楚服守在她身边:“娘娘,咱们总要想个说辞才好。”

她替阿娇想了一段,就把这事推给怀梦草,就说是因为怀梦草的缘故,才会夜里梦见去了仙山,与金甲神人相合,金甲神人还长着一张刘彻的脸。

楚服绞尽脑汁,阿娇连听都没听完,伸了一双玉臂,鞠起一捧水,洒在身上,懒洋洋道:“我不耐烦哄他,替我取铜镜来,下巴肯定叫他捏红了。”

楚服取来镜子,看阿娇仔细照着脸,叹一口气:“娘娘,您总该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太皇太后还在,陛下是乐于下这个台阶的,不如就此揭过,真等到太皇太后没了,被晾起来的就会是娘娘了。

阿娇一个字都没说,从此椒房冷落。

刘彻妒火中烧,牢牢记得阿娇梦中呓语。

“项云黩”,三个字咬在嘴里恨不得嚼碎了,他秘密让人去查,宫中也好,勋贵之家也好,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男人。

探子们接到命令,把长安城翻了个遍。

自然是找不到的,回报给刘彻,刘彻阴沉着脸,沉声道:“罢了。”

暂时罢了,要细查也有办法,只要究查这些年来出入椒房的人员便行,可碍于太皇太后的颜面,他暂且按下,只是派人严密监视椒房殿。

阿娇还以为刘彻势必要发怒的,可没想到,他一声都没吭,既没让王太后知道,也没有惊动太皇太后。

他只是不再踏足椒房殿了。

原来他就算宠幸美人,也不会全然拂了阿娇的面子,对椒房殿多有赏赐,如今不仅不再赏赐,还把卫子夫也给冷落了。

刘彻觉得她这是知情不报。

他不会直接问卫子夫,在阿娇的殿中,可曾见过男人,但他疑心一起,迁怒了卫子夫。

偏偏卫子夫还真不知道项云黩,她受了刘彻几次试探,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还不如帝王心意,越发谨小慎微起来。

若不是她有孕在身,可能直接就被发落了。

阿娇可不管这些事,太皇太后病重,她日夜陪在外祖母的身边,片刻不离,侍候汤药,穿衣梳头,事事亲历亲为。

太皇太后实在是病得沉重了,王太皇来看她的时候越来越多。

脸上的得色也越来越重,她宫中甚至还有传言传出来,说阿娇如此尽心的侍奉太皇太后,是怕太皇太后一去,再也没人给她撑腰了。

这些话阿娇听了,但一个字也没有传到太皇太后的耳中。

老人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最后一点时间,她还想将族中人叫来,把女儿外孙女托付给窦婴。

阿娇握住她的手,不忍心告诉她,等到刘彻羽翼丰满,这些外戚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论是两朝元老窦婴,还是王氏的弟弟田昐,他一个也没放过。

他能给予的地位,他也能收回去。

太皇太后什么都算到了,最后还对窦婴说:“你该忍便忍,该让便让,王家非得显赫一时,要不然,显不出我们窦家的好处来。”

王氏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贪权好势,绝不可能安安份份当个外戚,语多智少,才干全无,要不了多久,就会让刘彻想念窦家。

窦婴在殿中再见到阿娇,只觉得皇后比原来还更美貌,除美貌之外,眉目间又有种另样的沉静,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一眼望去,竟然肖似太皇太后年轻时的风采。

太皇太后吩咐得越多,就越是放心不下,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娇,紧紧拉着她的手:“我的娇娇,聪明才智品貌出身世间难得,我死之后,这一切皆留给你,也许初时苦些,但只要能忍,韬光养晦,就有东山再起之日。”

阿娇忍住泪水,大厦倾倒,谁也扶不起来。

她反握住外祖母的手:“我知道了,一定谨记外祖母的教导。”

太皇太后听见这句,阖上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将她殿中的宫人太监和她私库中的所有田产财富,都留给了阿娇。

王氏好不容易去了心中一块大石,就算太皇太后手中的财富惊人,她也没有丝毫计较。

风光大葬了太皇太后,刘彻还是一步都未踏进椒房殿,太皇太后一死,朝局便起了乱象,对他来说,要先平朝局。

可他也不是全然忘记了阿娇,他时不时便会遣人来,告诉阿娇,她的娘家兄弟又做了什么蠢事。

阿娇越是无动于衷,他就越是气急败坏,这好像一场游戏,他不断加码,可阿娇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楚服十分为阿娇担忧,若是陈家也不能再庇护阿娇,她能不能继续当这个皇后都很危险。

阿娇毫不在乎,她不见母亲,也不见兄弟,上辈子活着的时候,陈家爵位国除,刘彻还能有什么手段来压着她服软呢?

楚服捧来石榴花,她一直跟着阿娇,听见阿娇对太皇太后的承诺,她问道:“娘娘要不要趁着现在,给陛下服个软。”

卫夫人又怀上了,她果然如阿娇说的那样,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这一胎又将生产,心里已经隐隐相信,又是个女儿。

自从知道阿娇诅咒她三胎得女,卫子夫便愈加与椒房殿撇清关系,寻常只在长信殿中走动,王太后极其喜欢她。

她是后宫得宠的第一人,她摆出这个姿态来,于下那些尹姬王姬跟着看风向,倒让阿娇清闲起来,连见都不用再见刘彻的那些女人们了。

楚服不明白为什么阿娇这样沉得住气,好像真的完全不在乎,后宫中的女人,一生荣辱都系在君王身上,这样做是拿鸡蛋碰石头。

阿娇一枝一枝的挑选榴花,这些花要供到太皇太后灵前,反正刘彻也不来,她干脆在椒房殿中替外祖母和外祖父立了灵位,日日供奉。

这是她一片孝心,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阿娇道:“我那是哄着外祖母,让外祖母安心。”

“外祖母的心太大了,装着权势、地位和整个窦家。”

阿娇将石榴花插进瓶中:“而我不同,我的心很小,只能装下一个人而已。”

余下的怀梦草被阿娇藏在玉匣香囊中,日夜配带,可这怀梦草的功效还是越来越弱,两人从整夜相会,变成一夜只有片刻能见面。

阿娇便让人去寻怀梦草。

她愿意千金换一株。

因为开价太高,寻者众多,这桩事在长安城中沸沸扬扬,传到了刘彻的耳朵里。

他终于踏入了椒房殿,看着阿娇,问她:“是谁?”

此一生,还未受过这样的屈辱,阿娇扬起脸,想到项云黩,眼中俱是明媚笑意:“是我的梦中人。”

管天管地,你还能管到别人梦里?

刘彻的气质与阿娇刚刚还魂时,全然不同了,他像一把已经开了刃的剑,立在那里便满身的锋芒。

他剑眉一挑:“梦中人。”

重复了这三个字,好像已经费尽了他对阿娇的全部耐心,他转身走了,没一刻便有人来搜宫室。

阿娇半点不惧,至少这一次,不用搭上楚服的性命了。

殿宇里什么也没找到,搜宫的太监闻见香烟味,一掀帘子,看见了太皇太后的灵位,吓得拜倒在地。

阿娇坐在殿上:“搜完了?”

太监们互使眼色,什么都没有,该如何交差?

阿娇哼一声:“让他不必那么麻烦,想赶我走,我早就不想呆了。”

吩咐宫人们收起她从娘家带来的东西,和太皇太后的赏赐,坐上车,离开了汉宫,去了长门。

刘彻好像被她这样一番举动给震住了,并没有立刻就下废后的诏书,他在找一个理由,至于要找什么样的理由,她管不了。

一入长门,阿娇便吩咐宫人们清扫宫室,摆上她喜欢的东西,院中要扎秋千,这整个长门宫都是她一个人,比在椒房殿,不知要痛快多少!

夜里殿中摆出五色鸳鸯锅来,烫肉烫鱼片吃,阿娇捧着碗走到阶前,外祖母已经过世,她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牵挂了。

都已经到了约定时间了,可这个杀千刀的胡瑶怎么还不来接她!等她来了,一定要揪掉她的狐狸尾巴!

阿娇咬着鱼片愤愤,天边倏地出现一道白尾流星,她抬头望着,觉得颗流星的白尾巴看上去毛茸茸的,十分眼熟。

殿中的宫人听见“咣当”一声,赶出去时,只见一阵眩目白光,娘娘的身影就立在白光之中。

宫人们睁不开眼睛,只有楚服勉强上前,她刚要去捞阿娇的衣袖,还没伸手,阿娇便回眸一笑:“我走啦!”

说完便软倒在地。

刘彻在未央宫中,正还不知道要拿阿娇怎么办,太监进来禀报,娘娘为流星所袭,沉睡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阿娇:老子坐流星走了,拜拜了您呐~

刘彻今天后悔了吗?

刘彻深夜赶赴长门,见到的是在榻上沉睡不醒的阿娇。

她不说话的时候,要比说话的时候可人得多了,羽睫似把扇子那样在脸上投下阴影,鼻尖挺翘,嘴唇微红,看上去一丝异样也没有。

若不是栏杆边当真有一道流星砸下的痕迹,刘彻就要以为这是阿娇的新把戏。

她离开汉宫,又找不到台阶,总不能一直在长门里呆着,这才扯了这么个谎,把他诳骗过来,服软回宫。

那道白尾流星划过夜幕,明亮异常,长安城中的百姓都看见了,没想到会落在长门宫中。

刘彻探一探阿娇的鼻息,她就像睡着了似的,呼吸沉谧。

他伸出手,摩挲阿娇粉嫩细致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连句心平气和的话都不能说了。

御医在殿外等候召见,摸过脉案,满面凝色,皇后身体康健,只是熟睡不醒,也没别的办法叫她起来。

刘彻在榻前度了两步:“拿个锣来,我就不信还敲不醒她。”

楚服一下拜倒在榻前:“陛下万万不可,娘娘只怕是离魂之症,若是鸣锣,恐把娘娘的魂魄吓得更远。”

刘彻皱起眉头,无医无药,难道就让她这么躺着?

刚想吩咐司巫来喊魂,又沉吟了…她这样躺着…也好。

阿娇离开椒房殿,窦婴和馆陶公主就再也没了指望,窦氏一系风光了这么多年,是该让出权柄来了。

这件事太过古怪,绝不能让人知晓,刘彻下令封锁长门,就让阿娇身边的宫人侍候着她,一旦她醒来,赶紧报到未央宫。

刘彻刚回宫,卫子夫便产下了第三个女儿。

她抱着小公主,脸色苍白,看着怀中的女儿,脸色似喜非喜,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心中仿佛一块巨石落地,三胎得女的诅咒得以应验,但这诅咒也结束了。

她柔顺的脸上有一种终于解脱的轻松,仰脸对刘彻道:“下一胎,便能给陛下生个皇子了。”

一面说,泪珠滑落面颊,陈皇后离了椒房殿,如此大逆,陛下却一声不出,又连夜赶了过去,卫子夫吃不准帝王心中是否还爱重阿娇,一个字都不敢言及长门。

但三胎得女,确实是陈皇后的诅咒,她当然要提。

刘彻的脸色却讳莫如深,阿娇身上发生的怪事,只有刘彻一人知道,此时细想,也许她当时说卫子夫三胎得女,并非诅咒,而是已经窥知了天命。

可就连刘彻都隐隐期待,已经有了三个女儿,这第四个会是男孩吗?他到现在一个儿子都没有,若再无子,人心浮动,皇位不稳。

卫子夫察言观色,发觉刘彻的反应不像过去那样厌恶,立刻收口,一个字都不再提,刘彻摸了摸女儿的脸:“下一胎一定会是个男孩。”

卫子夫赶紧低下头去,收敛起喜色,满面羞意:“谢陛下吉言。”

陈皇后离开宫廷,也许明日就会回来,也许明日未央宫中就会下废后诏书,在此之前,谁能生下陛下第一子,谁就有可能当上皇后。

阿娇还未醒转,窦家一系的官职降的降,夺的夺,王太后同父异母的兄弟田蚡受到重用,可就像太皇太后预言的那样,他还不满足于这样的权力。

刘彻怒气冲冲进了卫子夫殿中,坐下之后一言不发,宫人都不敢凑上去。

卫子夫亲自奉上茶汤,柔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彻这才开口:“宰相竟还不满足吗?”

卫子夫一惊,宰相便是太后的弟弟,刘彻这些日子愈加深沉,喜怒难辨,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这样的火了。

她一声都不敢出,反而让刘彻觉得无趣,若是阿娇,早就骂起来,也许呛他两句,也许幸灾乐祸,但不会这么安静。

田蚡竟然敢去讨好淮南王,口称陛下无子,天下还归入淮南王手中,秘密收了淮南王许多金银财物。

殿中静得可怕,卫子夫认得这个表情,这是陛下已经动了杀机。

“窦婴得势时,让他跪坐侍酒,倒似窦婴的子孙一般,朕给了他权势,他竟敢背主。”

若不是太后尚在,非杀他满门。

卫子夫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她咬咬牙,将再次有孕的消息告诉了刘彻。

刘彻从震怒从回神,目光微眯,盯着卫子夫的肚子:“好。”

这一个字震得卫子夫心神发颤,她日夜祝祷,希望腹中是个男孩,甚至想起阿娇,陈皇后都说是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之后,该有一个儿子了!

怀胎九月,终于产下一个儿子,她听见是儿子时,大喜力竭,终于睡了她进汉宫之后第一个安稳觉。

刘彻抱着这个儿子,下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册封皇太子。

王太后赶来看这个盼望以久的孙子,只见儿子抱着婴孩,笑盈盈对她道:“母亲也该颐养天年了。”

王太后一怔,再看向儿子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什么也瞧不出来。

刘彻趁着夜色再入长门。

阿娇殿中灯火通明,还隐隐传出奏乐声,刘彻还以为阿娇已经醒了,大步迈到殿中,只见殿中插着香花,摆着鲜果,榻上躺着阿娇。

“奴怕娘娘寂寞,特意奏乐,偶尔也将娘娘抬出去,望望星星。”楚服跪在床边,刘彻轻易不来,就连祭祀途中也不来长门歇脚。

他不来是最好的,楚服怕他会对阿娇不利。

可刘彻只是摆摆手,坐到阿娇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手掌柔软,带着丝丝香气,除了长睡不醒,她一点变化也没有。

刘彻道:“你们退下罢。”

宫人应声退出殿门,楚服迟迟不走,刘彻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恭恭敬敬离开中殿,矮身缩在窗边,只等殿中有异动就扑进去。

殿中却许久都没有声音,刘彻缓缓开口:“朕,有儿子了。”

楚服心中一紧,握紧了袖中短刀的刀柄,悄悄从窗外望进去,就见刘彻在抚摸着阿娇的面颊,望着她的眼神,竟然含笑。

“你不闹,竟还有些冷清了。”

说完这句,又是良久不言,趁夜又离开了长门,第二日便送来了废后诏书。

楚服代为接诏,接下之后就将诏书交给小宫人,继续为阿娇梳头,玉梳穿过发丝,她低声道:“娘娘,您还不醒吗?”

阿娇睡在榻上,双手叠在胸前,睫毛轻轻颤动,珠泪滑落。

宫人大喜:“要不要禀报陛下。”

楚服瞪她一眼:“不可!调蜜水来。”

才刚刚送来的废后诏书,转眼娘娘便醒了,又让娘娘如何自处?陛下是绝不可能朝令夕改的,卫子夫是板上钉钉的皇后了。

宫人调了蜜水送来,楚服用小勺子喂进阿娇嘴里。

宫人们轻声道:“娘娘也太冤屈了。”

楚服喂了两勺蜜水,才扭头道:“对娘娘来说,这样才好。”

过不多久,长安城中便传来刘彻立卫子夫为后的消息,椒房殿又有了新主人,而田蚡惊惧而亡,王太后称病,再未踏出长信殿。

阿娇之前埋下的种子终于发芽,刘彻到底是与母亲起了嫌隙,反而优容起了窦家余下的族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