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这一番壮语说完,且不说徐秀儿已是感动地满眼含泪,开始提前用看英雄的眼神来看阿麦,就连唐绍义都使劲拍了下阿麦的肩膀,用力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阿麦把背后的小刘铭又往上托了托,说道:“唐将军,我们走吧,一定要赶在鞑子之前到达泰兴城,好让泰兴城有所防范!我们就站在城墙上等着鞑子,看看他们这十万大军能把我们怎么样!”

话说完,阿麦都觉得自己无耻,尤其是看到徐秀儿那隐含着少女羞涩的崇拜眼神,更是隐觉惭愧。她推断北漠人攻打泰兴是虚,那么赶在北漠人之前到达泰兴城反而是最为安全的选择。汉堡城是不能回了,且不说那一城的死人,就单是兵灾之后的匪祸都是个很大问题。现在看来尽早地赶到泰兴,然后在战乱之前渡过宛江逃往南方才是正道,宛江天险,就算北漠人把整个江北都打了下来,一时半会也不会攻过宛江的,江南必是躲避战乱的不错选择。

唐绍义和徐秀儿哪里算的阿麦的这许多打算,徐秀儿只当阿麦是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唐绍义对阿麦的看法也大为改观,把她之前的那些畏死行径只看作是一时的胆怯,现在想明白了,热血上来了,自然是南夏的好儿郎了!

三人不再多想,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东南而下,只想着尽快地赶到泰兴城。徐秀儿不肯再让唐绍义背负,倔强地要自己行走山路,唐绍义见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之后体力也算不错,便也不再坚持背她赶路。阿麦一路上背着小刘铭,虽说那还是个婴儿不算沉重,可远路无轻重,阿麦背后的衣服早已经被汗湿了,于是唐绍义便接了阿麦背上的孩子,自己背了起来,这样一来,三人的行进速度反而快了不少。

走到中午时分,三人已是翻过了一个山头,唐绍义见阿麦和徐秀儿两人都显疲惫,自己背上的刘铭也开始哭闹,便拣了一个靠近溪水的地方歇脚。此时正是初秋时节,溪水更显清澈,淙淙地从山上留下来,在山石上激起点点水汽,让人看了便觉清爽。

徐秀儿在水边细细地洗了手脸,然后把唐绍义背上的孩子接了过来,细心的照料。唐绍义腾出手来,直接趴到溪水边,一脑袋扎下去,洗脸喝水就全有了。阿麦在溪水中洗净了手,本想再捧水洗脸,低头时看到自己水中的倒影,想了想便又作罢,只是喝了几口甘甜的溪水。阿麦怀里还存着几枚初进林时采摘的野果,此刻拿了出来与唐绍义和徐秀儿分食,徐秀儿自是先挑出好得来喂了小刘铭,阿麦拿了自己的那份野果,独自坐在水边啃食,眼睛不时地追随着溪水中轻快游过的小鱼,直想怎么能去抓两条来解解馋,她已是多日不见荤腥,早已经馋得是眼冒绿光。

唐绍义低头看手中的两个青果,脑子里却仍想着初进山林时北漠人的奇怪举动,砍了那么多的树枝,也不知鞑子是何用途,想着想着,唐绍义脸上突然变了颜色。

阿麦那里还对着溪鱼意淫,忽听到唐绍义的一声“哎呀!”,也是吓了一跳,忙向他那里望去,见唐绍义紧握着拳头站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冲着阿麦恨恨说道:“中了鞑子的奸计了!那些树枝定是鞑子拖在马后掩人耳目用的,他们攻泰兴是虚,恐怕别有用心!”

唐绍义说完,阿麦也差点跟着“哎呀”一声出来,不过她的哎呀却是因为唐绍义怎么这么快就想透了呢?她该怎么办?刚才大话说的那么圆满,这回可怎么收回来啊?心中又想姓唐的倒也不只是一个莽夫,对他评价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

阿麦见唐绍义模样,也不说破,只想试探他到底想透了多少,于是便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问道:“唐将军,您说的是什么意思?鞑子有什么奸计?”

唐绍义却不再言语,只是紧皱着眉头在那里踱步,脑子里想着既然北漠人佯攻泰兴,那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北漠人穿西胡东境而来,汉堡城往东就是他们现在正处的山林,大队骑兵不可能翻山越岭地在这边通过,往南的路是通往泰兴的,难道是又往北走了?可北面又是哪个城镇呢?没有什么军事重镇啊?北漠人为何舍泰兴而往北呢?不应该啊!

“豫州!只有豫州!”唐绍义突然沉声说道,“此去东北便是豫州,那里是我江中平原的门户,只要夺下豫州,鞑子铁骑便扼住了我南夏江北的咽喉之地,南下可攻泰兴,北上又可以对我靖阳、粟水一带的军队造成南北夹击之势,好一个北漠鞑子!心思真个歹毒!”唐绍义抬眼看向阿麦,眼神精亮,有掩饰不住地兴奋。他忽地看出北漠人的计谋,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激动,气愤地是北漠人如此狡诈,激动的却是自己已经看破了他们的奸计。男子从军,尤其是做到了他这样不大不小的官职,无不希望自己能一战成名,步入名将之列,而现在,机会似乎就摆在了眼前,让他怎么能不觉激动!

阿麦看着唐绍义不说话,她虽猜出了北漠人攻泰兴是虚,可她由于对如今的战事没有什么了解,所以并没有深究过北漠人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现在唐绍义推断北漠人要攻打的是豫州,那么豫州就是死活也不能去的了,不然这不成了又往战场上凑了么!一个小小的汉堡城,攻防之战便如此惨烈,而豫州远比汉堡城大得多,这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所以,阿麦心里下定了决心,豫州,那是死也不能去的地方,她能从汉堡城墙上活着下来已经是纯属天幸了,她可不认为自己会幸运到能在豫州城墙上活下来,母亲说过,人是不能总去挑战老天爷的底线的。

不过听到唐绍义把北漠人说得如此奸诈,阿麦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豫州,也不过是座城池而已,弃泰兴而就豫州,她没看出那么大的好处来,如果是她,她反而会采取围城打援的战术,就像父亲提过的那样,只有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才是最最重要的,一城一池的得失,从长久来看微不足道!

“阿麦,我们这就赶往豫州!”唐绍义把孩子重新在背上缚好,说着就要动身。

徐秀儿听他们说得是稀里糊涂,一点主意都没有,跟着站起来也要走,阿麦忙止住他们说道:“稍等一下,唐将军,你说鞑子要攻占的是豫州城,可从汉堡城往豫州也得翻过这片山林啊,不是说鞑子大队骑兵无法通过这片山林么?他们怎么过去?”

唐绍义早已想过了这个问题,听阿麦问到这里,解释道:“这片山林往北三百余里,那边有段地势十分平缓,如果鞑子要攻豫州,必然得经过那里,虽然骑兵速度快,可毕竟要绕一段距离,我们赶得快的话,不但可以及时赶到豫州示警,还可以在山谷口布下伏兵,到时候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阿麦面上在听唐绍义对战局的判断,可心里却在思量怎么才能逃脱往战场上凑的命运,唐绍义把战争说得如此简单,可阿麦却知道此去豫州必然是凶险异常,尤其是她这样的,就算去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兵,上阵杀敌必然是被赶在前面的那种,真到了战场上,你就算想装死都不容易,北漠人又都是骑兵,一个不好就被马蹄子踩成了肉饼。

“唐将军,阿麦有些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讲。”阿麦突然说道。

唐绍义正着急往豫州那边赶,因为他们已经往东南走了多半日,再折向豫州方向已是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时间本就紧急,没想到阿麦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的来了,唐绍义有些急躁,说道:“有话就快说!不要总是这么不痛快,军人要得就是雷厉风行,那些虚礼是没用的秀才才爱讲究的东西!军中男儿不论这个!”

阿麦说道:“阿麦不懂军事,唐将军刚才说得虽都有道理,可阿麦觉得泰兴城那边也不能不去,虽说鞑子有兵分去了豫州,可我们也看到鞑子赶去泰兴也不少,既然鞑子向来狡诈,那么泰兴那边也不能不妨。报信只需一人即可,唐将军赶往豫州,而我则去泰兴,这样不论鞑子有了什么诡计,我们都可以有了准备,这样岂不是更加稳妥?”

唐绍义哪里想得到阿麦心中的小算盘,听阿麦说得的确有些道理,还以为她是全心为过,只略微思量了一下,便说道:“这样也好,我们分别赶往豫州和泰兴,务必要在鞑子之前把消息送到。”说着又从身上摘下标志校尉身份的铜牌递给阿麦,“你去泰兴,拿此凭证去见城守万良大人,如有可能让万大人出城攻击北漠鞑子,然后援救豫州!”唐绍义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级别和万大人差得太多,这个口气和长官说话必然不妥,又改口道:“算了,你只需把情况向万大人说明便可,大人自会有他的安排。”

阿麦点头,将铜牌郑重地放入怀中。这时徐秀儿过来,见唐绍义和阿麦都没有说到自己的去处,眼圈有些红,迟疑着问:“那,我该怎么办?”

莫言

阿麦和唐绍义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来,两人转头看了看徐秀儿,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这徐秀儿早在汉堡城时便对阿麦有了些异样的情愫,心里自然是愿意和阿麦一路,刚才那话虽然是问向阿麦和唐绍义两个人,她却一直偷偷在观察着阿麦的反应,见阿麦皱眉,徐秀儿只觉得心中一沉,再腾起来便是酸凉了。

阿麦的皱眉一下子激发了徐秀儿的倔强,她咬了咬牙,没等阿麦和唐绍义有所表示,便决然说道:“我和唐将军去豫州!将军放心,秀儿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走个山路也不算什么,定不会拖累将军,再说小公子也需要有人照顾,将军是个大男人,恐怕也不会照看婴儿,秀儿还是跟着将军吧!”

徐秀儿这话虽是对着唐绍义说的,视线却仍没离开阿麦身上,所以也就没看到唐绍义的第二次皱眉。其实小姑娘说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心底还是有些期盼的,希望阿麦能挽留她一下,可没想到阿麦只是低着头寻思了片刻,便抬起头来说道:“那也好!你随唐将军去豫州吧!”她自保尚且费力,带着徐秀儿确实不便,再加上她是独自一人惯了的,侠义心肠什么的更是和她挂不上勾,虽然小姑娘曾给过她几个馒头,可她也不想就此背上了这么大一个包袱,干脆还是推给唐绍义吧,他不是很男人么?那就多承担点吧!阿麦心道。

唐绍义见状也只好跟着点头,他也知道带着徐秀儿会有诸多不便,可他所接受的那些教育让他无法对着一个弱女子说出“不”来,于是便说道:“那徐姑娘就跟着我吧!”

徐秀儿又咬着唇偷瞥了阿麦一眼,见阿麦竟然还跟着点头,那颗少女的心是彻底凉透了,用三个字来形容——很受伤!

三人简单整理了一下便要分手,临别时唐绍义突然又叫住了阿麦,看了看阿麦单薄的身体,问道:“阿麦,你可懂武功?”

阿麦摇了摇头,功夫她没有,力气倒是还有一把,剩下的就是腿脚利索跑得快了,在这点上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唐绍义抿了抿唇,把佩剑解了下来递给阿麦,说道:“这剑给你拿着,林子怕有野兽,你带着防身吧!”

这下阿麦还真有些被感动了,看着唐绍义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用,不用,唐将军,你带着秀儿和孩子,更需要这个防身呢。”

“拿着!”唐绍义不容分说便把佩剑替阿麦别在了腰间,完了用手扶住阿麦的双肩,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用力握了握阿麦的肩膀,沉声说道:“阿麦,保重!”说完不等阿麦有所反应便松了手,转身大步往西北而去。唐绍义不敢回头,他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不清倒不明的,竟似有些舍不得那个有着白莲般纯洁笑容的少年。

徐秀儿看了阿麦一眼,忙小跑着追唐绍义而去。

泰兴城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面朝江中平原背倚宛江,发达的水陆交通造就了这个城市的繁华,城中九区一十八市商贾聚集、店铺林立,不管哪天去看都是热闹的。可是,即便如此泰兴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起码城外二十里处的那片树林子里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大片的树木被士兵伐倒,然后变成了一辆辆的投石车被推了出来。

北漠东路军统帅周志忍沿着林地的外沿慢慢走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是个五十来岁的粗壮汉子,个子虽不高大却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感,浓眉,算不上大眼,满脸的络腮胡子,属于人们常说的那种不怒自威的面相。

“这就是你们赶出来的投石车?”周志忍问,音调不高,却字字敲到了身旁人的心上。

“启禀将军,泰兴城周围并无深山老林,这片林地的树木已算是粗的了。”那那总管军械的军官小心翼翼地答道,不时地偷偷打量周志忍的脸色。

周志忍显然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不过却也没再说什么。没想到他身后一个少年却嚷嚷道:“要我说还造什么投石车啊,反正也没多大用处,白费这力气呢,还不如让将士——”

“闭嘴!”周志忍出声喝住那少年,转头看了一眼那少年,眼神凌厉无比,一下子就把少年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那少年面上露了些怯意,躲开周志忍如刀般的视线,微低了头,小声叫道:“舅舅——”

周志忍冷哼一声,说道:“这是军中,我不是你舅舅!再有下次我军法办你!”其实他知道那少年说得没错,造这样的投石车对于泰兴城来说还真是没有多大用处,砸墙嫌轻砸人欠准,可即便明知道毫无用处这车也得造,不然围而不攻,他怎么对人家南夏人交代?好歹也得做个攻城的样子给人家看吧,这样大家都忙活着,南夏人在城里忙着放鸽子,他们忙着在城外伐林子,得,谁都心安!

周志忍的视线投向了遥遥的北方,常钰青这个时候应该到秦山了吧,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年轻人啊,如今皇上正年轻,用的人也年轻,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么?自己不过五十出头,还是正当壮年呢,怎么就算老了呢?

那少年听到舅舅发出的叹息声,不禁愣了愣,还以为舅舅是在为攻泰兴城而烦恼,虽然刚挨了舅舅的训斥,少年的心性还是让他忍不住请缨道:“舅舅,你给我两万精兵,我替你去把泰兴城打下来,也不要这老什子投石车,给我几辆撞车就行!”

周志忍回头瞪了瞪那少年,本想再训斥他几句不知天高地厚,可看到外甥那张年轻稚气的脸突然想到皇上用那些年轻将领不就是因为他们的不知天高地厚么?不然怎么会制定如此冒险的计划?想到这,周志忍咽下了嘴边的呵斥,只是教导外甥道:“衍儿,一场战斗可以依靠‘勇’取胜,可一场战役却不能只依靠‘勇’字,一场战争更远远不只一个‘勇’,明白么?我们北漠不光我们东路军,还有常将军的西路军,仗不是光指着我们来打的!凡事要多动动脑子,别光知道杀啊冲的,不然你再勇猛也只能做一员猛将,成不了一代名将!明白了么?”

那少年挠着后脑勺冲周志忍嘿嘿地笑,周志忍一看外甥这表情就知道自己白说了,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再理会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外甥,只转过头去继续望着北方愣神。

那少年见舅舅总是往北边看,不禁也有些纳闷,也顺着舅舅的目光往北方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乌兰山系强劲了八百余里,到泰兴城西北几十里外时终于没了劲头,只延伸出几个平缓起伏的土坡,连个明显的山头都没有,这样的山林恐怕连个凶猛的野兽都存不住,少年心道。

同一片云彩下,就在那几个土坡的东面,由南向北的驿道在这里分出了一个支岔,斜斜地指向了东方。一辆向北行驶的青篷骡车缓缓地在岔路口停了下来,驾车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健步转到车后,掀开车帘对着里面说道:“先生,前面路分叉了,咱们怎么走?”

“这就到了分岔的地方了?”车里一个有些略显尖细的声音问道。

那车夫放下车帘又探着头往前方看了看,转回头说道:“嗯,分了,有条往东拐了!”

车里的人没说话,过了片刻门帘抖动,一只细白的手撩起了车帘,紧接着探出一只穿了黑靴的脚来,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干瘦男人从车上慢慢地爬下来,到了地上先动了动有些酸麻的双腿,弹了弹衣角的灰尘,这才背着手往车前走了几步,看着前面的分岔路口摇头晃脑地念道:“往北去的是豫州,往东则是青州。豫州城重,乃江中咽喉之地,北可以护靖阳,南可以掩泰兴,加之地处平原粮仓,城中粮草充沛,实为兵家必争之地;青州地险,北临子牙,东倚太行,易守难攻,出可以西援豫州,退可以据险待敌……”

那车夫只听明白了往北的是去豫州的道,往东拐的是去青州的,别的一概没听明白,也听得有些不耐烦,便打断了那人的话,问道:“先生,咱们到底往哪走?”

那男子回头看了车夫一眼,捋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翻了翻白眼:“愚民,愚民,山中愚民!”

“先生,俺是赶车的,俺不是打渔的,”那车夫纠正道,末了还不忘又问了一句:“先生,咱快点走吧,鞑子就在后面几十里呢,他们可是吃人肉和人血的,咱们得快点,俺怕晚了——”

“行了!”那干瘦男子喝止道,“放心吧,鞑子不会来追咱们的,我得仔细看看咱们走哪条道!”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来,掀开盖子倒出了几枚铜钱,蹲在地上自言自语道:“我得算算咱们选哪条路。”

他刚把铜钱撒到地上,只刚扫了一眼卦面,就听见那车夫喊道:“先生,先生,你看,那边山坡上有人下来了。”

那干瘦男子起身眯着眼顺着车夫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山坡上过来一人,高瘦的个子,没有束发,只在脑后扎了个短短的辫子,一身深灰色的短装打扮,腰里别了把宝剑,远处看过去衣服上竟然似带了片片的血污。

“坏了!先生,来了劫道的了,快点上车!”那赶车的汉子急忙喊道,转身就往骡车那跑。

“慢着!”那干瘦男子制止道,又细看了来人一眼,冷静地说道:“不是劫道的。”

来人速度很快,走两步跑两步,片刻的功夫就到了眼前,她从山坡顶上时就见到了这辆骡车,心道总算找到了一个代步的工具,本想喊两声的,又怕提前喊了反而把人给惊跑了,便也没有喊叫,只拼了老命地往骡车这边跑。

“这位先生,”来人气喘得厉害,对着那干瘦男人行了一礼,喘了好半天才说出了下一句来:“在下姓麦,人称阿麦,从汉堡城而来,请问先生贵姓?”

那干瘦男子翻了翻眼睛,有些傲慢地说道:“老夫徐静。”

“哦,徐先生,”阿麦又是一礼。

徐静稍稍拱了拱手算是回了阿麦一礼。

阿麦甚会察言观色,只看这徐静的穿衣打扮便对他的脾性有了几分了解,又见他说话时的表情,便知道这人显然是属于火上房了也得满嘴之乎者的人,于是十分客气说道:“阿麦受汉堡城守军校尉唐绍仪唐校尉所托赶往泰兴送信,事情紧急,想借先生骡车一用可否?”

“泰兴?”徐静缓缓问道。

“是的,还望徐先生能以大局为重,借阿麦骡车一用,先生可随阿麦一同赶往泰兴,到泰兴后必有重谢。”

徐静冷笑一声,说道:“你现在可进不去泰兴城了。”

阿麦一惊,还以为是常钰青的大军赶在了自己之前,忙问:“北漠人已经到了?”

徐静冷傲地点了点头,说道:“泰兴城已经被困三天了,你现在想进泰兴,除非是长了翅膀。”

阿麦有些蒙,她赶了一日一夜的路才来到了这里,本想着能在北漠人之前赶到泰兴城,没想到泰兴已经被北漠人围了三天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北漠人攻泰兴是虚啊,难道她猜错了,可是即便猜错北漠人也不会这么早就到了泰兴啊,三天,三天前北漠人可还在汉堡城外啊。

徐静看阿麦傻了的样子冷笑一声:“北漠大将周志忍领兵十万从新野而来,早已经把泰兴城围得铁桶一样了,进泰兴?做梦去吧。”转过身又吩咐车夫道:“老张,赶车,我们往北走,去豫州!”

阿麦愣在那里有点傻,骡车从她身边过去的时候她才猛地醒了过来,她紧跑了两步,一下子窜上了骡车,撩开车帘,徐静惊怒地看着她,怒道:“你——”

“往东拐!去青州!”阿麦冷声说道。

徐静气的吹胡子瞪眼:“青州?不去!我刚卜了卦,我的发达之地为豫州!干嘛要去青州?你这人好不讲理,这是我雇得骡车,你凭什么上来,下去!下去!”

阿麦猛地从腰间拔出了宝剑,抵在徐静身前,冷冷说道:“去青州!”

徐静一下子僵住,过了好半晌才认清了现实,无力地对着车夫喊道:“老张,往东拐吧,去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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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静字莫言,荆州俞夏人也,少智,通诗文精兵法,性孤傲,隐于野。盛元二年秋,北漠南犯境,杀戮甚重,静愤起从戎,路遇麦帅,帅以军事问之,静应声辄对,变诈锋出,答之甚详,麦帅以为奇,甚爱之,遂同就豫州……

《夏书·徐静传》

心思

车前的老张倒是极老实听话,连个为什么都没问就把车头调向了东方,拐向了去青州的那条道上。

徐静在车里阴沉着脸子扫量阿麦,憋了一肚子的咒骂,却迫于阿麦轻抵在他胸前的剑尖而不敢说出口来。阿麦见他脸色几度变幻,淡淡说道:“先生休要责怪阿麦无礼,也许以后你就会感谢阿麦救你性命了。”

徐静闻言面露讶色,他本是心智极高的人,听阿麦突然口出此言,转念间便已猜到她既从汉堡城而来,又带了守城校尉的的书信,必是知道了些军中机要之事,下意识地问道:“难道豫州有变?”

阿麦一惊,看向徐静的眼光中就有了诧异之色。徐静见了不禁冷笑,心道这小子毕竟年轻,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在面上带了出来,让这样的人送如此机要的信件,可见汉堡城实在是无人了。

“小子你不用如此看我,”徐静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冷声说道:“你一身血污周身狼狈,应是刚经历了生死之劫。汉堡城小,根本抵挡不住北漠大军,必是城破了。北漠大军从西而来,必不会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汉堡城,攻下汉堡之后要么挥军南下直指泰兴城,要么就是要北上围困豫州。其南下可以与北漠的东路军形成合围之势,泰兴城危矣,这也是一般常理。可北漠人却也有可能出乎常理而北上围攻豫州,扼住我大夏江北的之咽喉所在,让我北境三十万大军腹背受敌而无法回顾泰兴。你既从汉堡城出,想是可能知道北漠西路军的去向。你原去泰兴城目的不外两个,一是示警,一是求救。不过你在得知泰兴被围之后便干脆地改去青州,看来你应该是第二了。现在泰兴和豫州之势已成死局,唯有青州尚可有力引兵来救,老夫说得可对?”

阿麦听着徐静的分析,身上惊地出了一层层的冷汗,差点对着面前的这个干瘦汉子伸出大拇指出来。他说的几乎无一不对,只除了一条,就是她阿麦去青州却不是为了搬救兵,而是想借道青州,穿越太行之后经大沽口出海,由海路去江南。

徐静看着阿麦惊呆的模样,面上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不自觉地挺了挺他有些瘦弱的胸膛。不小心碰触到胸前的剑尖,他的脸色一变,忙往后含了胸,对着阿麦怒道:“小子,还不赶紧收了你的剑,小心误伤了老夫,你后悔莫及!”

阿麦被他喝得一惊,不由得收了剑,低下头缓缓地把剑插入剑鞘,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遍,再抬起头来时脸上便换上了肃正的表情,理了理衣襟冲着徐静一揖到底,极其恳切地道:“阿麦无理,请先生原谅。还请先生救我。”

徐静的表情由惊转为倨傲,挺直着脊背受了阿麦这一礼,嘴里冷哼了一声。

阿麦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低垂着头接着说道:“阿麦虽是笨人,可也看出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日必会名动四国。”

这几句马屁一拍,是把徐静拍地四体通泰,那是着实的舒服,手不自觉地便去捋他那几根山羊胡子,心道这小子虽然是个莽汉,可眼光倒是还有一些。如此想着,心中对阿麦的恼怒之意已是减去了三分。

“只凭见阿麦一人,先生竟能把天下局势说得如此透彻,先生真乃神人,阿麦佩服不已。”

徐静的眼睛更是眯了眯,对阿麦的不满之意又减了三分。

阿麦偷眼观察着徐静的反应,看自己已经把他的拍得差不多了,这才又接着说道:“先生欲往豫州,必是想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阿麦无知坏了先生的计划,实在有罪。汉堡城破,我守城军士皆战死在城墙之上,城守刘大人更是以身殉国,阿麦受唐校尉之托,恨不得立刻飞去青州引救兵来救。还望先生看在阿麦也是为国一片赤诚的份上原谅阿麦的先头的无礼吧。”阿麦说着说着声音里竟带些哭腔,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徐静见阿麦如此说,心里的那点不满完全没了。见到阿麦如此情形,甚至很是感动,动容道:“阿麦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老夫体谅。”

阿麦差点感激涕零,忙又行了一礼下去。这回徐静忙伸手扶起阿麦,说道:“壮士请起,徐静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阿麦一听称呼已经从小子一路到了壮士了,心里便有了些底,从衣袖上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擦了擦眼角,说道:“我和唐校尉约定好了,他前去豫州示警,而我则赶往泰兴求救。先如今泰兴也被困,我只得赶往青州求救,还请先生助我。”

“壮士请讲。”

阿麦从怀中掏出唐绍义给她的那块校尉铜牌,双手递给徐静,说道:“此为唐校尉信物,凭此物便可去青州求见城守,阿麦想请先生代阿麦去。”

“可是——”

“先生,请听阿麦说完,阿麦会护送先生至青州,然后立刻赶往豫州,”阿麦伸手抹了把泪,神色悲壮地说道:“唐校尉对阿麦有救命之恩,阿麦必拼死追随唐校尉。再说阿麦口舌蠢笨,说不清楚战事,不见得能说得动青州引兵来救,所以还求先生帮我了。”

徐静似有犹豫,低头看了看手中沾染了血迹的铜牌,又抬头为难地看着阿麦,最后终于大义凛然地点头道:“壮士放心,徐静必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青州发兵去救豫州危急。”

两人又相互行了一礼,然后才直起身来,均是一脸悲壮,真真成了执手相看泪眼了。到了中午骡车停下打尖休息的时候,阿麦与徐静两人竟是执手下来,可是惊呆了车夫老张,一张阔嘴张得更是能塞进鹅蛋去。他趁着阿麦不在跟前的功夫,又是挤眼又是抹脖子地偷偷问徐静道:“先生,您怎么和山贼拉上手了?”

徐静瞥了一眼远处的阿麦,脸上露出深不可测地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又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老张不过是个山中愚民,跟他讲了也是白讲,于是干脆翻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赶你的车,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老夫自有道理!”

徐静和阿麦两人一路同行,虽各怀心思,却也相处融洽。走到第三日下午,车外有马蹄声由远而近。车内的两人均是皱眉,因为战乱骤起,这一路走来,路上很少遇到行人,更是少见骑马而过的客商。徐静轻掀车帘往外看了看,再转回身后脸上便有些凝重。

“是斥候。”徐静说道。

阿麦的脸色有些不好,既然有斥候在附近出现,那么定是有军方在,只是不知道是北漠的还是南夏的。难道说北漠人来了这么多,竟然把整个江北都侵占了么?

徐静却已是认出这是南夏方面的斥候,可他却也并不兴奋。如果后面跟的是青州方面的军队的话,那么他去青州的意义不就全无了么?

两人的担心均没有落到空处,过了一会,先头过去的那个斥候又返了回去。再过了少半个时辰,前面有十几骑冲着他们的骡车疾驰过来了。

“阿麦,这恐是青州的兵马,”徐静低声说道,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可要小心说话,千万不可让他们把我们误作北漠的细作,如果你没有把握,不如装作我的子侄,等我们以后有机会见到唐校尉后再作解释——”

“阿麦明白!”阿麦接道,她心里隐约猜到徐静想要利用她从汉堡逃出的这个经历,却不说破,只是点了头表示一切由徐静作主。

果然,那十几骑团团把他们的骡车围住,有士兵用长枪挑开了车帘,喝道:“下车!”

徐静和阿麦两人连忙下车,徐静从怀里掏出了唐绍义的那块铜牌,高举过顶,大声说道:“我们受汉堡城守军校尉唐绍义所托,有紧急军情需要禀承青州城守,望军爷引见。”

那斥候接过铜牌,见的确是南夏军中之物,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徐静和阿麦两人,吩咐道道:“先捆上,我去禀报将军。”说完便掉转马头往后面驰去。

往后行了有二十多里,便见到了南夏军队,正是从青州赶往泰兴的援兵。领军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一身白衣银甲,看起来甚是俊美。正是青州的守城将军,人称“骚包将军”的商易之。

他本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显赫的出身奠定了他在纨绔子弟中的领军地位。要说他这样的人物也不应该沦落到青州这个地方上来。可却由于犯在了男女之事上,惹闹了他那位行伍出身的父亲,于是便被发配到青州来了。

一个纨绔子弟能知道什么军队么?这商易之到了青州号称有“四不”,不着军装,不进军营,不管操练,不研阵法。每日里穿了一身光鲜的白色锦衣,只是吟诗作对谈风弄月。于是,青州百姓在刚送走了他的上一任“草包将军”后,又迎来了他这个“骚包将军”。别说青州百姓嘴毒,你见过就连亲兵都挑着模样漂亮、身条顺溜的少年郎要的将军么?

易之

阿麦和徐静连带着车夫老张,三人被几个军士推搡到商的马前。车夫老张早已经是被明晃晃的刀剑吓得神魂俱破,军士刚一松手,他就跪倒在马前,一边磕头一边叫喊道:“军爷饶命啊,军爷饶命。”

商易之剑眉拧了拧,有些不耐地扫了老张一眼,然后又看向阿麦和徐静。

阿麦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跟着跪下,可眼角瞥到站地笔直的徐静,强忍了忍,也站住了。

商易之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阿麦和徐静两眼。于是阿麦立刻就后悔了,心道学谁不好,学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徐老头干吗!要知道这世界民跪官,下级跪上级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也就早习惯了的,怎么今天就跟着徐老头犯病了呢?

商易之高坐在马上,手里把玩着那块印了唐绍义姓名的校尉铜牌,淡淡地问:“谁是唐绍义的信使?”

阿麦偷偷地看了徐静一眼,见他仍一脸傲色地站在那里,决定还是自己出头,于是忙往前跨了一步,施礼说道:“小人是,四日前汉堡城破,唐校尉带了小人从城内杀出。他带了城守刘大人的遗孤赶往豫州,命小人前往泰兴送信求救。”

“哦?”商易之剑眉挑了挑,不阴不阳地问:“既然是让你赶往泰兴,你怎么往青州而来了?”

“小人到泰兴城外得知泰兴已被围多日,徐先生说北漠鞑子实北虚南,欲解豫州之险只能依靠青州。”

“徐先生?”商易之问。

阿麦心道你总算配合,老子等得就是你问这句呢。于是忙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引出了早已经等候上场的徐静。“这就是小人路遇的徐先生,他见小人一身血污地从汉堡方向而来,没问小人一句,便把小人的来意和去处都猜到了,还告诉小人说如今豫州险极,说是豫州是我大夏什么之地,鞑子什么饿了就制住什么。”

阿麦面露苦恼之色,明摆着没能把徐静说过的话都记下来。

身后的徐静忍不住接嘴道:“是我大夏咽喉之地,鞑子扼一城而制我江北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