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扬眉问道:“怎么?怕了?”

息荣娘立刻一抬下巴,傲然道:“咱们清风寨出来的,就不知道那个‘怕’字如何写!”

阿麦笑了笑,温声道:“一个‘竖心’,一个‘白’而已。”

息荣娘杏眼微瞠,尚未过来,一旁的林敏慎已是失声而笑。

二月二十四日,北漠宁国长公主千里远嫁豫州,北漠小皇帝为表对陈起的恩宠,特意下了旨意,命婚礼一切遵从民间例。

宁国长公主暂住在豫州驿馆,等待征南大元帅陈起的迎娶。

三月初二,这个由北漠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陈起一身崭新的黑色征袍,将宁国长公主迎娶到元帅府。北漠的婚嫁习俗与南夏差了许多,婚礼是在天色擦黑时才正式开始,所以待宁国长公主的花轿到了元帅府时,府中内外已是灯火通明。

阿麦与息荣娘躲在偏僻侧院的茅厕内,脱掉了外面乔装用的北漠军装,露出内里的神色锦衣来。阿麦一边将一把小巧精致的北漠弯刀挂在腰侧。一边低声道:“没想到进来得这样容易,也亏得他们是以黑为贵,否则等跑时怕也麻烦。”

她的五官俱已修饰过,眼角眉梢俱都用林敏慎给的胶水拉得稍高,给她原本就有些冷清的神情平添了几分冷峻。

息荣娘指尖却有点颤,几次都没能将头上舒服的发笄插好。阿麦伸了手将她头顶的法冠扶正,轻声安慰道:“莫怕,不会有事。”

息荣娘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低声掩饰道:“我是怕弄得太结实了,到时候扯不开。”

阿麦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息荣娘抬眼看了看阿麦,见阿麦一脸的淡定,心中终也渐渐地镇定下来。之道此刻,她也不知道阿麦与她说的那些是真还是假,不知那样做是否就真的能引开众人的主营……到了眼下,她除了无条件地相信阿麦之外别无选择。

她二人再从茅厕内出来时,已俱都是北漠贵公子的打扮。阿麦又低声嘱咐道:“且放开了胆,不管见了谁,只管下巴抬高了不理便是。”

息荣娘缓缓地点了点头。

阿麦挺直了脊背,率先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前走去。

元帅府的争院恰是热闹时候,新娘由人扶着跨国了马鞍,缓缓往正堂而来。阿麦瞥见常钰青、常修安等就立在宾客之中,不敢太过凑前,只躲在人后静静地看着。陈起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唇角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从容地望向袅娜走向他的妻子,北漠的宁国长公主。

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喧闹的锣鼓声、傧相的礼赞声,每一声都是极近的,听入阿麦的耳中却是有些虚渺,竟还不如那时常回荡在她耳边的那夜的尖叫声、厮杀声清晰,还有那年他曾说过的话,他说:“阿麦,你等着我,等着我回来娶你。”

她以为她都能忘了的,她以为她早已是不在意,她以为她已经坚强到无可畏惧……阿麦的眼睛忽有些发热,她不敢眨眼,唯有将眼睛努力睁得更大,等待着眼中的那阵酸涩过去。

那边陈起与新娘在香案前站定,四周渐渐静了下来。一旁傧相朗声叫道:“一拜天地!”陈起一撩袍角,正欲拜倒时,就听人群中突然发出来一声女子略显尖厉的喝止声,“慢着!”

陈起与那新娘的动作一滞,围观的众宾客也都是一愣,齐齐看向声音传出了的方向,只见一个玄色人影从观礼的人群中冲了出来,边跑边扯落自己头上束发的华冠,任满头青丝倾泻而下,一眼看去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宾客之中大多为北漠军中的将领,见突然有人发难,忙上前阻拦,两人手臂一伸已将那女子挡在香案之前。那女子此刻已是冲到了大厅正中,却仍向陈起处挣扎着,嘶声质问道:“陈起,你怎么可以娶别人!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爹的吗我,照顾我一生一世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皆不禁细细打量那女子的面容,见她虽披头散发,却难掩五官秀美,一双美目之中更是噙着泪,悲愤至极地望着陈起。众人心中顿时有些了然,要知这八卦之心世人皆有,陈起一个寒门之子,一无出身,二无资历圣宠被任命为大元帅,并就此成为一代名将,最终荣娶长公主的事迹,这在北漠都是已被说书人编了评书来讲的,其身世之悲惨、经历之曲折,精彩程度不下于任何一部传奇。可谁也料不到大婚这天竟然会冒出个和长公主夺夫的来!怎传奇,眼瞅着就要变成陈世美抛妻了?

陈起沉默不语,目光却有些焦躁在人群之中穿梭,似在找着什么人。他身旁的宁国长公主姿态倒算镇定,只稍稍挺了挺脊背,由喜娘扶着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原本立在宾客中观礼的常钰青见此不禁心中一动,也顺着陈起的视线找了下去,只见对面人群中一个瘦削身影一闪而没,竟是熟悉无比。

陈起心腹姜成翼眼见闹了这样一出,忙出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女!还不拉下去!”拦着那女子的两个将领便立即扯了她的胳膊向后拖去。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阿麦同来的息荣娘,她此时并未用上半点武功,只似普通女子般拼命挣扎着,不断地嘶声叫道:“陈起!陈起!你今日负我,可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四岁便父母皆亡,孤身一人在外乞讨为生;十三岁时得遇我父,是他怜你身世,将你带回家中悉心教养,足足八年!”

姜成翼听了大急,慌乱中瞥了一眼陈起,却见他目光还在直直地落在人群中一处,神情竟是有些恍惚。姜成翼一时顾不上许多,只得厉声喝道:“拖下去!拖下去!”

旁边的几个侍卫忙一拥而上去拖息荣娘,可息荣娘却暗中使了巧劲,叫那上前的侍卫一时拿她不住,口中继续叫道:“足足八年啊,他待你如若亲子,将独女许配与你,没想到你却恩将仇报,杀我父母,屠我村人……”

有侍卫上前去堵息荣娘的嘴,息荣娘声音有些含混,却越发地凄厉起来,“陈起,你良心何在?良心何在?”

众人听得都是目瞪口呆,一时都愣在了原地,陈起确是二十岁之后才突然出现在上京的,只知他出身寒门,早年便成孤儿,而他二十岁之前的经历,在世人眼中一直是个谜。现如今听这女子哭喊出来,竟是条条都对上了。

各种目光均落到了陈起身上,陈起的视线已经从人群中收回,微微垂了头,静寂片刻后突然出声说道:“放开她。”

姜成翼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看向陈起,只见他面沉如水,目光平淡无波地望过来,缓缓说道:“放开她,叫她把话都说清楚了。”

众人将息荣娘松开,息荣娘踉跄了几步才在庭中站定,心中正暗自焦急林敏慎为何还没行动,就听陈起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姓名?”

息荣娘只记住了阿麦教与她的那几句话,原想着林敏慎趁乱就会挟持了那长公主,未曾想林敏慎那里却一直不见行动,更料不到还会有和陈起对质的情形,眼下被陈起这样一问顿时噎住,又知此话不能随意胡诌,便抬头骂道:“陈起,你休要故作姿态,你在我家过了八年,真不知道我姓名?”

陈起闻言轻轻笑了一笑,又问道:“姑娘连姓名也不敢说,陈某也不再问,只是你既然说与陈某有故,那么请问陈某今年年岁几何,生辰又是哪日?”

听陈起这样问,别说息荣娘有些慌神,就连人群之中的阿麦也不禁心急如焚,这样任陈起问下去的话,非但息荣娘身份定要败露,林敏慎那里也寻不到机会靠近公主。息荣娘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干脆也不理会陈起的问话,转头对那公主高声叫道:“公主娘娘,你贵为金枝玉叶,难道也是眼瞎了吗?竟要嫁他这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

息荣娘口中叫喊着,身体猛地发力,冲着那公主直冲了过去,她身后的姜成翼等紧随扑出,顿时和息荣娘斗作一团。阿麦看得大急,只怕息荣娘出事,可林敏慎与魏钧却都没有动静,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劫那公主,谁知身形刚刚一动,竟被人从后牢牢地挟持住了。阿麦惊怒地回头,赫然发现常钰青就在身后!

常钰青双臂一禁,拖着她退了两步,不露痕迹地躲在人群之后,将唇凑到阿麦耳边低声说道:“若是不想身份败露,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

阿麦岂是轻易就范之人,先假意顺从地随着常钰青后退了两步,肘部却突地发力撞向他的肋侧,趁着常钰青手上劲道一松的瞬间,从他的钳制中脱身出来,跃身冲入人群,大声喝道:“有刺客!保护长公主!”

此声一落,原本就有些混乱的人群更加乱套起来,阿麦口中叫着“保护长公主!”却趁乱挤向那长公主,几步窜到那长公主身旁,手中弯刀猛然一挥逼开长公主身前的喜娘,伸手就抓向那长公主的肩头,阿麦只道那长公主是长在深宫的娇女,这一抓必然得手,谁知指尖只刚刚碰触到微凉的嫁衣,忽觉得手下一空,那肩头竟然像游鱼般滑开了,一双素手从红衣下迅疾探出,径直扣向阿麦的脉门。

阿麦心中一凉,立即撒手躲闪,脚下一连向后退了几大步,转头向着息荣娘厉声喝道:“有诈!快走!”

息荣娘已被众侍卫团团围住,打得正是激烈,此刻早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听了阿麦的喝声,她何尝不想快走,可如今哪里还走脱得了!

阿麦手中弯刀连连挥出,想冲过去与息荣娘会合,可却被人缠住走脱不得。正焦急间,却见人影一闪,陈起已是挡在了她的身前。陈起举刀压住阿麦的弯刀,逼近阿麦,低声喝道:“阿麦,停手,小心伤到!”

阿麦心中冷笑,暗道你费尽心机设下如此圈套不过就是为了除我这会儿倒是怕我受伤了!她虽这样想着,眼中却是逼出泪光,也是低声道:“陈起哥哥,你,你当真要杀我?”

陈起听她声音凄苦嘶哑,又见她眼中泪光点点,眼前忽地闪现她幼时因事哀求自己模样,心中只觉一恸,正欲松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阿麦手中刀光一闪,陈起灵台顿时清明,将阿麦挥过来的弯刀格开,低声道:“阿麦,放手,我会护你一世。”

阿麦暗骂陈起无耻,手中招式越发地狠辣起来,口中却依旧是低声问道:“你那长公主怎么办?”

陈起与阿麦朝夕相处八年之久,如何猜不透她那点心思,见她如此终于死心,避开阿麦刀锋抽身向后退去,他身后的几个暗卫很快补上前来,将阿麦齐齐困住。阿麦这几年虽苦练武功马术,可也只能勉强算得上个弓马娴熟,自是无法和这些从小习武的暗卫相抗衡,很快便落了下风。一个暗卫虚晃一招引开阿麦弯刀,另一个急急探手一把扣向阿麦脉门。阿麦手腕一痛,手中弯刀啪的一声落地,下一刻,几把弯刀便同时抵在了阿麦周身各处要害。

到了此时,阿麦心中反而异常镇定下来,只抬眼默默地看向陈起。陈起站在人后,呆呆地看着她,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空中突然爆出一声长啸,只见一个黑影从廊檐上俯冲而下,闪电般冲向息荣娘身侧,当当几声将息荣娘四周的侍卫皆逼退一步,扯了息荣娘跳出战圈,厉声喝道:“停手!”

众人正愣怔间,又听见头顶有人朗声叫道:“宁国长公主在此,谁敢动手?”众人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一个蒙面人提着个华服少女从对面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到庭中站定,用剑逼在少女脖颈前,对着陈起笑吟吟地说道:这人胆小,手里一抖再伤了你的长公主,倒是我的罪过了。”

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敏慎,按计划他与魏钧应是趁着息荣娘搅乱婚礼时去劫新娘,亏得林敏慎心细,见这新娘跨马鞍时动作极为利落,分明是有功夫在身的。林敏慎略一思量,立刻便改了主意,带着魏钧直奔元帅府后院而去寻见了这真公主。两人合伙击杀了长公主身边的暗卫,挟持了她直奔前院大厅而来。魏钧因是独身一人,所以便比林敏慎快了几步,正好看到息荣娘被困,一时顾不上许多就先冲了下来。

众人惊惧不定,看看陈起身后那个盖头都不曾掀开的新娘,再转头看看这被蒙面人挟持的少女,一时都是糊涂了,怎的连长公主都出来了两个?

陈起随意地扫了眼那面色苍白的华服少女,又看向林敏慎,若无其事地轻笑道:“长公主就在我身后,我们礼还未成,你这人怎么跑到后院去抓宫女来了?”

林敏慎听了便笑道:“你休要唬我,咱们这两个长公主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心中自然有数。”

陈起说道:“你既不信,我也无法,先不论她的真假,我这里却也有一个你们的人,你看看可是真的?”

说着轻轻一挥手,后面暗卫便用刀胁迫着阿麦走上前来。

林敏慎一看,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心道好嘛,唐绍义还没换着,江北军的元帅倒被人抓住了。

陈起问林敏慎道:“怎样?可是真的?”

林敏慎一时沉默不语,魏钧已是护着息荣娘退到了他身旁,息荣娘更是忍不住低声问林敏慎道:“怎么办?”

那边阿麦忽然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想不到陈大元帅竟然拿我这样一个皮糙肉厚的粗人和那娇滴滴的公主相比!”说着肩膀猛地用力向前一擦,旁边暗卫的弯刀躲闪不及,锋利的刀口顿时将阿麦的肩头划开了一个血口,鲜血顿时涌出,很快便浸湿了肩头衣裳。阿麦面色不改,对着息荣娘笑道:“荣娘,你也划那公主一刀,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细皮嫩肉!”

众人被阿麦的狠厉惊得愣怔,陈起错愕地看向阿麦,眼底的神色一时复杂难辨。唯有躲在远处的常钰青却是轻轻弯了唇角,若是比狠连他都自叹弗如,这是上更是无人是她阿麦的敌手。

林敏慎顿时明白了阿麦的意图,一旁的息荣娘更是直接二话不说提刀便划向那华服少女的肩头。

陈起急声叫道:“且慢!”

息荣娘恼恨陈起此人薄情寡义,手下丝毫不停,只听得那少女惊呼一声,双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息荣娘探身看了看那少女的伤口,故意回头冲阿麦喊道:“这公主果真是细皮嫩肉!”

一旁的阿麦哈哈大笑两声,朗声道:“所以说你们莫要计较,就是一刀换一刀,还是咱们占了许多便宜,就算齐齐掉了脑袋,咱们的疤也不比这长公主的大!”

“不错!”林敏慎应道,将已昏迷的华服少女提了起来,冲着陈起叫道:“放人!不然咱们就接着再划!看看你以后抱着个满身伤疤的媳妇懊悔不懊悔!”

陈起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杀意顿现,面容却是更加沉静下来,说道:“好,我与你换人。”

林敏慎嗤笑一声,道:“我说与你换了吗?我说的是叫你放人!”

息荣娘又用刀比在了那少女身上,转头一本正经地问陈起道:“可是要咱们再划一刀试试?我可是舍得出去你手里的那人的。”那少女原本刚刚悠悠转醒,听了她这话身体一软,嘤咛一声竟又昏了过去。

陈起面上淡淡笑了笑,说道:“好,我放人。”说着,负于身后的手却不露痕迹地比了一个手势。阿麦只觉右边小腿上微微一麻,心中不禁一惊,立刻垂了视线去看,却又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那几个暗卫推搡着阿麦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撤回了弯刀,重新退回到陈起身后。

陈起淡淡说道:“我已经放人了。”

阿麦快步回到林敏慎他们身边,接过息荣娘手中弯刀,回头盯着陈起,扬臂一挥,冲着那华服少女的腿上便是一刀,冷声叫道:“把唐绍义交出来!”

魏钧与息荣娘不知阿麦是遭了陈起暗算才划那少女一刀报复,不禁都皱了皱眉,暗道阿麦身为江北军元帅,好歹也是天下闻名的战将,心胸怎的如此狭窄,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也这般很辣。

陈起冷笑道:“我交了唐绍义,你们仍不放人怎么办?”

阿麦道:“我们若是能安全出去自然会把你的长公主还你!”

陈起定定地看着阿麦,良久之后才吩咐姜成翼道:“成翼,去把唐绍义带出来交给他们!”

姜成翼应声欲走,阿麦却又高声叫道:“且慢!”姜成翼停下了步子,和陈起一同望向阿麦,就见阿麦笑了笑,说道:“我只要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康泰的唐绍义,他身上有一处伤,我便在你们这长公主身上刺一个窟窿,他若是断了什么脚筋手筋之类的……”阿麦用刀在那少女手臂上轻轻地拍了一拍,不急不缓地说道,“唐绍义断哪出,我便将她的哪出骨头拍碎。”

陈起脸色阴沉漠然不语,姜成翼却是气得目眦欲裂。林敏慎听了苦笑不得,心道这阿麦果然不愧是江北军的元帅,竟然无耻得比魏钧他们还像土匪。

姜成翼瞥了一眼陈起,见他没有吩咐,便强压下了怒火去提唐绍义,也不知这陈起将唐绍义关在了何处,姜成翼去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带着几个人将昏迷不醒的唐绍义架了过来,在陈起身侧站定。陈起向阿麦说道:“我们同时放人林敏慎笑着插言道:“你府外皆是弓弩手,咱们手里若是没了这长公主,岂不是要被你们射成刺猬?”

阿麦答道:“我们安全出城后,自会放人。”

陈起又道:“长公主身弱,换我来做你们人质如何?”

阿麦冷笑一声,不答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陈起浅笑地笑了笑,冲着姜成翼挥了挥手,示意他将唐绍义交给阿麦等人。两个北莫侍卫架着唐绍义上前,魏钧与息荣娘齐齐冲上前,将唐绍义扶到阿麦身后。息荣娘见唐绍义双目紧闭毫无声息,只焦急地连连唤他道:“唐大哥,魏钧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唐绍义的身体,有伸出两指搭在唐绍义命脉处切了片刻后,向阿麦说道:“没有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得很。”

阿麦略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走。”

魏钧闻言背起唐绍义,息荣娘握刀护在他的身侧,林敏慎一手执剑,一手拎起那已经昏迷的长公主,挡在众人之前,阿麦则护住他的背心,几人小心地向外退去。挡在他们面前的人群水纹一般地荡开,让出一条道路出来。阿麦肩上的伤口还落在地上便成深深浅浅的印记。陈起的视线就一直追随这这些印记,直到它拐出门外,消失不见。

元帅府外火把通明,早已被北漠士兵及弓弩手围得水泄不通,阿麦又用手中的长公主做筹码迫着陈起让出几匹战马。林敏慎挟持着昏迷的长公主率先跃上马背,魏钧则与唐绍义共乘一匹,几人纷纷上马,在北漠骑兵的“护送”之下缓缓退下东城门。

因被挟持的是宁国长公主,关系到一国之颜面,所以不止陈起及其心腹姜成翼,就连常钰青等北漠战将也俱都齐齐上马,跟在阿麦等人身后向东门而来。

豫州东城门已经紧紧关闭,守城士兵举着枪戈不知在门前拦了几层。林敏慎冲着一直跟在后面的陈起叫道:“叫他们开城门放行!”

陈起寒声问道:“我若是这样放了你们,你们出城之后却不放长公主怎么办?”

林敏慎玩笑道:“咱们又不要娶这长公主做媳妇,等咱们安全了自然就会将长公主还给你。”

陈起摇了摇头,却是转过目光看向阿麦,说道:“我要你应我一件事,待出城之后便将工作好好地放回,否则,我宁可去上京请罪受死,也不会开这城门。”

阿麦轻笑着扫了众人一眼,笑道:“别,我这人说话向来不算数的,你与其叫我应你,还不如找他们试试。”

林敏慎与魏钧几个俱都是乐了,连息荣娘也不禁掩口而笑。姜成翼听得怒不可遏,勒了缰绳就要上前,却被陈起止住了,淡淡说道:“我要你以令尊之名起誓。”

阿麦脸上笑容刹那间消散殆尽,眼中似沉了寒冰,默默地看了陈起片刻,冷声讥诮道:“真难为你,还能记得我的父亲!”

城门守兵没有得到陈起的命令,只持着枪戈档在阿麦等人的马前。阿麦轻轻一哂,对陈起说道:“好,我应你。”说完便冲天举起手,盯着陈起,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我以我父之名起誓,出城之后必放宁国长公主。”

陈起不语,目光闪烁几下后终避开了阿麦的视线,只命人开门放行。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阿麦等人纵马疾驰而出。城外十几里处,一身北漠军士打扮的赵四与另两个清风寨高手已等候多时,心中早已是焦躁不安,听得大道上传来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忙都迎上前去。

魏钧驮着唐绍义行在最前,见到路上的赵四等人,急急勒停了马,将还在昏迷的唐绍义递了过去,叫道:“鞑子就跟在后面几里,你们带着唐二当家先走。”

赵四看到魏钧救出了唐绍义,心中不禁大喜,接过唐绍义放到自己马前,扬手将一个包袱丢给魏钧,答道:“军衣都在这里,你们赶紧换上。”

说话间,后面地阿麦等人也已赶到,林敏慎将一直昏迷的长公主往道边一丢,接过息荣娘丢过来的北漠军衣,一边胡乱地套着一边回头笑道:“你说咱们这一路换着鞑子驿站的军马回去,陈起追在后面岂不是要气死?”

阿麦只顾着低头换装,没有理会林敏慎的玩笑话,倒是息荣娘一边利落地重新将披散的头发束起,一边笑着接口道:“还是元帅计谋好,鞑子绝对想不到咱们敢就这样一路直奔豫州而去。”

说完她与魏钧两人率先打马向东而走。林敏慎与阿麦两人换过了军衣,也从后追去。又飞驰了一会儿,阿麦忽觉得右腿一木,整个身体瞬间便失去了平衡,一头便栽下马去。稍落后她一个马身的林敏慎急忙伸手将阿麦从半空中抄了起来,放置到了自己马前,急声问道:“怎么了?”

阿麦只觉得周身俱麻木,口舌已是发不出声。林敏慎借着月光看过去,只见阿麦眼睛圆瞪,意识清醒,唯独四肢软绵无力如同中了麻药一般。

后面追击的陈起等人已在路边发现了宁国长公主,北漠骑兵心中再无顾忌,只放开了速度向前追击,常钰青的照夜白本就神骏异常,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将其余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再追片刻,前面便已是隐隐能望到林敏慎模糊的背影。

林敏慎的坐骑奔驰良久已是疲困,再多载了一个人速度明显变慢,他狠命地挥动马鞭催马疾驰,可还是被后面的常钰青越追越近。林敏慎低头看一眼发髻散乱的阿麦,心中矛盾异常,几经迟疑后还是将阿麦扯了起来,凑到她身边说道:“示弱求活!”说着单手擎高了阿麦,回身冲着常钰青高声叫道,“阿麦给你!”然后咬着牙用力一掷,竟将阿麦向常钰青马上掷了过去!

事发突然,两人均是没有想到林敏慎会做出如此举动。阿麦脑子一蒙,天旋地转间已是落到了常钰青身前,抬眼,与常钰青难掩错愕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常钰青心中几个念头火花般闪过,回头望一眼来路,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木虽遮掩了视线,可身后骑兵大队的马蹄声却是清晰可闻。常钰青稍一犹豫,提起阿麦转手向路旁树丛中扔了出去。

可怜阿麦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砸向路边半人高的荒草窠里。道上常钰青的马蹄声已经远去,紧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骑手不时发出的吆喝声,也风雷一般地从路上卷了过去。

阿麦仰面躺在草丛之中,瞪着眼睛望着夜空中几颗孤星发呆半晌,突然间想明白了林敏慎为何会弃她而走。她若是此次身死,林敏慎不仅可以借陈起之手除了她这个隐患,还可以让商易之迁怒于唐绍义,当真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须臾,常钰青复返,一言不发地将阿麦从草窠子里抱了出来,上马向豫州方向驰了几里,在路边密林内寻了棵高大茂盛的树木,带着阿麦跃上树去。

阿麦不知常钰青这是何意,只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片刻之后,常钰青便将阿麦在树杈上捆好,直起身冷冷打量了阿麦几眼,便跃下了树疾步向路边而去。不多时,阿麦便听到那马蹄声朝着豫州方向而去。现在虽还只是三月初,可树上的枝叶已是长得很是茂密,阿麦无声地躺在树杈之上,望着黑黝黝的头顶,暗道:“哈!这下好了,竟然连个星星也没得看了。且熬着吧!”

就这样直熬到第二日黄昏时分,常钰青才又回来。阿麦身体依旧麻痹如同木头,只一双眼睛还能转动,无惊无恐,坦坦荡荡地望着常钰青,常钰青面色依旧冷峻,唇抿得极紧,将阿麦从树上解了下来,将她的发髻打散,用披风连头带脸地这么一裹,直接放到马上,然后由几个侍卫簇拥着,大摇大摆地回了豫州城。

回到常钰青府中已是掌灯时分,常钰青将阿麦从马上抱了下来,一路沉默地抱到内院卧房,毫不客气地把阿麦往床上一丢,这才出声问道:“毒针在哪里?”他知道宁国长公主身边有个暗卫善射毒针,针上或淬剧毒或淬麻药,见阿麦如猜到了身上必然是中了那暗卫的毒针。

阿麦一直没有答声,常钰青猛然间记起阿麦现在根本无法说话,面上不觉有些尴尬,心中却是异常恼怒起来,冷冷地瞥了阿麦一眼,径自转身走了。

阿麦暗暗叫苦不迭,毒针不取,难不成自己就要这样一直僵下去?正琢磨着,常钰青端着盆清水进来,默默地将她肩头的伤口擦洗干净,这才看着阿麦说道:“毒针不取,你得一直这样僵上三五日。我现在一处处问你,若是问对了地方眼睛示意,这样可行?”

阿麦听了就眨了眨眼睛。常钰青面色缓和了些,从上到下不紧不慢地问了起来,直问到阿麦眼睛酸涩,这才问到腿上。阿麦忙眨眼,常钰青唇角不由得挑起来些。阿麦不觉有些诧异,待想细看,常钰青已是低下了头去。

常钰青将阿麦的裤脚仔细地卷了上去,果然在她的小腿上找到了一个已经有些红肿的针眼。那毒针细如牛毛,又因阿麦之前的激烈活动而向穴道内游走得极深,此刻在外面已全然看不到。常钰青取了把小巧的弯道从火上烤了烤刀刃小小的十字刀口,然后抬头瞥了阿麦一眼,将唇贴了上去。

阿麦的心莫名地一颤,她的腿分明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此刻却似能感觉到常钰青唇瓣的温暖般。她不敢再看,缓缓地闭上了眼。肋下,陈年的刀疤似又在隐隐作痛,眼前,伍长、陆刚、杨墨、王七……一个个面容跑马灯般地闪过,音容笑貌宛若犹生。良久之后,阿麦终把眼睛重新睁开,里面的波澜全无,幽暗漆黑。

好半晌,常钰青才将那毒针小心地吮了出来,和着一口污血吐在了水盆之中,抬眼却看到阿麦突然淡漠下来的眼神,一时不禁有些愣怔。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常钰青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从床上跳了下来,用清水漱过了口,就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悠然地喝着茶水,等着阿麦恢复。

约莫着过了小半个时辰,阿麦身上的麻痹之感才从上到下缓缓退了下去,肩上刀口正阵阵地疼痛,阿麦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桌旁的常钰青回过头来,问道:“能动了?”

阿麦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嘶哑着嗓子说道:“给我倒杯水,然后,你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

常钰青讶异地挑了挑眉梢,起身倒了杯茶水,又扶起阿麦喂她喝了,这才重又回到桌边坐下,问道:“你父亲是谁?”

阿麦平静地看着帐顶,答道:“南夏靖国公,韩怀诚。”

常钰青沉默良久,才又问道:“你和陈起是什么关系?”

阿麦扭头看向常钰青,轻轻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答道:“他是我父亲收养的孤儿,我曾经的未婚夫,在我及笄那年,杀了我父母屠了我村人。”

常钰青一时怔住,记忆深处,她也曾这样笑过,那还是他第一次抓住她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糊弄他说自己是刺客,于是他便戏弄她叫她去刺杀陈起。那时,她便是这样笑着的……那时,他还只当她是一个靠出卖色相谋生的女细作,甚至嘲弄地奉劝她少用色相,她是怎样答的?她说:“将军,你高贵,生在了名门。我这身子虽低贱,可好歹也是爹生娘养的,不容易。不是我不容易,是他们不容易,能不糟践的时候我都尽量不糟践。”

常钰青试图回忆着,心中却突然隐隐绞痛。

阿麦见常钰青半晌不语,却是笑了,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说道:“不过你若是想杀我,却用不着拿我父亲做借口,只要说明我就是江北军元帅麦穗就行了!”

常钰青没说话,倏地站起身走向阿麦,不顾阿麦愕然的神情,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抱入怀里。阿麦身体下意识地一僵,顿时明白了常钰青的心意,心中一涩,却伸出手去推常钰青,强笑道:“你莫要和我用这煽情手段,我是不吃这一套的。”

常钰青抿唇不语,手臂的力气却是极大,不管阿麦怎么用力推他都不肯松开。慢慢地,阿麦撑在他胸前的手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良久之后才低声喃喃道:“我从六岁起就知道长大了要嫁他,八年,足足八年,一夜之间,却什么都没了,天塌了也不过如此吧。可我却还得继续站着,直直地站着,因为我是韩怀诚的女儿,我是韩怀诚的女儿……”

常钰青本把阿麦搂得极紧,听了这话反而渐渐松了力道。阿麦暗道一声不好,明显是戏演过头了。果然,常钰青松了阿麦,将她从怀里扯出来细细打量片刻讥诮道:“你这样识时务的人,天若是真的塌了,你定是那个最先趴下的人!”

阿麦见被常钰青识穿,索性也不再装,自嘲道:“我若不识时务,岂能活到现在!”

常钰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退后两步坐回到桌边,静默片刻突然问道:“你还……念着他?”

阿麦惊讶地挑眉,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不念着他?他杀我父母,毁我家园,我怎能不念着他?”

常钰青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阿麦。

阿麦和他对视半晌,忽地咧开嘴嘲弄地笑了笑,坦荡荡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活到现在,已经喜欢过两个男人,第一个以国仇家恨为借口杀了我的父母,第二个以家国大义为名给了我一刀。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再不能念着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