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浮体绑好,打完结,然后把赫瑞格拉上船,像是在拉一条大肥鱼。周围寂静无声,仅有沼泽地中的鸟儿和昆虫慢慢活跃起来,还有赫瑞格持续不停的作呕声,打破这片沉寂。把他拉上船后,另外三个猎人坐在一起小声嘀咕,随着烈日将黑色池水上升腾起的最后一点晨雾蒸发殆尽,我撑着船,把大家带回了庄园。

事情本应就此结束。但是,显然它没有。

当时我正在简陋的厨房中做饭,赫瑞格从睡房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把粗短的军用钢矛枪。这种武器在海伯利安是非法的;除了地方军,圣神禁止任何人携带这种武器。我看见另外三个猎人的惨白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正从房舍的门口窥视,而赫瑞格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嘴里酒气乱喷。

肥佬无法抵御自己的冲动,还想在大开杀戒前进行一番简短夸张的演讲。“他娘的婊子养的野蛮贱货…”他开口道,但我没有站在一旁听他讲完。他把枪端在胯部,不瞄准就开火扫射,我猛地向前扑倒在地。

六千钢矛炸裂了炉子,炉子上我正在炖菜的锅子,水池,水池上方的窗户,架子,架子上的瓦罐。我在敞开的案台下匍匐前进,伸手去抓赫瑞格的腿,食物、塑料、瓷器、玻璃哗啦哗啦如下雨般淋在我的脚上,就在此时,他趴在柜台上,弯下腰,朝我发射了第二波的钢矛弹。

我紧紧抓住这肥佬的脚踝,猛地一拉。他仰面摔倒在地,发出一阵轰响,地板上积了十年的灰尘扬满了天。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腿上,膝盖顶住他的下身,跪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想夺去他手里的枪。但他牢牢地抓住枪托,手指依旧扣在扳机上。弹匣发出轻柔的呜鸣,表示另一波钢矛弹药已经准备就绪。赫瑞格耀武扬威地挤出一脸怪相,将枪口对准我,满嘴的威士忌味混合着雪茄味,喷在我的脸上。见状,我立马用前臂向他的手腕和重型枪支撞去,将其紧紧压在他那肉嘟嘟的下巴上。我和他互相凝望了片刻,紧接着,他一阵挣扎,扳机被第三次扣动。

我告诉其中一个猎人如何使用休息室里的无线电设备,不到一小时,一架圣神治安掠行艇便登陆在翠绿的草坪上。大陆上只有十几艘可飞行的掠行艇,所以,一看见黑色的圣神飞行器出现在眼前,我的脑子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太阳穴上贴了一块皮层同步器,把我赶进了飞行器后部的拘留室。我坐在那儿,在那闷热的沉寂环境中,汗嘀嗒嘀嗒地往下流,与此同时,经过圣神特训的法医专家手持尖嘴钳,试图从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地板和墙上找回赫瑞格先生的头骨和七零八落的每一块脑组织碎片。他们询问了另外三名猎人,也找到了足够赫瑞格重生的碎片。然后,透过满是划痕的有机玻璃窗,我望着他们把装着赫瑞格残尸的尸袋搬上了掠行艇。桨片呜鸣,就在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呼吸的时候,通风器放进了一丝凉爽的空气,然后,掠行艇起飞了,在庄园头上环绕了一圈,随即朝南部的浪漫港直飞而去。

他们对我的审判在六天后举行。罗尔曼、鲁修明、庞尼苏出庭作证,说我在去沼泽地的途中侮辱了赫瑞格先生,然后又在那儿对他进行了攻击。他们还说,猎犬死于由我而起的肉搏战。他们证明,我一回到庄园,就挥出了非法的钢矛枪,扬言要把他们全部杀光。赫瑞格企图把枪从我手里夺去。而我则近距离对他进行了射击,在此过程中,确实地把他的头给打爆了。

赫瑞格先生是最后一个作证的。经过了三天的重生之旅,他依旧颤颤巍巍,苍白不堪,身上穿着阴森的西装和披风,他声音颤抖地证实了其他人的证词,并描述了我对他进行的残忍攻击。法庭给我指派的辩护律师没有盘问他。对于坚决遵照圣典的再生基督徒而言,不能强迫他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在吐真剂或任何化学、电子查证方式的作用下作证。我自愿提出请求,希望进行吐真剂或全扫描的举证方式,但是检察官反对,说如此的伎俩完全无关主题,受圣神认可的法官同意了他的意见。我的法律顾问没有发表任何反对之辞。

没有陪审团裁定。连二十分钟都没到,法官就作出了判决。我有罪,被判以死刑,将用死亡之杖处刑。

我起身请求将刑期缓期执行,让我把消息转告给住在天鹰南部的姨妈和侄子,以便他们能过来看我最后一眼。请求被否决。死刑将在第二天日出时执行。

03

那晚,一名来自浪漫港圣神修道院的神父过来探监。这是名矮小的男人,有点紧张兮兮,一头稀疏的金发,还略有点口吃。一进入封闭的视察室,他便作了自我介绍,称自己是谢神父,并挥手打发守卫离开。

“我的孩子。”他刚开口,我便有一股想笑的冲动,因为这人的年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我的孩子…你为明天做好准备了吗?”

笑的冲动顿时烟消云散。我耸耸肩。

谢神父咬着嘴唇。“你没有接受我主…”他说,声音因激动而显得很紧张。

我又有耸肩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而是说道:“神父,我没有接受十字形。但这并不是一回事。”

他那褐色的眼睛依旧不依不饶,几乎带着恳求。“这完全是一回事,我的孩子。我主已经昭示了这点。”

我没有吭声。

谢神父放下手里的弥撒书,握住我绑在一起的手腕。“你知道,如果今晚你能悔过自新,接受耶稣基督,作为你的救世主,那么…三天后…在我主宽容之心的恩典下,你将会获得重生。”那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肯定知道这个,对不对,我的孩子?”

我回了他一眼。过去的三晚,隔壁牢房有个囚犯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尖声喊叫,把我弄得身心俱疲。“对,神父,”我回答道,“我知道十字形是怎么运作的。”

谢神父精力旺盛地拼命摇头。“不是十字形,我的孩子,是我主的恩典。”

我点点头。“神父,你有没有经历过重生?”

神父低头看着地板。“还没有,我的孩子。但我一点也不怕那一天的到来。”他再次抬起头望着我。“你也不应害怕。”

我暂时闭上双眼。过去的六天六夜,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这一点。“瞧,神父,”我说,“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几年前我就已经做出决定,不会将自己出卖给十字形。我想,我现在也没有理由改变自己的信仰。”

谢神父朝我凑过来,目光如炬。“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皈依我主,我的孩子。但过了明天早上,就太晚了。你的死尸会从这里运出去,扔进大海,成为海湾中食腐鱼的嘴中餐…”

这景象并不是头一次出现在我脑海里。“对,”我说,“我知道被处刑的死刑犯如果没有皈依,会落得什么下场。但是我有这个——”我点了点皮层同步器,现在它被永远地连接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不需要十字形的寄生虫寄生在我体内,让我成为永世不得超脱的奴隶。”

谢神父猛地朝后退去,似乎被我狠狠掴了一掌。“将小小的一部分人生献予我主,这不是被奴役。”他叫道,口吃被冰冷的愤怒驱逐,“早在这重生的切实福祉还没出现前,就有数百万人主动献身。而现在,数十亿人满怀感激地接受了它。”他站起身,“我的孩子,你可以有你的选择。或是永恒的光明,被赋予几乎无限的生命,来侍奉基督;或是永世的黑暗。”

我耸耸肩,把头扭开了。

谢神父为我赐福,向我道别,语调中掺杂着悲伤和轻蔑,然后转过身,叫来守卫,拂袖而去。一分钟后,守卫抓住我的同步器,让痛苦刺进我的头颅,拽我回到了牢房。

我不会长篇累牍跟你们讲述那无尽秋夜中闯进我大脑中的想法,这会令你们厌烦。当时我年方二十七。我热爱生命,那热情有时会将我引入麻烦的旋涡…虽然那些麻烦从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过。那晚最初几小时,我思索着,是否可以像笼中的野兽一样用爪子挠破铁栏,从中逃脱。但这座监狱高高地矗立在悬崖上,俯瞰着托柴海湾中名为“下颚”的暗礁,这些礁石一路伸向远方。所有东西要么是牢不可破的有机玻璃,要么是坚不可摧的钢铁,要么是天衣无缝的塑料。监狱守卫携带着死亡之杖,我觉得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它们。即便我能逃脱,只要同步器遥控装置上的按钮按一下,就能让我蜷紧身子,遭受到全宇宙最厉害的偏头痛,直到最后他们跟随信标找到我的藏身之处。

最后几小时,我就这么思索着自己短暂、无用一生的愚行。心里虽没感到任何遗憾,但在海伯利安的二十七年,也没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地方。我一生的主题曲就像是那同样冥顽不灵的倔强,而正是那倔强,让我拒绝了重生的机会。

这么说来,你倒不如将自己的一生献予教会,我脑袋后面有个狂热的声音悄悄说道,那样至少,你还能获得一次生命!过了此关,你就能拥有更多的生命!你怎能拒绝这样的买卖呢?一切都比真正的死亡美好…你腐烂的尸体会成为食肉鱼、腔棘鱼和鲨虫的口中美餐。好好想想吧!我闭上双眼,为了逃脱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喊叫,假装酣睡入眠。

那一夜过得极其漫长,但是日出似乎依旧来得极为迅捷。四名守卫押着我进入死刑密室,把我绑在一把木椅上,然后封上铁门。如果扭头朝左后方看去,我便能看见一张张脸正透过有机玻璃窥视着我。不知何故,我期待着一名神父的拜临——也许不是谢神父,另一名神父,来自圣神的某位代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接受永生。但却没有。我内心有一部分感到欣慰。现在,我也不知道,在那最后的时刻,我到底会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行刑方式简单且呆板——不像薛定谔猫箱那么富有创意,也许吧,但不管怎样,它还是充满了智慧。一把短程死亡之杖被安在墙上,瞄准我所就坐的椅子。我能看见武器上附着一个小型通信志,正闪着红光。在我的死刑还没通过前,隔壁牢房的囚犯就已经幸灾乐祸地小声向我描述了行刑的原理。通信志电脑带有随机数生成器。当生成的数字是个小于十七的质数时,死亡之杖的光束就会被激活。就在刹那间,那团灰白物质中的所有神经突触——也就是劳尔?安迪密恩的所有人格和记忆——都将熔化,被毁。所有神经细胞都被熔成一团,就跟放射性炉渣一样。自主神经系统官能都将瞬间停止。在我的意识被毁时,心脏和呼吸也将几乎同时停止。据专家说,死亡之杖导致的死亡是毫无痛苦的,就好像死亡从来没有被创造出来过。那些经死亡之杖行刑后又重生的人通常都不愿谈及个中感觉,但是牢房中有传闻说,那痛苦得就像是堕入了十八层地狱——就仿佛大脑里所有的回路都爆炸了。

我望着通信志发出的红光,盯着短小的死亡之杖的尖端。不知哪个好事之徒给它连上了一台发光二极管显屏,所以我能看见生成的数字。它们正快速闪烁,就像是通往地狱最底层的电梯上的数字:26-74-109-19-37…他们给通信志编了程序,让它生成的数字不大于150…77-42-12-60-84-129-108-14-

我彻底输了。双手虽被不屈不挠的塑料皮带绑缚,但我握紧双拳,绷紧肌肉,肆意谩骂,冲着墙壁,冲着有机玻璃窗后扭曲的苍白面庞,冲着他妈的教会、他妈的圣神,冲着杀了我爱犬的该死孬种,冲着那天打雷劈的…

我没有看见显屏上出现的较小质数,也没有听见死亡之杖的光束被激活时发出的轻柔嗡嗡声。但我的确感觉到了什么,某种毒药般的冰冷感觉开始从我脑后升腾而起,用神经传导般的速度蔓延进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我非常惊讶于这感觉。专家们说错了,囚犯们说对了,我疯狂地思索着。你能感受到死亡之杖给你带来的死亡感。要不是那麻木如波浪般穿袭过我的身体,我肯定会哈哈大笑起来。

如黑色波浪般的麻木。

一阵黑色的波浪,将我携卷而去。

04

我活着醒了过来,对此没有感到很惊讶。我心想,如果谁死着醒了过来,那他才会吓呆呢。总而言之,我醒了过来,周身没有感到多大的不适,仅仅是四肢略微有点麻刺感。我躺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阳光徐徐爬过粗糙的灰泥天花板,过了一分多钟,一丝急切的想法让我猛然清醒过来。

等等,我不是…他们不是…?

我坐起身,环顾四周。如果有什么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固执地认为刚才的死刑是一场梦,那么,周遭陈设简陋的环境立刻就将那念头驱得烟消云散。这房间的形状就像个圆形的馅饼,四周是涂着白水泥的弧形石墙,天花板上则刷着厚厚的灰泥。房内只有一件家具:我身下的这张床。灰泥和岩石质地朴实,但床上厚重的米黄色亚麻布弥补了这一切。另有一扇巨大的木门紧闭着,还有一面拱形窗户,通向室外的自然环境。透过窗,我望见外面湛青的天空,我继而明白,自己依旧是在海伯利安。但我不可能是在浪漫港的监狱中,此地的岩石实在是太古老了,门上的细雕太华丽了,亚麻布的质量也太上等了。

我站起身,虽然身上一丝不挂,但毫不顾忌地走到窗前。秋风凛冽,不过太阳洒在皮肤上还是让人感到暖意融融。我是在一座岩石塔楼上。放眼望去,黄色的茶马和盘根错节的低矮堰木在山岭上织出一顶实心树梢华盖,一直延绵到地平线外。常蓝植物紧紧扎根于花岗岩表面。此外,我还能看到另一些城墙、壁垒,以及另一座巍峨矗立的曲线形塔楼,沿着脚下的山脊向远方绵延而去。城墙看上去古老极了。它们的建筑式样和体系结构的建造感来自于一个高技艺和高品位的时代,时间可以追溯到陨落的好多好多年前。

我立即就猜到自己在哪儿:这些茶马和堰木的存在表明,我依旧是在天鹰大陆南部;这些雅致的遗迹则道出了一个真相:这是被遗弃的城市——安迪密恩。

虽然我的家族借用这个城市的名字作为姓氏,但我从未来过此地。不过,从我外婆那儿(她是我们宗族内很会讲故事的人),我听说了许多关于它的描述。七百多年前的那艘登陆飞船坠落在此地后,海伯利安建立了许多城市,安迪密恩便是最早建立的几座之一。在陨落前,这座城市以它杰出的大学著称于世,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堡状建筑,居高临下地耸立在旧城之上。外婆曾祖父的祖父曾是这座大学里的教授,但后来圣神军队霸占了天鹰中部的整片区域,把成千上万人打发上了流亡之路。

而现在,我回来了。

一个蓝皮肤、钴蓝眼睛的秃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将内衣裤和一身简单的日装放在床上,那件衣服看上去像是手织的棉织品,他向我开口道:“请先生更衣。”

我承认,在此人转身走出房门的过程中,我一直默默地盯着他。蓝皮肤,明亮的蓝眼睛。没有毛发。他…它…肯定是我有生以来看见的第一个机器人。如果被人问及,我肯定会说,海伯利安已经没一个机器人了。在陨落前,制造机器人是非法的。虽然他们在具有传奇色彩的哀王比利的手下扮演了重要角色,并于几世纪前在北方建造了大多数的城市,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中的成员竟然还活在这颗星球上。我摇摇头,穿上衣服。虽然我的肩膀很宽,腿很长,完全算不得普通人的身材,但那件日装竟然合身极了。

我走回窗前,此时,机器人又推门进来。他站在敞开的门口,张开手臂朝我招了招。“安迪密恩先生,这边请。”

我克制住一问究竟的冲动,跟在他身后,攀上塔楼的楼梯。顶上的这间房间占据了整个上部空间。午后的日光从红黄相间的彩色玻璃窗涌入。至少有一扇窗户开着,风从山谷中升涌而起,从遥远的下方传来树叶华盖发出的飒飒声。

这间房间跟我的那间单人房一样白,毫无装饰,除了圆形空间中部堆积的一堆医学设备和通信控制台。送我抵达后,机器人便离开了,临走时关上了厚重的大门,一秒钟之后,我终于发现,那堆设备的核心处坐着个人。

至少,我觉得那是个人。

这男人躺在一张流沫悬椅型卧床上,床被调整到了坐姿。管子、静脉滴管、监控细线和仿器官脐线的一端连接着设备,另一端则接到椅子中那个形容枯槁的人身上。我说他“形容枯槁”,可事实上,他的身体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木乃伊,皮肤皱纹层叠,仿佛古旧皮夹克的褶皱,脑袋上布满了麻点,秃得几乎寸发不生,四肢羸弱,看那程度就像是退化了的附肢。这老人的姿势让我想到一只皱巴巴、没有羽毛的雏鸟,却从鸟窝中掉了出来。那山羊皮似的皮肤带着蓝色的色调,我脑中闪过机器人的念头,但我又看到了不同色调的蓝,手掌、两肋、前额上是淡淡的鲜蓝,我终于明白,我眼前是个名副其实的人类,他已经享受——或者说是忍受了——几个世纪的鲍尔森疗法。

现在再也没人接受鲍尔森疗法了。这项技术早已在陨落中失传,就像产自各星球的原材料在时空中遗失一样。或者只是我的揣测,但现在,这里就坐着个人,至少有好几百岁,他在几十年前必定接受过鲍尔森疗法。

老人睁开了眼睛。

我以前见过如此强势的目光,但这一生中,我从未想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眼神会盯着自己。我当时肯定是吓得退后了一步。

“过来,劳尔?安迪密恩。”那声音听上去如同一把钝剑在刮擦羊皮纸。老人的嘴嚅动着,就像是海龟的唇缘。

我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一台通信控制台拦在了我和木乃伊形体的中央,这才停下脚步。老人眨巴着眼睛,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对那柔若细枝的手腕来说,那手看上去依旧太过沉重。“你知道我是谁吗?”刮擦似的声音轻如细语。

我摇摇头。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吸了口气。“安迪密恩。我想,是在被遗弃的大学中。”

皱皮折拢,露出无牙的笑容。“很好。同名者认出了这堆命名他家族的石头。但你猜不出我是谁吗?”

“猜不出。”

“你也不想问问,你是如何从死刑中活过来的?”

我以阅兵式的稍息姿态站在那儿,等待着他的答案。

老人又笑了。“很好,真是好极了。安心等待,万事皆成。当然事情的细节并不光彩…贿赂一下高层,用击昏器替代死亡之杖,然后再贿赂一下那些证明死亡和处理尸体的人。劳尔?安迪密恩,我们感兴趣的不是‘如何’,对不对?”

“对,”我终于回答道,“为什么?”

海龟的唇缘抽动了一下,庞大的头颅点了点。我现在注意到,即便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雨摧残,那张脸依旧尖削,有棱有角——一张色帝的面容。

“对极,”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费尽周折伪造你的死亡,他妈的横越半个大陆,把你该死的躯体运到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污秽之言从这老人的嘴里吐出,听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刺耳。就好像他一直在用这些词点缀他的话语,都成了家常便饭,使得它们已没有特别的强调意味了。我等着他继续。

“因为我想让你为我办件事,劳尔?安迪密恩。”老人费力地呼吸着。白色的流体在静脉管中流淌。

“我有别的选择吗?”

那张脸又露出了笑意,但是眼神却和墙上的岩石一样亘古不变。“亲爱的孩子,我们总有选择。就此事而言,你可以不顾你欠我们的恩情,不顾我们救过你的命,尽可以离开这儿…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我的仆人不会阻拦你。要是运气好,你可以走出这片禁区,找到回文明区域的路,但是,到了那儿,你就得四处躲避圣神巡逻官,因为你身份不明,也没有证件,那会给你带来…啊…很大的麻烦。”

我点点头。我的衣服、腕表、工作证、圣神身份证现在可能都已经躺在托柴海湾里了。因为常年在沼泽地中担任猎人向导,我已经忘了当局在城市中是如何频繁地盘查人们的身份证。一回到任何一个海岸城市或者内陆城镇,我马上就会被迫想起这一点。即便是乡下的工作,比如牧羊人和向导,都需要圣神身份证,它们是用来征收税金和什一税的凭据。如此一来,我的余生便只能躲在内陆,生活在远离大陆的地方,躲着所有人。

“或者,”老人继续道,“你能为我办一件事,并变得富有。”他顿了顿,黑色的眼睛审视着我,那眼神一如专业的猎手在审视小狗崽,判断它们能不能成为上佳的猎犬。

“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说。

老人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当他继续开口时,眼睛并没有睁开。“你识字吗,劳尔?安迪密恩?”

“识。”

“你有没有读过那部名叫《诗篇》的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