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器人的引领下,我回到房间。透过塔楼的窗户,我瞥到外面的庭院和房屋。有那么一次,我还透过高侧窗户见到了另外一个机器人——同样是男性——穿越了庭院。

我的向导打开房门,退后一步。我意识到,他不会把我锁在里面,因为我已经不是什么囚犯了。

“先生,晚装已经为您摆好。”蓝皮肤的男人说道,“当然,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在古老的大学旧址中逛逛,一切随您意。但我要提醒您,安迪密恩先生,附近的森林和山上有危险的野兽,您可要当心。”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如果我真的想要离开,即便有危险的野兽,也不能让我打退堂鼓。但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出去。

机器人返身离去,我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朝前迈了一步,做了一件事,它将永远地改变我的生命航向。

“等等,”我说道,朝他伸出一只手,“我们还没互相自我介绍过呢。我叫劳尔?安迪密恩。”

这个机器人就这么看着我伸出的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做任何反应,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做出了什么违背协议的举动。毕竟,几个世纪前,应大流亡的扩张之需,机器人被造出来时,他们都是低人一等的。但是,这人造人紧接着便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起来。“我叫贝提克,”他轻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贝提克。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可就是想不起来。我继续道:“贝提克,我想和你谈谈。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你、这个地方和老诗人的事。”

机器人抬起那双蓝眼睛,我觉得自己在那里面看到了某种被逗乐的眼神。“好的,先生,”他说,“我很高兴和您谈话。但恐怕得过一会儿,现在我有很多事要做。”

“那就稍后吧,”我朝后退了一步,“我很期待这次谈话。”

贝提克点点头,走下了塔楼阶梯。

我走进房间。这地方依旧和先前一样,但床铺已经铺好,另外还多了一套雅致的晚装,整齐地摆在那儿。我走到窗前,朝外俯瞰着安迪密恩大学。高高的常蓝植物在冷风中飒飒作响。塔楼附近矗立着一尊堰木,一片片紫色的叶子从树上飘下,沙沙地落在底下二十米的石板路上。空气中充满了茶马叶与众不同的肉桂香。我是在天鹰东北方的荒野中长大的,就夹在那些群山和被称为鸟嘴的崎岖地域之间,离这儿仅有几百公里,但是,现在从山岭上吹下的新鲜寒风对我来说却是相当陌生。天空的湛青之色似乎也比我在荒野和低地中看到的要深一些。秋风拂面,我畅快地呼吸着,却又不禁莞尔:不管前面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只要能活下来,那还有什么不愉快的呢。

我转身从窗户边离开,朝塔楼的阶梯走去,打算在这个跟我同姓的大学和城市中四处转悠转悠。不管那老头变得多么疯狂,晚餐时的谈话还是会相当有趣的。

就在我几乎到达塔楼阶梯的底部时,我猛然停下脚步。

贝提克。这名字来自我外婆所讲述的《诗篇》。贝提克是那个为朝圣者的浮置游船“贝纳勒斯”号领航的机器人,正是在他的引领下,船只从大马大陆的济慈城向东北出发,沿着霍利河,途经纳雅得的内河港口、卡拉船闸、杜霍波尔林,最后抵达河流的尽头,边陲。从边陲起,朝圣者七人开始独自穿越草之海。我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聆听这些故事的情景,当时我很纳闷,为什么所有机器人中,只有贝提克有名字,我也很想知道朝圣者把他留在边陲后,他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名字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出现在我脑子里了。

我微微摇了摇头,纳闷疯掉的到底是老诗人,还是我呢。一面想一面走了出去,来到了夕阳之下,我想好好看看安迪密恩。

05

就在我辞别贝提克的同一时刻,六千光年外,在一个只知NGC编号[8]和天文坐标的无名星系中,一队由三艘迅击火炬舰船组成的圣神特遣部队正在摧毁一颗环轨森林星球。舰队指挥官乃是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那颗驱逐者的森林星球在圣神战舰的震慑下,简直毫无还手之力。这次遭遇战,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大屠杀,而非战斗。

在此,我必须稍作解释。我并没有想当然地猜测这些事件:它们的确如我所描述的那样发生了,完全不假。我将告诉你关于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和其他首脑正在做的事,但这并非目击证人的证词,这不包含任何人的想法,也不带有任何人的感情,它们是纯粹的事实。我以后会跟你解释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没有一丝曲解地洞晓一切…但是现在,我请求你相信它们,它们的确如我所述——就是事实。

言归正传,三艘圣神火炬舰船正以高过六百倍重力水平的减速度从相对论速度减速——几个世纪以来,航天飞行员将其称为“德尔塔五号树莓酱”[9]——意思就是说,如果内部的密蔽场突然失效片刻,那么,船员就会跟甲板上的一层树莓酱毫无二致。

但密蔽场并没有失效。距离一天文单位的时候,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将环轨森林调到视野球面。战斗控制中心内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朝显示屏望去:几千棵经过驱逐者基因剪裁的树木,每一棵至少长达半公里,正以复杂精美的舞步沿黄道面运行——被引力挤压在一起的灌木林,麻花状的一缕缕树木,微微变化排列方序的林木,都在一刻不停地作运动,树叶总是转向那颗G型恒星,长长的枝干时刻改变着位置,找寻完美的排列,饥渴的树根深深地扎在湿气和营养物的蒸汽迷雾中,提供气体的是些守牧彗星,它们在森林群落中不断游移,如同一个个巨型脏雪球。在枝丫与枝丫、树与树之间,可以看见千奇百怪的驱逐者在飞来飞去——有些是人类的形体,但拥有银镜般的皮肤,展开的蝶翅薄如蝉翼,长达数百米。那些翅翼伸展,捕获着灿烂的日光,在环轨森林的绿色枝叶间亮灭,犹如璀璨的圣诞彩灯。

“开火!”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下达了命令。

在距离星球三分之二天文单位的地方,圣神特遣部队的“三贤”——三艘火炬舰船开启了它们的远程武器。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外,即使是远程武器,它们发出的能量光束似乎也只是慢慢地爬向它们的目标,就如黑色床单上的渺小萤火虫,但是圣神舰船装载着超高速、超动力的武器:它们本身就属于极小的霍金驱动星际舰船,有些还装载着等离子弹头,在微秒内便能加速至相对论速度,并在森林内引爆,另一些武器的设计非常精巧,只要进入实空,就会突然被恢复,质量增大,一举突破树丛防线,就如一颗炮弹以零距离朝湿纸板发射一样。几分钟后,三艘火炬舰船进入能量光束的射程,带电粒子束瞬时刺向四面八方。他们能看见光束,仅仅是因为现在纷乱的胶体微粒已经灌满了整个空间,就像是陈旧阁楼中扬起的灰尘。

森林剧烈燃烧。基因剪裁过的树皮,双氧荚果,自动封闭的树叶,所有东西都因剧烈的减压而爆裂,或是被光束和可控等离子冲击波的卷须锯断,逃脱的氧气给真空中的大火来了个火上浇油,直至空气燃尽,慢慢冻结。森林燃烧着。成千上万的树叶从爆炸的森林中飞离,每一片树叶或者叶丛都成了耀眼的火葬堆,与此同时,在太空的黑色背景下,树干和枝丫也炙热灼烧起来。守牧彗星被火苗击中,瞬时蒸发殆尽,随之产生的蒸汽和熔岩碎片的冲击波将麻花状的森林炸得四分五裂。为了适应太空而经过基因剪裁的驱逐者——几世纪以来,圣神军队轻蔑地称其为“撒旦的天使”——陷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如同一只只通体透明的飞蛾被火焰缠住了身子。其中一些仅仅是被等离子炸弹或彗星冲击波炸得灰飞烟灭。另一些被带电粒子束击中,成了亢奋运动的物体,直到他们精巧的翅膀和器官粉身碎骨。还有一些企图逃走,他们以最大的限度张开太阳能翅膀,想要逃脱被屠戮的危险,但只是徒劳。

无人生还。

这次遭遇战总共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事毕,“三贤”特遣部队的加速度降至三十倍重力,从森林中减速穿过,先前逃过一劫的巨树碎片终被火炬舰船的聚变火焰尾迹引燃。五分钟前尚还在太空飘浮的森林——绿叶捕获日光,树根畅饮彗星水球,驱逐者天使如辐射蛛纱般飘动在枝丫间——现在仅剩一圈烟雾和扩扬的废墟,散布在弧形空间的黄道面上。

“有无生还者?”德索亚神父舰长问,他正站在C3控制中心中部显屏的边缘,双手扣紧背在身后,轻松自如地稳住身体,仅用脚掌近大脚趾根部接触到显屏框周围的粘紧带。虽然事实上,火炬舰船依旧在以低于三十倍重力的加速度减速,但作战控制中心内的重力水平却维持在五十分之一标准重力的微引力水平。中心内十几名军官或坐或站,脑袋齐刷刷朝球面的中心望去。德索亚是名矮个男子,按标准算,年纪差不多有三十五六岁,圆圆的脸蛋,黑黑的皮肤,几年来,朋友们都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反射出的更多是司铎似的慈悲,而非军人的冷酷无情。现在,它们则充满了困惑。

“无人生还。”斯通圣母指挥官应道,她是德索亚的副手,也是舰上的另一名耶稣会士。她撇下面前的战术显示屏,转向一台闪烁的通信设备,插上分流器。

德索亚明白,C3中心内他手下这些军官无人喜欢这样的战役。摧毁驱逐者的环轨森林是他们任务的一部分——这些看似无害的巨树是作战游群的补给和改装中心——但是很少有圣神战士喜欢如此野蛮的屠戮。他们接受特训,是为了成为教会的骑士,圣神的守护者,而不是去抹杀美好的事物,谋杀手无寸铁的生命,即便这些生命是经过基因剪裁、放弃了自己灵魂的驱逐者。

“打开常规搜寻模式,”德索亚命令,“命令全体船员暂时离开作战岗位。”一艘现代的火炬舰船上,船员仅仅包括十几名军官,加上另外五六个其他人员。

斯通圣母指挥官突然打断道:“长官,仰角七十二度方向捕获到霍金驱动失真信号,坐标229,43,105。超光速出口点位于七十万零五百公里外。其为单兵式舰船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六。相对速度不明。”

“全体进入作战岗位!”德索亚立即下令。他微微一笑,但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许驱逐者正匆忙赶来营救他们的森林。也许是什么远程武器,刚刚由驱逐者的一个防御者从星系欧特云外的某处发射过来。也许是一整队驱逐者游群作战部队的单兵先锋,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特遣部队即将末日临头。不管是什么可怕的威胁,德索亚神父舰长宁愿与这种…这种汪达尔人似的野蛮行径决一死战。

“舰船正在跃迁。”德索亚头顶一名站在高位的目标探测军官汇报道。

“很好。”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他注视着眼前闪动的显示屏,重新接上分流器,打开了好几个虚拟视像频段。现在,C3界面隐去了,他正站在浩瀚的空间中,如一个五百万公里高的巨人,观看着自己的飞船成为带着焰尾的小点,那个烟雾形成的弯曲柱体(也就是被摧毁的森林)在环带的高点处开始偏向,就在此时,入侵者忽然出现在七十万公里外的黄道面的上方,离他仅一臂之遥。他自己所处舰船周围的红色圆球表示的是达到作战状态的外部能量场。整个空间中填充着其他色块,显示着传感器的读数、探测脉冲,以及目标瞄准预备过程。德索亚继续工作在毫秒级的战术级别上,他只要打个响指,就能发射出武器,或者释放出能量。

“捕获无线电应答信标,”通信官回报,“电流代码检验。这是一艘圣神信使舰船。大天使级。”

德索亚蹙紧眉头。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令得圣神司令部派出了梵蒂冈最快的舰船呢?——信使舰船极为迅捷,它也是圣神最为秘密的武器。在战术空间中,德索亚能看到包裹在这艘微小飞船四周的圣神代码,那根聚变焰尾长达数十公里。舰船几乎没有浪费能量使用内部密蔽场,如此说来,舰内的重力早已超出把人挤压成树莓酱的水平了。

“是无人驾驶飞船?”德索亚问道。他巴不得如此。大天使级的舰船能在几日内——实时的几日!——飞行到已知空间中的任何地方,而不像其他飞船需要几星期的舰上时间,那等于实时的好几年。但在这大天使级的旅程中,无人能够生还。

斯通圣母指挥官迈入战术环境,站在他身旁。那身黑色的长套衫在太空的背景下几乎隐没不见,以至于苍白的脸庞似乎是飘在了黄道面上,来自虚拟恒星的光线照亮了她瘦削的颊骨。“不,长官,”她柔声说道,在此模式下,声音只有德索亚一人能听到,“信标显示,船上载有两人,正处于沉眠状态。”

“我的上帝。”德索亚低声道。这句话与其说是咒骂,不如说是祈祷。即便在高重力的沉眠箱中,这两人,已在超光速的旅程中死亡,现在更肯定早成了一片极薄的蛋白质酱,而非健全的树莓酱。“快准备重生龛。”他在通用频段上命令道。

斯通圣母指挥官摸了摸耳后的分流器,皱皱眉。“代码中封嵌着信息。立即复活两名人类信使,阿尔法优先级。任务重新分配,属于欧米迦级别。”

德索亚神父舰长猛地转过脑袋,默默地盯着他的副官。依旧在燃烧的环轨森林涌出一团团烟雾,缠绕在两人的腰际。那个高优先级的立即复活的指示,违抗了教会的教条,也违抗了圣神司令部的章程;同时它也异常危险——重生通常历经三日,在此情况下,不完全重建的概率接近零,但如果挤压到三小时,那么概率将几乎达到百分之五十。而欧米迦级别的优先职责,则意味着它来自佩森的教皇陛下。

德索亚瞧见助手的眼神,知道她也明白了。信使舰船来自梵蒂冈,肯定是那里的某人,或者是圣神司令部的某人(也许两者都是),觉得这条信息非常重要,一定得派一艘无可替代的大天使级信使舰船,杀死两名高阶圣神军官(因为没有别人可以受此大天使级的重托),来进行传达工作,并将这两名军官置于不完全重建的风险之中。

在战术空间中,德索亚扬扬眉毛,以回应助手质问的眼神,同时在指挥频段上说道:“很好,指挥官。命令三艘舰船进入速度同步状态。准备好一支登船小队。我希望沉眠箱立即进行转移,并于六点三十分完成复活工作。请代我向‘梅尔基奥’号上的赫恩舰长和‘卡斯帕’号上的布莱兹圣母舰长致以问候,并邀请他们来我的‘巴尔萨泽’号[10],我们将于七点整与信使会面。”

德索亚神父舰长从战术空间迈入C3现实。斯通和其他人依旧凝望着他。

“快,”德索亚一面喊,一面冲出显屏区,蹿过一大片空间,来到私人舱的入口,用力把自己拽进圆形舱口中,“信使复活后马上叫醒我。”他对着一张张注视着他的苍白脸庞说道,话音刚落,舱门马上闭合。

06

走在安迪密恩的街上,我开始绞尽脑汁将我的生命、我的死亡以及我的重生想个明白。

在此处我要首先声明,对这些事——我受的审判,我的“死刑”,我与这神话中的古诗人的奇遇——我并没有如这些平静的语句所显示的那样静如止水。我内心有一部分正不住地颤抖。他们想要我的命!我觉得,我该将责难的矛头对准圣神,但其实,法院并不是圣神的执法者——它并不直接隶属于教会。海伯利安有自己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浪漫港法院是依照我们当地的法律建立的。死刑也并非圣神惯常的刑罚(尤其是在教会用神权统治的世界上),而是从海伯利安旧殖民期延续下来的刑罚。那迅速下达的判决、那躲避不了的结果以及那草率的处决,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就是它乃是海伯利安及浪漫港商业领袖的反应,他们非常害怕吓跑圣神的外世界游客,这恐惧超过害怕任何事情。我乃一乡下匹夫,区区一个猎人向导,非但没有照顾好富裕的游客,还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个,所以,他们拿我示范,作出了杀鸡儆猴的警告。别无其他。其实我不应该往心里去的。

可我偏偏往心里去了。现在,我驻足在塔楼外,感觉到日光的热量在庭院宽阔的铺路石上跃动,我缓缓举起双手,它们依旧在不停地颤抖。这么多事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在审判和死刑前短暂的时光里我强加给自己的平静已经从我这索取了太多东西了。

我摇摇头,慢慢穿过大学的遗址。安迪密恩城高高地矗立在一处斜披上,而大学矗立得更高,它在殖民期就坐落在山脊之上,因此,站在此地可以尽览南方和东方的景致,那真是美极了。底下山谷中的茶马林闪着嫩黄的光彩。湛青的天空没有一丝凝结尾迹,也看不到一艘飞船。我知道,圣神对安迪密恩毫不在乎,他们关心的只是东北部的羽翼高原区,他们的军队依旧驻守在那儿,他们的机器人依旧在开采独一无二的十字形共生体,但是天鹰大陆的这块区域已经有好几十年是雷池禁区,这让它带上了某种清新、荒凉的感觉。

闲逛了十分钟,我意识到,只有我醒来的那座塔楼及其周围的几栋建筑有人居住。大学的其余地方全是废墟——庞大的厅堂向自然力量敞开门户,实业工厂在几世纪前就被洗劫一空,运动场上杂草丛生,天文台的穹顶四分五裂。蹲踞在遥远山下的城市看上去更加空寂,我远远地望见,整座城市街区都被纠结的堰木和野葛霸占了。

当然,我也能看出这座大学在它那个时代的美丽:大流亡后的新哥特式建筑是用沙岩建造的,这些石头采自不远处羽翼高原的山麓小丘。三年前当我担任著名的风景艺术家阿弗洛?休谟的助手时,他曾为鸟嘴时尚海岸的第一家族庄园进行改造设计,而我则干了很多重活,当时的很多需求都是些“砸钱的蠢作”——在池塘、森林或山顶上建造一些人造遗迹。对于这件事,我还勉强称得上一名专家,我能将古老的岩石巧妙地堆砌出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形态,将其仿制成遗迹的样子——结果甚是荒唐,它们大多数竟然比这些偏地世界的人类历史还要古老。但休谟的蠢作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些真实的遗迹要打动人心。我游荡在这个曾经的伟大学院的骸骨中,赞赏着这些建筑,回忆起我的家族。

以当地城市的名称为姓,是大部分土著家族的传统——因为我的家族的确就是土著,是七百年前第一艘种舰的开拓先锋的后裔,也是我们世界的三等公民:在圣神外世界人员和大流亡殖民者于几世纪前随我祖先的足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们自然成了第三等。然后,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的人民就生活并劳作在那些山谷和山脉中。我确信,我那些土著亲戚主要是干着一些卑贱的活儿——就如我父亲在他早逝前所从事的(他死时我才八岁),就如我母亲去世之前一直做的(父亲死后第五年,她也死了),就如我这星期前所干的。在大家被圣神赶出这片地区的十年后,我的外婆出生了,但她生活的那段时间仍旧充满了回忆,记得我们部族游历至羽翼高原的日子,也记得在南方纤维塑料庄园中劳作的时光。

但我没有回家的感觉,我的家是在此地东北方的冰冷荒野,浪漫港北面的沼泽地是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这座大学和城镇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生命,跟诗人老头《诗篇》中的疯狂故事一样,它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在另一座塔楼的底部,我驻足片刻,喘了几口气,对脑袋里最后的念头思量了一番。如果诗人要我办的事是真的,那么,《诗篇》中那些“疯狂的故事”真的将会和我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回想着外婆背诵的那首史诗——回忆起在北部山丘照看羊群的那几个夜晚,几辆电池驱动的大篷车挤在一起,围成一个保护圈,好让我们过夜,淡淡的篝火丝毫也不能减弱天顶上群星和流星雨的光辉,我回忆起外婆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的语调,她每念完一节,都会等我向她复述一遍,我回忆起自己在此过程中的焦急切盼——我倒更加愿意坐在提灯边自己看书呢。想起今夜竟能和那些诗词的作者一起共进晚餐,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这真是不可思议啊。此外,这老诗人还是他的那首诗歌颂的七名朝圣者之一呢。

我又摇了摇头。一切来得太快,也太多了。

眼前的这座塔楼有点奇怪。比我醒来时身处的那座更大、更宽敞,却仅有一扇窗户——那是塔身三十米处一个敞开的拱洞。更有趣的是,原先的一扇门被砖砌封住了。在阿弗洛?休谟手下担任砖匠和泥瓦匠的那几个月里,我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现在,我凝视着这些砖石,心里估摸着,这扇门肯定是在一个世纪前,在这一地区被遗弃前封住的——但时间并不久远。

到今日,我也不知道当日下午那时候,明明有那么多遗迹可供观瞻,到底是什么东西引得了好奇心,让我进入那栋建筑一探究竟——但我真的是十分好奇。我回忆起当时仰望着塔楼对面的陡峭山壁,注意到那些纵横交错的多叶茶马已经弯弯曲曲地爬到了塔楼周围,它们就像是长着厚皮的常春藤。如果能爬上山坡,穿过…那里的…茶马林,就能顺着蔓枝爬上那扇窗户的窗台…

我又摇了摇头。这念头实在是太荒谬了。如此天真的探险少说也会扯坏身上的衣服,擦破手上的皮。最糟糕的情况是,我会从那三十米之上掉下来,摔在下面的石板上。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这幢被砖围砌起来的古老塔楼中,除了蜘蛛和蛛网,还会有什么呢?

十分钟后,我已经远远地爬到一根弯曲的茶马枝上,一点一点地朝前挪动,试图找到石头上的裂口或者头顶藤蔓上足够粗的枝条。由于这根树枝是靠在石墙上生长的,所以我不能跨坐其上。相反,我必须跪在那儿膝行前进——头顶上悬垂的茶马藤实在是低得让我站立不得——那种暴露在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被推进底下深渊的感觉真是可怕极了。每当秋风刮起,树叶和树枝微微摇晃的时候,我就会停止攀登,竭尽全力抓住什么东西。

最后,我终于爬到了窗前,嘴里骂骂咧咧起来。我一开始的估计——在底下三十米处的行道上不经过脑子地计算而来——有点不太准确。脚下的茶马枝的确在窗台下方,但距离几乎有三米远。中间一大块石头上,没有任何瑕疵可供足踏或手抓。如果要爬上窗台,我必须奋力起跳,并祈望自己的手指抓到什么东西。那实在是太疯狂了。塔楼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这样冒险。

我等着风慢慢平息,蹲起身,飞身跳起。在那晕眩的一秒内,我弯曲的手指在崩溃的石头和粉尘上扒寻,指甲弄破,却没有找到任何支撑点。但紧接着,它们碰到了旧窗台腐朽的边角,紧紧抓住。我用力把自己朝上拉,累得气喘吁吁,胳膊肘上的衬衫也撕破了。我穿着贝提克为我准备的软底鞋在岩石上奋力蹬踏,希望能找到什么支点。

但我终究还是爬了上去,蜷着身子趴在窗台上,心里琢磨着,待会儿究竟该怎么爬下去,该怎么回到茶马枝上。一秒后,眯眼望进黑漆漆塔楼的内部,我更加忧心忡忡了。

“见鬼。”我自顾自地嘀咕道。在我紧抓不放的这个窗台下方,是一块古旧的木地板,但塔楼内部空空如也。日光从窗户中渗透进来,照亮地板上方及下方的腐朽楼梯,那是条螺旋楼梯,它在塔楼内部扭曲延伸,就像是包裹在外围的茶马藤蔓。我还看到斑斑点点的日光从上方三十米高的地方洒下,那可能是个临时搭建的木屋顶。这时我意识到,这座塔楼只不过是一座粮仓,一座六十米高的巨石圆柱体。难怪就只有一扇窗户。难怪早在安迪密恩的民众被疏散前,那扇门就被砖堵住了。

我依旧在窗台上保持平衡,不太相信里面腐朽的地板能让我安全着陆。我最后一次摇了摇头。总有一天,好奇心会害死我的。

我眯起眼,望进漆黑的塔楼内部。里面实在是太黑了,跟外面午后的强烈阳光形成巨大反差。我完全看不见对面的墙壁和螺旋楼梯,几丝散射光微微照亮近处的内部岩石空间,能隐隐约约看见下面的腐烂楼梯,头顶几米上方的内部空间是个巨大的圆柱形——但是,在我这一层,里面大多数东西都…看不见了。

“上帝啊!”我低叹道。有什么东西填满了大半个漆黑的塔楼。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在窗台上稳住,然后慢慢下到内部的平地上。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但看上去还是结实得很。我的手依旧紧紧抓着窗框,小心地用脚探了探,转身察看。

花了大半分钟,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究竟是何物。这是一艘太空飞船,它填满了塔楼的内部空间,就像一颗子弹被塞进了老式左轮枪的枪膛。

我现在把全身的重量都挪到了脚上,几乎不去管地板到底能不能支撑住我,迈步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按太空舰船的标准看,这艘飞船并不高——也许只有五十米——而且很修长。船体的金属——如果那的确是金属的话——看上去是乌黑的,似乎能吸收光线。我在船体上看不见任何光辉或色泽。通过观察飞船后面的石墙,以及看石头上的反射光在何处消失,我才辨认出飞船的轮廓。

在那瞬间,我毫不怀疑这是一艘太空飞船。它简直就是我想象中的太空飞船。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许许多多个世界上的小孩画房子的时候,依旧是先画一个方盒,然后在顶上画个三角锥,一个长方形的烟囱,再描上一点盘旋的烟——就连那些被怀疑是住在有机的生长荚体(这些东西高高地长在基因剪裁过的住宅树木上)中的小孩也一样。同样,他们画山的时候,依旧是描一个陡角山峰似的三角锥,即便他们家园附近的山脉更类似于羽翼高原底部那些圆润丰满的山丘。我不记得那篇文章最后是如何解释其原因的——也许是种族记忆,也许是大脑已经与生俱来地被刻上了某种符号象征。

我正在注视着的、凝视着的看上去就像是负空间[11]的东西,跟如今的太空飞船不太一样。

我见过极其古老的旧地火箭的图像——它们存在于圣神前、陨落前、霸主前、大流亡前…见鬼,几乎是一切之前——它们的样子跟这艘流线型的黑色舰船一模一样。高,细,两端圆度渐变,上端尖削,下端装有翼片。我眼前的正是这样一艘太空船,那是刻在人脑中与生俱来的、带着种族回忆的完美的象征性画面。

海伯利安没有任何私人飞船,也没有什么停错了地方的飞船,对此我深信不疑。太空飞船,即便是简单的行星间旅行的品种,也极昂贵、极罕见,不可能无所事事地待在某座古老的岩石塔楼中。曾几何时,在陨落的几百年前,当时世界网的资源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太空船可能多得用不完——它们属于军部军队、霸主外交官、行星政府、法人、基金会、探险队,甚至有不少私人飞船属于超级亿万富翁。但即使在那些日子里,也只有行星级的经济才能负担起建造星际飞船的费用。在我这一生中,在我母亲、外婆和她们的母亲、外婆的一生中,唯有圣神——教会和原始星际政府的联盟——才能负担任何种类的飞船的费用。在这已知宇宙中,无人能消受私人星际飞船的费用,就算佩森的教皇陛下也没这个实力。

这便是一艘星际飞船,我知道它是。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我毫不顾及脚下破破烂烂的台阶,开始沿着螺旋楼梯上上下下。船体离我还有四米远。它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令我头晕目眩。就在塔楼内部的半道外,在我身下十五米处,一小块楼梯的过渡平台朝外伸出,几乎触及船体,飞船漆黑的曲线差一点就将平台挡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朝它冲去。脚下一块腐烂的台阶真的断裂了,但我跑得太快,没去管它。

那过渡平台没有栏杆,仿佛一块跳水板朝外伸出。要是从那上面掉下去,我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我的尸骨将永世躺在密封塔楼的黑暗之中。但我丝毫没有考量片刻,便走了过去,手掌贴上飞船的船体。

船体带着温热感。感觉不像金属,更像是什么沉睡生物的光滑表皮。船体微微颤动,让这幻觉感更加真实——就好像飞船真的在呼吸一样,就好像我能用手摸到底下的心跳似的。

突然,我手掌下的物体真的动弹了,那块船壳凹陷下去,折拢——不像我见过的那些通过机械牵拉而上升的入口,也没有通过铰链落下门板——它仅仅是折进了船体中,从面前消失,就像朝后张开的唇缘。

灯光突然开启。一条内部走廊发出柔和的光,天花板和墙壁像是什么有机物,似乎让我瞥到了某种机械化的子宫颈。

我在那儿停了三纳秒时间。这几年来,我的生命和大多数人一样,安宁,一成不变。但这星期,我因为意外杀死了一个人,然后被宣告有罪,被判以死刑,接着便在外婆最心爱的神话中醒了过来。所以我现在为什么要驻足于此呢?

我走进太空船,舱门在身后回拢关闭,就像是饥饿的大嘴吞下了一小口可口的美味。

我从没想过通过飞船的这条走廊是这般模样。在我脑海中,太空飞船的内部应该像是远航运输舰的货舱,就是在我当兵时,把我们的地方军联队运到大熊的那种舰船,它们全是灰不溜秋的金属、铆钉,推不动的舱门,嘶嘶冒气的蒸汽管。但这里没有一丁点那样的东西。走廊很光滑,一路蜿蜒,几乎不带什么装饰,内部的防水壁盖着华美的木板,暖暖的,有机的,犹如血肉之躯。可能有气闸,但我一扇都没有见到。随着我一路向前,隐藏的灯光在前面慢慢开启,又在我经过之后,在身后慢慢熄灭,始终让我处于一小片亮光之中,而前方和后头都是一片黑暗。我明白,这艘船的长度不可能超过十米,但是微微弯曲的走廊让它从里面看上去比在外面看到的要大许多。

最后,走廊终于抵达尽头,我来到的这个地方肯定是飞船的中心:那是一个敞开的舱井,中部一条金属扶梯呈螺旋形伸向上方和下方的黑暗中。我踏上第一级台阶,光线突然从上面的什么地方照了下来。我揣测着,是不是有更有趣的东西在上面等待着我,于是我开始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