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最高层依旧摆着那张桌子,桌子尽头依旧是那张悬椅,老诗人坐在其中,醒着。帆布屋顶已经拉开,群星在头顶发出冷冷的光芒。沿墙壁摆放的火盆中,火苗毕毕剥剥发出爆裂声,岩壁上高高地插着一根根火把。早餐已经上齐——烤肉,水果,配着糖浆的面饼,新出炉的面包。但我只喝了杯咖啡。

“你最好吃点东西,”老诗人嘟哝道,“你可不知道下一顿会在什么时候吃。”

我站在那儿注视着他。咖啡涌出的蒸气,温暖着我的脸颊,空气却是寒意料峭。“如果不出岔子,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会在六小时内进入飞船。到那时,我就能吃了。”

马丁?塞利纳斯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什么事会一点不出岔子,劳尔?安迪密恩?”

我啜了口咖啡。“说到计划,你可以跟我讲讲到底有什么奇迹,会在我带着你的小朋友飞速离去的时候,分散瑞士卫兵的注意力。”

古老的诗人静静地瞅了我片刻。“关于这个,你只需相信我就行,成不?”

我叹了口气。我早就担心他会这么说。“老头,你要我相信的东西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点点头,但依旧保持沉默。

“好吧,”最后我说道,“我们等着瞧,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我转过身面对贝提克,他正站在楼梯边上。“请记得准时在那儿等我们,免得到时候找不到飞船。”

“我会记得的,先生。”机器人回答。

我走到那块霍鹰飞毯边,它就铺展在地板上。贝提克已经把我的背包放了上去。“最后,还有什么指示吗?”我问道,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对谁说。

老人坐在悬椅上,飘近了一点。在火把光辉的照射下,他看上去垂垂老矣,比先前更加枯槁,更加干瘪了。他那手指就像是发黄的骨头。“听好,”他粗声粗气道,“就这——”

在大海之上有个寂寞的伶仃人,

命定通过衰朽的皮囊来延伸

他那可憎的存在,延伸十世纪,

然后孤独地死去。谁又能设计

一次全面的对抗?没有人。因此

海洋必须涨潮又潮落百万次,

他受到压迫。可是他不会死去,

假如他能够做到这些事:——彻底

看清魔术的奥秘,详细地阐释

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

深入地探究一切外形和实体,

一直追溯到它们的象征性本质;

他就不会死。再说,主要的是,

他必须怀着无限的虔诚从事

欢乐和痛苦的工作;——对于受暴风

袭击而沦于毁灭的一切情人们,

他都要一个挨一个安放好,只管

让时间慢慢爬行到凄凉的空间:

这件事做了,全部劳作已完成,

一个青年,为天神所爱,所指引,

将站在他的面前;引导他圆满

完成一切事。这位被选中的青年

必须这样做,否则两人都灭亡。[21]

“什么?”我问,“我不…”

“见鬼,”诗人粗声粗气道,“给我找到伊妮娅,带她到驱逐者那儿,然后活着带她回来。这不算复杂,就算是牧羊人也办得到。”

“别忘了我还是园艺家的学徒、酒吧招待、猎鸭人。”我一面说,一面把咖啡杯放下来。

“差不多三点了,”塞利纳斯说,“你得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等等。”我说道,噔噔噔跑下楼梯,进厕所解了个手,在冰凉的石凳上靠了片刻。你是不是疯了,劳尔?安迪密恩?这是我在对自己说话,但是我却听见了外婆的轻柔声音。是的,我回答。

我重新走上楼梯,腿儿不住哆嗦,心脏急速跳动,这些反应甚至吓到了我自己。

“一切就绪,”我说道,“老妈总是跟我说,离家前得把这些事搞定。”

千岁高龄的诗人咕哝了一声,操控椅子滑了过来,来到霍鹰飞毯面前。我坐上毯子,激活飞控线,盘旋升起,腾空在石地上方一米半的地方。

“记住,一进入大裂痕,找到入口,就让飞毯按设定程序飞行。”塞利纳斯说。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闭上嘴,给我听好,”老家伙粗声粗气道。古老羊皮纸似的手指点了点独特的线路设计。“记住怎么操控它。一旦进入入口,挨次点击这…这…还有这,程序就会接管飞行任务。如果你想手动操作,点点这里的中断按钮,就可以中断顺序指令…”他的手指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古老细线上的空气。“但是到了那里面,别想自己飞。你会永远也找不到出来的路的。”

我点点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没告诉我,是谁设定的程序,是谁完成的飞行?”

色帝露出一口新牙。“是我,我的孩子,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但是我办到了。那差不多是两个世纪前的事了。”

“两个世纪前!”我几乎从毯子上跳了下来,“要是这两个世纪里出现塌陷呢?地震引发的平移断层?要是什么东西拦住了我的去路,那会怎么样?”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孩子,你的时速将达两百公里,”他说,“所以,我猜你会死。”他拍拍我的背,“去吧。替我向伊妮娅问声好。告诉她马丁叔叔正在等她,他想在死前看到旧地。告诉她,老头子盼望着听她来解释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

我操控霍鹰飞毯,又升高了半米。

贝提克走向前来,伸出一只蓝色的手。我和他握了握。“祝你好运,安迪密恩先生。”

我点点头,找不到什么话说,便驾着飞毯盘旋升高,飞出了塔楼。

要从天鹰大陆中部的安迪密恩城直接飞到大马大陆的光阴冢山谷,我本该笔直朝北飞。然而,我却一头往东飞去。

昨日的试飞——虽然我疲倦的脑袋觉得是同一天——表明,操控霍鹰飞毯实在是易如反掌,但当时的飞行速度仅是每小时几公里。现在,当我来到塔楼上方一百米高的地方时,我嘴里叼好笔形电筒,照亮惯性罗盘,将飞毯与那无形的航线对齐,和老诗人给我的地形图比照比照,设定好方向后,便将手掌按向了加速按钮。飞毯持续加速,直到温和的密蔽场自动激活,保护我不受暴风的吹袭。我回头张望了一下,希望最后看一眼塔楼,或是看看站在窗口边朝外张望的老诗人,但太迟了,荒废的大学镇早已隐没在了黑暗的群山中。

飞毯上没有示速器,所以我只能猜测,现在正以最高速度飞行。我正朝东方的高峰翱翔而去,高耸入云的雪原反射着星光,最好小心点,所以我放好笔形电筒,戴上夜视镜,继续对照地形图察看我的位置。随着陆地一点点升高,我也驾着毯子慢慢往上升,让毯子与巨石、瀑布、雪崩斜道、冰瀑保持百米距离,透过夜视镜,星光显得更加明亮,冰瀑正闪着绿光。飞毯悄无声息地飞着——甚至连风声也被密蔽场偏转得鸦雀无声了——好几次,我看见一些巨型动物跳跃着东躲西藏,它们是被头顶上突然出现的这只没有翅膀的鸟吓着了。飞了半小时后,我越过大陆陆脊,将飞毯保持在五公里隘口的中心地带。很冷,虽然密蔽场将我的些许体温保持在静止空气的旅行罩中,但我早就穿戴上热力夹克和手套了。

越过群山,我飞速下降,紧紧跟随崎岖的山原,眼前的苔原慢慢变成沼泽荒野,而沼泽荒野又变成更低海拔的低矮常蓝植物和三枝杨,接着这些高山上的树木也慢慢减少,最后消失了,闪光的特斯拉火焰林开始照亮东部,就像是假曙光[22]。

我摘下夜视镜,放回背包中。前头的景象真是美丽极了,还略微有点恐怖——整个东部地平线闪耀着电光,噼啪直响,球状闪电在一棵棵百米高的特斯拉树之间跳跃,链状闪电缠绕在特斯拉和爆裂的普罗米修斯树间,凤凰木和偶然冒起的地火在上千个地方熊熊燃烧。马丁?塞利纳斯和贝提克都警告过我这点,于是我驾着飞毯往高处飞去,虽然在此高度有风险,可能被探测到,但总比被底下的电流旋涡缠住要好。

又过了一小时,东方现出鱼肚白,我越过闪耀的火焰林,就在天空泛白,变得愈发明亮,出现日光的时候,火焰林已经落在了我的身后,大裂痕映入眼帘。

我在羽翼高原之上对照着皱巴巴的地形图看了看,检查了路线,我随即发现,过去四十分钟里我一直在爬升。随着那深不可测的巨大裂缝在这块天鹰大陆上出现,我终于感受到了现在的高度。大裂痕以其自身的方式展现出与火焰林效果相同的恐怖——狭长、垂直、从上面的平坦之地笔直朝下形成三千米的落差。我飞过大陆巨型裂缝的南端,朝底下三千米远处的河流俯冲而去。大裂痕一路往东,我慢慢减速,身下的河水几乎以同样的速度咆哮前进。片刻之间,早晨的天空在我头顶暗去,群星再次出现;就好像我掉进了一口深井。周遭的悬崖峭壁狰狞可怕,底下的河流狂野至极,河水结出块块巨冰漂浮其上,水流在一块块如我撇下的那艘飞船般大的巨石上飞跃。我和水花保持着五米的距离,越发放慢速度。应该很近了。

我看了看腕表,又对了对地图。它应该就在前面两公里远的地方…就是那儿!

它比他们说的要大——两边相距至少有三十米——极为方正。这个通向行星迷宫的入口被凿刻成神殿入口或是巨型大门的样子。我将霍鹰飞毯的速度放得更慢,朝左倾斜前进,最后停在了入口前。我看了看腕表,抵达大裂痕只花去了九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但是,北部的光阴冢山谷离我依旧有一千公里远。以高巡航速度飞行,也得花四个小时。我又看了看腕表——按预定时间,离那个孩子从狮身人面像中出来还有四小时二十分钟。

我继续驾飞毯缓缓前进,进入洞窟。我试着回忆老诗人的《诗篇》中《神父的故事》里讲到的细节,但我只能记起,杜雷神父和毕库拉是在这儿——就在这迷宫入口内——遇到了伯劳和十字形。

眼前没有伯劳。对此我并不惊讶——自从二百七十四年前世界网陨落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怪物。也没有十字形。对此我依然不感到惊讶——很久以前,圣神已经将它们从洞窟的墙壁上收割下来了。

我知道迷宫在每个人心目中的样子。在古老的霸主时期,人们发现了九个迷宫世界。它们都是类地星球——在古老的索美尺度上达到七点九。但是在地壳结构上,它们都是死气沉沉的,在这方面更像火星,而非地球。迷宫地道如蜂窝般布满了九个世界——包括海伯利安——它们的目的和作用无人知晓。人类离开旧地的好几万年前,地道就已经挖掘好,但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地道挖掘者的线索。迷宫给众多神话提供了素材——包括《诗篇》——但是神秘依旧笼罩在它们头上。海伯利安的迷宫从未被测绘过,除了这一段,我即将以时速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在其中旅行。它是由一个疯狂的诗人测绘的。我希望如此。

阳光在身后逐渐淡去,我又将夜视镜拉回到眼前。黑暗裹住了我,我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眼镜很快就会没用,因为到时候将没有一丁点光线可以用来增强。我从背包里拿了点胶带,将激光电筒绑缚在霍鹰飞毯的前端,并将光束设定在最广散射状态。虽然光线很弱,但是从夜视镜里看会明亮很多。我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分叉道——洞窟依旧是个巨型、中空的直角棱镜,两边相距三十米,仅有极其细小的裂缝和塌陷。前面,地道朝右边分了个岔,然后是左边,接着是下面。

我深吸一口气,按了按程序次序。霍鹰飞毯一跃向前,加速至事先调整的速度。虽然有飞毯密蔽场的修正作用,但突如其来的歪斜让我猛地朝后靠去。

如果毯子拐错一个弯,在这么高的速度下撞向一堵墙,那么,这点微弱的能量场根本就无法保护我。岩石从身边一掠而过。霍鹰飞毯猛地倾斜,向右拐了个弯,在长长的洞窟中部恢复至水平状态,接着又潜入了一段下降的分叉地道中。

睁眼注视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于是我摘掉夜视镜,将它们放进大衣口袋,继而紧紧抓住毯子边缘,而这东西正不断跳跃,东倒西歪地往前行驶。我闭上双眼,已经用不着操心什么了。现在,全然的黑暗降临了。

13

狮身人面像开启前十五分钟,德索亚神父舰长在谷底来回踱步。风暴早已来袭,沙子漫天飞舞,暴风发出刺耳的响声。数百名瑞士卫兵沿着谷底一字散开,装甲运输车、炮台、导弹连、观测哨——所有东西都隐没在了沙尘暴中。但德索亚知道,它们之所以看不见,其实是伪装场和变色聚合体的作用。暴风在怒号,神父舰长必须依靠红外线才能看清一切,但就算他拉下并封住护目镜,细小的沙粒依旧勇往直前,进入装甲战衣,钻进他的嘴巴。这一天让他饱尝了沙子。吹来的红沙粘在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上,留下了细小的痕迹,就像是圣疤上渗出的鲜血。

“注意,”他在全人员频段上说道,“我是德索亚神父舰长,现按教皇之令指挥此次任务。巴恩斯-阿弗妮指挥官会马上向你们重新进行任务指示,但现在,我想特别指出…十三分三十秒后,将会有一个小孩从一个墓冢中出来,不准开展任何行动,不准射击,不准防御,不准危及到她的生命。我希望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无论是圣神军官还是士兵,火炬舰船舰长还是太空军水手,飞行员还是机载飞行官…记住!我们必须毫发无伤地逮捕这个孩子!谁忽视这一警告,都将会被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并直接处决。愿我们今日都能侍奉我主基督、我们的教会…以耶稣、玛丽、约瑟之名,我请求让任务圆满完成。德索亚神父舰长。海伯利安远征军临时指挥官,完毕。”

随着一阵“阿门”的齐声应和在战术频段上此起彼伏,他继续踱着步。“指挥官?”他兀然止步道。

“在,神父舰长。”耳机中传来巴恩斯-阿弗妮平静的声音。

“如果我叫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的小分队到我所在的狮身人面像这边来,会不会打乱你的周界线部署?”

只有片刻停顿,德索亚由此知道,地面指挥官对计划最后几分钟的改变并不放在心上。“接待委员会”甚至现在就已经在狮身人面像的脚底下等待了,那是一小队特别遴选的瑞士卫兵,包括拿着镇静剂随时准备使用的医生;一名医师,手里的静态平衡容器中装着活着的十字形。

“格列高利亚斯和他的士兵三分钟后赶到。”指挥官回答。德索亚听见她转移至战术密光下,传来了确认的声音。他再一次把那五个男女投入了危险的环境中。

小分队于两分四十五秒后降落。德索亚仅仅从红外线模式下看见了他们;他们的反作用背包正闪着白热的光芒。

“脱下飞行包,”他命令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待在我身边别动。替我留神后面。”

“遵命,长官。”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低沉的声音伴随着狂风的咆哮一起传来。人高马大的军士走向前,护目镜和战衣赫然耸现在德索亚的红外视野中。很明显,中士想亲眼确认一下,到底是要替哪个人留神后面。

“离狮子时间还有十分钟,”巴恩斯-阿弗妮指挥官说道,“传感器显示,墓冢周围的逆熵场出现了不寻常的活动。”

“我感觉到了。”德索亚说。他的确能感受到,墓冢中的时间场在不断变换,令他产生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但不太像是晕船。不管是这儿,还是狂怒的沙尘暴,都让神父舰长感觉自己的双脚脱离了地面,头昏眼花,几乎如喝醉了一般。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回到狮身人面像前。格列高利亚斯和他的士兵们呈扇形紧随其后。

“接待委员会”的人马正站在狮身人面像的台阶上。德索亚慢慢走近,向他们快速传出自己的红外和无线电身份,他和拿着镇静剂针筒的医生交谈了几句——警告她别伤害孩子——然后等在那儿。现在,台阶上站着十三个人,其中包括格列高利亚斯的人马。德索亚意识到,作战小队手里的重型武器高高竖立在那里,看上去并不令人愉快。“后退几步,”他对两支小队的两名中士说道,“藏在风暴里,不要被人看见,时刻待命。”

“收到。”十名士兵朝后退了十几步,最后完全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风沙中。德索亚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突破他们建立起来的防御线,除非死人。

德索亚对医生和拿着十字形的助理医师说道:“我们朝门口走近些。”两名穿着制服的人点点头,于是三人慢慢朝台阶上爬去。现在,逆熵场变得更加强烈了。德索亚脑中闪过往昔的记忆,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站在故星齐胸的海水中,面对着凶狠的海浪,而潮水和回潮想方设法地要将他拉进满怀敌意的大海中。现在的情景跟那有点类似。

“离狮子时间还有七分钟。”巴恩斯-阿弗妮在通用频段上说道。接着,她在密光中对德索亚说,“神父舰长,你是否愿意让掠行艇下来接你?从这上面能进行全方位的纵览。”

“不,谢谢,”德索亚回复道,“我会和接触小队待在一起。”他在自己的显示屏上看到,掠行艇正向高处爬去,最后越过猛烈的沙尘暴,停在了一万米的高空。就像所有的优秀指挥官一样,巴恩斯-阿弗妮打算在自己不被牵连进去的情况下,掌控整个行动。

德索亚键入私人专用频段的代码,连接到专用登陆飞船上的飞行员。“广濑?”

“在,长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