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飞毯。”女孩说着,跟我们一起蹲到加热立方体旁。卸去帐篷后,小平台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可我们怎么栓拖绳呢?”我说,“在霍鹰飞毯上烧个洞吗?”

“要是有索具的话…”机器人开口道。

“飞行皮带上倒是有不错的套索。”我说,“可我已经拿它喂灯嘴大怪鱼了。”

“我们可以自己装配个套具,”贝提克继续道,“然后把拖绳系在坐霍鹰飞毯的人身上。”

“对,”我说,“可一旦我们上了天,飞毯就非常容易被雷达探测到。既然他们平台上停着掠行艇和扑翼飞机,那几乎可以断定,他们肯定有什么交通管制措施,不管有多么原始。”

“我们可以尽量飞低一些。”伊妮娅说,“让飞毯保持在波浪上方…跟我们现在差不多高。”

我抓抓下巴。“可以办到,”我说,“可如果我们绕个大圈子,使我们不被平台发现,到达传送门时,月亮也早已升起。该死…即便我们沿海流直线前进,也无法在月亮升起前到达传送门。在那样的光亮中,他们肯定会看见我们。另外,传送门离平台只有一公里左右。他们的位置很高,在那么近的距离下,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找我们。”女孩说。

我点点头。那位在帕瓦蒂和复兴星系等我们的神父舰长的影像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一身黑色圣神舰队制服,还有罗马衣领。我甚至有些期望他就在平台上,与圣神军队一起等着我们。

“不管他们找没找,都没多大关系。”我说,“即便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只是出来救我们,我们有没有办法编个谎话,自圆其说?”

伊妮娅笑了:“我们本想出来逛逛大海晒晒月亮,结果迷路了?你说得对,劳尔。如果他们来救我们,那我们就得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向圣神当局解释我们是谁。他们可能根本没在找我们,不过你刚才说,他们在这颗星球上…”

“对,”贝提克说,“圣神对无限极海有很大的兴趣。从我们在大学城里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圣神显然很早以前就涉足这里,重建本地秩序,创立海洋养殖集团,劝说本地的陨落幸存者皈依为重生基督徒。无限极海曾是霸主保护体;现在,又成了教会全权拥有的下属机构。”

“坏消息,”伊妮娅说,她看看机器人,又看看我,“有什么主意吗?”

“我是这么想的,”我说着,站起身来,虽然距平台至少还有十五公里,但我们一直不敢大声交谈,“与其猜谁在那儿,猜他们在做什么,还不如亲眼去瞧瞧呢?说不定只是几个格氏后人和一些睡觉的渔民。”

伊妮娅发出懊恼的叹息:“你猜,第一次看见那些灯光时,我以为那是啥?”

“啥?”我问。

“马丁叔叔的洗手间。”

“你说啥?”机器人问。

伊妮娅拍拍膝盖:“真的。妈妈曾经说,马丁?塞利纳斯在环网时代是个大名鼎鼎的签约作家,他有座跨星家宅。”

我皱皱眉:“外婆跟我讲过这些。连接房间的不是门,而是远距传输器。一座房子,每个房间都位于好几个不同的星球。”

“是十几个星球,如果妈妈说的是真的。”伊妮娅说,“他的洗手间在无限极海,其实啥都没有…就是个带马桶的浮船坞,连墙跟天花板都没有。”

我看着海浪。“天人合一也不过如此嘛。”我说着,拍拍大腿,“好啦,我要走了,再不走就没胆了。”

他们没有反对我,也没提出替我去。要是他们提出,我可能就不去了。

我换上深色裤子、颜色最深的毛衣,又往身上套了件土褐色背心,我这么做的时候,觉得有点伤感。突击队士兵上战场,我脑子里有个嘲讽的声音低声说道。我叫它闭嘴,系好挂着手枪的腰带,又从弹药包里取出三根雷管和一枚塑料炸弹,揣进腰带上的小袋中,把夜视镜从头上滑下,不带的时候可以藏在背心衣领中,不会引人注意,最后,我把通信器的耳机塞进耳朵里,高敏话筒压到喉头,不出声便能传话出来。伊妮娅戴上另一个耳机,试了试通信器。我拿下通信志,递给贝提克。“这东西太容易反光。”我说,“而且,飞船可能会在什么紧要关头报出星空导航的数据。”

机器人点点头,把手环放进衬衫口袋。“你有什么计划吗,安迪密恩先生?”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着,把霍鹰飞毯升高到刚刚高过木筏的水平面,然后摸摸伊妮娅的肩膀——碰触间突然觉得像是触了电。之前我们牵手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当然,跟性绝没有关系,只是一种电击感。“待得低一点,孩子,”我低声对她说,“要是我需要帮助,会大声喊你的。”

璀璨的星辉下,她的眼神很严肃:“没用的,劳尔。我们到不了那里,无法帮你。”

“我知道,开个玩笑嘛。”

“别开玩笑。”她低声说,“记住,如果到木筏通过入口的时候,你没有赶回来和我在一起,那你就只能被留在这儿了。”

我点点头,比起担心被乱枪打死,这个想法更让我冷静了几分。“我会回来的。”我低声说,“在我看来,水流会把我们带往平台,不消…你觉得还有多久,贝提克?”

“大约一个小时,安迪密恩先生。”

“嗯,我也这么想。到那时,那些该死的月亮差不多会升起了。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我又拍拍伊妮娅的肩膀,接着朝贝提克点点头,驾着飞毯飞到海上。

哪怕天上有亮得出奇的星光,我还戴着夜视镜,但要驾着霍鹰飞毯飞过区区几公里到达平台,仍然相当困难。我必须尽量藏身在波浪之中,也就是说,我得努力飞得比浪尖低。这活干起来相当棘手。我不知道如果撞上这些波澜壮阔、慢速推进的浪尖,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霍鹰飞毯的飞控线会短路——但我也没打算去亲身体验一下。

随着我慢慢逼近,平台看上去变得越来越庞大。这两天来,我没有在海上见过除了木筏之外的任何东西,平台的确大极了——从外表看,有钢架结构,但大多是深色木料,由二十多根塔门支撑着,立于海面波涛的十五米上方…我突然想到,这片海上要是起了风暴会是什么景象,于是庆幸居然没有遇上——平台自身也有很多层:低一些的楼层和船坞处,至少有五条长长的渔船在上下浮动,看样子是主楼层的下方有楼梯和亮着灯的房间,此外还可看见两个塔楼——其中一个装有小型雷达反射镜——以及三块飞机起降平台,从木筏上仅看得到其中一块。现在我能看见六七架扑翼飞机,它们蜻蜓般的翅膀被捆绑了起来,在雷达塔楼旁边的圆形平台上,停着两艘更大的掠行艇。

乘飞毯飞过这里时,我已经琢磨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先制造声东击西的假象——这就是我带上雷管和塑料炸弹的原因,这些炸弹很小,但至少可以生起火来——然后偷架蜻蜓,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径直飞进入口,否则就用它来拖着木筏高速前进。

这是个好计划,不过有一点瑕疵:我不懂得怎样开扑翼飞机。我在浪漫港剧院或地方自卫队的娱乐室里看过的全息影剧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飞机。那些片子里的主人公,不管偷到任何东西,拿过来就会驾驶——掠行艇、电磁车、扑翼飞机、直升机、硬式飞艇、太空船。显然,我没受过英雄基本功训练;就算我成功潜入其中一架飞机,也只能咬着指甲瞪着控制面板,坐等圣神卫兵抓住我。在霸主时代当英雄肯定容易得多——那时候的机器都很聪明,弥补了英雄的愚蠢。事实上——虽然我不太愿向旅伴们承认——我会开的交通工具没几种,只有驳船、最简单的地行车,还必须是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用过的那种车型。如果要自个儿驾驶什么…嗯,幸好先前那艘太空船没有控制室。

我摇摇头,甩掉这些关于自己英雄短板的幻想,集中注意力飞完到平台前的最后几百米。现在,我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灯光:停机层附近塔楼上的导航信标、每个船坞上闪烁的绿光、亮灯的窗户。很多很多窗户。我决定降落在平台最昏暗的那块地方,东边那座雷达塔楼的正下方,于是驾着飞毯,绕一条长长的弧形线路,缓慢地在浪尖中接近那个地方。回头看去,我有些期望能看见木筏紧紧跟在我身后,但海平面上一片空荡。

希望这些人也看不到木筏。现在,我已经能听到话语声和笑声:男人的声音,低沉的大笑。听起来像是我曾服务过的那些环网猎手,嗜酒如命,性情敦厚,但同时也有点像我在自卫队服役时的那些呆瓜战友。我集中注意力保持飞毯在较低高度,同时不被水溅湿,并且偷偷往平台上升。

“快到了。”我对通信装置默声说道。

“好的。”耳朵里传出伊妮娅低声的回应。我们说好,除非她那里有紧急情况,不然只需要回答我的呼叫。

我悬停在那儿,这边的主平台下方,是一系列的横梁、撑柱、附属甲板、狭小通道,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不同于北边和西边灯火通明的楼梯,这里很黑——可能是视察专用的小道——然后我挑了最低最暗的一处,驾着飞毯降落。我关闭了飞控线,把小毯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两根横梁的交会处,挥刀斩断绳子,然后插刀回鞘,拉下背心盖住,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景象,也许在某时将不得不用这刀捅死谁,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除了赫瑞格先生那场意外,我从没在肉搏战中杀死过任何人。我向上帝祈祷,再也不要杀人。

楼梯在我柔软的靴子底下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希望这些声音能被波涛拍打塔门的声音和头顶传来的笑声盖过。我爬上两段楼梯,发现一架梯子,随即爬上,顶上有一扇活板门,没上锁。我慢慢推起它,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一个坐在上面的持枪警卫翻倒。

我缓缓抬起头,看出这是塔楼靠海面停机层的一部分,十米之上,雷达天线正在转动,每转一次,它的暗影便将明亮的银河切断一次。

我爬上停机层,克制住想要踮起脚尖的冲动,走到塔楼一角。飞行甲板上系着两架巨大的掠行艇,但看起来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下层飞行甲板上停着几艘扑翼飞机,星光在它们昆虫般的翅翼上闪烁,黑色的观测透明罩上,闪耀着来自我们银河系的光芒。我走到上层甲板,把塑料炸弹贴到最近的一艘掠行艇底下,接上雷管,只要利用通信装置发射出适当的频码,就可将其引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老感觉有人已暗中发现了我,禁不住有些背脊发麻。然后我走下梯子,走到停扑翼飞机的那层,重复了同样的工作。我几乎肯定,就在这边亮着灯的窗户或港口处,正有人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但没人叫唤。于是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蹑手蹑脚从扑翼飞机停机层顺着小道往上走,在塔楼拐角处朝外张望。

从塔楼伸出另一段楼梯,通向下方的主平台。那里的窗户很明亮,现在拉下了百叶窗,竖起了防风板。笑声更嘈杂了,有人在唱歌,还有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

我吸了口气,走下楼梯,越过一块甲板,避开门口,沿另一条小道往前走。然后我猫着腰,走过亮灯的窗户,同时努力屏住呼吸,稳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要是现在有人从第一扇门走出来,那回去的路就被挡住了,我就没法回去拿霍鹰飞毯了。我的手伸到背心底下,摸摸皮套搭子下点四五手枪的枪把,试图想象一些勇敢的举动,可想到的都是快点回到我们的木筏上。我已经把声东击西的炸药放好了…还需要做什么?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还不回去,不只是出于好奇:如果这些人不是圣神军人,那我就不能引爆塑料炸弹。在尖爪冰架上参军期间,敌方反叛军选择炸弹做武器——丢进村庄,丢进地方自卫队营房,给雪地机车和小船装上一堆炸药,不管是平民还是自卫队士兵,一概杀死——我总觉得这是懦弱和下三滥的表现。炸弹这武器完全没有识别力,不论是无辜的人还是敌军士兵,统统格杀勿论。我知道,这种说教很傻,但即使明知这些小炸药顶多只会给没人的飞机放把火,我也只在别无选择时引爆它们。这里的人——也许还有女人和孩子——跟我们可无冤无仇。

我缓缓抬起头,偷偷透过最近的窗户看进去,这动作慢得荒唐,令我饱受折磨,刚看一眼,就赶紧低下,以免被人发现。锅碗瓢盆的声音来自一个明亮的厨房区——作个纠正,应该是船上的膳房,因为这里称得上是艘船。里面有六七人,全是男的,都是当兵的年纪,但没穿军装,只穿了汗衫,系着围裙。他们在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洗餐具。显然,吃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

于是我贴着墙,继续猫着腰走过整条小道,轻轻走下又一条楼梯,在一长排窗户前停下,躲在两面墙相交的阴影角落里,朝西的墙上开着几扇窗户,无须抬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这是个食堂——或者是餐厅。里面约坐有三十人,全是男的!面前摆着一杯杯咖啡,有的在吸重组香烟,至少有一个人在喝威士忌:或者说是装在酒瓶里的琥珀色液体,管他是什么,反正不用太在意。

这些人中,许多身着卡其布服装,但看不出是制服还是本地渔民的传统服饰。没看见一件圣神制服,这真是好事一桩。现在看来,也许这只是个捕鱼平台,只是一家旅馆,供那些不在乎花费多年时间债——应该说是不在乎朋友和家人多年思念的那些有钱的外星傻蛋下榻——供他们体验捕杀大怪物的刺激。见鬼,也许我还能认得一些人:他们现在是渔客,拜访海伯利安的时候是猎鸭人。但我可没兴趣进去瞧瞧。

现在我的信心恢复了些,我沿着长长的走道往前进,灯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似乎没有警卫,也没有岗哨。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管月亮有没有升起,直接把木筏从这群人身边开过,谁也不会发现。那时候,他们或许在睡觉,或许在饮酒嬉闹,而我们则可顺着水流直接驶入远距传送门。现在我已能用肉眼看见它,就在东北方向,不到两公里外,一道细细的黑弧架在繁星点点的天空下。等我们到达入口,我就可以发射出预设的波频,不是来引爆埋下的塑料炸弹,而是取消引爆程序。

我转过拐角,但眼睛依旧望着传送门,不想竟撞上了靠在墙边的一个男子。栏杆那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夜视望远镜,正朝北方眺望。栏杆边的两人都带有武器。

“嘿!”撞上的那人朝我喊道。

“抱歉。”我说。在全息电影里,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栏杆旁的两人肩上挎着小型钢矛枪,胳膊随意地扶在武器上,就是无数世纪以来军人常摆的一种傲慢姿势。现在,其中一个转过枪头对准我。我撞上的那人先前正要点烟,现在他摇灭了火柴,从嘴上取下点燃的烟,瞪着眼睛望着我。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这人比我年轻些——按标准年龄算,也许刚二十出头——我现在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圣神地面部队制服的一种,别着上尉的领徽,在海伯利安时,我经常对这样的人敬礼。他的方言口音很浓重,但没法听出来自哪个地方。

“呼吸点新鲜空气。”我笨拙地答道,但心里面却有一部分在想,一个真正的英雄会马上掏出手枪,“砰砰砰”连开三枪。而理智的一面则告诉我,千万别这么做。

另一个圣神士兵也条件反射地拽了拽钢矛枪的背带,我听到安全栓拨下时发出的“咔嗒”。“你是克林曼一伙的?”他用同样浓重的方言问道,“还是奇塔人那伙?”他的发音是“害死奇塔人那伙”,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其他人”“奇塔人”还是“七大人”。也许,这里是关押落难贵族的海上集中营。也许,我现在正竭尽全力调动所有的口才细胞,弄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撞,真害怕我立马会在这两人面前心脏病突发。

“克林曼。”我答道。要尽量少说话,我不会说方言,这很可能使我露馅。

圣神上尉竖起大拇指,指指对面的门口。“你知道规矩的,晚上实行宵禁。”你子导规矩的,万桑死刑宵禁。

我点点头,努力表现出悔悟的样子。我后腰上别着枪套,马甲只能盖住它的顶部。不过他们可能根本没注意到手枪。

“快过来。”上尉说着,又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过身领路。快国赖!那两个当兵的手依然扶在钢矛枪上。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要是他们开火,我浑身上下就只能剩下一点肉渣,还不够塞进一只靴子下葬。

我跟着上尉走下小道,进了门,来到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最拥挤的屋子。

32

他们厌倦了死亡。六十三天内穿越了八个星系,经历八次可怕的死亡与八次痛苦的重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纪下士、持枪兵芮提戈四人,无一不厌倦了死亡与重生。

现在,每一次重生后,德索亚就会赤身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闪闪发光的红色皮肤,像是被活剥了人皮一样;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碰碰胸膛的皮肉之下那忽而青紫、忽而绯红的十字形。每次重生后的头几天,德索亚都感觉脑袋迷迷糊糊的,双手也一次比一次颤抖得厉害。声音对他来说变得极其遥远,不论对他说话的人是圣神元帅、行星总督,还是教区教士,他似乎都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

德索亚开始换上教区教士的行头,脱下整洁的圣神神父舰长制服,换成法衣,上好衣领。他的腰带上系有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他几乎一刻不停地祷念着,拨转它如同阿拉伯排忧串珠:祈祷令他冷静,助他理清思绪。德索亚神父舰长不再梦见伊妮娅是他的女儿,也不再梦见复兴之矢和他的妹妹马利亚。但他梦见哈米吉多顿——那些可怕的梦境中,环轨森林熊熊燃烧,星球陷入火海,死光扫过肥沃的农地山谷,所过之处只留遍野横尸。

在他们首次特提斯河星球的旅程之后,他明白他估算错了。在复兴星系时,他宣称,假设在每个星系花三天时间重生,发出警告,然后立即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那么两个标准年足以遍历两百颗星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尽如此。

第一颗星球是鲸逖中心,先前疆土辽阔的霸主世界网的行政中心。在环网时代,它曾是上百亿人口的家园,无数轨道城市与聚居地环绕星球旋转,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星环,它们各自拥有太空升降梯、远距传输器、特提斯河、中央广场、超光通信仪等林林总总的便捷服务。这里也是霸主数据平台万方网的中心,同时还是政府大楼的本部,当年梅伊娜?悦石一声令下,军部的飞船摧毁了环网远距传输器,鲸心在陨落中遭到重创,悦石本人也在政府大楼里死于狂怒暴民的重拳之下。随着动力网的崩溃,飘浮建筑轰然坠毁。城市里还有些尖塔,其中好些有几百层高,仅由远距传输器连接,没有任何楼梯或电梯,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里边饿死,或是等不及掠行艇的救援就跳楼身亡。这颗星球没有本土农业,食物从一千颗星球进口而来,运输方式是以行星为基地的远距传输器,或是巨大的环轨空运传送门。饥荒暴动在鲸心上持续了五十个当地年,约合三十标准年,当暴动过去,已有数十亿人死于同类手下,另外还有几十亿人死于饥荒。

早在环网时代,鲸逖中心就已经成为一颗复杂莫测、放浪不羁的星球。很少有宗教得以在此扎根,除了那些最为放纵或极端的流派。末日赎罪教派,即伯劳教会,就曾在这些无趣的世故之人中风靡一时。但在霸主扩张的数个世纪里,鲸心上真正崇拜的偶像只有权力:追寻权力、接近权力、维持权力。权势已经成为数十亿人的上帝,而当那上帝从神座上跌落,下坠途中还不忘拉下数十亿崇拜者为其垫背,于是,在城市的残垣断壁间,幸存者一面诅咒有关权势的记忆,一面在腐朽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之下,从零开始摸索出农耕的生活,在废弃的公路、航线、古老的中央广场商业区的残骸之间,用他们手中的犁开垦田地,从特提斯河里捕食鲤鱼,而那河曾经日载上千精雕细琢的游艇与娱乐游船。

鲸逖中心恰是滋长重生基督教、新天主教的温床,陨落过去六十标准年后,教会传教团和圣神警察抵达这颗行星,此地十数亿幸存者开始诚挚而广泛地皈依上帝。那些环网时代商企与政府大厦的尖塔,虽已荒废,却依然高大而洁白,如今终于被拆毁,新生的鲸逖中心上,新生的人们用双手清理出它们的砖石、智能玻璃和塑钢,建造出了大量教堂,里面每一周的每一天都挤满了感恩的虔诚信徒。

在重建后的人类势力版图,也就是我们所知的圣神版图中,鲸逖中心的大主教成为最重要——并且,千真万确——最有权有势的人之一,影响力堪与佩森的教皇陛下分庭抗礼。他的权力急速膨胀,持续增长,除非教皇尊荣一怒,不然无人胆敢越界(耶稣纪元二九七八年,即陨落过后第一二六年,克劳斯?克罗南伯格枢机大人被逐出教会的事件,促进了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局面的建立)。

这一切便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他第一次从复兴星系向外空跃迁时发现的。他之前预测,两年,也就是大约六百天内,将经历两百次自我强加的死亡,走遍前特提斯河流经的所有星球。

他和手下的瑞士卫兵在鲸逖中心待了八天。“拉斐尔”号带着它的脉冲自动信标(里面封装着编码信息)进入了星系;戍守在那里的圣神舰队迅速作出回应,于十四小时内与其汇合。减速进入鲸心轨道交通线又花了八小时,接着又用了四小时传送,他们的待苏体才终于得以抵达行星首府圣保罗的官方重生龛。这样就花去了整整一天。

三天的正规重生及一天的强制休息后,德索亚会见了鲸心的大主教——阿吉拉?茜尔华斯基大人,这就必须再忍耐整整一天的冗长仪节。德索亚带着一件鲜为人知的权力授权物:教皇触显,大主教的教枢定是如猎狗嗅探气味一般,找到了其中的缘由,获悉了此权力的源头。几小时内,德索亚就察觉到一丝意欲攫取本地最高权力的复杂阴谋:眼下,茜尔华斯基大主教还不敢妄想成为枢机,因为自克罗南伯格被逐出教会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鲸心的精神领袖,能够在调任至佩森与梵蒂冈之前,就被擢升到大主教之上的地位,但她目前在这个圣神辖区中的权力,要比大多数枢机的权力大得多,其中一项,就是有权任免当前的圣神舰队元帅。她一定明白德索亚携带的物件所代表的教皇权威,并认为它对自己将来的归属没有任何不利影响。

德索亚神父舰长根本不在乎茜尔华斯基大主教的妄想症,也不在乎鲸心上的教会政局。他只关心该如何阻断此地的远距传送门,不让敌人从这里逃跑。在传送到鲸逖空间的第五天,他从圣保罗大教堂及大主教行宫出发,走过五百米,来到河边。那里只有一截小支流,被挖掘成运河,流经整座城市,但它曾属于特提斯河的一部分。

巨大的远距传送门依然保存完好,因为工程师们认为,任何想要拆除它们的举措都必定会引发热核爆炸,于是长久以来,这里就被用来悬挂教会的旗幅,但此地的两座入口离得很近——蜿蜒的特提斯河仅有两公里长,经过繁华的政府大楼和齐整的鹿苑花园。现在,德索亚神父舰长、手下的三名士兵与几十位宣誓为茜尔华斯基大主教效忠的圣神警卫兵同行,他们一起站立在第一座入口前,视线越过碧草青青的河畔,望向一条三十米长的挂毯,图案是圣保罗的殉难,它悬挂在第二座入口上,纤毫毕现,近处是主教宫殿花园里繁花似锦的桃林。

先前特提斯河的这一部分现已归属于大主教大人的私人花园,所以运河沿岸及河上的所有桥梁都派有卫兵把守。但古老的人工遗迹(曾经的远距传送门)却没有得到特别的注意,内卫队的指挥官向德索亚保证,从没有任何船只或未经授权的个人能从这些入口进出,运河沿岸亦是如此。

德索亚坚持要派常设警卫守护入口。他要求架设相机,一天二十九小时监视,还要用上传感器、警报、绊网。当地圣神军队与大主教商议后,勉强履行了这些他们认为干涉其主权的行为。德索亚对这没用的政治活动都快绝望了。

第六天,纪下士莫名发起高烧,住进了医院。德索亚坚信这是重生引起的症状: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各自忍受着战栗、情绪波荡和身体不适。到第七天,纪下士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他恳求德索亚让他离开病房,离开这颗星球,但现在,大主教却坚持要德索亚参加当晚的大弥撒,向尤利乌斯教皇陛下表示敬意。德索亚难以拒绝,于是当晚,在持有王节、饰有粉红纽扣的蒙席们的簇拥下,在铸有教皇三重冠和十字形钥匙图案的巨大徽章之下(德索亚脖子上挂着的教皇触显也具有同样的图案),在薰香的烟雾缭绕下,在洁白的主教法冠和叮当作响的铃铛之间,在由六百名孩童组成的唱诗班的庄严歌声中,来自马德雷德迪奥斯的简朴神父战士与优雅的大主教一同赞颂了基督神秘的十字形与复活。当晚,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德索亚手里领过圣餐——在他们的搜寻之旅中,每晚的圣餐仪式都是德索亚的职责,还有另外一部分人被选出来接受圣饼,默祷十字形的成就,它已成功地给予了他们永生。与此同时,三千信徒在晦暗的教堂烛光下祈祷守候。

第八天,他们离开星系,德索亚神父舰长第一次如此欢迎死亡的到来,那将是解脱的手段。

他们在天国之门上的重生龛里苏醒,这颗星球曾经环境严酷,到环网时代被改造得绿树成荫,舒适宜人,而现在很大程度上,又恢复了其本来的面目:沸腾的泥浆、致命的沼泽、不能呼吸的大气;天空中,织女星辐射出耀眼的射线。这些传送门到底通向何处?他们在复兴之矢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于是,“拉斐尔”号的蠢蛋电脑选出古老的特提斯河流经的一系列星球,计算出最有效率的访问顺序。但德索亚感兴趣的,是他们离旧地星系越来越近——比鲸心的十二光年还要近,现在,天国之门和旧地星系的距离只有八光年多一点。德索亚意识到自己很愿意访问旧地星系,尽管旧地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事实上火星与其他适宜居住的行星、月球及小行星带都已成为偏僻的死水一潭,圣神对他们的兴趣还比不上当年的马德雷德迪奥斯。

但特提斯河从没流经过旧地星系,于是德索亚只得压下好奇心,接下来的几颗星球距离旧地的故园更近,他也因此略微得了些宽慰。

他们在天国之门又逗留了八天,但不是因为教会内部的政治。环星轨道上驻扎着一小队圣神卫戍部队,不过他们很少登陆这个荒废的星球。自陨落以来的二百七十四标准年中,天国之门的四亿人口大幅锐减,如今只剩八到十个狂热的采矿者,在它的泥滩表面流浪:早在悦石下令摧毁远距传输器之前,驱逐者游群已经扫荡了织女星系的这颗星球——环轨密蔽场被熔成炮灰,首都泥滩城被千刀万剐,随之遭殃的还有美丽的海滨大道公园,花费数个世纪才建起的大气生发站,也被等离子弹炸飞。远距传输器的陨落,让这里的土壤高度盐碱化,而在那之前,这颗星球早已被掘得底朝天,再也长不出一草一木。

这就是说,现在圣神卫戍部队之所以要保卫这颗炽热的行星,只是为了保护传说中丰富的原料,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降落到地面上。德索亚必须说服卫戍部队指挥官——圣神少校利姆——发起一次远征。在“拉斐尔”号进入织女星系的第五天,德索亚、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布里斯托上尉、十多名圣神卫戍士兵换上危险环境抗性服,乘坐一艘登陆飞船,抵达曾有特提斯河流淌的泥滩。但远距传送门已经不在那里。

“我还以为它们坚不可摧呢,”德索亚说,“技术内核建造它们的时候,不仅建得坚固耐用,还在周围设下陷阱,让后人无从摧毁。”

“它们不在这里了。”布里斯托上尉说着,下令回到轨道。

德索亚制止了他。他亮出教皇触显,坚持要完成一次全方位传感搜索。最后,远距传输器终于被找到了——两门相距十六公里,深埋在将近一百米厚的泥浆底下。

“你们的谜团已经解决,”利姆少校通过密光说道,“要么是驱逐者攻击,要么是后来的泥流埋葬了传送门,填塞了原先的河流。这颗星球已经实实在在完蛋了。”

“也许,”德索亚说,“但我要求将远距传输器挖出来,并在其周围建起临时性环境泡,这样,万一有人从中经过,就不会死于非命,同时,每一扇传送门旁边都要增添常设戍卫。”

“你这该死的脑袋被驴踢了吗?”利姆少校爆跳如雷,然后,他记起了教皇触显,于是又补上一个词,“长官。”

“还没呢,”德索亚说道,怒视着摄像机,“我的命令需得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少校,否则,接下来的三个标准年内,你都得待在下边报告星球的详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