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德索亚第一次派别人乘坐“拉斐尔”号,帮他跑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独自乘着大天使飞船离开,随身携带着DNA和指纹信息,以及霍鹰飞毯上扯下的线。

“记住,”“拉斐尔”号加速至完全量子状态前,德索亚从平台上用密光嘱咐道,“海伯利安上依然有圣神军队重兵把守,星系内始终有至少两艘火炬舰船。他们会把你带到首都圣约瑟夫,让你接受彻底的重生。”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被捆绑在加速座椅中,仅仅咕哝了几声。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成像仪上显示出的面容看起来相当放松且冷静。

“去那里过上三天,当然,”德索亚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不超过一天就能浏览完所有文件。然后回来。”

“明白,舰长,”格列高利亚斯说,“我不会在杰克镇任何一座酒吧里浪费一秒钟的。”

“杰克镇?”德索亚说道,“哦,对了…首都以前的浑名。好吧,中士,如果你真想在海伯利安的酒吧里度过一晚的话,那么,请别客气。你跟着我,已经好几个月滴酒未沾了。”

格列高利亚斯咧嘴笑笑。时钟宣布,三十秒钟之后,将开始量子跃迁及附赠的痛苦灭亡。“我毫无怨言,舰长。”

“非常好。”德索亚说,“旅途愉快。呃…那个,中士?”

“在,长官?”还剩十秒钟。

“多谢,中士。”

没有回应。超光速粒子密光的那一头,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拉斐尔”号已完成了量子跃迁。

海军已追踪并击杀了五条灯嘴鱼。德索亚乘着指挥扑翼机,飞到每一具躯壳边查看。

“老天爷,我没想到它们竟有这么大。”看到第一条被击毙的灯嘴鱼时,他对斯布劳尔上尉说。

那畜生白得像蛆,少说也有站台的三倍那么大:巨大的眼柄[43],幽深的喉头,两条纤维状的鳃缝,长度跟扑翼飞机差不多,搏动的触须伸展了几百米长,悬荡的每条触角都挂着一盏冷光“提灯”,极为明亮(哪怕是在白日光天之下),还有嘴,很多很多嘴,每一张都大得足以吞下一艘作战潜艇。就在德索亚细细注视它的时候,在骤减的压力下内爆的尸体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捕捞队的船员,他们正锯下触须和眼柄,赶在烈日晒臭它之前,把白花花的肉切成小块,方便搬运。

整个区域的所有灯嘴鱼和其他致命食人鱼都消灭干净后,两名深层潜艇艇长心满意足地将潜艇下潜至一万两千寻深处。在那里,如旧地红杉般庞大的管虫整齐而细密地生长着,他们惊异地在其中发现了一大批古老沉船——偷猎者潜艇,被深海的压力挤成了小提箱般大小;一艘失踪了一个多世纪的海军护卫舰;还找到一大堆靴子——好几十双靴子。

“是鞣革引起的结果,”斯布劳尔上尉对德索亚说,他们正一同注视着监视器,“有些匪夷所思,不过在旧地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些古老的深海打捞行动——比如对那艘叫作‘泰坦尼克’号的水面艇的打捞——没有找到任何尸体[44],大海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将他们吞噬掉,却留下了很多靴子。皮革鞣制过程中产生的什么物质,让那里…以及此地海里的畜生胃口全无。”

“把它们捞上来。”德索亚对着总机线命令道。

“靴子?”潜艇艇长的声音传来。“全部?”

“全部。”德索亚回答。

监视器显出海床上有着大量的垃圾:差不多两个世纪以来,站台工作人员不小心落下的东西、溺死的偷猎者和水手生前的随身财物,渔民及其他人丢弃的金属与塑料垃圾。大部分物品历经深海甲壳类生物的侵蚀,饱受难以想象的压力的摧残,显得奇形怪状,但其中有一些依旧够新奇、够坚韧,尚能看出是什么东西。

“把它们装袋,捞上来。”德索亚下达命令捞起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例如刀、叉、带扣,或者…

“那是什么?”德索亚问道。

“什么?”深层潜艇艇长说道。他正望着遥控机械手,没有看监视器。

“那亮闪闪的东西…看起来像把手枪。”

潜艇调转过头,监视器画面随之改变。明亮的探照灯扫过一圈,转回,摄像仪变焦,照亮了那件物体。“是把手枪。”艇长的声音传来,“还很干净。被压坏了一点,但基本上还算完好。”单帧成像仪从监视器上截图,德索亚听到“咔嗒”一声。“我马上把它打捞上来。”艇长说。

德索亚突然想嘱咐一句“小心些”——但终究没有开口。多年火炬舰船船长的任职生涯,教会了他放心让手下做事。他望着出现在监视器上的抓钩臂,遥控机械手轻轻地举起闪闪发亮的东西。

“可能是比留斯上尉的钢矛手枪,”斯布劳尔说,“和他一起掉了下去,至今没有找回。”

“可这儿离站台非常远。”德索亚沉思道,望着监视器画面中的影像切换、改变。

“这儿的洋流很强劲,而且没有规律。”年轻的军官说道,“不过,这看起来不像钢矛手枪。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方方正正了。”

“对。”德索亚说。水下探照灯闪耀着,扫过一艘潜艇,它在此深埋了好几十年,船体上都已结了一层硬壳。德索亚回忆起他多年在太空服役的经历,那些陌生的未知世界是多么空荡贫瘠,相比之下,任何一颗星球上的任何一片海洋,都富含大量生命与历史。神父舰长想起驱逐者和他们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尝试,竟企图使自己适应太空,就如同这些管虫、食人鱼、贴近海底生长的物种,已适应了永恒的黑暗与可怕的压力。也许,他想,驱逐者明白了人类未来的什么秘密,而那一点,我们圣神子民恰恰矢口否认。

异端。德索亚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看着身边年轻的联络员。“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他说,“一小时后,他们就会把这东西捞上来。”

分别四天后,格列高利亚斯回来了。还未重生,“拉斐尔”号发出悲伤信标,二十光分外的一艘火炬舰船与之对接,把中士的待苏体带至圣特雷莎的重生教堂。德索亚等不及中士醒来,下令马上把信使邮袋拿给他。

海伯利安的圣神档案中,的确鉴别出了霍鹰飞毯上的DNA,杯子上遗留的部分指纹也找到了匹配资料,它们属于同一人:劳尔?安迪密恩,公元三〇九九年生于海伯利安行星,未受洗;公元三一一五年多马[45]月,应征加入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曾在大熊起义期间加入第二十三机械步兵团作战——因英勇骁战而三次获得嘉奖,其中一次是冒着炮火营救同班战友——在天鹰大陆南爪地区的北京要塞驻扎了八个标准月,剩余时间在天鹰大陆湛江第九驻地服役,巡逻该地丛林,抵御纤维塑料种植园附近的叛乱恐怖分子。最高军衔,中士。公元三一一九年四旬斋[46]月十五日退伍(光荣退役),之后行踪不明,直到十标准月之前,即公元三一二六年升天月二十三日,在天鹰大陆浪漫港被捕,受审,判罪,罪名是谋杀来自复兴之矢的重生基督徒——达比尔?赫瑞格。档案上说,劳尔?安迪密恩拒绝接受十字形,入狱后一周,即公元三一二六年升天月三十日,通过死亡之杖处以死刑,尸体被投入大海。死亡证明和验尸报告经由当地圣神检察长公证。

第二天,从海底捞起的那支已被压坏的古式点四五口径自动手枪上,残留的指印也找到了匹配档案:分别属于劳尔?安迪密恩和比留斯上尉。

对于从霍鹰飞毯上扯下的线头,通过海伯利安圣神档案没有那么容易鉴定。但负责调查工作的职员搜索了档案馆的手书记录,说大约一个世纪前,曾在海伯利安上居住的一位诗人,他所著的传奇文学《诗篇》,就曾描述过这样的一张飞。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重生之后,休息了几小时,继而飞到三-廿-六中滨驻地报告,德索亚将一系列发现一一告知他。他还告诉中士,二十多名圣神工程师在远距传送门附近调查了三周,所递交的报告却只是说古老的拱门没有任何被激活的迹象,尽管当晚平台上有好几个渔民看见一道明光忽闪而过。工程师还报告说,没有任何办法进入内核建造的这个古老拱门,也没办法弄清楚,通过它可以传送到哪儿——如果真有可能通过的话。

“和复兴之矢一样。”格列高利亚斯说,“但至少,你已经知道是谁在协助女孩逃跑。”

“也许。”德索亚答道。

“他远道而来,却死在了这里。”中士说。

德索亚神父舰长靠在椅背上。“他当真死在这里了吗,中士?”

格列高利亚斯没有回答。

最终德索亚说道:“我想,咱们在无限极海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至多还会待一两天。”

中士点点头。站在这,从主管办公室那长长的斜窗户望出去,已能看见月出之前明亮的暮光。“接下来去哪儿,舰长?回到先前的搜索模式吗?”

德索亚同样凝视着东方,等待巨大的橘黄色圆盘从黑色地平线上升起。“我不确定,中士。咱们先把这里的一摊子事理理清楚,把鲍尔舰长移交到第七轨道的圣神司法部,然后息息米兰德里亚诺主教的怒火…”

“如果办得到的话。”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德索亚同意道,“然后再向凯莱大主教请个安,回我们的‘拉斐尔’号,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现在,是时候分析一下那孩子会去哪儿,然后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不再遵照‘拉斐尔’号得出的最短路程模式办事了。”

“是,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他敬了个礼,走向门口,在那里踌躇片刻。“您分析出什么结论了吗,长官?根据我们在这里发现的几样东西?”

德索亚望着正缓缓升起的三轮月亮。他没有转过椅子,只是背对着中士说道:“有几个猜测。仅仅是猜测。”

36

我们拼命撑着船篙,才赶在木筏撞上冰墙之前阻止了它的前进。现在,所有的提灯都被点亮,光芒投向冰窟里严寒的黑暗中。迷雾从漆黑的水面升起,在冰窟凹凸不平的顶部萦绕不散,犹如溺毙者不祥的阴魂。微弱的光线在冰晶间四下折射,令周遭的黑暗更加深晦。

“这么冷,河水怎么没结冰?”伊妮娅把双手捂在腋下,一面跺脚一面问。她已经把带来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了,但还不够。真是太冷了。

我单膝跪在木筏边缘,捧起一点河水,放到唇边尝了尝。“咸的,”我说,“跟无限极海上的海水一样咸。”

贝提克举起手电,扫过我们前方十米外的冰墙。“冰一直垂到水面。”他说,“看样子还有一部分延伸到了水下,但河水依然在流。”

突然间我心里涌起希望。“关掉提灯,”我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气氤氲的洞窟内回响,“手电也关掉。”

我本来以为,全都关掉之后,能够透过冰墙,或者从它下边看到一点微光——那标志着我们还有救,标志着冰窟不是无限远的,只是出口塌了而已。

但四下里只有纯然的黑暗,再怎么等,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我骂了一句,怀念起被我丢在无限极海上的夜视镜:如果那东西在这里能用,就意味着有光从什么地方渗入。我们在漆黑中又等了一会儿,现在已经能听到伊妮娅在瑟瑟发抖,并真切地感受到我们呼出的水汽。

“把灯打开吧。”我最终说道。没有一丝希望之光。

我们再一次把光线投向冰墙、洞顶和河流。薄雾依然袅袅升起,在天花板附近凝结。不断有冰凌掉入白气腾腾的水中。

“我们…在…哪儿?”伊妮娅问道,努力想阻止牙齿格格作响,但全然没用。

我在背包中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很久以前从马丁?塞利纳斯的城堡里拿来的保暖毯,裹在她身上。“这样能保持热量。别…快披上。”

“咱们一起吧。”女孩说。

我蹲在加热立方体旁边,把它的传导力扭至最大值。六个陶瓷面中,有五个开始发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和你一起披的。”我说着,又把灯光扫过挡住前路的冰墙,然后说道,“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猜咱们是在天龙星七号。我在沼泽那会儿,曾有些挺有钱的…也挺强壮的…客户到过那个星球狩猎北极幻灵。”

“我也这么想。”贝提克说。他缩在发热的提灯和加热立方体旁,幽蓝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是冻坏了,比我感觉到的还要冷。微薄帐篷上面已经结满了霜,如金属薄片一样脆弱。“那颗星球的重力场高达一点七倍。”他说,“据说,陨落后,霸主在该地的环境改造工程就全面失效,大部分区域都回到了超冰川时代。”

“超冰川?”伊妮娅重复道,“那是什么意思?”保暖毯保持住了她的体温,她的脸蛋稍稍变得红润了些。

“就是说,天龙星七号上的大气,大部分都是固体,”机器人说,“全都冻住了。”

伊妮娅左右四顾。“我想,我记得妈妈说过这个地方,有一次办案时,她追踪一个人到过这里。你们知道,她是个卢瑟斯人,很习惯一点五倍的重力,但就连她也记得,这颗星球让人很不舒服。特提斯河竟然流经这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贝提克再次站起身,把灯光往四下里一扫,然后又蹲回发热的立方体旁。在巨大的重力下,就连他那强壮的背脊也微微变驼了。

“指南书上怎么说?”我问。

他拿出小册子。“只有很简单的介绍,先生。这本书出版时,特提斯河才刚扩展到天龙星七号不久。河流位于北半球,在霸主准备环境改造的区域之外,这节河段的主要看点大概是,有可能见到北极幻灵。”

“就是你那些猎人朋友猎捕的东西?”伊妮娅问我。

我点点头。“白色的动物,生活在地表,速度很快,相当危险。听那些猎人说,环网时期它们几近灭绝,但自陨落以来,数量有所恢复。它们的食物,显然包括天龙星七号上的人类居民…幸存的那些。只有土著们——好几个世纪前适应本地的大流亡殖民者——在陨落后幸存了下来。他们应该还处于原始社会,猎人们说,这里唯一能供土著民捕猎的动物只有幻灵。土著民憎恨圣神,有传闻说,他们杀害传教士…还抽他们的筋做弓弦,就跟对待幻灵一样。”

“这颗星球历来不愿顺从别人的管制,霸主当局从没有管辖过此地,”机器人说,“传说,远距传输器崩溃时,本地人相当高兴。当然,那是瘟疫之前的事了。”

“瘟疫?”伊妮娅问。

“一种逆转录酶病毒。”我说,“大大削减了霸主人口,原来的几亿降到了不足一百万。幸存的人中,大部分都被仅有的几千土著民杀掉,还有少数在圣神早期被撤离。”我顿了顿,看着女孩。保暖毯优雅地披在她身上,在提灯和立方体的光芒照射下,皮肤微微发亮,看起来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年轻圣母。“陨落之后,原环网地区都进入了艰难时期。”

“我听说的情况也是如此,”她干巴巴地说,“我在海伯利安上长大的那段时间,情形还没那么遭。”她看看四周轻拍木筏的漆黑河水,又望望冰钟乳,“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特意在路途中加入几公里的劳什子冰窟。”

“这点是够怪。”我说着,朝袖珍指南点点头,“这上头说,这段的主要景观是可能见到北极幻灵。可那些幻灵…至少是我从那些环网猎人嘴里听到的…不会在冰上挖地洞,它们生活在地表。”

伊妮娅黑色的双眼紧盯着我,她听懂了我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地方其实并不是洞穴…”

“我想也是。”贝提克说着,指了指头顶十五厘米上方的冰顶,“那个年代的环境改造运动,只注重于某些低海拔地区,营造出适当的温度与地面气压,这样一来,以二氧化碳和氧气为主的大气,就可以从冻结状态升华为气体。”

“他们成功了吗?”女孩问。

“仅有几处。”机器人回答道,他又指指周围的黑暗,“我猜,在特提斯河的游客会通过这一小段流域的那个年代,这片地应当是露天的。或者说,应当是在用于截存大气、阻挡外界极为严酷气候的密蔽场保护之下的‘露天’。而那些密蔽场,我想,现在都已经没了。”

“这么说,困住我们的,恰恰就是曾供观光者呼吸的大气。”我说着,望望窟顶,又低头看着依然躺在箱子里的等离子突击步枪,喃喃道,“不知道有多厚…”

“很可能有几百米,至少。”贝提克说,“纵深一千米的冰也不足为奇。我想,环境改造区域临近北部地区,厚度差不多就这么厚。”

“你对这儿知道得真多。”我说。

“恰恰相反,先生。”他说,“关于天龙星七号的生态、地理以及历史方面的知识,这已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我们可以问通信志。”我说着,朝我的背包点点头,那里面放着手环。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下。“不要。”伊妮娅说。

“附议。”贝提克说。

“那等会儿再说吧。”我说道。但事实上,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想着舱外活动物品柜里的东西(当初真该坚持把它们带来):具有强大加热功能的危险环境防护服,水中呼吸装备,哪怕是件太空服也好,我们便不至于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一个个冻得像筛糠似的。

“我正在想,要不要朝洞顶开枪,看能不能打穿,爬到外面去,”我说,“但那样的话,也有可能会造成塌方,反而大大减少我们逃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