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提克靠近了些。“那么,为我们激活远距传输器的,并不是内核?”

“不是。”伊妮娅说。

“我们会发现是谁吗?”我问。

“如果我们能免于一死。”伊妮娅说,“免于一死。”她的双眼现在看起来不像还在发烧,只是很疲惫。“他们会等着我们,就在明天,劳尔。我不是说那个神父舰长和他的手下。而是某个从内核来的人…某种东西,从内核来的,它在等着我们。”

“就是你觉得杀了格劳科斯神父、库奇阿特以及其他人的那东西。”我说。

“对。”

“这是不是显圣?”我说,“我是说,你能感知到格劳科斯神父。”

“不是显圣。”女孩声音空洞地说道,“只是关于未来的记忆。确定的记忆。”

我看着窗外渐弱的风暴。“我们可以留在这儿。”我说,“找一辆还可以开的掠行艇或者电磁车,飞到北半球,然后躲在阿里,或者旅行指南上提到的其他大城市。我们不一定非得和他们玩这个游戏,不一定非得在明天通过远距传送门。”

“不。”伊妮娅说,“我们必须去。”

我准备抗议,但马上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说道:“伯劳是打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女孩说,“这要取决于这次是谁送它来的。或者,它也可能是自己来的。我不清楚。”

“自己来的?”我说,“我还以为它只是台机器。”

“哦,不。”伊妮娅说,“它可不只是台机器。”

我揉揉脸。“我不明白。它会成为我们的朋友吗?”

“永远不会。”女孩说着,坐起身,摸摸我一秒钟前刚揉过的脸,“对不起,劳尔,不是跟你绕圈子,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什么是写就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定数。我眼中的一切都像流沙,像美丽的沙画,瞬间就会被风吹散…”

沙漠风暴的残余力量刮得窗户格拉格拉直响,像是要表演她的比喻。她对我微笑着说:“对不起,刚才我的时感有些紊乱…”

“紊乱?”我问。

“先前问你爱不爱我。”她忧伤地笑了笑,“我忘了我们是在何时何地。”

过了一会儿,我答道:“没关系,孩子。我本来就爱你。明天,我会拼死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不管他是教会,还是内核,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也会努力阻止这种不测发生的,伊妮娅女士。”贝提克说。

女孩笑了,握住我俩的手。“铁皮人,稻草人。”她说,“我不配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轮到我笑了,外婆给我讲过这个故事[74]。“那胆小的狮子在哪儿呢?”我问。

伊妮娅的笑容褪去。“就是我。”她静静地说,“我就是那个胆小鬼。”

那晚,我们谁都没睡觉。第一缕曙光染上城外的红色山冈时,我们备好行装,走上木筏。

51

因“拉斐尔”号在天龙星星系内抵达跃迁点的速度相对较慢,所以抵达神林空域的时候,就不必大力降低速度了。减速度极为温和——还不到二十五倍重力,且只持续三个小时。拉曼达斯?尼弥斯躺在松软的重生龛里,等待着。

当飞船平稳地滑入环绕行星的轨道时,尼弥斯打开重生龛的门,蹦向更衣室,穿上衣装。离开指挥荚舱,在前往通向登陆飞船的通道前,她查了查重生龛监控器,直接接入飞船的操作系统。三口重生龛都正常运行着,将按照程序进入为期三天的重生周期。尼弥斯知道,到德索亚和他手下醒来时,问题将已经得到解决。利用连接着飞船主电脑的微纤,她输入了在天龙星星系中用过的相同程序指令和超驰记录。飞船确认了登陆飞船下一步的起降程序,并准备好将记录擦除。

沿通道前往登陆飞船的气闸舱前,尼弥斯来到私人锁柜那里,敲入了密码。里面有几件替换的衣服和其他一些伪造的私人物品——一些“家庭”全息照,几封她那并不存在的哥哥给她写的假信。此外,就只有一条备用腰带,腰带上是几个普通的封袋。如果有人要检查这些封袋,只会找到那种只需要花上八到十个弗罗林就可以在任何便利店买到的扑克电脑,还有一卷线、三个装着药丸的小瓶、一盒卫生棉条。她把带子滑到腰间,继而朝登陆飞船跃去。

从轨道上看,纵使离地三万公里,而且覆盖了厚厚的云层,也还是可以看到神林现在的面目——一片饱经摧残的惨状。这颗星球表面,不是不连续的陆地和海洋,而是一整块单一的大陆,上面镶嵌着数千狭长的咸水湖——“湖湾”,一道道犹如在台球桌的绿色绒布上留下的条条爪印。现在,青翠的大陆上,除了湖湾和数不清的指状湖泊顺着断层线点缀在那儿,还有千万条棕色伤痕,那是几乎三百年以前,驱逐者入侵时——人们依然认为是驱逐者入侵——一遍又一遍划开这祥和的大陆所留下的。

登陆飞船急速穿过大气外层和电离层,刺入稠密的大气,发出了三倍音爆。尼弥斯低头俯瞰,广阔的云层下方,陆地地貌逐渐进入视野。从前,经DNA重组的红杉和美洲杉森林,吸引缪尔兄弟会来到这颗星球,它们曾高达两百米,现已悉数灭绝,在席卷全星球的森林大火中烧成了灰烬,随之而来的便是核冬。南北两半球依然有大块区域覆盖着积雪和冰川,白光闪耀,到了赤道地带,云层逐渐消散,两侧各有一千公里宽的地段显露了生机。恢复中的赤道地带,正是尼弥斯的目的地。

尼弥斯接过航空航天两用登陆飞船的手动操作,扣上纤丝插孔,搜索从“拉斐尔”号主存储库里下载的星球地图:找到了…特提斯河曾经约有一百六十公里长,主要是从西至东,绕过神林乾坤树的树根,经过缪尔博物馆。尼弥斯发现,特提斯河绕着乾坤树的北部圆周流过一小段,整体来看,几乎是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弧。圣徒将自己设想成霸主内具有生态良知的正义群体——不论在环网还是偏地,不管是否受到邀请,只要有地方进行环境改造,他们总要插上一脚。而乾坤树,就是他们傲慢的象征。的确,这棵树在已知的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它的主干直径有八十多公里,枝条的直径也有五百多米,与火星享誉盛名的奥林帕斯山的底部直径相等,这棵活生生的生命体,上部枝条直伸入太空的边缘。

当然,现在它已死去,陨落前在“驱逐者”舰队的猛烈炮轰下,被撕了个粉碎,烧了个干净。这颗曾经壮观辉煌、生机勃勃的树木,如今只剩乾坤桩,一大堆灰烬和炭块,犹如遭受侵蚀的远古盾状火山遗迹。圣徒也不在了——受到攻击的那一天,他们乘上尔格推动的树舰,死的死,逃的逃——神林的土地,两百五十多年来都是一片荒芜。尼弥斯知道,很久以前圣神打算重新拓殖这颗星球,要不是内核命令他们放弃,现在根本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人工智能们对于神林有自己的远期计划,不需要传教士或者人类殖民。

尼弥斯找到上游的远距传输器,和南部烧成灰烬的乾坤桩斜面比起来,它真是小得可怜。她在上方盘旋了一会儿。沿河一线已经长出了次生组织,树桩处受到侵蚀的灰烬斜面也绿意葱葱,虽然和古老的森林比起来渺小得如同草芥,但那些树木高的也有二十米,有些还要更高。阳光照耀着溪谷的时候,尼弥斯能看见那里偶尔有几处杂乱而浓密的矮树丛。这不是埋伏的好地方。尼弥斯把登陆飞船降落在河流北岸,走向远距传输拱门。

她取下一块接入板,找到接口模件,剥下右手和手腕上的人皮。她小心地收好皮肤,待回到“拉斐尔”号使用,接着,她直接插入模件,开始浏览数据。自陨落以来,这座入口还没有被激活过。伊妮娅那伙人还没来这条路。

尼弥斯回到登陆飞船上,朝河的下游飞去,试图寻找最佳的位置,一个无法从陆上逃生的地方——有足够茂盛的森林,可以隐藏尼弥斯和她的陷阱,又不太多,不至于让伊妮娅和她的同伙藏身,最后,那地方还要在一切结束之后方便清理。她倾向于选择岩石较多的地表:在回“拉斐尔”号前,很容易清洗。

沿河而下仅仅过了十五公里,她便找到了最佳地点。在这儿,特提斯河变成一条满是岩石的狭窄河道,驱逐者的炮轰和随之引发的山崩造就了一系列急流。这段急流和一条汇入特提斯河的狭窄支流的两岸上,新生的树木已经沿着灰烬斜坡生长起来。这狭小的峡谷两边都是乱石地,驱逐者炮轰的时候,黑色熔岩流向山脚,冷却后形成一块块的阶梯。这么崎岖的地形让人无法从陆路逃脱,而任何一个在急流上为木筏领航的人,都会刻意将它划入泛着白花的水,这样就不会有多少时间留意这些石头或是河岸。

她把登陆飞船降落在南边一公里外,从舱外锁柜里抽出一个真空封装的标本袋,掖进腰带,又用树枝为登陆飞船做了隐蔽,之后快步跑回河边。

尼弥斯从工具包中拿出那卷线绳,扯掉所有线,抽出肉眼看不见的单纤丝,足有几百米长。她把单纤来来回回地布在河面上方,犹如一张无形的蛛网,又给近地面的物体上涂上树汁般清澈的聚碳胶水,之后把单纤缠绕其上,这样既可以方便她找到纤丝,又可以避免单纤丝切断它所缠绕的树木和石头。就算有人到这里的熔岩石地来踏青,也只会把沾上胶水的纤丝看作是树液或者岩石上的地衣。现在,如果有人驾着“拉斐尔”号穿过这个区域,那飞船立马会被这单纤网大卸八块。

尼弥斯编完单纤陷阱,沿唯一的平地朝上游走去,打开药瓶,把几百颗迷你克雷莫地雷撒到地面和树上。披着聚合变色外衣的迷你爆炸物甫一落地,颜色和质地就立即发生改变,混入了周遭的环境中。如果有行走或跑动的目标出现,地雷就会跳过去,发生爆炸,爆炸力为向内爆裂。十米内,只要有脉搏、二氧化碳呼出、体温或脚步对地面的压力出现,地雷就会被触发。

尼弥斯估量着这个地形。如果顺急流漂来的人想从陆上逃跑,这块平地是附近河岸上唯一可以通行的地方,而这里撒满了地雷,没人能活着走过。尼弥斯慢步跑回石地,用编码脉冲激活了地雷的传感器。

为防止有人逆河游回上游,她又撕开卫生棉条的外包装,往河底撒入裹着陶瓷外壳的“蠼螋卵”。它们躺在河底,看起来就跟周围那些被水流打磨光滑的卵石没什么两样。不过一旦有生物从上方经过,它们就会自动激活。要是有人试图折返回上游,这些蚊蚋大小的蠼螋,就会从陶瓷外壳中爆发而出,尖啸着穿过水体或空气,刺入目标的头骨,接触到大脑组织之后,立即爆裂成一大堆金属纤丝[75]。

拉曼达斯?尼弥斯来到急流上方十米外的一块石头上,躺下来,等待着。她的腰带里还剩两样东西,扑克电脑和标本袋。

“电脑”是她这趟狩猎旅程中最先进的装置,为她设计这件东西的团体称其为“狮身人面像陷阱”,海伯利安上有一座同名墓冢,由相同的一批人工智能设计。这张卡片可以创造一个五米范围的逆熵及超熵潮汐区,制造这样的潮汐区所需的能量,足可为一颗人口稠密的星球,譬如复兴之矢,提供十年的电能,但尼弥斯只需要产生三分钟的时间置换。她一面捻弄着平坦的卡片,一面想,或许应该叫伯劳陷阱才对。

这名右手剥了皮的矮小女人朝上游看去。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尽管入口在十五公里之外,尼弥斯也会得到警报:她能灵敏地察觉到远距传输器的失真信号。她期望伯劳同他们一起来,期待它把自己当作对手。事实上,如果伯劳不跟他们一起来,不做她的对手,她会感到很失望。

拉曼达斯?尼弥斯拨动着腰带上最后一件东西。标本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个真空封装的舱外标本袋。她将用这东西把女孩的首级带回“拉斐尔”号,储存在聚变驱动接入面板后的秘密橱柜中。她的主人需要证据。

尼弥斯微微一笑,躺到黑色熔岩上,调整了一下身姿,让下午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她抬起手腕,遮住眼睛,准备打个短暂的小盹。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52

终于到了命运攸关的最后一天,天还未亮,我们便来到库姆-利雅得马什哈德的滨江街道,当时我满心希望伯劳已经离开。但它还在原处。

当这座由铬和刀刃组成的三米高雕塑进入我们的视野,看到它正站在我们小小的木筏上时,我们都停下了脚步。那怪物的站姿和我前一夜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我警觉地举起步枪朝后退,而现在,我小心地踏前一步,步枪依然举着。

“放松。”伊妮娅说着,把手搭上我的小臂。

“它到底想干什么?”我说着,拔下步枪的安全栓,把第一盒等离子弹夹顶入枪膛。

“我不知道。”伊妮娅说,“但你的枪根本伤不了它。”

我舔舔嘴唇,低头望着孩子。我想告诉她,等离子弹可以打穿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除非它包裹在环网时代二十厘米厚的抗冲击装甲中。伊妮娅看起来面色苍白,很是憔悴,眼睛下面已经起了黑眼圈,于是我没说这些。

“好吧。”我说着,把步枪放低了些,“有那怪物在,我们不能上木筏。”

伊妮娅捏捏我的手臂。“我们必须上去。”她开始朝混凝土码头走去。

我看看贝提克。看上去,他对这念头的反应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我们还是慢跑上前,跟上女孩的步伐。

近看伯劳比远看还要可怕。我先前用到了“雕塑”这个词,的确,这怪物确有几分雕塑的意味。想象一下,一座全部由铬尖刺、刺线、刀刃、荆棘、光滑的金属甲胄组成的雕塑,庞大得惊人——我本不算矮,它竟比我还高出一米多。怪物的整个身形很复杂——结实的双腿,关节包裹在钢箍中,箍条上也满是棘刺;扁平的脚面,本应是脚趾的地方却满是弯曲的刀刃,脚跟上是一根长长的勺状刀锋,用来开膛破肚可真是绝佳的工具;上部甲胄是光滑的铬壳,复杂地散布着一根根刺线;手臂很长,到处是关节,而且很多——上臂之下,还隐藏着一对较短的下臂;四只插满刀刃的巨手,毫无生气地垂在怪物的身侧。

脑壳的大部分很光滑,很长,显得有点奇怪,蒸汽铲般的下巴里,生着一排又一排的金属牙齿。怪物的额头和那披坚带锐的脑壳上,各有一片弯曲的刀刃。两个大大的眼睛,暗红色,深陷入里。

“你打算和这…怪物…一起上木筏?”站在距码头四米远外,我低声问伊妮娅。我们向伯劳走去的整个过程中,它并没有转头看我们,那双眼睛就跟玻璃反射镜一样死气沉沉,但我还是有股很强烈的冲动,想要退后,远离这怪物,然后转身逃跑。

“我们必须上木筏,”女孩低声回答道,“我们今天必须离开这儿,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我依然注视着怪物,以眼角余光瞥了瞥天空和身后的建筑。由于晚上沙尘暴刮得太过凶猛,空气中沙粒增多,本以为天空会变得更红,但空气反而清新了些,似乎是风暴把尘土给吹跑了。在沙漠最后一丝清风的吹拂下,微红的云朵慢慢游移,头顶的天空比前一天更蓝。现在,曙光已经照射到了建筑的屋顶。

“也许我们可以找艘没坏的电磁车,那样才有型呢。”我低声说,步枪举着,“不是这种有破蓬装饰的玩意。”这玩笑就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蹩脚,但那天凌晨,我可是鼓了多大的劲才开了这样一个小玩笑啊。

“来吧。”伊妮娅低声说着,沿钢梯走下码头,走上破烂不堪的木筏。我匆匆跟上她,一手握着步枪,枪口对准那铬制的噩梦,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陈旧的梯子。贝提克跟着我们,不发一言。

先前我还没有注意过我们的木筏有多么破烂,多么脆弱。那些砍短的原木有好几处都已开裂,前部三分之一已经覆满了水,包住了伯劳巨大的双脚,帐篷上堆满了夜晚沙暴刮来的红沙。方向舵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我们留在船上的装备看上去也像是被抛弃了好长时间似的。我们把背包丢进帐篷,站在木筏上,心中犹豫不决地望着伯劳的背影,等着它的动静——就像三只老鼠爬上了睡着猫儿的地毯上。

伯劳没有转身。它的背部并不比正面令人安心,唯一的区别在于,那双暗红色眼睛不再凝视着我们。

伊妮娅招招手,朝那怪物走去。她举起一只小手,但并没去摸那满是尖钉和刺线的肩膀。她转身看着我和贝提克,说道:“没事的。走吧。”

“怎么会没事呢?”我低声朝她吼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但不知怎的,在那东西旁边几乎不可能正常说话。

“如果它是来杀我们的,那我们早就死了。”女孩平静地说。她走到靠近码头的一侧,脸色依旧苍白,肩膀低垂着,拾起一条撑杆,“请解开绳子。”她对贝提克说,“我们得走了。”

机器人径直走向前,进入伯劳的势力范围内,他没有瑟缩,按伊妮娅的命令解开船头的绳子,把它卷成一圈。我一只手解开了船尾的绳子,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握着步枪。

有这个庞然大物站在前头,木筏的吃水变得更低了,水漫过筏面,几乎要流到帐篷里。前头和左右的几根木头都松动了。

“我们得先修修这筏子。”我说着,拿过舵,把步枪放到脚边。

“先去下一颗星球。”伊妮娅说着,还在用力撑着木筏,想进入河中央,“等我们过了这入口。”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我问。

她摇摇头。今早,她的头发似乎有点暗淡。“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天。”

几分钟前她已说过这话,现在我又感到了和刚才一样突如其来的恐慌。“你肯定吗,孩子?”

“肯定。”

“可你却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不是非常肯定。”

“那你知道什么?我是说…”

她面无血色地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劳尔。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们能活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去寻找我梦中的那栋楼。”

“什么样的楼?”

伊妮娅张嘴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靠着撑杆休息了一会儿。现在,我们正在河流中央快速前进。城区高耸的建筑群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河岸两旁的小公园和人行道。“等我看到那栋楼时,我就会知道。”她放下撑杆,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袖,轻轻地说起话来,我弯下身子,仔细倾听。“劳尔…如果我…失败了…而你…成功了…请回家,把我所说的告诉马丁叔叔。关于狮虎熊…关于内核的目的。”

我抓住她瘦弱的肩膀。“别那么说。我们会一起成功的,等我们见到马丁,一定要你来亲口告诉他。”

伊妮娅点点头,却不甚自信地回到撑杆边上。伯劳依旧目视前方,水花在它的双脚间荡漾,清晨的曙光开始在它体表的荆棘和刺线上闪耀。

我曾以为离开马什哈德城后,会进入开阔的沙漠,但这回我又错了。河畔公园和人行道的树木愈加繁茂——常蓝植物、变种旧地落叶乔木,更是蓬勃生长着黄色和绿色棕榈树。很快,我们就将城市建筑抛到了身后,宽广平直的河流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现在依然是清晨,但初升的太阳已让人感受到强有力的热量。

船行在河流中央,不大需要掌舵。我把它绑好,脱下衬衫,叠整齐,放入背包顶部,然后从女孩手里接过左舷的撑杆,她显然已经精疲力尽,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望着我,但没有说什么。

贝提克把超薄帐篷折了起来,抖掉聚积的大半沙子,然后坐到我旁边,现在,水流正载着我们绕过一个大弯,进入了一片更加浓密的热带雨林。机器人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衣、一条破旧的亚麻短裤,就是在希伯伦和无限极海时的那副打扮,脚边放着宽沿草帽。就在我们漂入茂密的丛林时,伊妮娅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走到木筏前端,坐到了一动不动的伯劳身边。

“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我一面说,一面撑好木筏,它正被水流冲得向岸边靠去,“沙漠里不可能有足够的降雨来维持这些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