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重力很小,很可能只有旧地或海伯利安的三分之二,时不时地,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划下去,小舟就会浮起来。但是,如果说重力很小的话,那么这儿的光线——日光——则非常沉重,就像一只满是汗水的大手压在了我身上。才划了半小时,我就把第二瓶水也喝光了,我知道,我必须上岸补充水源。

对于低重力星球,人们肯定会觉得上面的居民应该是瘦竹竿一样的人,和卢瑟斯的桶状身型完全相反,但是,在沿河两岸的热闹小巷和拖船小路上,我看见的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大多数都和卢瑟斯人一样又矮又壮。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弗洛伊德人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装一样鲜亮。但这儿,虽然每个人的衣服都很鲜艳,但每人只有一种颜色——要么从头到脚都是深红的紧身衣裤,要么是蔚蓝的斗篷和披肩,或是翠绿的袍子、衣裤、帽子、围巾,抑或黄色的随风飘拂的雪纺长裙和头巾。我意识到,那些土砖房屋、店铺、旅馆的门窗,也都涂成了这些与众不同的颜色,我不禁琢磨起来,这其中有什么重要的含义?表示社会等级,政治优惠,社会或经济状况,或是代表了某种血缘关系?不管是什么,如果我打算上岸找点水喝的话,我这身灰不溜秋的卡其装和饱经风霜的棉布装,肯定会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上岸,要么就渴死。沿路有很多自助水闸,现在我又经过了一个,一艘巨大的游船从里面驶出,我便划着桨靠上码头,将上下起伏的小舟牢牢绑住,然后朝一个圆形的砖木建筑走去,我期盼那是一口自流井。我见到几个穿着藏红长袍的女人,她们正从那儿拎一些水壶一样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的猜测十之八九是对的。我吃不准的地方是,如果我从那儿取水,到底会不会侵犯他们的法律、法规、社会等级规则、宗教戒律,或是当地的习俗。不管是拉船路还是小巷中,我都没见到圣神的人,没有穿着黑衣的神父,也没有穿着红黑标准制服的圣神警察。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如今没有圣神存在的星球已经不多,就连偏地也有他们的足迹,而通信志告诉我,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也是偏地中的一员。我将手放进背包,偷偷将插在鞘中的狩猎刀塞进背心的背袋。我唯有一个计划,如果暴徒围过来,我就拔出刀吓唬吓唬他们,且退且走,回到小舟上。如果来的是圣神警察,拿着击昏器或是钢矛枪,那我的旅途就到此结束。

事实上,出于各种不同的理由,我的旅途的确很快就会结束——至少是暂时结束——但当我踌躇地往那口可能是井的东西走去的时候,我没有得到任何警告,不,或许有一个,离开卢瑟斯前,我突然感到有点背疼,自那之后,那疼痛一直困扰着我。

那的确是口井。

对于我格格不入的高个子和一身土褐色的衣服,没有人表示出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就连那些孩子也没有,他们穿着鲜红和亮蓝的衣服,正在玩游戏,看到我后,只是瞧了一眼,就挪开眼继续玩去了。我这样子出现在他们中间,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生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管闲事,似乎也没人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在那儿畅快地喝着水,接着将两个水瓶重新灌满。此时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有一种想法,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居民,或者至少是这个村子的人,都非常礼貌,不会对我指指点点,横看竖看,也不会上前询问。虽然这只是这星球上的一个村子,它位于一条河的沿岸,那条河,也只是被遗弃了很长时间的特提斯河的一段。当我拧上第二个水瓶的瓶盖,转过身,打算回到小舟上的时候,我心里涌出一种感受:如果来了个长着三颗脑袋的突变外星人,或者,从更加真实的古怪领域讲,在那舒适的沙漠午后,似乎是伯劳本尊来了,正在自流井中饮水,也不会有一个市民向前搭话或是询问。

我在积满灰尘的小巷中走了三步,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一开始,我蜷紧身子,痛得大喘粗气,甚至无法呼吸,接着我单膝跪地,继而侧躺了下身。我痛苦地缩起身子,要不是那剧痛让我无法喘息,让我力气全无,我肯定会大叫出声。我就像是一条河鱼被扔到了灰尘满地的河岸上,一波波的痛楚让我蜷得更紧了,就像是腹中胎儿的姿势。

在这儿我得说一下,我曾饱尝各种疼痛和不适之苦,在地方军的时候,有人对海伯利安军队做过研究,结果表明,大多数派到南方和冰爪叛军打仗的新兵,都不太能忍受痛苦。天鹰北部城市以及九尾镇的市民,如果发生什么病状的话,也是可以很快消除痛苦的,比如用药物,也可以打电话给自动诊疗所,或是驾车到最近的袖珍诊所,可以说,他们几乎没有经历过无法消除的剧痛。

作为牧羊人和乡下小孩,我在忍受疼痛上有更多的经验——不小心被刀划伤,被羊群踩断腿,从山区的岩石上摔下来,弄得全身青肿,在旅队大集合的时候和人摔跤,结果摔得脑震荡,骑马骑出疖子,甚至还在男子召集会上,围着营火和人吵架,被揍得鼻青脸肿。在熊爪冰架上,我受过三次伤——两次是被白地雷的弹片割伤,这还是幸运的,许多兄弟死在了那里,还有一次是被远程狙击手用切枪击伤,那次我伤得非常严重,到最后还有一位神父来看我,他差一点让我接受了十字形,不然,晚了就再没机会了。

但是,我还未曾经历过这样的痛楚。

我躺在那儿呻吟,气喘吁吁,那些礼貌的市民终于被这个满地打滚的鬼怪吸引住了,他们朝后退了几步,注意着这个陌生人,与此同时,我抬起手腕,询问通信志,我到底是怎么了。它没有回答。一波波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趁着其中的间隙,我又问了一遍,但还是没有得到答复。接着我便记起,早先时候我已经将这该死的玩意儿设置在了听话模式,于是我叫了叫它的名字,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安迪密恩先生,可否让我启动休眠的生物传感器功能?”白痴人工智能问道。

我还不知道这装置有生物传感器功能,更别说是休眠还是活动了。我大叫一声,把身子蜷得更紧,缩成一个胚胎的模样。感觉好像有人朝我的背上扎了一刀,还是把带倒钩的刀,在那里搅动了一番。那疼痛就如电流在高压电线中传导,迅速传遍全身。我连连呕吐,一名穿着纯白色袍子的漂亮女人拿起自己的凉鞋,又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在刀刺般疼痛的间隙,我再一次气喘吁吁地问道,“我到底怎么了?”我询问着通信志,同时腾出另外一只手,在背上摸了摸,寻找血和伤口。我以为会在那儿摸到一根箭,或是一根矛,但什么也没有。

“安迪密恩先生,你快休克了。”领事飞船的人工智能迟钝地说道,“血压、皮肤阻力、心率、阿托品量,所有数据都证明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疼痛从我的背部迅速扩散到整个身体,我呻吟了好长时间,才说出这三个字。接着我又呕吐起来,虽然肚中空空,但还是大吐特吐。穿着鲜亮衣服的市民和我保持距离,没有好奇地围观,也没有无礼地嘀咕凝视,但显然,是三三两两看一眼,离开,过后又换一拨人。

“怎么回事?”我再一次大喘着粗气,冲通信志手环低声询问,“是什么东西引起的?”

“枪击,”回应我的是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刺伤,矛、刀、箭、飞匕。能量枪伤,切枪、极光、欧米伽刀、脉冲刀。密集钢矛枪射击。也许,是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刺进了肾脏上极、肝脏、脾脏。”

我疼得满地打滚,又摸摸背部,拔出原先佩戴在后腰的小刀的刀鞘,扔到一边。里面的背心和衬衣没有烧着或烧焦的感觉,也没有尖利的东西从背上戳出来。

那剧痛没有停息,再一次烧遍我的全身,我大声呻吟起来。冰架上那个狙击手用切枪击中我,范亚叔叔的羊羔踩断我的脚,那几次的疼痛都没让我这样失态过。

我感觉自己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无法凝聚起清晰的思维,但那些思维的大致方向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本地人…用什么办法…控制思想…那些水…有毒…无形射线…惩罚我…因为…

我放弃了思索,再一次呻吟起来。有个人走了过来,穿着亮蓝色的裙子,又或许是长袍,凉鞋非常漂亮,脚趾甲也涂成了蓝色。

“先生,”传来轻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调调,“你出什么事了吗?”尼粗啥司了?

“啊嗷…”我大喊着做出回应,同时还不住地干呕。

“我能帮什么忙吗?”从上头又传来那悦耳的声音。般啥蛮?但我只能看到那蓝色的袍子。

“哦…嗷…哈…”我说道,疼痛已经让我有点昏晕。眼皮底下舞动着黑色的小点,最后,连凉鞋和蓝色的脚趾甲也看不见了,可那剧痛却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我真想干脆昏过去,以逃脱这一切,但意识始终有一分清醒。

长袍在我身边瑟瑟作响。我闻到香水味、古龙水香味、肥皂味…感觉一只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腿、身子。他们正设法把我抬起,这让那高压电线般的痛楚撕穿了我的后背,直直穿进我的头颅。

07

宗教大法官接到命令,需于梵蒂冈时间八点整随助手一同面见教皇。七点五十二分,大法官的黑色电磁车抵达望楼大道的检查站入口,那儿就是通向教皇寓所的所在地。大法官和助手法雷尔神父经过一系列探测器拱门和手持侦测器的盘查——首先是瑞士卫兵的检查站,接着是教廷护卫队的站点,最后是新组建的贵族卫队岗哨站。

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和助手在最后一个检查站获允通行的时候,大法官给法雷尔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这儿的贵族卫队似乎都是一胞生的克隆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很瘦,头发平直,肤色发黄,眼神呆板。穆斯塔法知道,在一千年前,瑞士卫兵都是雇佣兵,受雇保护教皇;教廷护卫队,则由信得过的梵蒂冈居民组成,必须是罗马人,教皇陛下在公共场所露面的时候,由他们担任光荣的护卫工作;而贵族卫队,则是从贵族中遴选而出,是教皇陛下对他们忠贞不渝的奖赏。而今,瑞士卫兵是圣神舰队的正规军中最精锐的部队,教廷护卫队由尤利乌斯十四世于一年前刚刚重新组建,但现在,乌尔班教皇似乎把个人安危的守护工作交付给了贵族卫队——这群奇特的兄弟会。

宗教大法官知道,贵族卫队的这些孪生兄弟们的确是克隆人,是正在组建的秘密军团的早期雏形,也是一支新型战斗军的先头部队,这支军队由教皇和国务秘书下令组建,担任设计任务的是内核。大法官为得到这些信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明白,要是卢杜萨美或者教皇陛下发现他知道这一切,那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宝座——运气不好的话甚至可能失去性命。

穆斯塔法枢机行经底楼的护卫岗哨,搜身完毕,法雷尔神父整了整袍子,一名教皇助手伸出手,示意由他引领两人上楼,但穆斯塔法枢机挥挥手,表示不必麻烦。枢机亲自将门打开,走进古旧的升降梯,它将带他们进入教皇寓所。

要去教皇寓所,必须首先行经这条秘密通道,其起点位于最底层,由于这座重建的梵蒂冈坐落于一座山上,所以望楼大道的入口事实上位于地面之下。笼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慢慢往上升,法雷尔神父紧张地摆弄着书写器和几沓文件,但大法官很放松,升降梯带着两人行经位于底层的圣达玛索庭院,一层是奇异的波吉亚寓所和西斯廷教堂,升降梯吱嘎着继续上升,接着行经二层的教皇豪华寓所,宗教法庭大厅、图书室、觐见者套房,还有漂亮的拉斐尔诸室。到第三层,他们停了下来,笼门“砰”的一声打开。

卢杜萨美枢机和助手卢卡斯?奥蒂蒙席点点头,微笑着。

“多米尼各。”卢杜萨美招呼道,他握住大法官的手,力道十足。

“西蒙?奥古斯蒂诺。”大法官俯首行礼。这么说,国务秘书也应邀出席此次接见。穆斯塔法疑虑重重,顿生恐惧。他走出升降梯,一行人开始前往教皇的私人寓所,途中,大法官朝走廊尽头望了一眼,那里是国务秘书的办公室,心里不由第一万次地妒火中烧,艳羡此人竟能和陛下本人如此接近。

教皇接见他们的地方,是一个极为宽敞、灯火通明的画廊,这条画廊通向国务秘书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连带着上下两层房间都是教皇陛下的私人领地。在平时,教宗总是显出一脸严肃的表情,但今日脸上却堆满了笑容,他穿着一件带有白帽的袍子,头上戴着白色小瓜帽,腰上束着白色的饰带,脚上穿了一双白鞋,在铺着地砖的地板上走动时很轻,极其细微的声音回荡在静悄悄的走廊中。

“啊,多米尼各,”乌尔班十六世说道,他伸出手,让他们亲吻手上的戒指,“西蒙,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法雷尔神父和奥蒂蒙席单膝跪地,等待着自己的主人亲吻完毕,就轮到自己上前亲吻圣父手上的圣彼得戒指。

教皇陛下看上去相当精神,大法官想道,显然比上次重生时显得更年轻,更安宁。高高的额头和热烈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但穆斯塔法觉得,今天早上,这位重生教皇的面容上还同时带着某种期待和满意的神色。

“今早,我们正打算去花园逛逛,”教皇陛下说道,“你们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四人点点头,紧紧跟随教皇快速迈出的步伐,一起走过画廊,接着沿平滑宽阔的台阶走到屋顶,陛下的私人助手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花园入口前的瑞士卫兵目视前方,站得笔挺。卢杜萨美和宗教大法官紧紧相随,离圣父只有一步之遥,而奥蒂蒙席和法雷尔神父也紧跟在两步外。

教皇的花园中小径分岔,错综复杂,里面有开满鲜花的棚架,汩汩流淌的喷泉,有修剪得极为整齐的树篱,有来自三百个圣神星球的各种树木,修剪得极为美观,还有岩石走道和奇异的开花灌木。最最重要的是外面罩着的十级密蔽场,从里面看是透明的,外面看则为不透明,既提供了隐私,也给予了防护。今早,佩森的天空非常明亮,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你们俩记不记得,我们的天空曾是一片黄色?”教皇陛下开口道,众人迈着轻盈的步伐,沿着花园小径往前走,陛下的法袍发出沙沙的响声。

卢杜萨美发出低沉的声音,对他来说,这只是在低声轻笑。“哦,是的,”他说,“我记得,当时的天空黄得令人反感,空气几乎不能呼吸,而且总是非常阴冷,一年到头都在下雨,从没停过。佩森当时只是个处在边疆的星球,旧时的霸主之所以允许教会扎根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点点蓝色的天空和暖暖的阳光。“这么说,西蒙?奥古斯蒂诺,在我们待在这儿的时间里,这个星球有了某些进步?”

两名枢机轻声笑了起来,他们已在屋顶快速走了一圈,接着教皇又换了条路,开始沿花园中间的一条小径往前走。在狭窄的小径上,两名枢机和助手踩着一块块石头,以一列纵队跟在一袭白衣的教宗身后。陛下陡然停下脚步,转回身,在他身后,一汪喷泉轻轻发出汩汩的声音。

“你们,”他说道,语气中的诙谐意味全部消失了,“可听说了阿尔迪卡克蒂元帅的特遣部队已经跃迁到了长城之外?”

两名枢机点点头。

“这只不过是袭击的开始,今后,我们的炮火将愈演愈烈,”圣父说,“这…不是我们的愿望…也不是我们的预言…而是我们早已确知的事。”

宗教法庭和国务部的首领同他们的助手一起垂耳聆听。

教皇依次将四人注视了一番。“我的朋友们,今日下午,我们打算前往冈道尔夫堡[15]…”

宗教大法官克制住仰头望天的冲动,他知道,现在是白天,无法看见天上的教皇小行星。他明白,教宗说的“我们”只是一种表示尊贵的意思,并不是在邀请他和卢杜萨美一同前往。

“…我们会在那儿祈祷并沉思几天,编排我们的下一道通谕,”教皇继续道,“这道通谕会被命名为《人类救主》,它将是我们侍奉圣母教会的最重要的一份文件。”

宗教大法官俯首行礼。人类的救赎者,他想,那几乎可以说是代表了一切。

穆斯塔法枢机抬起头来的时候,教皇陛下正微笑着,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多米尼各,它将代表我们神圣的职责,必须让人类维持正统,”教皇说,“它将对我们的圣战通谕进行扩充、澄清。它将详细阐释我主的心愿…不,是我主的戒律…要求人类维持他们本来的面貌,不应被亵渎,不应被蓄意突变和毁坏。”

“这是对驱逐者问题的最后决议。”卢杜萨美枢机喃喃道。

教皇陛下不耐烦地点点头。“对,但不仅仅只有这层含义。我亲爱的好友,《人类救主》将会着眼于教会的职责,对未来做一番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会为接下来的一千年布置出一份蓝图。”

仁慈的圣母啊,宗教大法官思索着。

“一直以来,圣神都是天父手里最得力的工具,”圣父继续道,“但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将拟定出最基本的任务,让教会变得更加积极,所有基督徒在日常生活将全身心投入其中。”

将圣神星球更加紧密地统治起来,宗教大法官这么理解,他仍旧低垂着双眼,沉浸在教皇的话语中,陷入沉思。但如何办到…用什么办法?

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又笑了。穆斯塔法枢机不止一次注意到,虽然圣父脸上挂着笑容,但双眼仍旧带着痛楚和警惕。“通谕一旦颁布,”陛下说道,“你们就能更加清楚地理解我们为各个部门安排的职责,包括宗教法庭、外交部,以及一些尚未充分利用的实体和机构,比如主业会、正义与和平宗座委员会、一心会。”

宗教大法官极力隐藏自己的惊讶。一心会?这个宗座委员会,正式名称为“人类及基督发展一心宗座委员会”,几个世纪以来,都只是一个默默无闻、毫无实权的组织。穆斯塔法凝神想了片刻,才想起一心会会长的名字…应该是杜诺耶枢机,梵蒂冈的一个二流官员,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前从未在梵蒂冈的政治中展现过身影,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呐。”卢杜萨美枢机说道。

“没错。”宗教大法官说道,他记起这是一句中国古代诅咒时势的俗语。

教皇又挪步走了起来,四人紧随其后。一棵造型优美的圣像木傲然挺立,上面开满了金色的花朵,从密蔽场外吹进来一阵微风,花儿翩然摇曳。

“我们新制订的通谕,也将涉及到这个新时代越来越严重的问题——高利剥削。”教皇陛下说道。

宗教大法官差点停下脚步。但他马上重整步调,多走上半步,跟紧教皇的步子。他极力掩饰自己的表情,维持着漠然的神色。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身后的法雷尔神父表现出的震惊。

高利剥削?宗教大法官思索着。三个世纪以来,教会都严格控制着圣神和圣神商团的贸易…不允许回到过去那种纯资本主义的日子,也没人希望如此…但是教会所实施的控制手段程度甚轻。教会将要实施新的策略,是不是意味着它打算全面掌控所有的政治、经济和生活?今天稍后,尤利乌斯…乌尔班…会不会采取行动,废除圣神国民自治和商团贸易自由?在这一切中,军队的立足点又在哪里呢?

教皇走到一丛漂亮的灌木旁,停下脚步。那丛灌木长着亮蓝色的叶子,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我们这棵伊利里亚龙胆木在这儿长得很好,”他轻声说道,“它是飞天白马星的布斯克大主教送来的礼物。”

高利剥削!宗教大法官脑子一片乱麻,但他还在绞尽脑汁琢磨着。一旦违反严格的贸易和利润控制措施…就将被处以极刑…逐出教会,失去十字形。来自梵蒂冈的直接干预。圣母啊…

“但是,今天叫你们来这儿,并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乌尔班十六世说道,“西蒙?奥古斯蒂诺,可否请你告诉穆斯塔法枢机,我们昨日收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情报?”

他们知道我们的生物间谍,穆斯塔法惊恐地想道,他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他们知道我们安插的密探…知道宗教法庭企图直接和内核接触…知道在大选前我们对其他枢机的试探…他们知道一切!他极力将表情控制得中规中矩,留神倾听,兴趣十足,仅仅因为圣父用了“令人不安”这个词,脸上才挂上了职业性的惊恐。

卢杜萨美枢机似乎带着庞大的质量耸立了起来,那低沉的话音仿佛发自男人的胸腔或肚子,而不是嘴巴。在他身后,奥蒂蒙席的身影让穆斯塔法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影像——他儿时在农业星球复兴二号的田野中见到的稻草人。

“伯劳又出现了。”卢杜萨美枢机说道。

伯劳?这他妈跟我有什么…穆斯塔法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但现在却晕头转向起来,他无法跟上这些快节奏的转变,无法领会其中的真相。他还是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陷阱。看到国务秘书停下来等他回应,宗教大法官轻声说道:“西蒙?奥古斯蒂诺,海伯利安的军事当局能应付它吗?”

卢杜萨美枢机摇摇庞大的头颅,那下巴也随之扭动起来。“多米尼各,这魔鬼重新出现的地点,并非在海伯利安上。”

穆斯塔法现出一副惊愕的神情。在审问纪下士的过程中,我获悉这怪物曾在四年前出现在神林,其意图,显然是想阻止尼弥斯杀害那个名叫伊妮娅的孩子。为了得到这些信息,在纪下士重新回到圣神舰队后,我安排人伪造了他的死亡,把他绑架了。难道他们知道这一切?可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此时此刻,宗教大法官的脖子上似乎正悬着一把利剑,他正等着落下来。

“八个标准日之前,”卢杜萨美继续道,“火星上出现了一个凶残的恶魔,杀死了很多人,看情形,只可能是伯劳干的。这怪物在杀人之后,还将十字形从遇害者的身上剥了出来,导致无法重生的真死…死亡数量…非常大。”

“火星。”穆斯塔法枢机呆呆地重复着,他望了望圣父,乞求得到解释、引导,甚至是他害怕的谴责,但是教皇正在细看一棵玫瑰的花朵。在他身后,法雷尔神父向前走了一步,但宗教大法官挥挥手,示意他退后。“火星?”他重复道,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以来,他都未曾感受到像现在这般呆笨和无知。

卢杜萨美笑了。“对…那是旧地星系的一颗星球,受过环境改造。陨落前,军部曾把指挥总部设在那里,但到了圣神的年代,这颗星球就没什么用处,没那么重要了,它太偏远,多米尼各,也不怪你不知道这个星球。”

“我知道火星在哪儿。”宗教大法官回应道,出口时,语气比他预想的还要尖锐,“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伯劳会出现在那儿。”还有,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在心里加上一句。

卢杜萨美连连点头。“的确,据我们掌握的信息,除了这次,伯劳这个魔鬼以前从未离开过海伯利安。但它的确到了火星,毫无疑问。火星上发生的恐怖事件…那儿的总督已经宣布启动紧急状态,罗伯逊大主教亲自向陛下请愿,要求施以援助。”

宗教大法官揉揉下巴,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圣神舰队…”

“当然。有一支舰队分队驻扎旧地比邻区,已经被派遣了过去。”国务秘书说道。教宗正弯腰观赏一棵盆景树,一只手抚在弯曲的小枝条上,似乎在给它赐福,看这样子,好像压根没有把他们的谈话放在心上。

“这支分队拥有充足的海兵和瑞士卫兵,”卢杜萨美继续道,“我们希望,他们能制伏并摧毁它,或者,要么制伏它,要么摧毁它。”

我母亲跟我说,永远不要信任说话这么模棱两可的人,穆斯塔法暗自寻思。“当然,”他大声说道,“我会在心里为他们念一段祈福弥撒。”

卢杜萨美微笑着。圣父正观赏那棵矮小的树木,现在,他抬起了头。

“说实话,”卢杜萨美说道,从这三个字中,穆斯塔法听出了一些暗含的意味,就像是一只被喂得圆滚滚的猫,正猛地扑向倒霉的老鼠,而这只老鼠正是宗教大法官自己,“我们觉得,从各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事关信仰的问题,而不是舰队可以解决的。两个多世纪前,圣父就得到了神启,明白伯劳是一个魔鬼,兴许是黑暗之子手下的操刀者。”

穆斯塔法唯有点头的份了。

“我们觉得,只有宗教法庭才是调查魔鬼出现的不二人选…只有它才能拯救火星上这些不幸的男女老幼,因为不管在精神还是物质层面上,它都经过严格的训练,有适当的装备,也有很好的准备。”

我还不如去死,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想道,这名宗教大法官也是教义部的部长,这一圣部,又名“异端谬误圣裁会”。因为这句渎神之言,他不由自主在心里念了段忏悔经。

“明白了,”宗教大法官大声说道,他没有看清他敌人的精巧构思,只笑对这一切,“我马上委任手下…”

“不,不,多米尼各,”陛下说着,走过来抓住大法官的胳膊,“你必须马上走。恶魔的这一…显形…已经威胁到了我们整个基督教会。”

“走…”穆斯塔法呆若木鸡。

“我们从圣神舰队征用了一艘大天使星舰,最新型的一艘,”卢杜萨美轻快地说道,“它将配有二十八名船员,但你还能带上自己的工作人员和护卫,最多二十一人…二十一人,加上你自己。”

“当然,”穆斯塔法枢机说着,这次他真的露出了微笑,“当然。”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圣神舰队正在战斗,和驱逐者战斗,他们都是撒旦以肉体显形的操刀者,”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但我们必须勇敢地直面这一来自恶魔的威胁…并通过教会自身的神圣之力,打败它。”

“当然。”宗教大法官说道。火星,他想,位于文明宇宙屁股端上最遥远的小疙瘩。要是在三个世纪前,我还能用超光仪打个电话,但现在,如果他们让我一直待在那儿,我就将永世不见天日了。得不到情报,没办法指挥我的手下。还有那个伯劳…如果这怪物还被内核亵渎神明的终极智能控制着,那按照它既定的程序,只要我一抵达,它就会马上把我干掉。妙极。“当然,”他再次说道,“圣父,我什么时候走?如果可以有几天或是几个星期的时间,让我把宗教法庭的事务安排妥当…”

教皇微微一笑,他捏捏穆斯塔法的上臂。“多米尼各,大天使将随时恭候,等你把随从挑选好,它就马上把你们送到火星。他们已经做了最佳安排,从现在开始,给你六小时的准备时间。”

“当然。”穆斯塔法枢机最后一次说道,他单膝跪地,吻吻教皇手上的戒指。

“上帝与你同在,祂将永远保护你。”圣父念着,用手点触着枢机俯下的脑袋,同时以拉丁文吟唱出更加正式的祝祷。

宗教大法官亲吻戒指,品味着嘴中宝石和金属的酸冷感觉,他曾认为这些人在智慧和谋略上都胜他一筹,想到他们耍下的诡计,他不由又会心一笑。

在“拉斐尔”号第一次跳往偏地外空间的过程中,德索亚神父舰长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机会和格列高里亚斯中士谈上话。

这第一次跳跃,只是一次试验性质的跃迁,目的地是个无名星系,在星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位置。它位于二十光年外,在长城之外,跟波江五一样,这个星系的太阳是一颗K型恒星,但跟波江五那颗橙色的矮星不同,这颗恒星是个如大角星般硕大的巨星。

基甸特遣部队安全跃迁到那里,新型的两日自动重生龛正常运转,没出一丝故障,到第三日,七艘大天使已经减速进入巨型恒星所在的星系内部,正同九艘霍金级火炬舰船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那九艘舰船先他们一步开赴于此,其间造成了几个月的时间债。它们得到的命令是隐藏在星系内,大天使的任务是把它们一个个找出来,继而摧毁它们。

其中三艘火炬舰船正处遥远的欧特云中,飘浮在原彗星群中,驱动器已经关闭,通信器处于静默状态,内部系统运行在最低能耗点。“乌列尔”号在零点八六光年外捕捉到它们的信号,发射了三颗虚霍金级超动导弹。德索亚和其余六名舰长站在战术空间中,星系的恒星面与腰部平齐,七艘大天使的聚变驱动器喷射出两百公里长的焰尾,就像是黑玻璃上齐胸高的钻石刻痕。他注视着欧特云中若隐若现的全息像,追踪着理论上的超动自导弹头,它们从霍金空间中出现,搜索出隐匿的火炬舰船,在战术计数牌上,显示出了虚拟结果:击毁两艘,一艘“确定严重受损,坠毁可能性极高”。

星系中没有类似行星的星球,但探测器侦测到在剩下的飞船中有四艘正潜伏在黄道面的行星吸积盘[16]内,等待发动伏击。“雷米尔”号、“米凯尔”号、“拉斐尔”号在远处展开攻击,未等火炬舰船的探测器侦测到大天使入侵者,四艘船便迅速被摧毁于无形。

最后两艘火炬舰船正藏在巨大K型恒星的太阳圈[17]中,开启了十级密蔽场防护,并从尾部拖曳出五十万公里的微纤散发热量。在这场模拟战役中,面对这样的操纵行为,圣神舰队紧锁眉头,但德索亚对两艘舰船指挥官的大胆行动置之一笑。也许,他在十年前也会采取这样的策略。

突然,这两艘火炬舰船高速冲出了K型恒星,在可见光谱上,能量场排放出阵阵热能,就如两颗炽热的原恒星被庞然大物般的父亲吐了出来,两艘船正设法接近特遣部队,而后者正以四分之三光速刺穿这个星系。最近的那艘大天使——“沙利尔”号——在船首一百公里外维持着三十级吻部能量场,以便在聚满分子尘的星系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它没有转移一丝能量,便摧毁了两艘火炬舰船。如果那能量场突然失效,在如此高的速度下,将会导致惨重的伤亡。

接着,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在欧特云中咆哮起来,开始质疑“无确定把握的毁灭”,特遣部队也极力减速,绕着巨型K型恒星划出一道巨大的圆弧,所有指挥官和副官都集合在战术空间中,讨论模拟行动的开展状况,会议结束后,基甸舰船就将跃迁进入驱逐者空间。

一直以来,德索亚都觉得这些会议有点自以为是。三十几个男男女女穿着圣神制服,就像巨人般站着——或者,以实际情况来说,是如巨人般坐着,因为众人以黄道面作为一个虚拟的桌面,他们讨论着击杀情况、策略部署、设备故障及探测率,而K型恒星在空间中央闪耀着明亮的光芒,被放大的舰船慢慢划出牛顿力学抛物线,就像是七粒余烬,在黑色的天鹅绒上燃烧。

会议进行了三小时,最后的结论是,“可能而非确凿的毁灭”不被接受,如果目标难以击中,他们应大范围地发射至少五颗人工智能控制的超动导弹,在得到三艘飞船毁灭的确凿证据后,再重新回收没有命中目标的导弹。他们对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在这样一个难以确保补给渠道的任务中,开销、发射率、消灭、储备是否能达到平衡。最后达成一项策略,让一艘大天使作为开路先锋,比整个部队领先三十光分,并先期抵达每个星系,以此作为吸引探测器和电子对抗的“目标点”,另有一艘保留一定时间差,飞行在一光时之后,对所有“无确定把握”的对象做扫尾工作。

他们几乎在战斗岗位上干了一天,也就是二十二小时,所有人的双手都在和重生后的微恙感觉抗争。就在这时,“乌列尔”号发来了密光信息,那是个跃迁坐标,位于一个驱逐者大量出没的星系,于是,七艘大天使便开始加速朝跃迁点飞去。德索亚神父舰长开始巡视每一名新船员,依次交谈一番,命他们“上床躺好”。他把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和其下的五名瑞士卫兵留到了最后。

曾几何时,德索亚神父舰长为了追捕那个名叫伊妮娅的小女孩,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他们穿越了一整条旋臂,旅程中他和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在原先那艘“拉斐尔”号上共度了好几个月,在那几个月中,神父舰长曾厌倦直呼中士的姓氏,不想再叫他“格列高里亚斯中士”,于是他调出大个子男人的履历,想找到他的名字。但最后的发现令德索亚非常惊讶,中士没有名字。魁梧的军士出生在沼泽星球帕桃发,在北方大陆的一个武士部落中成年,那个部落的人出生时都有八个名字——其中七个是“弱名”,只有在“七项试炼”中幸存下来的人,才有权丢弃这些弱名,只以“强名”称呼。飞船的人工智能告诉神父舰长,通过“七项试炼”,幸存下来并丢弃所有弱名的人少之又少,差不多三千人中只有一个。对于这些试炼的本质,电脑中没有任何信息。此外,据记录显示,格列高里亚斯是第一个成为授勋海兵的帕桃发苏格-毛利人,之后又被选中,加入了瑞士卫队这一精英部队。德索亚一直想问问中士,“七项试炼”到底是什么,但他从没鼓足勇气去问。

今日,飞船内部已经设置为零重力,德索亚跃下升降井,穿过自动开启的舱门,进入光线柔和的军官起居室。格列高里亚斯中士见到他后,看上去相当高兴,看那样子,似乎打算给神父舰长来个大大的拥抱。但中士没有那么做,他把赤足钩在一根横档下,立正,大声喊道:“全体立正!”于是,五名士兵马上放下手中的活——他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清洗,有的在拆卸维修——试图把脚站到舱壁上。在这片刻时间里,起居室中飘浮着零散的杂物——书写器、杂志、震动刀、冲击装甲、拆卸下的能量切枪。

德索亚神父舰长对中士点点头,开始审视五名突击队员。三男两女,都非常非常年轻,很瘦,但肌肉强健,体型完美地适应了零重力,显然经过特殊的战斗磨炼。五名队员都是战斗新手,且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得以被选中执行此次任务。德索亚能看见他们对战斗的渴望,他不由感到几许伤感。

德索亚进行了几分钟的检阅、介绍,和他们进行了司令官和队员之间的聊天,接着,他朝格列高里亚斯打了个招呼,示意他跟自己走,继而迈过船尾的柔和亮光,进入了发射舱。房间内只剩下他俩的时候,德索亚神父舰长伸出手。“中士,真他妈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

格列高里亚斯和神父舰长握握手,咧嘴大笑,这个大个子男人还是以前那副样子,方方的脸上有一道疤,头发剪得寸短,但那副笑容比德索亚记忆中的还要欢快。“神父舰长,我也真他妈高兴,又见到了你。可是,长官,身为神父的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这些亵渎神明的脏话了?”

“从我受提拔指挥这艘飞船的时候起,中士,”德索亚回答,“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过得去,长官。挺好。”

“你见证了圣安东尼入侵和人马座突出部的行动,”德索亚说,“纪下士牺牲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吗?”

格列高里亚斯中士揉揉下巴。“不,长官。我是两年前到突出部的,但从没见到过纪下士,只听说他那艘运输舰被熔毁了,我没见到他。长官,那艘船上还有别的几个朋友。”

“抱歉。”德索亚说,两人笨拙地飘浮在超动武器储存舱中。神父舰长抓住一个把手,转过身,凝视着格列高里亚斯的眼睛。“中士,你通过了审问,过程还顺利吗?”

格列高里亚斯耸耸肩。“他们在佩森上把我关了几个星期,一直在用不同的方式问同一个问题。我把神林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他们——那个女魔头,还有伯劳老怪,但他们似乎不相信。最后他们似乎问厌了,就把我的军衔降到了下士,然后把我给放了。”

德索亚叹了口气。“真抱歉,中士。我本应举荐提拔你,称赞你一番的。”他悲伤地笑了几声,“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干得非常出色。幸运的是,我们都没被逐出教会,也没被处以死刑。”

“是啊,长官。”格列高里亚斯说道,他扭头看了看左舷,望着不断变化的星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对我们很不满意,”他重新望回德索亚,“还有你,长官。听说他们把你的职权什么的都夺走了。”

德索亚神父舰长微微一笑。“把我降级了,我又干回教区神父这个老本行了。”

“我听说了,长官,那是个沙漠星球,没有水,非常肮脏。在那个地方,连小便都能卖钱,一靴子值十马克。”

“没错,”德索亚回答,仍旧保持着那副笑容,“马德雷德迪奥斯,那是我的家乡。”

“哦,见鬼,长官,”格列高里亚斯说道,一双大手尴尬地握在了一起,“我不是有意冒犯,长官。我是说…我不…我没…”

德索亚把手搭在大个子的肩上。“中士,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冒犯的。你说得对,在那儿小便的确能卖钱…只不过是一靴子卖十五马克,而不是十马克。”

“是,长官。”格列高里亚斯说道,黑色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让那张脸显得更黑了。

“还有,中士…”

“何事,长官?”

“由于你说了脏话,我罚你念十五遍《万福马利亚》,十遍《天父经》。瞧,我还是你的忏悔神父。”

“遵命,长官。”

就在这时,德索亚的植入物震颤起来,同一时间,飞船的通报器急急鸣响。“离传送还有三十分钟,”神父舰长说道,“叫你的小家伙们都躺到重生龛里,中士。接下来的这次跃迁,可要动真格的了。”

“好的,遵命,长官。”中士靠了靠脚,朝柔和的灯光跃去,但就在圆门自动开启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神父舰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中士。”

“长官,就是一种感觉,”这名瑞士卫兵说道,他深深皱紧了眉头,“瞧,长官,一直以来我都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也相信你的感觉,中士,说吧,什么事?”

“留神背后,长官,”格列高里亚斯说,“我不是指…什么具体的事。就是留神你的背后。”

“好,好。”德索亚神父舰长回答。他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目送格列高里亚斯回到自己的军官起居室,等那片柔和的亮光隐灭后,他便跃向主升降井,回到自己的死亡座椅和重生龛中。

佩森星系非常繁忙,挤满了商团的飞船、圣神舰队的战舰、大型阵列定居地(如商团圆环、圣神军事基地、聆听岗哨),还有成群的地球化改造过的小行星(如冈道尔夫堡),低租金的罐状城市(有数百万人热切地希望接近这个人类的政权中心,但穷得付不起佩森住宅的昂贵费用,便住进了这个地方),以及已知宇宙中最豪华的星系内私人飞船。此时此刻,矶崎健三暗自希望无人前来打扰,这位“天主教星际贸易独立组织泛资本联盟执行理事会”的首席执行官兼主席,征募了一艘私人舰船,他独自乘着飞船,在高倍重力下飞行了三十二小时,进入了远离佩森恒星的漆黑的外围环带中。

对他来说,就连挑选一艘飞船也是困难重重。虽然圣神商团拥有一小队飞船舰队,但那些都是昂贵的星系内行政穿梭机,矶崎健三必须做出假设,即便这些飞船已经极力排除了所有可能的窃听装置,但还是存在着莫大的隐患。他也想过,是不是可以将一艘商团货船的送货路线修改一下——它本来的贸易路线位于轨道聚居地之间——用于此次会晤,但矶崎健三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他觉得,他无法保证飞船能通过敌人的盘查——梵蒂冈、宗教法庭、圣神舰队情报部、主业会,甚至是商团内部的敌人,还有无数的其他人,他们会窃听商团巨型贸易舰队的每一艘船。

最后,矶崎健三对自己做了番伪装,去圆环的公共码头买下了一艘陈旧的小行星跳跃舰,并命令自己非法改进过的通信志人工智能驾驶这艘船,飞出黄道带的营火区。途中,他的船被圣神安保巡逻队和固定岗哨盘问了六次,但这艘跳跃舰拥有许可证,它的目的地是个矿石场,当然,那个地方已经被开采了无数次,早已不剩什么东西,但对于铤而走险的采矿者来说,那里好歹是个合法的地点。每一次盘问,都没有涉及到私人问题,最后都获允放行。

矶崎健三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是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如果这名接头人同意,他本可以在自己位于圆环的办公室中和他见面。但接头人没有同意,矶崎健三想,万不得已的话,他甚至得爬到毕宿五与此人会晤。

离开圆环后已经过了三十二小时,跳跃舰取消内部密蔽场,削减极高的重力,把处于睡梦中的矶崎健三唤醒。飞船的电脑非常愚蠢,只能显示出这颗岩石小行星的坐标和读数,但违法的人工智能通信志界面还是对整片区域进行了一番搜索,寻找其他飞船的踪迹——不管是活动的还是隐匿的——最后宣布佩森星系的这一区域空无一人。

“那么,如果这里没有船,他怎么来这儿呢?”矶崎健三喃喃道。

“长官,除了乘飞船,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到达这里,”人工智能说,“除非他已经在这儿了,但是这看上去不太可能,因为…”

“住嘴。”矶崎健三命令道。他坐在跳跃舰透明的指挥座舱中,那里一片昏暗,能闻到一股润滑剂的气味。他注视着五百米外的这颗小行星,它已被过度开采,上面布满了坑洞,跳跃舰和它维持在速度同步状态,一起翻滚,所以,小行星看上去像是静止的,相反,处于旋转运动状态的,似乎是远处佩森星系的星野。除了这颗小行星,这儿再没其他东西,唯有全然的真空,全然的光辐射以及全然冰冷的死寂。

突然,从外部气闸门上传来了一声敲门声。

08

军队开始部署行动,暗沉沉的星舰组成的巨型舰队在宇宙的时空统一体上撕扯出一个个孔洞,教会的宗教大法官被派到饱经伯劳蹂躏的火星,圣神商团的首席执行官独自飞行至深层空间的秘密约会地会见一个非人角色,正当这一切发生的同一时间,我正无助地躺在一张床上,忍受着背部和腹部的剧烈痛楚。

疼痛是个有趣但令人不快的东西。在人的一生中,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让我们的注意力如此集中。没有多少东西,听起来或是读起来比它更加让人厌烦。

这疼痛非常有趣。它残酷无情,能控制人的意识,对此,我非常吃惊。我已经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剧痛,但它仍毫无停歇之意,在这段时间里,我曾试图集中精神,看一下四周的环境,或是思索思索其他事情,和周围的人聊上几句,甚至只是在脑子里简单地数一下有几张桌子,但是那疼痛不断地流进我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钢水浇灌进碎裂坩埚的每一条裂缝。

当时,在我朦胧的意识中只剩下了几个简单的认识。我是在一颗星球上,按通信志所说,名叫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在从一口井里汲水的过程中,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倒;我在地上疼得打滚,有个全身裹着蓝袍的女人——脚上穿着凉鞋,露出的脚趾甲也涂成了蓝色——叫来其他一些穿着蓝袍的人,把我带到了这栋土砖房屋中,而后,我躺在这张软床上,继续和疼痛搏斗;屋子里有几个人——另一个穿着蓝袍、裹着围巾的女人,一个穿着蓝袍、缠着头巾的男人,至少有两个孩子,都穿着蓝衣服;这是些慷慨高尚的人,他们不仅忍受着我痛苦挣扎时口齿不清的呻吟和诉出的歉意,还不断地和我说话,拍抚我,在我额头上敷上湿巾,脱掉我的靴子、袜子和背心,用他们悦耳的方言语调在我耳边说着安心的话语,而我忍受着背部和腹部的剧痛,极力保持着尊严。

我在那屋子里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窗外,蓝色的天空已经褪变成玫瑰红色的晚霞,这时,在井边发现我的那名女子说道:“公民,我们已经向本地的神父求助,他到庞巴西诺的圣神基地找医生去了。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圣神的掠行艇和飞行器都没空,所以神父和医生…如果医生来的话…就必须乘船沿河走上五十划的路,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们能在日出前到达。”

我不知道一划有多长,也不知道走完五十划的路需要多长时间,我连这颗星球的夜晚有多长也不知道,但是想到这剧痛或许终于能画上句号,我的眼睛便盈满了泪水。然而,我轻声说道:“女士,求你,不要圣神医生。”

女子摸摸我的额头,她的手指凉凉的。“必须叫医生。拉蒙水闸这儿已经没有医生了,如果得不到医疗救助,你恐怕会没命的。”

我呻吟着,打着滚,别过了身。那疼痛在我体内穿袭,就像是狭小的毛细血管中被拉进了一根高压电线。我意识到,如果圣神医生来的话,他马上就会发现我来自外世界,然后会向圣神警察局或军队报案——如果“传教神父”还没那么做的话——如此一来,我铁定会被他们审问一番,然后遭到拘留。伊妮娅交给我的任务就这样早早地以失败告终。四年前,那个诗人老头,马丁?塞利纳斯,把我送上了这趟漫长的冒险之旅,他曾举起香槟酒杯为我敬酒——“敬英雄。”要是他知道这一祝酒词和现实有多么大的差距就好了。或许,他的确知道。

那一晚过得非常缓慢,像是在经历漫长的冰河期。那两名女子隔一会儿就来看我一下,她们不在的时候,那两个孩子会从黑漆漆的走道中朝我偷窥,他们穿的蓝袍子可能是睡衣,但头上没有扎头巾,那个女孩留着一头金发,我初次遇到伊妮娅的时候,她的头发跟这女孩的差不多,当时她大约只有十二岁,而我已经二十八岁。那个男孩比女孩年纪小,我猜可能是她的弟弟,小家伙看上去尤为苍白,头发被剃光了,每次他朝屋子里偷看的时候,总会害羞地摆摆手指,朝我招一招。在一阵阵剧痛的间隙,我会虚弱地抬起手,也朝他招招手,但每当我睁开眼睛想要再次看看他的时候,他就不在那儿了。

日出来而又去,医生却没有来。绝望在我内心如波涛般翻腾,我已经快要崩溃,要是这痛苦再持续一小时,我就撑不住了。出于本能,我觉得这些友善之人的家里没有止痛药,不然他们早就喂我吃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想我小舟里的那些行李有没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但是储备箱中只有一些消毒剂和阿司匹林。我知道,后面那种药,对这种潮汐般凶猛的剧痛根本无济于事。

我想,我只能再坚持十分钟了。早些时候,他们把我的通信志手环拿了下来,放在了床边的一块土砖搁板上,抬眼就能望见,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它来看看这里的一晚有多长时间。现在,高压电线般的痛苦在我身体内扭动,我挣扎着把手探过去,重新把手环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对飞船的人工智能轻声说道:“生物监控器功能还启动着吗?”

“是的。”手环回答。

“我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