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狭窄的悬崖小道上,我辨认出几个身影,有两条腿的,还有四条腿的。他们离这儿还有好几公里的路。我走到背包旁,拿出双筒望远镜,仔细审视那几个身影。

“那群动物是柴羊,”伊妮娅说,“那几个搬运工是在帕里集市雇的,他们明天早上会离开。见到你认识的人了吗?”

见到了。那人穿着朱巴,戴着兜帽,那张蓝色的脸庞同五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我转身望着伊妮娅,但是,显然她不想去谈这丢失的两年时间。我没说什么,任她再次改变话题。

贝提克回来的时候,伊妮娅已经开始问我问题,我们一直谈个不停。几分钟后,瑞秋和西奥走了进来。我们敞开大门,将榻榻米地垫卷起来,露出一个烧火盆,伊妮娅和贝提克开始为大家烧东西吃。有不少人走进来,我和他们一一互相介绍了一番——两个工头,分别叫乔治和阿布;一对姐妹,席矻矻和席恺伊,她们负责栏杆的装饰;穿着丝制礼袍的是乐乐,穿着军装的是美仁;一名教导僧,名叫占定,他的师傅是堪布拿旺扎西,是悬空寺的住持;有个女尼名叫东卡聂错;还有个贸易商人,名叫卓莫错奇,来自朵穆;一个叫孜本夏格巴的人,是达赖喇嘛派到这儿监造悬空寺的监工;罗莫顿珠,著名的登山家和滑翔师,这人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引人注目的人,后来我还发现,他是少数几名飞行师之一,会和杜巴、竹巴、创巴共饮共餐。

吃的东西有糌巴和馍馍——将烤熟的大麦粉混合在柴羊奶茶里,揉成面团,搓成圆球状,然后跟另一种蒸熟的球状面团一起吃,后一种面团有馅,馅里面有蘑菇、柴羊舌、加糖培根肉,还有一点点梨,贝提克说那些梨是从传说中的西王母花园中采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只只碗被递下来分发给大家。其中有个桑坦,贝提克小声跟我说,他是现任达赖喇嘛的哥哥,他已经在悬空寺当了三年的僧侣。另外还有几个来自林谷的创巴,包括工匠大师昌济肯张,他蓄着长长的胡子,还上了蜡;佩里桑珠是翻译,年轻的林西吉普是搭脚手架的,他一脸阴郁,有点不高兴。那天晚上过来的僧侣中,并非所有人都是源自旧地的中国种舰殖民者。和我们一起欢笑、一起举杯的人中,还有大滝治之和远藤健四郎,他们是无所畏惧的高空索具工;沃铁?玛耶和雅努斯?库提卡,他们是竹匠大师;金秉勋和维奇?格罗塞,他们是制砖工。洛京(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峭壁城市)的市长也来了,他的名字叫查理奇恰干布,这人身兼数职,既是所有寺庙神官的管事,也是两宗都(地区长老议会)的委员,还是伊桑(字面意思是“文字之巢”,一个秘密的四人团体,它评价僧侣的进步,并委派各任祭司)的顾问。查理奇恰干布是我们中第一个喝醉的人,最后占定和另外几个僧侣把鼾声如雷的市长从平台边缘拖到角落里,让他在那里呼呼大睡。

还有另外几个人——当夕阳余晖散去,先知和她的三个兄妹洒下月光,照亮底下的云层时,小塔里至少挤了四十个人——但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那一晚,我们吃着糌巴和馍馍,海饮啤酒,让悬空寺的火把熊熊燃烧着。

那天晚上数小时后,我出去解手。贝提克给我指了去厕所的路。我原本以为这里的人会直接站在平台边缘解决这事,但贝提克说,在这个星球上,住宅都是多层结构,大多数人要么是在谁头顶,要么是在谁底下,这样做会很失礼。厕所建在悬崖内,每个厕位用竹子环绕,有卫生设施,比如巧妙排布的管道和闸门,让污水排进悬崖的深谷中,还有从岩石中凿刻出的洗手盆。甚至还有个淋浴区可供洗浴,水还是被太阳晒热的。

当我洗完手,擦干脸,重新走回平台上时,冷丝丝的微风让我清醒了下来。我走到贝提克身边,站在月光下,望着灯火璀璨的塔楼,众人正围成几个同心圆,圆心之处坐着我的小朋友。笑声和吵闹声业已不见。众僧侣、善士、装配工、木匠、石匠、寺院住持、市长、砖匠,一众人轻声向这个年轻女子提问,而她则一一作答。

这场面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最近看到的某个画面——片刻之后,我便想了起来:跨越四十天文单位减速进入星系时,飞船拉出了一幅星系全息像,十一颗行星环绕着一颗G型恒星运行,两条小行星带,无数彗星。现在,伊妮娅无疑就是这颗恒星,屋内的其余男女环绕在她周围,就如同飞船投影下的那些行星、小行星和彗星。

我靠在一根竹竿上,望着月光下的贝提克。“她最好当心一点,”我轻声对机器人说,一个字一个字相当仔细,“不然这些人会把她当神看待了。”

贝提克微微点点头。“安迪密恩先生,他们没把伊妮娅女士当作神。”他小声道。

“很好,”我把手搭在机器人肩上,“很好。”

“不,”他说,“虽然伊妮娅女士极力劝说,但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开始坚信,她就是神。”

17

我和贝提克把圣神到来的消息带回去的那天晚上,伊妮娅离开了讨论组,走到门口,专注地聆听我们的消息。

“占定说达赖喇嘛允许他们待在水獭湖的旧寺庙里,”我说,“就在湿婆阳元山下。”

伊妮娅沉默不言。

“达赖喇嘛不允许他们使用飞行器,”我说,“但他们能在那片地区自由走动。什么地方都能去。”

伊妮娅点点头。

我真想一把抓住她,摇晃她。“丫头,那就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的消息。”我厉声说道,“不消几星期,也许不消几天,这儿就会有传教士出现,四处打探,向圣神领地汇报消息。”我出了一口大气,“该死,要是只是传教士,没有士兵,那还是幸运的呢。”

伊妮娅又沉默了一分钟。接着她说道:“不是正义与和平委员会,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她以前跟我提过这个词。

她摇摇头。“没什么,劳尔,他们现在还不重要。他们来这儿,肯定…肯定有比扑灭异端之火更重要的事。”

我在这儿的起初几天里,伊妮娅和我谈起过发生在圣神领空及周边地区的战斗——火星上发生了巴勒斯坦人起义,使得圣神撤出了这个星球,从轨道上动用核武,轰向了它的身躯;兰伯特星环带和无限极海的自由贸易者揭竿而起;伊克塞翁和另外几个星球也在不断发生战斗。复兴之矢有着庞大的圣神舰队基地、无数酒吧和妓院,现已成了充满流言和情报的马蜂窝,如今圣神舰队的大多数战舰都是基甸驱动的大天使舰船,所以消息都是最时鲜的。

来天山前,伊妮娅听到的最神秘的流言是:有一艘大天使级战舰叛变了,逃进了驱逐者的领空,如今正不断对圣神空间展开突袭,攻击圣神商团的船队——不是摧毁这些满载乘客的运输舰,而是毁掉它们的飞行能力——这样做,是为了破坏圣神舰队中的特遣部队,阻止它们攻击长城外的驱逐者。伊妮娅和贝提克在复兴之矢的最后一周听到一些流言,说那里的舰队基地处于危险的境地中。还有一些流言说,现在大量舰队都滞留在佩森星系保卫梵蒂冈。在这个关于“拉斐尔”号的故事中,暂且不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一件事无可争议:教皇陛下向驱逐者发起的圣战,已经被这一游击战术延缓了下来。

但是,现在我站在伊妮娅面前,等着她对圣神抵达天山的消息作出回应,于是,上面的一切似乎再无重要之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想到,远距传输到下一个星球?

但是,伊妮娅没有提逃跑的事,而是说道:“达赖喇嘛将举办一场正式宴会,欢迎圣神官员。”

“然后呢?”我呆了半晌后说道。

“然后我们得确保我们也得到了邀请。”她说。听到这话,我真怀疑自己的下巴是不是掉了下来,感觉似乎正是这样。

伊妮娅摸摸我的肩膀。“这事我来负责,”她说,“我会和查理奇恰干布和堪布拿旺扎西谈谈,这场宴会我们一定要去。”

我几乎成了哑巴,目送她走回讨论组,回到那群沉默的人中,在柔和的提灯光芒下,他们的脸庞显得很平静,充满了期盼。

现在,我读着薄皮纸上的这些话,真真切切地记起了一切:我被关在阿马加斯特轨道上的薛定谔猫箱中,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匆匆忙忙地写下了这些文字,心中确信量子物理的几率法则将会马上把氰化物释放进我身处的这个闭合循环的世界。可是,令我惊讶的是,我的叙述竟然用的是现在时。接着,我记起了这样做的理由。

当我被施以死刑,关进这个薛定谔猫箱(事实上是卵形的)中时,我只获准带上极少的一些私人物品,来踏上这通向终点的放逐之旅。衣服是自己的。他们还一时兴起,给了我一块小毯子,铺在薛定谔牢房的地板上。这是一块古老的毯子,长两米不到,宽一米,磨损得很厉害,一端缺了一个口。这是领事霍鹰飞毯的复制品。数年前在无限极海上时,我丢了真正的那块,后来它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详细情况我已经写在前头的故事中了。我已经把那块真的毯子给了贝提克,而这些虐待者把这没用的复制品放进这间死刑室,他们肯定觉得很有趣。

就这样,他们给了我衣服、这块假霍鹰飞毯,还有从飞船上拿下来的触显式掌上日志。日志的通信功能已经被取消,所以它已经不能透过薛定谔猫箱向外发送信号,或是用来呼叫某人。不过,他们在已经不能审讯我的过程中仔细研究过它,日志的内存仍旧完好如初。在天山时,我养成了记笔记和记日记的习惯。

我把这些笔记输出到薛定谔猫箱的书写器屏幕上,一面复习,一面写下新的篇章,我想,促使我用现在时进行叙述的原因,在于这些笔记带来的置入感。关于伊妮娅的一切回忆都如此鲜活,在天山工作或探险的漫长一日后匆忙记下的这些内容,让我回忆起的景象是如此生机勃勃,以至于我不禁因再度的失落而潸然泪下。随着我慢慢写下这些,我让那一个个瞬间复生了。

有一些讨论组的讨论被原封不动地记录在触显日志上。在最后的日子里,为了再一次听到伊妮娅的声音,我又将它们播放了一遍。

“告诉我们技术内核的事。”听到圣神抵达消息的那晚,讨论照常进行。其间,一名僧侣请求道:“请告诉我们有关内核的事。”

伊妮娅犹豫了一秒钟,便马上微微颔首,仿佛在向自己的思想发令。

“很久很久以前。”她开始讲述,一旦需要进行大段的解释,她都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伊妮娅说,“一千多标准年前,大流亡前…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前…我们人类所知的自主智能生命,便唯有人类自己。然后,我们有了一个想法,可不可以通过一项庞大的工程,设计出另一种智能——用大量的硅制造出一种开关式检测装置,构成的部分有晶体管、芯片、电路板…那是一台机械,拥有许许多多互相联结的电路,换句话说,是模仿——请原谅我用这个词——模仿人类大脑的形态和功能。

“当然,人工智能并不是这样进化而来的。他们差不多是在人类懵懂无知时,兀然出现在了这个世上。

“你们必须首先想象旧地的样子,那时的人类尚未拥有外世界殖民地。那时还没有霍金驱动器,没有星际旅行。所有的鸡蛋都在一个篮子里,那个篮子就是我们美丽的蓝白水世界——旧地。

“基督纪元二十世纪末,这个微小的世界出现了原始的数据网。最基本的星球无线电通信,进化成了一种由古老硅基电脑组成的分布式密集系统,除了通用通信协议,这些电脑没有组织和阶层的需要,也没有别的任何需要。就在那时,内存分配式集群意识的产生便无可避免了。

“今日的内核人格最早的直系祖先,并不是那些刻意创造人工智能的项目,而是一些模拟人工生命的偶然尝试。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技术内核的曾祖父,一个名为约翰?冯?诺依曼的数学家,对人工生命的自我复制作出了全面的论证。早期的硅基电脑小到足以被个人所用时,好奇的业余人士便马上开始尝试,试图在这些机器狭限的CPU周期中创造合成生物。于是,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超生命产生了,这是一种会自我复制、储存信息,能够交互作用、代谢、进化的生命。在那个世纪的最后十年,它逃脱了个人电脑的小池塘,进入了萌芽中的行星数据网,当时它被称作互联网。

“早期的人工智能蠢如泥垢。或者更准确的比喻是,蠢如泥垢中的早期细胞生命。在培养皿一般的温暖数据网中,漂浮着一些早期的超生物,其中有一种存在于虚拟电脑RAM[27]中的80字节生命体,所谓的虚拟电脑,是由电脑模拟出来的电脑。这些生命最后被释放进了数据网,其中一个人,名叫汤姆?雷伊[28],这个人不是人工智能专家,不是电脑程序员,也不是赛伯飙客——在当时,这些人被称作黑客。他是一名生物学家,昆虫收藏家,植物学家,鸟类观察者,他曾跑去森林,花了数年为一个名为E.O.威尔森的大流亡前科学家收集蚂蚁。在观察蚂蚁的过程中,汤姆?雷伊迷上了进化,并想象能否在电脑中使人工智能完成真正的进化,而不单单是模拟。他联系了一些赛伯飙客,但这些人之中没人对这个主意感兴趣,于是他开始自学计算机程序。赛伯飙客说,代码序列的进化和变异在电脑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它们被称为“bugs”,是一些会导致崩溃的程序。这些人说,如果代码序列进化成了另一种东西,那它们几乎肯定就无用了,也无法存在,这就跟大多数变异体一样,它们会搞砸电脑软件的运行。于是汤姆?雷伊为他的代码序列生物创造了一台虚拟电脑,接着,他编写了一段80字节的代码序列生物,它会复制,会死亡,会在虚拟电脑中进化。

“80字节复制自身,创造出更多的80字节,这些80字节的原人工智能细胞生物将迅速塞满这个虚拟的宇宙,就像早期地球这个极乐世界上池塘绿藻一层层地叠加复制一样。但汤姆?雷伊为每个80字节设计了一条数据标签,换句话说,就是给他们设了年龄,又创造了一个刽子手程序,取名为收割者。收割者在这个虚拟的宇宙中漫步,将每个到达年龄的80字节生命和无法存活的变异体处理掉。

“但是,进化,却不会让刽子手的活儿那么轻松。80字节变异出一种79字节的生命,不仅仅存活了下来,而且很快就在繁殖速度和数量上胜过了80字节。这些超生命,如今的内核人工智能的祖先们,一出生便开始优化他们的基因。很快,它们又进化出一种45字节的生命,几乎把早期的那些80字节生命全给淘汰了。作为他们的创造者,汤姆?雷伊发现这些古怪的45字节开始找不到足够的代码让他们进行复制了。而且,就在80字节快要覆灭的时候,45字节也慢慢衰灭了。于是他对45字节的生命进行了解剖。

“结果他发现,所有的45字节都是寄生体。他们需要从80字节身上借用复制的代码来复制自身。他又发现,79字节免疫于45字节的寄生。但就在80字节和45字节快要双双灭绝的时候,45字节又变异出了新的品种。那是一种51字节的寄生体,它们以79字节为食。事情就这么继续。

“我之所以要说这些,是要你们明白,从人工智能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起,这种生命就是寄生式的。不单单是寄生,是超寄生。每一次新的变种都是寄生,以早先的寄生种为食。经过几百亿代后,也就是几百亿的CPU周期,这种人工智能变成了超超超寄生物。在创造出这种超生命的几个月后,汤姆?雷伊在他的虚拟载体中,发现了一种繁荣兴旺的22字节生命…这种生命在算法上非常高效,这是汤姆?雷伊和人类编程人员力所不能及的,就算编写31字节也做不到。这些超级生命,在被创造出来后仅仅过了几个月,便进化出了无与伦比的效率,大大超越了他们造物者的力量!

“二十一世纪早期,在旧地迅速进化中的数据网和人类的宏世界中,人工智能生命的圈子已经在蓬勃发展。虽然DNA运算、磁泡记忆体、固定波前并行处理、超级网络等一系列突破刚刚迅猛发展起来,但人类设计师已经创造出了极为精巧的硅基实体,一造就是上百亿。从椅子到商店货架上的豆罐,从地行车到人体仿生部件,微芯片无处不在。这种机械越变越小,到最后,人类的家庭和办公室中,它们的数量已经成千上万。每当工作者坐上她的椅子,椅子便会马上认出她,从她原始的硅基电脑中,拉出她一直在工作的文件,接着和咖啡壶中的另一个芯片说上几句,叫它热上咖啡,然后在不打扰工作者的情况下,直接命令通信网络自动处理电话、传真和原始电子邮件,并和主屋或办公室的电脑互动,维持理想的温度,诸如此类。在商店货架的豆罐中,微芯片会时刻留意它们的价格变化,当库存减少时会下订单订货,会跟踪消费者的购物习惯,还会和商店及店内的其余商品互相交流。这一互动网络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热闹,就像旧地远古时期的大海中泛起的生机勃勃的泡沫。

“汤姆?雷伊造出80字节生命体后,过了四十年,人类已经习惯了人工智能的存在,他们和汽车、办公室、电梯…甚至身体中的无数人工智能生命对话、交流,与此同时,医疗显示器和原始分流器开始向真正的纳米技术发展。

“技术内核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了自主生命。一直以来,人类都认为,如果要让人工智能获得真正的生命,那它必须是自主的。它必须和星球上的有机生命一样进化,一样发展出多样性。事实的确如此。这些超生命就同全星球的生物圈一样,生活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数据网中,包裹着整个世界。内核的进化源头,不仅是数据网信息流中的抽象之物,也是由数万亿微小自主的芯片驱动的机械实体,他们能在人类宏观世界中执行世俗工作、互相交流。

“很快,人类和数百亿进化的内核实体成为了一个共生体,就像是刺槐树和咬人蚂蚁的关系,这种蚂蚁为刺槐提供保护,对它们进行修剪,帮助它们繁殖,同时也以刺槐花蜜作为自己唯一的食物来源。这种关系被称为协同进化,人类完全理解这种关系,因为旧地的许多生物都是在这种互惠的协同进化舞步下创造出来的,并因此而不断得到优化。但是,人类眼中的自在共生关系,在早期的人工智能看来,只不过是新的寄生机会。

“电脑可以被关机,软件程序可以被关闭,但原内核的集群意识早已经在新兴的数据网中定居下来,只有发生行星级灾难,它才会消失。

“内核最终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创造了这样一场灾难,但在这之前,它们已经发展出了崭新的远超行星级别的生存环境,并迁移了进去。

“关于霍金驱动器的早期实验,是由资深内核势力进行的,只有它们明白其原理,这些实验揭示了一种底层的普朗克空间的存在,也就是缔结的虚空。今日的内核人工智能,以DNA为基础,有着波形的结构,使用基因算法驱动,功能上可进行并行处理,它们完成了早期霍金驱动飞船的构建,又开始设计远距传输网。

“人类一直将霍金驱动器视为一条穿越时空的捷径,认为这一技术实现了古老的超级驱动器的梦想。他们认为远距传送门是一种可以从时空中钻进钻出的便利虫洞,这是人类的先入之见,得到了人类自己的数学模型的支持,也得到了内核最强大的人工智能计算器的确证。但这一切都是谎言。

“普朗克空间,即缔结的虚空,是一种多维度的环境介质,有其独有的现实结构,同时——内核很快便发现——也有其独有的拓扑结构。从传统意义上讲,霍金驱动器根本就不是一种驱动器,而是一种登入设备,可以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接触到普朗克空间的拓扑体,从而改变四维时空连续体中的坐标。另一方面,远距传送门却是真正地进入了缔结的虚空。

“对人类来说,这一事实是显而易见的——从时空在这里的一个洞踏进去,立即在另一个远距传输孔洞中出现。我的马丁叔叔曾有个远距传输器建成的家,相邻的房间位于不同的星球。霸主的世界网,便是由远距传输器创造出来的。还有一个发明,名叫超光仪,是一种超光速通信媒介,可用来在星际间进行即时通信。这时,建立星际社会的所有先决条件都已经满足。

“但内核没有为人类完善霍金驱动器、远距传输器和超光仪。事实上,内核对于缔结的虚空,根本没有作出过任何贡献。

“从一开始,内核就知道霍金驱动器只是一个意欲进入普朗克空间的失败尝试。它们知道,驾驶霍金驱动飞船,就像是为了让一艘远洋船航行,在船尾引爆一系列的炸药,让它骑浪而行。有效,但方法太过拙劣低效。它们对此心知肚明,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并声称自己是这些发明的主人。在世界网的鼎盛时期,这世上也没有数百万远距传送门…只有一个。其实,众多远距传送门只不过是一个进入普朗克空间的入口,在跨越时空的操控之下,造成了有无数门的假相。如果内核向人类解释其中的原理,它们可能会用到一个类比来说明:就像手电筒的光束在一间密闭的房间内迅速照过一圈,其实没有很多光源,只有一束在快速变换。但内核从没有费心解释这件事…关于这一真相,即使到了今天,它们仍对它守口如瓶。

“内核知道,缔之虚的拓扑结构可以被调整,以即时传输信息,这就是超光仪的原理,但它们如此使用普朗克空间介质,是笨拙的,会给它带来破坏性的打击,这就好比用人工地震,在两块大陆间进行通信。但内核向人类提供了超光服务,却没有解释其原理,因为它们有自己的目的。对于普朗克空间的介质,它们有自己的计划。

“在内核最早开展的实验中,它们意识到一件事:缔之虚是一个极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进入其中,它们便再也无须仰赖电磁通信、密光,甚至是调谐中子播报组成的数据网络。它们再也不需要人类或机器人发射探测器为他们扩展这一网络的物理界限。只需简单地把内核的主要势力移入缔之虚,人工智能就可以远离它们的碳基对手,得到一个安全的藏身地…一个无处不在的藏身之地。

“就是在内核人格从人类的数据网迁移进缔虚万方网时,它们发现普朗克空间并非一个空寂的世界。在它那超元维度的高山下,在折叠的量子空间河谷中,潜伏着…某种异物。异人。那里有智慧生命。内核探测了一番,便马上被这些异人的潜能震住了,它们惊惧地退缩。云门,这个自称创造并杀死家父的内核人格,把这些异人称为狮虎熊。

“内核的撤退非常仓促,它们对普朗克空间宇宙的侦查极不完全,所以它并不清楚狮虎熊到底栖息在真实时空的何处…也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存在于真实的时空中。内核人工智能也无法知道,这些异人到底是像人类一样从有机生命进化而来,还是像它们这样从人工生命进化而来。但在那惊鸿一瞥之下,内核就已发现这些异人可以操控时间和空间,而且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像是人类锻造钢铁一般。这种力量远超内核的理解力,它们极度惊慌,于是立即撤退。

“当他们正在为这个发现而恐慌时,内核刚巧正打算启动毁灭旧地的计划。我的马丁叔叔在诗中写下了这一段颂歌,内核安排了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基辅小组“意外地”让黑洞掉进了旧地的五脏六腑,但他的诗篇没有提到另外的一些事,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没有提内核在发现狮虎熊后的恐慌,它们急成一团,想要阻止早已安排好的毁灭地球的计划。但地球已经在土崩瓦解,而那黑洞正在地核中茁壮成长,要把它掏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内核又有了一个计划,并马上开始行动。

“就在这时,家园星球消失了…不是像人类想的那样被毁灭,不是像内核希望的那样被拯救…仅仅是,消失了。内核知道,这件事肯定是狮虎熊干的,至于是怎么干的…旧地被移到了哪里…为了什么理由…就毫无头绪了。它们算了算将一整颗星球远距传输所需的能量,得出结果后,它们再一次瑟瑟发抖起来。这些智慧生命可以使用这种能量源来引爆整个宇宙的核心,容易得就像人类在寒夜中点燃营火。内核实体几乎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我得回过头去说说内核为什么要摧毁地球,之后又为什么想重新拯救它,原因还要追溯到汤姆?雷伊的80字节内存生物。我说过,数据网中这些正在进化的智能生命,对于进化,只知寄生、超寄生、超超超超寄生,再也不知其他。但内核明白纯寄生的弱点,要想超越寄生状态和寄生心理,继续成长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响应这个物理宇宙的进化——也就是说,既有抽象的内核人格,也拥有物理意义上的躯体。内核有多种传感输入装置,也可以创造神经网络,但为了达到非寄生的进化,它需要的是一套稳定的、协调运作的神经反馈电路系统——眼睛、耳朵、舌头、四肢、手指、脚趾…乃至于整个身体。

“为了这个目的,内核创造了赛伯人——由人类DNA长成的躯体,通过超光仪连接到基于内核的人格。但是,赛伯人进入人类社会后,他们便难以被监控,也显得格格不入。这样一个星球,住着数百亿蓬勃进化的人类,赛伯人在上面永远也不会感到自在。所以内核一开始的计划是毁灭地球,把人类的数量削去九成。

“内核的确有过详细的计划,它们曾打算在旧地死亡后,将幸存的人类纳入它们的赛伯人世界,把这些人当作备用的DNA库存,以及奴隶,就像我们看待机器人那样。但它们发现了狮虎熊,惊慌失措地撤出普朗克空间,于是计划就变得复杂了。在内核评定并抹除这些异人的威胁前,它们只能继续和人类的寄生关系。内核为世界网设计出远距传输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对人类来说,踏过远距传输介质的旅程是瞬时的,但在普朗克空间永恒的拓扑结构下,人在那一点的停留时间尽可以随内核所需,想要多长就多长。内核能够在那刹那间接入数百亿人类大脑,它们每天数百万次地使用人类的头脑,以此创造出巨大的神经网络,为它们自身的计算目的所用。人类每一次穿越远距传输器,对于内核来说,就相当于切开了一个人类的头骨,抽取一块灰质,将其与其他千千万万脑组织一起置于工作台上,互相衔接,组成了一台庞大的并行处理有机计算机。人类个体迈出一步,瞬时间便跨越了普朗克空间,从没有人注意到其中有什么不对。

“云门告诉家父,也就是约翰?济慈赛伯人,他说内核由三个互相争斗的阵营组成——终极派迷恋于创造它们的上帝,即终极智能;反复派想要将人类赶尽杀绝,之后继续它们的目标;稳定派想要维持和人类的现状。他的说法完全是谎言。

“技术内核从来就没有三派…而是成千上万派。内核,是对无政府超寄生态的终极实验,并将其发挥到了极致。这些组成联盟的内核势力,互相之间争夺权力,它们有的会存在几个世纪,有的一微秒之后便会消失。数百亿寄生人格潮起潮落,为了控制或预测事件,建立邪恶的联盟。瞧,内核人格不想死,除非是不得不死——梅伊娜?悦石将死亡炸弹投向了远距传输介质,不仅仅造成了远距传输器的陨落,也杀死了数百亿本来不朽的内核人格——但每个个体都拒绝不战而降,为别人让路。但是,与此同时,内核的超级生命需要靠死亡来完成进化。而死亡,在内核的宇宙中,也有它重要的作用。

“汤姆?雷伊一千多年前创造的刽子手程序仍旧存在于这个内核的宇宙中,也进化出了数百万种不同的形态。其实刽子手也是内核的一派,这一点云门从来没提过,但比起终极派,它们是一群更庞大的集团。正是这些刽子手,创造了名为伯劳的物理构件,它们是它最初的控制者。

“有趣的是,躲过刽子手屠刀的内核人格,所用的方法不仅仅是通过正常的寄生,还寄生尸体。好几个世纪前的原22字节生物,正是通过后一种方法在汤姆?雷伊的虚拟进化机中进化繁荣起来的——他们窃取被刽子手消灭的正在复制的其他字节生物残碎的代码。无数变种内核人格能幸存并繁荣到现在…正是基于尸体超寄生。它们不仅做爱,还和死尸做爱!

“内核现在还想从人类身上得到什么?它为什么要复兴天主教,让它建立起圣神?十字形是怎么运作的,它们对内核有什么用处?那些所谓的基甸驱动大天使飞船真正的工作原理是什么,它们对缔结的虚空会造成什么影响?内核又如何处理狮虎熊的威胁?

“这些问题,且待下回讨论。”

得知圣神来临的第二天,我在高台脚手架上打造砖石。

来到天山星球的头几天里,我发觉瑞秋、西奥、阿布和乔治等人都不太相信我能在悬空寺的建筑工地站稳脚跟。这里的工作不仅艰苦,还需要具有高超的技巧才能胜任,我也对自己有过怀疑。但当我在这儿的岩壁、台架、缆绳、脚手架和滑道上花了几天学习绳索装备和攀登规则之后,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工作,失败一次也不要紧。不过我没有失败。

伊妮娅知道我曾拜阿弗洛?休谟为师,参与建造过鸟嘴庄园,熟悉岩石和木材的使用,建造过古怪建筑、桥梁、露台和塔楼。这些经历对我很有用,不出两星期,我便从一名基础脚手架工人,升级到高台装配工精英和顶台石匠。按照伊妮娅的设计,这里最高的建筑将会盖到上面那块庞大的悬岩,还将在岩石山壁上凿刻出各种走道和护墙。这便是我们现在的任务,沿着这片空荡之地的一侧,凿岩石、铺砖石,建造走道,而脚手架危险地悬在无底深渊之上的半空中。三个月来,我劳作在陡峭的山壁和滑溜的盆竹上,身体变得更加精瘦、强壮,反应也更加敏捷。

罗莫顿珠,技巧高超的滑翔师和登山家,自告奋勇地徒步攀爬至顶部的悬岩,为脚手架的最后几米设置一个锚点。在最后的时刻,我、维奇?格罗塞、金秉勋、大滝治之、远藤健四郎、昌济肯张、桑坦,以及另外几个砖匠、石匠、高台装配工,无不定睛望着罗莫,看着他毫无防护地爬过悬岩之上的岩石,看上去就像是旧地的飞蝇,强有力的四肢在极薄的攀登服下屈伸,每次总有三处牢牢固定在滑溜溜的陡峭山石上,腾出一只手或脚去寻找那些牢靠的小地方来抓扶,或者是极狭窄的裂缝,在那儿安插一个螺旋,作为锚点。看着他这样做,实在太让人心惊肉跳,但也是一种殊荣——就仿佛坐进时间机器,回到过去看毕加索画画,看吴侨之读诗,或是听梅伊娜?悦石演讲。有好几次,我都觉得罗莫会一脚滑落,摔进深渊——坠进底下的毒气云,会花上几分钟——但每次他都神奇地牢牢固定在原地,要么是找到一处不滑的地方,或是奇迹般地发现一条裂口,手指一抓,就撑住了整个身子。

最后他大功告成,绳索都锚定,悬荡着,缆绳的结点也都牢牢固定住,罗莫滑向一开始的那个固定点,侧滑了五米,接着落进悬岩起降架的镫具中,晃晃悠悠地来到我们的工作平台,就像是传说中的超级英雄着陆一样。桑坦递给他一杯冰啤酒,健四郎和维奇拍拍他的背。昌济肯张,我们那位胡子上蜡的工匠大师,突然大声唱起一首颂歌。我摇摇头,像个白痴一样傻笑。今天的天气也令人愉快——蓝色的天空,恒山这座北方圣山在云层的天堑外闪着明亮的光芒,风力也适中。不过,伊妮娅说再过几天雨季就要降临,南方的季风会带来几个月的阴雨,到时岩石会很滑,最后还会下雪。但是,在这样一个超级完美的日子里,那一切似乎还都遥不可及。

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我回头一看,是伊妮娅。今早在脚手架上没怎么见到她的人,她可能坐进了山壁的轭具中,在指导走道和护墙的砖石工作。

我还在傻笑,还没抚平代入式肾上腺潮涌。“缆绳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搭建了,”我说,“要是接下来三四天还是好天气,这里的木走道就可以完工了。接下来,就可以着手去建那座最后的平台——”我指了指悬岩的尽头之处,“之后就欢呼吧!除了上色和润饰,你的工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丫头。”

伊妮娅点点头,但是,她的心思显然并不在和罗莫一起庆祝的那堆人身上,也不在即将完成的工程上。“劳尔,能过来和我走走,聊一聊吗?”

我跟着她爬下脚手架的梯子,来到一层永久平台,又爬出一块岩台。随着我们走过,一群绿色小鸟从一条裂缝中展翅飞走。

从这个角度看,悬空寺真是一座艺术品。上了色的木制品闪着深红色的微光,但并不鲜艳。阶梯、栏杆、装饰都美轮美奂,细致复杂。大多数塔楼都拉开了移门墙,暖暖的微风吹过,经幡和床单扑扑作响。悬空寺有八座秀丽的神殿,沿着渐升的走道,排成缓缓上升的次序。每一座塔楼神殿,分别代表了佛陀八正道中的一项内容。神殿弯成三条轴线,代表的是三无漏学:慧、戒、定。在缓缓上升的阶梯和平台组成的“慧”轴线上,两座冥想神殿分别代表“正见”和“正思维”。

“戒”轴是“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要去后三座冥想神殿,必须费力攀爬一条没有台阶的阶梯。有一天晚上,伊妮娅和堪布拿旺扎西对我解释过这样做的原因,那是因为佛陀想让他的修行方式成为艰苦不懈的献身。

位于最高处的塔楼是八正道的最后两项——“正念”和“正定”。我马上注意到,若是站在最后那座塔上朝外望,只会看到岩石山壁。

我还注意到,悬空寺并没有佛陀的雕像。我小时候曾向外婆问过关于佛陀的事,她从沼泽尽头图书馆借来的一本旧书中看过一点资料,于是稍稍给我解释了一下,她说佛教徒都尊崇佛陀的雕像,并向他祈祷。我曾经问伊妮娅,这里的佛雕去哪儿了?

伊妮娅作了解释,在旧地,据说佛教徒分成两个大类——小乘佛教是一个较为古老的思想学派,名字具贬意。小乘之所以被称为“小”乘,是指它无法普度一切众生,另一个较为流行的学派是大乘佛教。小乘佛教的教义中,曾有十八个部派,所有部派都认为佛陀是一位老师,并主张学习研究他的教义,而不是膜拜他,但是到了天大之误发生时,小乘佛教只剩一个部派尚还残存,名为上座部佛教,而且只在旧地的两个行省苟延残喘——斯里兰卡和泰国,那是两个疾病和饥荒肆虐的偏远地区。大流亡时被带走的其余佛陀教派,都属于大乘佛教学派,它们都很重视佛像的尊崇和济世度人的冥想,他们的僧人穿藏红袈裟以及其他外在性的装饰,这些也是外婆说给我听的。

但是,伊妮娅说,在天山这个偏地或古老霸主佛教最为盛行的星球上,佛教已经返璞归真,回归了理性、冥想、学习,及对佛陀教义细致虚心地解析。因此,在悬空寺没有一座佛像。

我们在石台的尽头停下脚步。在我们身下,鸟儿展翅翱翔,盘旋飞舞,等着我们离开,以重新回到山沟的巢穴中。

“有什么事,丫头?”

“接待宴会明晚在布达拉宫的冬宫举行。”伊妮娅说,因为早晨在高台脚手架上干了活,所以她的脸庞微微泛红,布满灰尘。额头上还被刮出了一条伤痕,凝结着几滴深红色的小血滴。“查理奇恰干布将官方人员的与会人数控制在十人以下。”她说道,“堪布拿旺扎西理所当然是其中之一,另外还包括监工孜本夏格巴,达赖喇嘛的侄子嘉乐,兄弟桑坦,还有罗莫顿珠,因为达赖喇嘛听人说起他高超的本领,想见见他。朵穆的卓莫错奇会作为贸易商人代表前去,还得从乔治和阿布里面选一位,作为代表工人的工头…”

“无法想象他们中一个去一个不去。”我说。

“我也是。”伊妮娅说,“但我觉得应该乔治去,他比较会说。阿布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到那儿之后,可以等在宫殿外。”

“那就是八人了。”我说。

伊妮娅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已经被辛苦劳作弄得坚硬粗糙,但是,我觉得那仍旧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最优雅的手指。“我是第九个。”她说,“这个半球的各个城镇和地区应该都会有人过来,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或许,我们连圣神那些人的影都见不到。”

“或许我们会被第一个引见。”我说,“墨菲定律[29]。”

“是啊,”伊妮娅说道,我又见到了她儿时的那副笑容,隐含着某种调皮或危险的意味,“想作为我的舞伴去吗?”

我大出一口气。“无论如何我都不想错过。”我说。

18

达赖喇嘛宴会召开的前一晚,虽然很累,但我还是失眠了。贝提克不在,他和乔治、阿布滞留在了洛京这个山沟城市,护送三十包建筑材料的运送。本来是昨天就要回来的,但脚夫罢工了。明天一早,贝提克会重新雇些脚夫,领着队伍走完最后几公里路,回悬空寺。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翻身爬下蒲团,穿上一条呢制马裤,一件褪色的衬衣,穿好靴子和保暖的轻便外套。走出塔楼的睡房时,我发现伊妮娅的塔楼中仍旧点着灯火,不透明的窗户和屏风门上映现着暖暖的光。她又在熬夜工作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去晃动平台,以免打扰到她。我从一条梯子上爬下,来到悬空寺的主层。

晚上这地方总是空无一人,每次我都感到惊奇。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建筑工人走光了的缘故——他们大多数都住在洛京周围悬崖边的木屋里,但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晚上很少有人在悬空寺里溜达。乔治和阿布一般住在工头小屋,但他们今晚和贝提克在洛京。悬空寺住持堪布拿旺扎西有些晚上会和僧侣们待在一起,但今晚他回到了洛京。好多僧侣都喜欢这里朴实无华的住所,而不是洛京那些正式的僧院,这些人包括占定、桑坦,还有女尼东卡聂错。滑翔师罗莫偶尔会住在这里的僧房,或是空荡的僧院,但今晚他不在。他已经早早地出发前往冬宫,说想爬爬布达拉南部的楠达德维峰。

在悬空寺东边的底层,离我好几百米的地方,是僧房的所在地,我能看见几丝提灯光芒,非常微弱,只有在我注目时才会发觉。除此之外,星空下的悬空寺又黑又静。先知和另外几轮月亮都还没升起,不过东部地平线已经现出一点亮光,看样子它们就快冒出头来了。天上的星辰明亮得不可思议,跟在太空中看到的一样明亮璀璨。今晚,我能看到数千星辰,比在海伯利安和旧地上看到的多得多,我伸长脖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颗缓缓移动的星星,那应该是一颗小卫星,我的飞船就藏在上面。我随身携带着通信触显日志,只需对它轻轻低语几声,就能询问一下飞船。但我和伊妮娅已经决定,既然圣神已经近在咫尺,那我们就必须保留和飞船之间的密光通信,以备紧急之需。

我衷心希望不会有紧急情况发生。

我沿着悬空寺西部的梯子、台阶和短桥往下爬,回到底部建筑下的一条砖石小道。夜风渐渐吹起,整座建筑在寒风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经幡在头顶猎猎作响,云雾缭绕在深渊中的山石上。云顶之上,星辰闪烁着光芒。风不大,不像我一开始住在这里时的狼嚎声,但它一路吹袭,穿过一条条裂缝、一根根横木,我身周的整个世界也都细语呢喃起来。

我走到“慧”之台阶,爬到“正见”宝阁中。我在露台上站了片刻,望着外面,又黑又静的僧房正蹲坐在东面的一块巨石之上。我的指尖摸过精细的雕刻,那上面浸透着矻矻和恺伊两姐妹无限高超的木雕技巧和心血。风变大了,我包紧外套,爬上螺旋形的楼梯,向“正思维”的塔楼前进。复原塔楼的东墙上,伊妮娅设计了一扇极为圆整的大窗,它面朝东方,正对着缓降的山麓,先知已经从那儿探出了脑袋,这轮月亮正缓缓升起,明亮的光线首先映照出塔楼的天顶,然后是后墙,这块灰泥墙壁上,凿刻着《经集》[30]中的经文:正如火苗被大风吹灭,

已经消失,无以命名,

牟尼摆脱了名和身,

已经消失,无以命名。

当一切现象消失时,

一切谈论方式也消失。[31]

我知道,这段经文述说的是佛陀谜一般的死亡,但我在月光下看着它,脑中在浮想联翩,觉得它是不是能用在我或伊妮娅,或是我们两个人身上。似乎不行。那些僧侣在悬空寺辛苦劳作,是为了追寻悟道之路,但我和他们不同,我并不追求任何高于生存需要之物。吸引我,取悦我的,是星球本身,是无数亲眼见过、踏足过的星球。我并不愿意将这个星球和我对它的感觉抛在脑后。对于生命,我知道伊妮娅和我有一样的感受——涉入生命的百花园,就像是天主教的圣餐礼,只不过圣餐成了星球,必须细细咀嚼它。

不过,想到世界万物的精华,人类和各种生命的精华,会消失,无以命名,我心底便产生了一种共鸣。这些天,我一直想把这个地方的精华化成词语,结果毫无进展。

我离开“慧”轴,穿过用来烹饪和进餐的长平台,开始攀爬“戒”轴的台阶、桥梁和平台。现在,先知和它的两位侍从已经爬上了山脊,它们投下明亮的光线,将四周的岩石和红木抹上了醇厚的月色。

我穿过代表“正语”和“正业”的两座塔楼,在“正命”环形塔中停下了脚步,喘了几口气。在“正精进”塔楼外,放着一个蓄满饮用水的竹桶,我在那儿畅饮了一番。平台和屋檐下,经幡猎猎作响,我轻轻走过长长的连接平台,来到最高的建筑中。

伊妮娅最近正在建造“正念”冥想塔,塔里仍然弥漫着新鲜竹木的气味。顺着陡峭的阶梯往上爬十米,便是“正定”塔楼,它蹲坐在这座寺庙的顶部,窗户面对着悬崖峭壁。我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并第一次发现,月亮像今晚这样升起时,塔楼的影子会落在对面的峭壁上,伊妮娅精心设计了塔楼的屋顶,这样一来,影子和峭壁上自然形成的裂痕和污点合起来,便形成了一个字,我认出那是中文的“佛”字。

这时,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虽然当时的风一点也不大。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脖子后感到一阵阴冷。就在那时,我意识到——不,我看见——不管伊妮娅的使命是什么,她将注定失败。我和她都将被捕,被审问,很可能还会被严刑拷打,被处以死刑。在海伯利安时,我曾答应过诗人老头,现在看来,那誓言当真是白费唇舌。摧毁圣神,当时我这么答应诗人。拥有数百亿信徒、数万全副武装的男女、数千战舰的圣神…把旧地带回来,我这么起过誓。啊,我的确去了旧地。

透过窗户,我想望望外面的天空,但只能看到月光下的峭壁,还有缓缓黏合的“佛”字。三条竖线就像是划在石板色皮纸上的墨汁,三条横线顺滑涌动,在负空间中形成了三块白色表面,黑暗中,那三张白色脸庞凝望着我。

我答应过要保护伊妮娅,为此我发过死誓。

我抖掉寒意和不祥的感觉,走出塔楼,来到“正定”平台,然后扣上缆绳,在嗡嗡声中穿越三十米的虚空,来到顶台的平台。在顶台上,是我和伊妮娅各自的休憩塔楼。我顺着最后一条阶梯往顶层爬,一面爬,一面心想——也许这回我能睡着了。

在触显日志中我并没记下这话,但在我慢慢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我终于记了起来。

伊妮娅睡房的灯已经灭了,我很高兴——她熬夜熬得太晚,工作也太劳累。对于一名过度劳累的建筑师来说,高台脚手架和悬崖缆绳可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走进自己的小屋,合上日式移门,甩掉靴子。一切一如我走之前的样子——外移门微微合上,月光明亮地洒上睡垫,风和山脉的低声絮语擦刮着四壁。提灯都灭着,小屋黑黑的,但有月光,还有我对屋子的记忆。榻榻米地板上空无一物,除了睡垫和门口的一个柜子,那个柜子里放着我的帆布背包、一些食物、酒杯,还有我从飞船上带来的呼吸器,以及攀登装备。总之,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绊倒我。

我脱下外套,把它挂在门口的钩子上。柜子上放着一脸盆水,我洗了把脸,然后脱掉衬衣、袜子、裤子和内裤,把它们塞进柜子里的小袋子里。明天是洗衣服的日子。我叹了口气,在冥想塔楼中感受到的不祥预感,现在已经褪变成了疲惫。于是我走到睡垫旁。除了在地方自卫队以及和两个朋友在领事飞船里同行的那段时间,我历来是裸睡。

在那抹月光对面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猛地一惊,趴下身子,摆出战斗的姿势。赤身裸体会让人感到比平常更无助,然后我意识到——肯定是贝提克提前回来了,于是松开了右拳。

“劳尔?”是伊妮娅的声音。她探身向前,来到月光下。她抱着我的睡毯,裹着下身,但肩膀、胸脯和腹部还是一丝不挂。先知射下柔和的光芒,映照着她的头发和颊骨。

我张口想说话,又迅即决定转身去拿衣服和外套,但中途却改变主意,单膝跪到睡垫上,拾起床单,裹住身子。我不是老古板,可这是伊妮娅啊。她到底…

“劳尔。”伊妮娅又叫了一声,但这次语气中没有了疑问的意味。她跪步朝我移来,身上的毯子落了下来。

“伊妮娅,”我蠢头蠢脑地说道,“伊妮娅,我…你…我不…你不是真…”

她竖起一根食指,掩上我的嘴唇,片刻之后又挪开了,但没等我开口,她便靠了过来,将双唇探向原先食指所掩的地方。

从前,每当我碰触到我的小朋友,都会感到一种触电的感觉。我早就解释过这事,每次说起都感觉很傻,但我始终把原因归结在她身上…她散发着灵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我说的是切实的真话,而不是什么比喻。可是,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我俩之间那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完全处于顺从状态,被动地接受伊妮娅的吻,而不是在共同享受。但紧接着,那股温存和不懈战胜了思潮,战胜了疑虑,战胜了所有别的感觉。我开始主动吻她,双臂环抱住她,把她拉近,即便这时她也已经抱住了我,强健的十指在我的后背游移。五年多之前,她在旧地的河边和我吻别,那一吻匆忙、强烈,带着疑问和许多其他的意味——但仍旧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吻。但现在的吻,温暖、湿润,是一个女人发出的触动,我立即作出了回应。

这一吻持续了天长地久。我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裸体和欲火有点出格,得稍稍控制一下。但这感觉非常遥远,相比那永不停歇的拥吻带来的逐渐扩张的暖意,根本没什么重要的。最后,我们的嘴唇分离,虽然感觉有种麻木肿胀的感觉,但却还想继续吻下去,我们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眼睑、胳膊、耳朵。我埋下头,亲吻她的脖颈,感受着她的脉搏,嗅闻着她身上的芬芳。

她跪坐着向前移动,微微弓起后背,双乳摩挲着我的脸颊。我捧住一个,几乎是虔诚地亲吻着乳头。伊妮娅双掌捧住我的后脑勺,俯下脸,朝我探来,我能感受到她的喘息和悸动。

“等等,等等,”我仰起脸,朝后靠去,“别,伊妮娅,你…我是说…我觉得你不…”

“嘘,”她轻声道,又探身朝我靠过来,又开始吻我,接着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含聚了整个世界,“嘘,劳尔。没错。”她又朝我吻来,同时倚向右侧,我们俩卧在了睡垫上,拥吻不放。渐起的风刮擦着米纸墙,整个平台应和着我们的拥吻和身体运动,一起摇晃起来。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该怎么开口讲述这样的事?该怎么和你们分享一个人最私密、最神圣的一刻?把这事写在纸上,感觉是一种侵犯。如果不说,那又是在说谎。

第一次目睹自己心爱之人的裸体,是人生最纯粹、最不可征服的神灵显现之一。如果这个宇宙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那它必须包含这一接触的真理,不然就永远空洞下去。对于人类来说,和真正值得爱的人做爱,是献给他们的少数几项无条件奖赏之一,它平衡着人类的其余状态:痛苦、失落、尴尬、孤独、愚蠢、妥协、笨拙。和正确的人做爱,会弥补他们犯过的许许多多错误。

我以前的做爱对象都不是正确的。就在我和伊妮娅第一次接吻,拥躺在地上时,甚至在我们时缓时快运动前,我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我意识到,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和谁做过爱——当兵时休假离开,和女朋友做爱,或是当游船工时,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和女船工做爱,我以为我探究并发现了其中的一切,但事实上那甚至不是开始。

这次才是开始。我还记得,有一刻伊妮娅跨坐在我身上,手紧紧抓着我的胸膛,她的胸脯则浸满汗液,而双眼却注视着我——定睛注视着我,目光那么热烈,那么温存,就仿佛我俩的目光已经把我们亲密地连接在了一起,紧密得就像是大腿和性器的结合。在未来,每当我们做爱时,我都将会记起这一时刻;就好像在那亲密无间的起初瞬间,我早已知道了所有的未来时刻。

我俩拥在一起,躺在月光下,床单、毯子和垫子卷曲起来,乱糟糟地丢在了一边。从北方吹来凉风,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水,伊妮娅的脸颊枕在我的胸口,我的大腿跨于她的臀部之上。我们还在互相抚触——她的手指撩弄着我胸膛上的毛发,我的手指游走于她的脸颊曲线上,一只脚缠绕着她强壮的小腿,脚底在她的腿肚上滑上滑下。

“这是不是一次错误?”我低声道。

“不,”她也细语道,“除非…”

我的心猛烈跳动。“除非什么?”

“除非你在自卫队时没打那些针,我想你肯定打了。”她低声道。我有点着急,所以没听见她声音中流露出的一丝揶揄。

“什么?针?什么意思?”我转了个身子,手肘支着脑袋,“哦…打针…该死。你知道我打了。老天。”

“我知道你打了。”伊妮娅低声道,我已经听出了其中的笑意。

我们这些海伯利安小伙加入地方自卫队的时候,政府会按惯例给我们注射一系列经圣神批准的药剂——抗疟剂、抗癌剂、抗病毒剂,还有避孕剂。在圣神宇宙中,由于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十字形,也就是选择了不朽,所以就有了避孕措施。如果一个人结了婚,想建立一个家庭,可以向圣神当局提出申请,要求得到避孕的解药;也可以简单地去黑市购买。如果既没有选择十字架之道,也没打算成家,那药效将会持续到老龄或死亡的到来。多年来,我都未曾想过自己曾打过那一管药剂。事实上,我想起来,十年前在领事的飞船上,贝提克曾问起过这事,当时我们正在讨论防病药物,我提到了自卫队的诱导制剂,我们十一二岁的小朋友正蜷在全息显像井的躺椅上,读着一本从飞船图书馆借来的书,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

“不,”我仍旧支在手肘上,“我是说错误。你…”

“我。”她低声道。

“已经二十一岁了。”我把话说完,“而我…”

“你…”她低声道。

“…比你大十一岁。”

“不可思议,”伊妮娅说,她抬头望着我,整张脸映照在月光下,“在这样一个时刻,你的算数还是那么好。”

我叹了口气,俯身趴了下来。床单上沾染着我俩的气味。风愈发猛烈,墙壁被刮得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冷。”伊妮娅轻声道。

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是她说出这句话,我就会马上把她拥在怀里,但在那个晚上,我只是应了一声,站起身合上了移门。那风比往常要冰冷。

“别。”她说。

“什么?”

“别关。”她坐起了身,床单齐胸包裹着身子。

“但是太…”

“让月光照着你。”伊妮娅轻声道。

那声音可能让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或者是因为我看见她在毯子下等着我的到来。这间小屋内,除了我俩的气味,还有榻榻米和天花板散发出的新鲜稻草味,以及群山吹来的新鲜凉爽的空气。那寒风并没有减慢我对她的反应。

“过来。”她低声说,张开毯子,像一件披风,把我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