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盛淮南的语气不容拒绝。

“说吧。”

“你喜欢我,对吗?”

洛枳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

“你还是不要撒谎比较好。”盛淮南看着她,继续说。

“什么意思。”她低声问。

“没什么意思。你总还是有实话的,对不对?”

洛枳不知道是寒风还是愤怒让自己发抖。

但是她没有底气。她的确撒了很多谎。可是他不应该知道她说了谎。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们不应该绕弯子,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对我没报什么希望和兴趣,那么,你不应该对我的态度这么戒备,照直说就可以了。”

洛枳背脊一直,“所以你不用听我说了,你都推理出来了。虽然答案未必合你的心意。”

“你……”

“我,”洛枳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的确。”

她终于表白了,这句在她脑海中转了这么久的“我喜欢你”,在北京初冬的深夜被当事人用不耐烦的冷冽眼神逼问出来。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盛淮南的眼睛里,却是浓重的失望和不忍心。

“你应该猜得到啊,”洛枳冷笑,“我要是不喜欢你,你牵我的手的时候,我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为什么我没有?”

沉默了很久,盛淮南声音很轻表情复杂地说。

“你是想做我的女朋友?”

洛枳没有露出盛淮南想象中的表情,任何一种都没有——惊诧也好,愤怒也好,不解也好,甚至欣喜,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眼睛里蓄满了悲伤。什么狗屁问题?他耍她,他居然这样耍她。

她努力仰起脸,笑得很甜蜜。

“你想娶我吗?”她问。

盛淮南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干嘛要……”他脱口而出,停在半空中定了定神,重新问,“为什么问这个?”

“想,还是不想。”

“未来太遥远了吧,这些都说不准的。”他不看她。

“我问你,是不是‘想要’娶我,没问你是不是一定能够娶我。未来太远,谁都说不准,可是重要的是你有没有那份心。你的潜台词就是,既然我喜欢你,那就先跟我谈恋爱试试,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转正签合同?”

她笑嘻嘻的态度似乎激怒了盛淮南,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一摆手,“OK,我不想跟你结婚,怎样。”

洛枳却笑了,盛淮南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笑得那么恣意张狂。

“盛淮南,你知道吗,莎士比亚说过,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她再接再厉,伸了一个懒腰,“所以,请你滚开,离我远点。”

洛枳转身看似很潇洒地走掉。

听到门开了的声音,百丽吓了一跳坐起身来,走廊的柔和灯光打在百丽的脸上,她满脸泪痕,正好对上同样泪流满面的洛枳的眼睛。

百丽惊讶地张大嘴,洛枳很少晚归,更不用提哭泣了。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她躺下继续努力睡觉,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模糊。

洛枳在适当的时机大病了一场。

回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闹得很凶,本来那天晚上受凉,轻微感冒,有点发烧,她同时又开始失眠,把自己的作息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中午睡两个小时,晚上八点睡到午夜一点左右自然醒,然后半夜学习、看书、听CD。白天照常上课。

百丽试着劝她不要这样拼命学习,她只能笑笑说,“白天已经睡过了啊,你见过谁能一直晚上不睡觉?我真的睡过觉了。”

“可是你白天还照常上课,什么时候睡觉啊?”

“有空闲时间就睡觉,困了就睡,不困就不睡喽。”

“洛枳,你是不是不开心?”

“是。我特别不开心。”她干脆地回答,脸上的冷漠却让百丽什么都不敢问。

没撑住几天,就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浑身酸软,嗓子哑的说不出来话。左侧卧右侧卧仰卧俯卧通通呼吸困难。

她总梦见高中。醒来时候,眼泪总是沾湿了枕巾。

原来人真的是会在梦中哭泣,哭到枕头都晒不干。

原本,她是说原本,很多年之后回过头去看,那段时光,应该可以成为美丽的故事。淹没在黄冈题库绿色通道和成堆的校内复习资料的琐碎片段中,如果细心地拾掇起来,一个梳着马尾的苍白少女,隐忍的暗恋,一半是为了自卑,一半是为了骄傲。默默地跟在那个男孩子的背后,穿越走廊里大片大片光阴交错的晨曦——她原本可以拥有这样一段剪辑得美好而完整的青春。

尽管她的故事不那么美好单纯,至少她对得起自己的骄傲。那算不上开心,但也绝对纯净的一个人的爱情,至少可以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拿出来抱在怀里,凭借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和记忆力把它烧出几分颜色,温暖自身。

可是现在,那份执着而无害的暗恋好像被贪得无厌的制片人狗尾续貂拍了续集一样,她不忍心去想这短短不到三个月的遭遇,没有原因,没有结果,就这样被践踏得破烂。一想到就会疼到心口翻腾。

是真的疼。

多好,她终于表白了。

不是气喘吁吁满面通红的爬上六楼站到三班门口的少女洛枳。

她只是站在冷风中,面对对方不耐烦的眼神,有点悲壮无名地承认,是的,我的确喜欢你。

不是表白,是招供。

她半夜醒来咳到快窒息挣扎着爬起来去喝水,才明白,林黛玉其实很无助,她不该笑话人家。

对不起

连着旷了三天的课,她终于在一个白天醒来,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妈妈来电话。

“洛洛,这两天好吗?我看电视上说北京要下雪了。冷不冷?”

“不冷。”

其实她也不知道外面冷不冷,她一直没有出门,所有的饭菜,一开始是百丽在买,后来张明瑞发短信问她为什么法导课没去,她开玩笑说病得要死了,他居然说要来宿舍楼看她。在她百般推脱下,终于作罢。结果,晚上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跑到嘉禾一品去买粥了,要送上来。洛枳吓了一跳,只能求助于百丽,后果是下楼接应的江百丽后来逮到机会就笑得八卦兮兮地让她招供。

这几天,就是这样过来的。

“你嗓子怎么了?这么哑,感冒了?”

“有点。没事不严重,不发烧,只是咳嗽。放心我吃药了。”

“你能好好吃药就怪了。怪不得,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你染头发了,结果过敏,嘴巴肿的和《功夫》里面的周星驰似的,都说不出话。打电话问你好不好,果然病了。”

“母女连心嘛,“洛枳大咧咧地笑,没想到嗓子像是公鸭一样难听,“你总是太惦记我了,然后就作怪梦。别迷信,这东西不能信。不过我倒宁肯嘴巴肿起来,省得说话。”

“怎么了?”

“没。就是嗓子疼。”

“给那两个孩子上课,是不是特别累?”

“不累,就是哄小孩。很简单,她们俩英语口语都特别好,但是语法根本不行,我就是帮他们改作文,然后用英语辅导小学四五年级水平的数学,因为他们的课本是英文的。比给高中生讲课轻松多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不用备课,空手套白狼。”

“怎么可能不累,你净糊弄我!”

洛枳只是笑,跟她妈妈争辩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这儿的一个同事,就是假期你见过那个付姨,她要去北京送他儿子——前两天托人在酒店找的工作。正好我让她给你捎了一双靴子,这边打折,特别好看,你穿肯定好。本来想让你去火车站接她一下,教教她们怎么坐地铁,正好也把东西拿回去。你病这么重,我看算了。”

“没事,你把车次时间告诉我。就发我短信吧,省得我忘了。上班还行?”

她妈妈以前成日站柜台,去年检查出来轻微静脉曲张,经人介绍,去了塑料磨具厂食堂给职工做饭。洛枳听着她妈妈跟她讲食堂里面人事纷争是非曲折,也发表几句见解,有时候劝劝,有时候逗逗。

说起单位,妈妈话匣子打开,聊了很久才挂电话。

挂了电话,洛枳盯着手机屏幕有点宠爱的笑——她仍然记得,那年妈妈后背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到处上访,被人威胁之后依旧硬气得让人安心,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举着手里的菜刀平静地对一轻局的主任说,我天天背着它上班,我可以一直背着它,直到你们弄死我。

童年时有些传奇的经历,写出来就是一部狗血的苦情电视连续剧。

时光荏苒。她长大了,妈妈老了,也开始拿着电话絮絮地跟她讲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她知道她妈妈太寂寞,像她这样接近五十岁的女人,没有什么闺蜜,也一般很少有天天在一起不忌讳不违心地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好朋友——除了家里人,比如丈夫。洛枳面对的烦恼再多,毕竟也是有未来的,她的寂寞大多数来自自恋和骄傲,当然也有矫情,她可以轻易摆脱,也可以期待未来某一天某一个人能帮她解脱——可是她妈妈的寂寞,是实实在在的,是人生接近终结和定论的时候,回到家里面对简陋空洞的墙壁的时候,呼吸之中缠绕不尽的凄凉。

她每个星期和妈妈打三四个电话,原本是她汇报日常生活,后来,就变成了她妈妈像小学生一样讲自己的生活,她在另一边说着,恩,恩,对,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别跟他一般见识……

洛枳捏着手机,笑容从甜美渐渐变得苦涩。

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最近她飙泪的指数直逼江百丽。

突然手机又响起来。

“洛洛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个梦老在我眼前转悠。你真没事儿?有事儿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

洛枳憋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打在了衣襟上。

“妈妈,真的没事儿。”妈妈,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母女连心这么一回事。

“雅思准备的怎么样啦?

“没什么问题。”

“哦……真的没事儿,那我挂了啊。”

“妈,是你有事儿吧。”洛枳很轻松地说,笑出了声。

“我梦见你爸了。”

她听见窗外起风的声音,树枝上残留的几片干枯的叶子虽然剧烈地抖动,却仍然没有掉下去——如果会掉落,应该早就掉落了吧。

“妈妈,”洛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当初嫁给爸爸,没有后悔过吗?”

“没有。”电话那边的声音听到这个问题反倒平静了很多。

“可是……”

“最初几年,一家三口那么快乐,虽然后来你爸不在了,我们熬过苦日子才熬到今天,虽然现在的生活跟别人也比不了,可是最开始时候的好日子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我恨那些人。而且,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你。可能,我和你爸爸这辈子,就是为了迎接你。”

洛枳捧着电话,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她捂住听筒,不敢出声。

“洛洛,说实话,你能自食其力,始终怕给我添负担,我又心疼,又骄傲。你爸妈不是有能力的人,命也不好,但是老天爷把你给了我,我就没有理由怨什么了。但是,有些话一直没跟你说。我不希望你负担我的生活,也不要觉得你亏欠了我什么。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可能不挂念我,但是,心别太累。我有时候很埋怨我自己,我光顾着教育你要懂事要争气,结果把你变得太懂事太小心翼翼了。妈妈记挂你,不是怕你出意外也不是怕你生病。我老是害怕,洛洛是不是不开心啊,是不是有心事啊,可是我知道,你一句也不会跟我说。”

她捏紧了抱着手机,把头深深地埋进抱枕中。

终于挣扎起床坐在椅子上,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真的下雪了,都已经12月中旬了。还有四天她要跑到北语去考雅思,手里的剑桥真题打上了几滴眼泪,干了之后便成了皱皱巴巴的凸起。洛枳盯着泪痕,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转而又扁扁嘴。

她这场病,只是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

对不起。

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说。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对不起。

我用了你珍藏的记忆去伪装、表演、现宝、取悦于人。

百丽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洛枳面无表情地俯身做题。

“外面下雪了。”百丽说。

洛枳没有回音。

百丽有点尴尬,又说,“过几天考雅思吧?”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百丽仔细地看了看洛枳,发现她散下来的长发里有一根耳机的线。原来是听听力,百丽想,于是心里好受点了。

她忽然瞥见一张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对不起。

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洛枳一天之内做完了两本一共八套剑桥真题,头昏脑胀,傍晚的时候穿好衣服打算去图书馆还书。

走出宿舍之前百丽在背后喊她,“多穿点,太阳落山了,你还发烧,外面冷。”

洛枳笑了,“太阳落山了?你这话说的真像村妇。”

百丽也笑笑,说,“你赶紧照照镜子,哟哟,这笑得……苍白病态,还有点勉强,楚楚可怜啊。”

洛枳依言照照镜子。其实起床洗脸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自己一个星期瘦下去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自己真是没出息啊。她朝百丽摆摆手拉开了宿舍门。

“对了,你要是能下楼,今天晚上你自己去楼下接张明瑞吧,我估计他看到你一定特高兴!”

“我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我病好了自己去吃饭,他今天不会来了。”

“什么啊。”百丽撇撇嘴,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洛枳……你和那个叫盛淮南的……你生病是因为他吗?”

洛枳回头看了看她,仰头看天花板,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主要还是温度和病毒的原因吧……”

出门瞬间,听见百丽幽幽地说,我们宿舍的风水太差。

刷完卡推开大门,她竟意外地看到了盛淮南。洛枳很平和地微笑了一下,朝他点点头,继续走。

“洛枳,你……病好了吗?”

“快好了。”她站住回答,嗓子却仍然是哑的。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愧疚和温柔,洛枳不解,低下头不作考虑。

“外面冷,还是少出门比较好,把病彻底养好。”

“我是去图书馆还书,”她扬扬手里的剑桥真题,“知道了,谢谢。”

“你快考雅思了?”

“恩,这周六,在北语。”

“嗓子这样,考口语怎么办。”

“反正不是考播音员,只要发音清楚就没关系的。”

“那……好好加油。”盛淮南笑,有点无奈的样子。

“哦,对了,你在这儿等人吧?能不能等我一分钟,我正好把东西给你。”洛枳突然想起来,今天正好遇到他,干脆把事情处理干净。

“什么?”

“雨衣啊。还给你。”洛枳的口气里面什么特别的意味都没有。盛淮南扬起眉毛,深深地看着她,她也把目光迎上去,“你等等,我马上下来。”

“把书放我这里帮你拿着吧,省得你抱着它再折腾一趟,慢点跑,小心戗风咳嗽。”

洛枳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瞟了他一眼,点头说谢谢,把书放在盛淮南手里,再一次刷卡进门。

盛淮南翻着手里的书,想起假期很多人报名新东方去学托福或GRE,厚厚一沓教材和OE堆在书架上,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把那些书看完,可是当初不统统买下又觉得没有底。

书上没有洛枳的笔迹。零星几页有些歪歪扭扭的水笔字迹,一看就是男生的字。毕竟是图书馆的书。

不过翻到最后一页,摸上去凹凸不平,好像是被主人垫着写字,笔触太用力都印在书上了。他闲着没事,就用食指试着辨认上面是什么字,试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洛枳走下来,递给他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隐约看得到粉色的雨衣。

“洗好晾干了。”

“谢谢你。”

“那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问你关于喜不喜欢我的事情……”

她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听到之后转回头,明明白白地看向他。

想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只是觉得室外很冷,冷到她额头发烫,不想纠缠。

“恩,我喜欢你,怎么了?”她不耐烦地说。

盛淮南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缓缓地说,“也许我错了,对不起。”

“我真的忍不了了,”洛枳笑,“你第一次为张明瑞喜欢我道歉,第二次为高中不认识我道歉,第三次为我喜欢你道歉——你是非观真是特别啊。”

盛淮南没有还口。

洛枳摇摇头,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我做的事情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是纯粹因为你心理变态。如果是事出有因,我本来想问问你为什么,可是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就……”她顿住,又笑起来,“呵呵,说起来,其实你也没对我怎么样,是吧,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没打我没骂我,只不过就是让我觉得很难受心里很疼而已,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洛枳说完,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爱情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盛淮南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讲。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觉得抱着书的指尖已经有点发凉了,于是说,“你好像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我也不问了。但是我只说一句,我也许撒过谎,但是这些谎言只是帮我维持一种错觉和平衡而已,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道德上有愧于人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她一句一顿地说,像是被告的总结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