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不害怕?妈妈上车就把她拉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好像小时候一直说的“摸摸毛吓不着”。洛枳不好意思地看了坐在驾驶位上的陈叔叔一眼。

不害怕。洛枳笑笑。

手机刚刚因为通话而有了温度,握在手里,温暖一点点传递到心里。

早上在车上,陈叔叔一直在和洛枳讲话,问了问学校专业,北京的生活,又讲了讲磨具厂和怎么认识的妈妈。中午返回的车上三个人却都没有说话。

洛枳感觉陈叔叔喜欢妈妈。

她直觉他是不错的人,但是不打算多想。

那是妈妈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在这一路上努力地表现出她也很喜欢陈叔叔。这样的话,真的有那么一天,妈妈就不会顾虑她会不会不高兴了。

冬天的阳光徒有光彩,透过车窗晒在脸上仿佛假的一般没有丁点温度。洛枳的思绪一直缠绕在刚刚那个女人身上。当母亲殷切地询问是否撞上了那个精神病的时候,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好奇,何况她完全被震撼傻了。慢慢地把手掌附在左脸上,刚才那个女人用右手捧着她的脸,衰老而美丽的眼睛里发出了怎样的光芒啊,她仿佛被施了蛊一样定住,却完全看不懂对方眼中流动的波涛。

她就像是从过去的时光穿越而来的女巫,照片里时光定格的年轻英俊的父亲,和眼前这个怪异不堪的红裙女人,那一幕想起来总有说不出的契合感,好像身边的妈妈、陈叔叔、窗外的阳光都是在时间长河里向前流动的遥不可及的真实世界,洛枳却因为自己的那双眼睛而被她诅咒,停留在了凝固的时空中。

她隐瞒了妈妈,告诉自己,都是幻觉。

回到家里,和妈妈吃完午饭,洛枳说,我想去高中看看。

“这么冷的天,往哪儿跑?!”

洛枳坚持,直到妈妈摇摇头嗔怪着说,快去快回。

讲故事的人才是上帝

洛枳并不是很喜欢回高中。

她一直觉得学校是个很残酷的地方,一座一座,安静地伫立在荒凉的时间里,把青春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苦涩的奋战中,还要自欺欺人地说青春无悔愿赌服输,明明处在最美好的年华中,却要听信年长者的欺骗而把快乐与希望寄托于毕业和长大。它们张大嘴吞吐着一代又一代人,从不留恋过往,只是漠然地看着像洛枳这样的可怜人回头寻找记忆,却提供不了一丝余温。

振华高中仍然开着门,虽然是周六,可是高三年级还是要上课的。

她的班主任仍在高三带班,所以在收发室签了个名字说找齐老师就直接被放进去了。

正是下午第一堂课。这届学生穿的校服已经跟她们当时不一样了,可是从开着的门往里面看,无论是自习中的班级还是老师正在讲课的班级,里面的学生都年年相似。

桌子上堆积成山的练习册和卷子,水瓶,零食,扔在地上或者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教室里面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应该是很久没有开窗了,然而里面为了高考而奋斗的孩子们却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学校的分区清楚明白,把各个年级和行政区实验室等分别划开。洛枳认真地走过每一个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好像有变化,又什么都没变。走着走着,就被回忆淹没。

比如一楼的那条走廊,如今仍然光影分明。她记得曾经走在她前面的人总是微昂着头,背挺得很直,喜欢用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插着兜,走路时后脑勺发丝轻扬。

又比如换了门牌和新的班标但仍然连门口的大理石地砖都看起来亲切熟悉的班级门口。她唯一一次跟他说话就在门口。班里正在沸腾,只有她看到他站在门口,说,同学,麻烦帮我找一下叶展颜。

还有六楼的女厕所,似乎换了新门板,和走廊墙壁的颜色不大搭调。当年她憋了一路的表白,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这里。

还有大厅栏杆对面的窗台。

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和排名发表,3月24日,也是他和叶展颜一周年纪念。他仍然考了学年第一,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通过了保送生考试,进了P大最好的生物技术学院。另一边,叶展颜更是从来不为成绩烦心,这样逍遥的两个人坐在窗台上,神色怜悯地看着满走廊因为一模曾经惨淡而痛哭的学生。洛枳也是学年第一,然而她捏着自己分数可怜的、和盛淮南总成绩相差了78分的一摞一模卷子穿过走廊时,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还是被深深刺痛。

以及,透过窗子看到的操场上的旗杆。

那是在毕业典礼那天,她是文科第一,理科第一却是另一个人。她和那个矮小的男孩子一起做毕业时的升旗手,眼角瞥到站在第一排的盛淮南和同学毫不在意地说笑,并没有往主席台上看——老师纷纷为他可惜,他却不以为然,只是他永远不知道,洛枳很想很想和他一起做升旗手。

很想很想。

那个男孩子力气太小,国歌都奏完了他们的国旗距离顶部还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着急就使劲儿往上拽,国旗就像小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升了上去,底下的毕业生们大笑,她红了脸,看向盛淮南的方向。盛淮南也在笑,不过是指着旗杆,对着叶展颜,好像在说,你看。

盛淮南与她的牵绊太深,走到哪里,就回忆到那里。如果真的把关于他的部分抽调,那么她走过的这一路也会立刻变成黑白默片。

洛枳忽然觉得遗憾,为什么没有给别人讲过自己的故事呢?

故事姐姐的智慧,她现在才懂得。

她会把自己的故事讲得很好听。实际生活中,时间控制束缚了她;而在故事里,她是主人,控制着空间和时间四处飞驰,并且能把被日常琐碎所掩埋的线索捡起来,重新梳理编排,一定要把听众讲到如痴如醉泪眼滂沱。

然而只是想法而已。故事也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讲——因为讲着讲着,就会怜悯起从前那个被困在时间里面眺望未来的自己,心里很难过。

她的故事,无非就是暗恋,世界上最容易保全也最容易毁掉的感情。

暗恋和单恋还是有区别的。大街上面某女揪住某男的袖子大声喊我哪一点不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这些都是单恋,但并不能算做暗恋。她想她对得起暗恋这两个字。

至少曾经对得起。曾经,她有着把秘密带到坟墓里面去的决心。

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回忆得起那天中午,她怀里抱着全班的英语卷子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走廊。卷子是期中考试的——她高一所在的班级尖子班,都是最高分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尖子生,大家都很在意升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考试。那次英语成绩是最后出来的,居然比语文成绩都慢了半天。

每一科的成绩公布之后,大家都会自己核算一下总分,所以英语成绩公布前班里面的同学基本上已经自行排出了前几名的位次。她大致翻了翻卷子,发现英语成绩也许会对排名产生逆转的影响。想到在班里翘首等待成绩的同学们,心里有了一点点凌驾一切俯瞰众生的得意,实在是很变态。

阳光从左边一排硕大的窗子透进来,十月的北方已经微凉,光线苍白明亮,刺眼但是不温暖,落在地面上,被窗子和墙壁切割成一段段的。她闭上眼睛,穿梭在光影交错中,安静地感觉薄薄的眼皮外面交替出现的灰褐色和橙色。忽然想起小时候课文里面总说“我们的学校有着宽敞明亮的大厅”,——“宽敞明亮”真的是一个美好的词,在心里默念一下,会觉得心情都变好。

就在这时候前方语文办公室的门开了,班主任探出头来,正好遇到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纸说,太巧了,我正要去找个学生帮忙,洛枳你过来一下。

有时候她想,如果当时规规矩矩地大步朝前而不是自我陶醉地磨磨蹭蹭,就不会遇见班主任。当然,她不打算把它冠以“命中注定”的名号。

同一个学校,总会有交集。何况,她奔着这个全省最好的高中冲过来,不也是有他的缘故在里面吗。

办公室里面一个老师正在高声吹嘘自己班里面的男孩子语文打了140分。她笑笑,几乎每科成绩出现之后,单科最高分的名字都会在整个学年传播开。班主任让她把班级的总分排名复印六十份,为了三天后的家长会做准备。她拿起单子正要走,老师又叫住她,说,把这一份学年成绩分布表也印一下吧。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很大的表格,横轴是班级序号,纵轴是分数段。第一排上面写的是“880分及以上”——第一次考试总分是950,数语外各150分,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各100分。看了一下自己的分数,正好884分,窃喜了一下,表面依然没有情绪。

她一直都很能装。

只有三个班级在这一栏出现了,她们2班上面写的是“4”,7班上面写的是“2”,3班上面写的“1”。下一栏就是“840—860”分,各个班级的人数陆续出现了。她一边转身出门一边对老师说,我们班考的很不错啊。

老师微闭着眼睛很矜持地抿嘴一笑,在办公室同仁面前压抑着喜悦。忽然睁开眼,说你等一下。

她拿出一只自来水笔,对她说,在表上面写几个字再去复印。

洛枳说,写什么?

她指了指3班第一行的位置,说,就在这里写,盛淮南,921.5。

因为执念,所以不见

她平静地点点头,接过笔,发现那一行的空间实在太小。于是把名字写在了标题和表格之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盛,淮,南。

没人告诉过她他的名字怎么写,但是他不是说过吗,淮南是南方的一个地方,虽然他是北方男孩子。

老师惊异地扬扬眉毛,咦,你怎么知道是这么写啊。

她笑,我也不知道,直觉吧。

低头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又很突兀地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安静而寂寞。带着骄傲的味道。

后来她回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去买了一个厚厚的很贵的本子,有质感的做过泛黄处理的纸张和灰黑色内敛的磨砂封皮,然后在橘色的台灯下写了高中的第一篇日记。记录的时候,一直选择用那种灰蓝色的水笔一次次地写这个名字,可是始终找不到那种在办公室里握住笔杆故作镇定的姿态。她不知为什么当时忍耐了好奇没有问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也没有故意在老师面前表现对他的成绩的一丝一毫的赞言和惊讶,只是低下头去,没有表情地,认真努力地去写他的名字,力透纸背。

成绩单发下去的时候大家在下面长叹哀嚎的样子在她意料之中,曾经各个初中的翘楚,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装出一副自己很弱的样子猛夸别人,见到成绩也是做出天要塌了的悲壮感,都是伪装。

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突然很想知道3班的同学看到了他的成绩会不会大声而夸张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太厉害了”?那么他是会得意地抿住嘴巴故作谦虚严肃,还是会笑笑说“偶然,偶然”?

她跃跃欲试了十一年,把他当作假想敌,却在那一刻发现,距离好像真的是这样大,原来在别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好学生洛枳,会在第一次考试的时候意识到,优秀和卓越和完美并不是近义词。

她高中生活的开始及其简单乏味,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上学,放学,永远人满为患的114路车,吃饭,学习,洗澡,继续学习到头发干透,然后睡觉。

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看看漫画和侦探小说,只是一看进去就停不下来,上课下课,一整天不说话,往往晚上回家的时候说一句“我回来了”嗓子都是生涩沙哑的。所以学习紧张的时候,她就看艰涩的俄国名著,反正这类书又厚重又绕口,就算看到一半断下来也不会觉得百爪挠心魂牵梦绕。

但是从她写下他名字的那一刻起,生活开始变得极有目的性。

之前她也一直略略注意着会不会有盛淮南这个人的消息,曾经以为会成为同班同学,可是他升学考试马失前蹄,成绩只是过了振华的录取线,并没有进入尖子班的资格。她曾经暗地里骄傲了好一阵子,甚至妈妈在别人面前夸口的时候也觉得她很争面子。不过,没想到,他的出场让她有种自打耳光的难堪,甚至不敢想象妈妈来开家长会的时候看到那张单子上面的三个大字和触目惊心的成绩,会是什么想法。

但是,不这样出场,就不是那个让她执念11年的人了。

期中考试之后她的同班同学都对这个人议论纷纷,她的座位靠着窗,倚在窗台上发呆的时候,清楚地听着后桌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他。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两个女生陶醉而略有羞涩的样子了,然而她们的声音她仍然记得,甜腻刺耳,发出“盛淮南”这三个音节的时候,把结尾的“南”念的骄傲明朗,又那么温柔暧昧。

一旦你第一次听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和事迹,他就会从此频繁地出现在你生活中。然而对于洛枳来说,奇怪的是,他是她隔壁班的同学,她不停地听到他的传言,却从开学就没有见过他。她想,也许见过的,只是她不知道那是他,毕竟,谁会知道五岁的孩子长大了什么样子。然而那些女孩子都说,他很好看。如果她们没有撒谎的话,那么洛枳相信,她应该是没有见过他的,因为她在这所学校里看到的大多数男孩子,都不怎么样。

期中考试之后的几个星期,这个人的名字和消息都不再需要她刻意留心了,盛淮南三个字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谈话。

比如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听到别人大声喊“盯住盛淮南”,她却心一慌偏过头去故意不看球场。

比如后桌的女生说,语文年级小测盛爷排他们班倒数第三,古诗词一个空都没有填,代课的语文老师拎着卷子大声问,谁是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比如她同桌午休时候看完篮球联赛决赛回来说,三班赢了,拿冠军了,他们班同学把盛淮南抛到空中,可是落下来的时候没接住。

比如新的一周她串组坐到门口附近,听到一群男生喧哗着路过,一个女孩子大声地喊着,邹晋龙盛淮南你们俩这周值日还来这么晚!

又比如,她们班主任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叹一口气,好像自己班期中考试总成绩第一的风光都被三班那个学年第一给盖过去了。

不知道是哪一刻起,洛枳的脑海中有了一个清晰的愿望,或者说,短期理想。

她暂时不要见到这个人。

她很少走出教室,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见了。即使像是篮球场边听到别人喊这个名字,她也会下意识侧过脸躲开。

期中考试一结束,她就开始疯狂地学习。把书桌收拾的整洁有序,书包挂在椅子背后,书桌里面塞满了练习册,桌面上只有一个乌龟笔袋,善良无辜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沉默地做练习册,一本接着一本。

高一的洛枳,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一天说不过五句话的女生,如果要形容,只有四个字,简单干净。简单干净的衣服,简单干净的马尾辫,简单干净的表情,简单干净的语气。

说白了就是一片空白。

她的疯狂努力并不和偶像剧中的平凡女主角一样,为了和家世显赫的男主角平等相待而努力闭关修炼,一个月后一出场就艳惊四座……她还没有见过他,谈不上爱慕。

其实说到底,她是胆怯的。

那个美好的小男孩,一直是和蔼善良大方友好的,她清楚这一点。尽管漫长的时间里她追逐着这一点幻象,把他当成假想敌,用不平忿恨来驱赶着自己,却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无辜纯良的笑容。她把自己包裹在浓浓的恨意里面,因为仇恨比宽恕和爱要来的轻松直接,给她提供活下去的源源不断的动力,每天早晨醒来,都有重要的使命感。

如果没有一个人来恨,她可能都懒得活下去。

然而终于雄赳赳气昂昂地考进了振华,跟这个人走在同一个校园里,每天都有遇见的可能,她却忽然胆怯了,竟然有种荒唐的近乡情怯的感觉。何况,这个人的名字风风光光的一出场,就把她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努力和骄傲贬的一钱不值。

很简单,她怕了。

她不是没有幻想的人。有的时候就是执着于某种场景和感觉,念念不忘。

所以她绝不会特意去探寻和遇见,她只是期盼,上天能再给她一个和五岁的时候一样美丽的并非人为的际遇。比如,某天在隔壁班,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时候,爆发出一阵惊呼——快来看啊盛淮南,这次考试这个女生的分数比你高,你认识她吗,她是二班的。

然后某天在走廊里面,别人就会指着她说就是她,洛枳。她回头的时候在一群男孩子中看见盛淮南,和她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干净好看的盛淮南,她会朝他笑笑,用她最好看最骄傲也最平静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到班里面,把一颗心彻底地按到水底下去。算是一个告别,了结了一切。

人总是需要一些仪式的,仪式给人庄重感和宿命感,给人信心。

没有人会理解她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想象中那样平等的相识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老天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期中考试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她就遇到了他。

情深说话未曾讲

11月4日。

天气已经很冷了。她穿着最喜欢的灰色长款毛衣,外面罩着卡其色的短外套,像只要过冬的动物。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遇见了在隔壁班的一个小学同学,打了招呼,但她始终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同学说,你等什么车?

她说,114路。

同学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却扭过去盯着她的背后。她顺势回头,耳朵边已经传来了同学小声的尖叫,天,盛淮南。

其实她想赶紧扭头不要看的,为了她心理面念念不忘的“初次遇见”。可是,那个人太显眼,她甫一转身,就不可能看不到他。

一个穿着白色运动外套围着灰蓝色围巾背着黑色NIKE书包的背影,高大清爽,落日余晖淡淡晕染着他的左半身,右半身留在阴影中,好看得就像、就像……她发现自己的万能类比法失去了效用。

如果人生有后悔药,她希望那天阴天。无论是五岁还是十六岁,阳光都帮着他蛊惑人心。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站牌。

他长大了,小时候清秀的眉眼更加舒展精致,长得那么好看,恰好和她的幻想一模一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怎么今天来坐公车呢?平时都是他家司机来接他的。天气冷了他们也很少出来打篮球,都没机会看到了,靠,今天真是赚到了。”

她微笑地听着同学说,一边长久地注视着他。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走过来,其中一个男孩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们说笑,偶尔一起动手整人,两个女孩子都不跟盛淮南讲话,只和另外的男生斗嘴,然而眼神却都在不经意间挂在他身上。

洛枳忽然想起那张表格上面他的名字,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骄傲而孤单。

其实他看起来并不是的。至少,是受大家欢迎的,会在篮球比赛之后被抛到空中的,会被很多人围住的好脾气好人缘的少年。然而洛枳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中永远保持的那点寂寞和疏远,似乎并不是她的错觉和想象。

收破烂的老头骑着三轮车经过,他几步追上去,把掉下来的一摞报纸放回车上,然后继续回到人群中聊天。结果没走两步,报纸又掉下来了。周围几乎没人动,他又跑上去把报纸放上去,因为车是在行进中的所以报纸又掉下来了,细细的塑料绳支撑不住几乎马上就要散架子。眼前的场景逗得洛枳几乎要笑出来了,懊恼的盛淮南锲而不舍,像个小学生一样气鼓鼓地抱起摇摇欲坠的一大摞废报纸,狠狠地扔到车上——老头感觉到了震动回头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后沙哑含混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小伙子。

他的白色运动外套沾上了不少灰,听到老头的道谢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笑了,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和小时候一样,也和洛枳一样。

反而这时候的笑容显得比刚刚和那些同学在一起的时候要真诚快乐许多。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慌乱,耳朵发烧,错开一步往同学身后一躲。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傲慢自私令人生厌的阔少爷?或者说,他为什么不是丑丑的邋遢的样子?

那样事情会简单很多。

他坐另一路公交车先走了,洛枳继续和同学不咸不淡地随意聊着,空虚的闲谈掩盖了心底深深的失落。

他的耀眼和美好,让她在114路停下的时候从车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11年孜孜不倦。一直那么可笑。她单方面地羡慕,单方面地妒忌,单方面地挑战,单方面地铭记。多么卑微。

车门向两侧打开,正好把洛枳的镜像从正中剖成两半。

他高一四次考试,每一次都把学年第二名甩出很远。

而洛枳高一的时候得到的最好的成绩就是学年第三名,虽然也很值得骄傲了,在一千多人的高手如云的学年里面。而她只是收起成绩单,学习的时候不再有憋着一口气充满希望和目的性的感觉。

郑文瑞曾经对她说,凭什么放弃,凭什么要甘心。

洛枳那个时候就懂得,没有什么凭什么,只是不得不。要把日子过下去,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要把日子过好,就要在接受的同时把这份无奈的“不得不”美化成自己主动而明智的选择,把被逼无奈的妥协幻化成人生大智慧,并且首先让自己深信不疑。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高一泯灭了所有恨意,沉默地接收了这份失败。

那年的夏天,她填了学文科的志愿表。

仿佛一种逃避。和田径运动员比赛唱歌,和歌手比赛跑步,她只是选择一种让自己不要那么难过的道路。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比他强——洛枳在别人眼里是难懂的,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但她自己的内心里知道,她在乎的东西不多,所以仅有的那几样就格外重要,重要到成了执念,否则,她还有什么?

今天回头看,她是庆幸的。幸亏他比自己强大那么多,幸亏他在自己前方走,留下背影让她不甘地追逐,否则,她可能会在赢得一份粗鄙的胜利之后失去航标,失去所有的期盼和乐趣。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想这个人。自从有了一张确切的脸,她的感情就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转化,转化到让她惊慌的地步。

她,喜欢上他了。看到他会紧张,过后会傻笑,他参加数学联赛得奖,她跟着高兴,他们班在篮球联赛中陷入苦战,他屡屡突破受阻,她跟着心焦。她是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子,用最最普通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人。

却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关注一个“别人”的荣辱喜悲。

她变得更沉默。

高一的寒假,情人节。她点亮台灯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她用隐忍的方式享受折磨自己的快乐,从不纵容自己的好奇心和迷恋,这让她觉得自己保持着一份那个年纪独有的可笑的清高,好像这样她的爱就能比后桌的喋喋不休地念着他的名字的女孩子要更加高贵纯洁似的。

聊以慰藉。

高二是个新的开始,她告诉自己。

开学典礼上,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很多人在这种场合都捏着自己手里的稿子声情并茂也紧张兮兮的念,他却始终那么自如。坐在最末排的洛枳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听到熟悉的开场白的时候,眼圈忽然红了。大家都安静地听,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大声鼓掌叫好。

如果说曾经有那么一丝怀疑,怀疑自己喜欢的只是这么多年想象出来的泡影,那么看着远处那个落落大方的白色身影和身边为他沸腾的人群,现在也笃定了自己的喜欢。他值得她的这份感情。

因为这份笃定的喜欢,她把自己从忿恨和妒忌中解脱出来。

他是无辜的,崭新的,美好的,是会在篮球比赛结束之后大家丢三落四不管不顾地往教学楼撤退的时候帮着劳动委员把乱丢的矿泉水瓶子收到垃圾袋中的温柔少年,是过生日时候被班里同学扣了一脸奶油蛋糕仍然笑嘻嘻地不生气但是会在晚自习的上课铃打响的时候竖起食指让大家噤声回班的班长大人。他与洛枳那些琐碎怨毒的前尘往事无关,超脱于盘根错节的恩怨关系,从五岁时候见到的阳光笑容虽然多了几分伪装和忧郁,仍然没有丝毫裂痕。

她曾经以为他是遮挡着她成长道路的障碍和心魔,却从来不知道,他也是她十几年人生中千里迢迢绵延不断的一方阳光。

致我们终将腐朽的青春

洛枳曾经看过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那个因为暗恋而努力学习最终奇迹般地考上了武藏野大学的女孩子,比她单纯幸福的多。如果她是懵懂平凡的,只把他当成坚持的目标和动力,那么这份隐忍的暗恋可能会更加让人唏嘘。不过她不是。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和责任,那种“追赶他,变得和他一样强大”的信念只是帮助她走得更有乐趣和动力而已。毕竟,想着他总比日复一日想着她妈妈背地里哭泣的时候耸动的双肩要轻松得多。

他就这样自信地领先着,而她喜欢着,追逐着,学业爱情两不耽误。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敢说,她其实仍然在寻求着某种契机让自己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她在文科班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教3班,这一点让她兴奋又不安。洛枳知道自己唯一比他优秀的地方只有作文了,可是那些古板的题目,用烂了的论点论据,正反论证,排比比喻……她潜意识里面知道他是不屑的。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语文课,否则也不会出现那句“谁叫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所以,每次学年统一练笔、语文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她都认认真真地写作文,花尽心思把那些死气沉沉的俗套路数给花样翻新,从思想境界到遣词造句,让文章既可以中规中矩得高分,读起来又不令人生厌——这样,语文老师拿着范文去3班念,或者学年里面把优秀作文印成纸板发下去的时候,他看到的她的文章,必定不会是让他嘲笑厌恶的八股文。

然而,她那么小心翼翼写,他竟然一篇都没有看。尽管他们从未相识,可是洛枳高中时候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究竟认不认识自己?至少听说过吧?那印象是什么呢?有才华?勤奋?还是死气沉沉的呆子?他听说过文科班学年第一是谁吧,看过她的作文吧,他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