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穿高跟鞋。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她把它们一双一双地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的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扣击声。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

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地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地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

终于她疯了。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朝颜睡得像个孩子,我没有亲吻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发现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了一枝烟,然后沿着空荡荡地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我说,乔,你准备在10月结婚吗。

10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比如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地吐出烟雾。9月我要带你去北京。

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了电话。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她要离开我。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

电话里响起断线的盲音。消失不见。

晚上乔来找我。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冷冷地说,我讨厌欺骗。

12岁的时候,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在黑暗中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

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的5年里,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直到我终于17岁了。我长大了。

我离开了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17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孤独的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朝颜。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唯一的男人。

9月终于来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公司想公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错了。我爱的是乔。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挂掉了电话。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来。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她的眼泪飘落在大风中。

我放掉了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

你永远不再会见到他。

朝颜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

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我笑。轻轻地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未央。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的时候眼睛泪光闪动。

200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

你光着脚。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他又拥抱我。呵,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晰。我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因为她日渐憔悴。

每天晚上她四处游荡,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乔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她的浓妆残缺肮脏。披散着头发,裙子被撕破,脸上有玻璃碎片划过的血痕。

乔,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她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要带你走。

你和她一摸一样。我爱她,乔,你明白吗。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

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车大厅上。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我已经不再穿牛仔裤。

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我也依然能够写作。还有乔。

我爱的人。

那天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件刺绣的灰绿棉布上衣。

她抹了口红。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精心打扮自己。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照颜离开以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

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

在自己的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

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地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记念。

那首歌是在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地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了,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涌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她的灰绿色刺绣纯棉上衣已经被鲜血染透。她的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她死了。

我没有去成北方。我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因为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以她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的时候,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来。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的时候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还有乔的眼泪。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

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所有的孤独和绝望。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唯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地凝望它,凝望那些被伤痛和幸福打击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可是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1,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2,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3,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我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

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当她逐渐地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

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开始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我的孩子在长大。她会慢慢长大,成为眼睛幽蓝的女子,美丽,潮湿,自由自在如苔藓。在台风的天气里慢慢地仰下去看云朵飞掠,读一封无字的信,直到读干涸滴在上面的眼泪。

春天来了。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我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她睡着。

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抱着她沿着漆黑的操场一圈圈地走。操场有非常多的樱花树,粉白的花朵在风中像雨水一样的飘落。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她抓着它们笑。

我的同桌是个30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有一次,她走出来递给我烟,让我非常感激。KENZO的男用香水配着她干净的面容,让人愉快。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一直让自己这么想。

你可以叫我JOE.你好,JOE.她陪着我坐在花树的阴影下面。我们抽烟,看着花瓣飘飞,孩子发出睡梦中隐约的呓语。JOE的手轻轻地伸出来,抚摸着孩子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