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爱而爱。

他们又说起往事。刚在网上认识的时候,写的信非常的短。常常是一问一答。

他是聪明幽默的男人。有东北男人的强硬味道。常常批判她颓废的文字。可是她写的每一篇东西,又会认真地读下来。

在机场的门口,他要她取下手套,握住她温暖的手指。她的航班时间快到了。

缘份控制在命运的手里。一世,半生,或者仅仅只是一次的相会。

空荡荡的宽阔大街,落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没有云朵的晴朗的天空。有蓝色大海的北方城市。

还有一个北方男人。他的普通话。他的灯心绒裤子,和他的笑容。

她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指,亲吻他的脸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人群中。

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夹在安检的队伍中,她跟着人群向前移动。

在每一张表情淡漠的面容下,是不是每个人都隐藏着无声的疼痛和无奈。

可是这样的结局是完美的。

也许在漂泊的路途上,始终无法停留下来。

要一直地往前走,往前走。不管有多么厌倦和疲惫。

她记得自己把食指压在唇上,轻声地对他说STOP.人与人之间没有未来可言。

未来并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遗忘或记忆。

在飞机上,她俯视云层下的海面和大片的滩涂。灿烂的阳光象水一样流泻在脸上。

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山里人家的住房和大片的茶树。与世隔绝。

当太阳不再上升,当四季不再转换,当山峰没有了棱角,当河水不再流,我还是不能和你分离。

缠绵热望的文字,可是在现实中,琼瑶应该是个接受了很多失望的人。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冷酷。

只有分离要去真实地接受。没有任何诺言可以依靠。

因为已经很久。无法轻易地对别人许下诺言。也无法轻易地相信一个人的诺言。

在面对大海的那一瞬间。她把自己灵魂中明亮温暖的东西,留给了他。

也许,短暂就是永远。

也许这样就够了。

心是平静的。

她对自己微笑。濒临灭绝的一条小恐龙。美丽而苍凉。

可是潮湿茂盛的森林在很久以前早已消失。

我是一只鱼转

制作网站佚名

彼岸花

安妮宝贝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彼岸花

1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去报考幼儿师范。做一个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

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

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我们曾经相爱。我要在他的身边,不离开他。告诉他,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

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因为她是我的编辑。我所有的爱情小说都交由她处理,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用以维持我的生活。

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鲜橙汁,燕麦,苹果,新鲜蔬菜和(又鸟)肉……还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从未见面或致电。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5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亲爱的VIVIAN,我如此依赖你,你好象在我隔壁办公,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

我微笑。此时已过深夜11点,别人看完电视,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场。窗外的天很蓝很深,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然的暖意。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红双喜的特醇香烟,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在我25岁的时候。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2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

很多女子的25岁,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心安。有一个男人。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头发上,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还会有一个孩子,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

而我的25岁。我单身。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并养了一缸热带鱼。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亲爱的VIVIAN,为什么你的爱情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给她回信,亲爱的ROSE,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遭受种种劫难,心如死灰……一边打字与她调侃,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

爱情,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15岁的时候,和班里的男生恋爱。纯纯的恋情。冬天的黄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柠檬的清香。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10年过去,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

我所要的,只是一个人。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轻轻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

如果没有,那么一切继续。

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

直到我遇见绢生。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但非虚构。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没有虚构,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踌躇满志,也可以心定气闲。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轻轻抚摸在脸上。

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30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它像一场往事,让人镇静,并带来泛滥。

逛了80次街。每天下午醒来,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时间必须大量挥霍。坐车到陕西路,然后步行至淮海路。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然后在STARBUCK买咖啡。然后往回走。

泡吧50次。有2次因为滥醉而爬到桌子上。5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

约会过10个男人。无疾而终。

卖力地写作。写了40万个字,卖掉30万个字。

吃掉镇静剂3瓶。

从冬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

因为我要努力写稿,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我们可以分担费用。

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万籁俱寂,仿佛失聪。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

卧室分开。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

我留下自己的EMIAL

和电话号码。三天以后收到回音10条。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

你好,VIVIAN,我是绢生。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16岁少女一样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说,你现在住哪里。

北京西路。

那里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没有时间。后者我没有机会。她笑。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聪明有流转,说话简洁至极。

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

我们约在北京西路。

3

时间不会走了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春天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粘稠。

我早到20分钟,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作为高级的写字楼,里面汇聚多家着名的集团公司。

现在已到下班时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顿。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

18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

毕业以后,进入大机构。很快辞职。

从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

绢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的妇人,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才会如此。她穿织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光泽明亮。

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

平时喜欢养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欢,所以想买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说,你抽烟吗。

我看到她手里的烟,是一盒红双喜。8块钱的特醇。我笑。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刚刚直起身体,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

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脑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

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

我惊叫一声。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到后面。

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保安报警,警察封锁现场,众人围观。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污,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绢生说。

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

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如果光脚的话,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这样诡异的笑容。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睛睁开着。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吗。她看着我。小时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边看,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

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4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虽然狭小但是干净。可以在里面喝酒,发呆,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

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散发隐约的木头清香。

我的同居伙伴。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挤到我的床上,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配新西兰起士。常常会看得流泪。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电影打出了END,于是狠狠咒骂一句,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橱里选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丝缎,纯棉,细麻,麂皮等所有昂贵而难以服伺的天然料子,颜色大部分为黑,白,暗玫瑰红。细细的蕾丝花边,精致的手工刺绣,大红大绿的民俗风情。她的生活极尽奢华。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缺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获得。

一个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里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颠倒地加班。有时候打电话过去,话筒里始终是杂乱的声音,电脑,电话,传真,打印机……每天喝泡得浓黑的咖啡来维持睡眠不足的体力。商业社会,不进则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就是沦落。绢生在销售界的名声刚刚有好的开始。我相信这是她以天分获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纯真然而并无上进心。

我曾去参加过她公司的庆祝酒会。绢生的销售业绩做得如此之好,众人均过来和她招呼寒暄。

她端着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边,穿黑色丝绸长裙,肩上的细吊带均为水钻,长发柔滑,胸前别一小束风信子。我看着她在人群里得体地微笑,身体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

我知道。这是她的外壳,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开始洗澡,在卫生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在里面香薰沐浴,看小说,听收音机,不亦乐乎。这是绢生放松的时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为工作和同事争辩,回来后因为气愤胸痛难忍。

有时候独自衣锦夜行,涂发亮的唇膏,抹了兰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凌晨的时候回来。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卸妆,洗澡,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对着威士忌和香烟。长长的头发披泻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这样目的明确,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作就无法生存。而绢生,她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自然她也曾对我说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与他们吃饭,跳舞,看电影,深夜回家,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她从不带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们买东西给她。吃饭也要坚持AA制度。因为不爱,所以分得很清楚。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很快乐呢。我问。

他们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们又玩不起。

玩不起吗。

比如诺言,比如责任,这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她笑。我是很传统的女人,VIVIAN.

我要一个男人养我,然后我给他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就跟两千多年来中国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谁要养你。买条裙子就要一千块钱。

那是我花自己的钱。如果他养我,扯块棉布自己做就行。

这未必能让你感觉安全,绢生。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