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浑身松散,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

一切已经注定。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10年以后才能安静。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老得即将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对我说: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

12

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她看着这一切,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

他来车站接她。10月的天气已经萧瑟,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他带她到酒店,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他说,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我有虐待你吗。他不看她,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

她也想抽烟,被他一把打掉。不许抽烟。他干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7点40分,外面下起雨。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只能步行进去。大街上挤满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湿肮脏。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他们走了一段路,挤进人群里,抬起头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在空中绚丽地绽放,然后熄灭。一切非常短暂。

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它在重复和继续。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无法动弹。站在大雨中,呼吸缓慢地看着它。结束就这样逼近。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她冷得浑身颤抖。他把她带到树下,让她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拥挤着买伞。他撑着伞又跑回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撑着伞。

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他们看烟花。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隆隆的声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街上的公车,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

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她放肆地笑,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曾经。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沿着延安路走。路过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黑色鱼网纹袜子,浓密卷发,纤细的身体。

她进去看。是正版的。要60多块钱。他来催她走,她突然说,你给我买一张吧,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他拿出钱来付了,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我操,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的啊?她笑。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头接吻。她看着他们笑。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没有对他说这些。

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褪却后只余荒凉。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

回到酒店。她发现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诉他。他们开始做爱。

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褪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

都在这里。不需要语言。没有眼泪。他可以把她蹂躏到死……

粘稠新鲜的血,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缓缓的,温暖的,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她觉得疼痛。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这样掉落下来……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他的诺言。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

恤,手指夹着烟,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浑身泡在血泊里面。深夜她哭泣的时候,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轻声问他,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烟花。那一夜的烟花。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

他温暖的皮肤,他熟悉的味道。烟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无可挽回……

13

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

他并不在现场。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她从30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房间里的CD机,在重复放的是王菲新专辑里的歌。第五首《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

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洗旧的白棉布裙。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

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

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有清凉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14

我终于原谅了她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时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

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彼岸花》。也许写完以后。明年。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

我还是一个人住。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为我的旅行做准备。

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每周约会我一次。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来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

一个人要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这是真理。

我习惯深夜12点左右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

小仙女。他说,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

也许有。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这里已经有了。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然后醒来,然后又说话。我知道25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因为,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

秋天。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飘落枯黄的落叶,沙沙有声,令人愉悦。我开始减少酒精,尼古丁,镇静剂的用量,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醒。我一直闷头写字。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伸展我洁白的脚趾,让它们晒太阳。然后点燃一根烟,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不需要爱情,亦从不流泪。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象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她用流水帐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的,一句轻轻带过。

她是透彻的。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某些幻觉来麻醉自己。

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7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轻轻地笑声。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洁白的月亮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

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子,光着脚,坐在床边抽烟。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对我笑。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她的烟还是红双喜。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她终于对一切释怀。我突然哭了。我说,绢生。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的世界尽头。她在30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

电梯事件

安妮宝贝

题记:报上登出一则社会新闻,上海某区一幢写字楼的电梯在深夜发生事故。一名女职员被困在降到17层的电梯。因值班人员的离岗和电梯的故障,女职员在次日清晨被发现窒息而死。

公司在刚完工的一幢新建大厦上。38层。上班的第一天,同事对我说,那里的四部电梯,左边最里面的电梯,曾经关住过人。我说,如果关住了,该怎么办。他们说,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喊救命,或者大声唱歌。

我探过头去看,它刚好打开。里面吹出一股空荡荡的冷风。走进去的时候,感觉像一个空洞的地穴。电梯开始缓慢地上升,突然轻微地晃动起来。大家发出夸张的惊叫,我知道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再乘这部电梯。

上班的路上,每天都会遇到一个瘸腿的女人。拎着一只包,和我相向而过。

空阔寂静的马路两边,是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天空一直是阴冷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那个女人的脸,似乎在逐渐的苍老中。有时候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神。那里有一些熄灭的灰烬。

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是否我也是如此。在彼此路过的平淡阴郁的每一天。

每天我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然后挤车上班。这是上海生活异常普通的开端。奔波的人失去了性别和身份,象蠕动在狭窄缝隙里的昆虫。盲目而慌乱。有脚步停在头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下来。

年轻的女孩啃着干涩的面包当早餐,一边把耳机拉出来塞住耳朵。有人在看报纸上的股票形势分析。瞌睡。吵架。大声的上海话。OFFICE男人剃得很干净的下巴。空气很浑浊,闻不到剃须水的清香。司机扭开电台,车厢里响起了沉闷的音乐。

是崔健很旧的摇滚。

我的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中开始。

很多时候,因为车厢的闷热和路途的漫长,会感觉昏昏欲睡。饥饿和睡眠不足,使我在陌生人身体的夹攻中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只是看着车子一站站地停靠过去。

车下奔跑着咒骂着的人。城市上空弥漫着灰尘的雾气。攥着拉环的紧张而生硬的手指。

晚上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定好闹钟的时间。

那个塑料壳的小闹钟,在黑暗的房间里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把它埋在枕头里面,放在衣服推里,或者扔在床底下。等着它象一枚定时炸弹,随时爆响。有时候,半夜才想起来闹钟没有定时,我会跳下床四处寻找。

平说,你开着灯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我说,找闹钟。

你半夜三更走来走去,烦不烦。

找不到闹钟,我明天会起不了床。

有病。平低声地停止了不满。

然后突然之间,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赤裸着身体在冰凉的空气里摸索。跪在地上,把手伸到床底下。然后我摸到了塑料壳的炸弹。我把它贴在耳朵上。

那是清脆的吞噬着时间的声音。

我和平在一起的时间未到三个月。他把我带出去吃饭的时候,他的朋友对我态度温和。在那些安静的眼光里面,我能读出一些复杂的含义。谁都知道,平曾经有过许多美丽的女友。他的生活始终混乱不堪。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贫穷。每天抽大量的烟。躺在床上沉溺于睡眠。也许一个男人,受过非常钝重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颓废。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抽水马桶上,卫生间的门常常是关着的。

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一个住家男人的每一天,和一个挤公车上班的女人的每一天,暧昧地重叠在一起。睡觉。吃饭。相对无言。并且互不了解。

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比如一次,我们去酒店参加生日宴会。过生日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很多人提示,平,你该给你女朋友夹点菜。平的筷子迟疑地伸过来,放在我碗里的是一块瘦瘦的(又鸟)肉。好像是脖子的部位。我微笑着把它推到碗边。我独自吃了许多食物。

我想我早就习惯了独自照顾自己。

但是平依然不高兴。他突然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吵起架来。那个肥胖的男人想请平喝酒,平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话,然后摔掉了一个茶杯。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他想冲过去揍那个男人,但身边的人阻止了他。我用手拍他的脸,我感觉他像一只在流血的动物,欲奋力冲出束缚着他的牢笼。

但是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也许他很想让别人在他肚子上扎上一个摔破的啤酒瓶。只有痛苦和流血才能让他平息。我阻止着他。我不愿意看见他的伤口。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曾经和他相爱。因为爱得太重,所以他被毁灭。

在某种屈辱的心情下,平选择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无力地做了一次反击。

那个女人就是我。

在和平同居之前,我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不停地吵架和做爱。灵魂和身体纠缠在一起磨损,渐渐变得单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又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他。心里隐藏着冰凉的火焰,感觉得到它舔噬着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温度。我想我是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如果没有,就会一直期待在空白的地方。

然后碰到平。第一次见到他,这个神情颓丧,笑容英俊的男人,他的状态已经很差。我知道他带给我的生活会贫穷和混乱。但我还是想跟着他走。

任何事情都很简单,即使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也只好像是办了一下换旅店的手续。而那张登记卡仅仅只是一张车票而已。

我是个每天都需要挤公车上班的女人。

工作很辛苦,包括在拥挤破旧的公车上的奋战。薪水很微薄,大半还要供给家里那个无所适从的男人。

有一次,我们去人民广场地下店铺逛街。他喜欢上一条银光闪闪的皮带。也不是皮。

是用劣质的金属做的,估计一沾水就会发锈。价钱是便宜的,但我不想买给他。这种无关紧要的装饰品,可以抵上我一个月的午餐费。每天中午我吃小饭馆里最便宜的咸菜面条。为了省下空调车票多出的一块钱,可以在寒风中等上半天。等更肮脏拥挤的普通车。

平不说话,闷声地朝车站走。也许我当着别人的面伤到了他的尊严,或者提醒了他没落的尊严。我追上去,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工作。你明知道家里的经济靠我一人很困难。平转过脸冷冷地看我。

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我说,那我呢。我每天早出晚归挤公车,对着电脑不停地打字。

我是否就注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打他的肩膀。

平说,别碰我。我没有停止。

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面,恼羞成怒的平猛力地一把我把推开。我

趔趄着跌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

一个早晨,在公车上的我突然被一种浑浊的呕吐感所袭击,胸口冰凉。我把手撑在座位上,无法发出声音。而缠绕着我的肮脏的灰尘和空气,似乎要把我窒息。

没有人让座给我。我无法呼吸。这一刻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陌生的脸。撑到下车的时候,我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汗水粘湿。我想是不是有了平的孩子。

如果有了孩子,我是否还能每天这样挤车,接受电脑的辐射。或者这个男人他是否会给予我关注。而且这个孩子又是否能够成为我的武器。我冷静地想着这些问题。

我想让平感受到痛苦。比如他的怀孕的女人在拥挤的公车上因被碰撞而受伤。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

我走在空阔寒冷的马路上。每一天,我想象这条路如果有阳光倾泻,是否会更温暖一些。生活有时候就像阴冷的天气,除了期待我们无可奈何。

今天我没有碰到那个瘸腿的女人。也许她病了。

晚上我找不到闹钟。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在床上想起闹钟没有定时。为了避免和平发生冲突,我没有开灯。我裸露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可是什么都没有。黑暗中,我听到平短促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的。

我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闹钟。

平说,没有,别和我说话。我要睡觉了。

我说,如果没有定时,我会迟到的。

平说,可是每天早上你都在闹钟响之前起床。神经质。

黑暗的房间里似乎有遗漏的风声。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因为寒冷。

每天凌晨,当我强忍着睡眠不足的头痛,在黑暗中穿衣服准备上班的时候,这个男人常常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喜欢做-的工作。

可是我需要工作。因为需要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