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

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只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满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

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玉牌坠子。玉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邪气。她很快地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车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荡荡的站台上,七月哭着蹲下身来。

该回家了,七月。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家明。该回家了。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她的脸埋入怀里。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

家明,不管如何,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七月低声地问他。

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没有家,也没有诺言的人。七月想。

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

高中毕业,七月19岁,考入大学学习经济。家明远上北京攻读计算机。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和而安宁。

在新的校园里,七月试着结交新的朋友。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为很多女喜欢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在图书馆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也会看场电影。

只是很平淡。像一条经过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它只是经过。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

那张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边。阳光真的很明亮。是3年之前的阳光了。风里有花香。身边有最爱的人。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但七月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她寄来信地址一换再换,家明。从海南到广州,又从广州到厦门。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家明说。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她这样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好了,七月。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过的生活。

七月还是很担心。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走安生。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树。七月想,如果安生在这里,她还会踢掉鞋子,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

安生坐在大樟树最高处的树杈上。空旷操场上回旋的大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样绽开。安生伸出手,大声地叫着,七月,来啊。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

七月,我在广州学习画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破,摔了一跤……这里的RAVEPARTY很疯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有一种花树,花瓣很细碎,在风中会四处飞舞。好像黄金急雨……

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给别人画广告,在高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阳光把我差点晒晕……想去上海读书,我感觉我喜欢那个城市……

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问候家明。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干玫瑰花苞过来。又一次,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然后又一次,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画面上是她自己的luoti。长发,变形成一条鱼。

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

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

又过了两年。大三的时候,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

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

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22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

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

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的。没有任何化妆的。只有眉毛修得细而高挑。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

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

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

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站在阳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象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恩,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欢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白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说。

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

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真的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一个穿蓝衬衣,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已经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欢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应该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

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

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象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

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象以前那样,爱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6年。七月想。

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23岁到24岁。七月毕业,分到银行工作。安生离开了上海,继续北上的漂泊。

家明毕业,留在西安搞开发。

家明,你回来好不好。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我们应该结婚了。

为什么你不能来北京呢。七月。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白。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母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里面没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13岁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

七月,来啊。

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

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这个男人。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

火车整日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远。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却都不是家园。

在上海的时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独自远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