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

但这个男人沉默相对。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

那个在DISCO的疯狂节奏里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

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

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就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黑暗山路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静到看着我。

她不需要我给她任何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我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她的手冰凉地抓住我的头发。我的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地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在黑暗中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寂静的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象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着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地有些变老了。从16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10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

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带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我似乎可以改变它。象一剂麻药。

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

我们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自己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自己浑身颤抖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

你真的要个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

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

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因为他没有任何能力让我受伤。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无法再带给我任何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躺在床上沉睡。

他的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样。

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忧郁。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把烟头掐掉。她穿上来时的衣服。旧仔裤,黑色长袖T恤,光着脚穿上球鞋。她把那卷油画夹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

有公(又鸟)打鸣的声音。她的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烟来抽。

安蓝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非常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

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异常冷漠。

很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抽烟。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她等在那里。

她苍白的脸一贯的没有任何表情。

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

安蓝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做下。她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

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洁白的身体象花朵一样绽放。漆黑的长发浓密地披散在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林。10月。

她看着它。她微笑着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安,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哪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自己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发黑的破毯子。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已经无法停息下来。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

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经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独的恐惧中长大的女孩,已经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

这个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

我已经无力再回到过去。

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安,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 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难受呢。

我发烧生病了。一星期以后才完全痊愈。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来看我,我对他说,我愿意回去上班。让他先替我随便找份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他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安。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义至尽。就差帮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当然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我太挑剔让他下不了台。他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生。所以女孩都想和他在一起。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

他说先过渡一下。因为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工作非常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

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然后等到暮色弥漫的时候,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边柜台的小姐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在玻璃窗后面踢毽子。她们会给我快乐的喝采。也许她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

它寂静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

我不清楚它带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还是做梦。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桌子上的水杯。黑暗中隐隐约约的气息把我包围。

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曾这样深重地进入过我的身体。让我疼痛的进入。充满孤独和激情。我们不停地做爱。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烟来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着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

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中央台刘仪伟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他学会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黄鱼。毽子的最高记录是能维持到80下不着地。还看了20本文学名著。

他点点头,恩,不错。距离一个完美妻子的标准不远了。

他说,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

你那天回来以后生病。生完病以后做了让我能够放心的选择。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沉静下来。

你心里的那匹野马不再让你痛苦。虽然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承认。但我依然想说,也许你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我笑了。对我说说看,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抽烟的。英俊的。还有很沉静的声音。

殷力拿出手机放到我的手里。他打过电话来找你。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告诉了他。

我对他说,去看看这个女孩。她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是美丽的。

他第一次这样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能够感受到你美丽的男人已经出现。

在他的手心里安心盛开。也许他和你一样的孤独。

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有温暖的秋天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枝凌乱地倾洒进来。

整个大厅依然有寂静的幽暗。

他看见那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和旧旧的牛仔裤,光脚穿着球鞋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随着毽子闪动。柔软的身体灵活地扭动着。有人给她轻轻的喝彩。女孩的笑容温暖而甜美。

他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拿出烟来,放在嘴唇上。

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静地遥谣地对他凝望。然后她打开了门。

你来了。她说。她靠在门上,懒懒地对他说话。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他伸出手抚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样的头发。

因为想知道,我的头发多长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懒懒地对他笑,把他唇间的香烟拔过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她抽烟的样子。两个人之间是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

一场上海烟花

安妮宝贝

放在厨房里的小收音机播着音乐,他跟着披头士唱,yellowsubmarine,yellow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鸟群飞过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来得太快太轻易。

在上海的第7个3个月的开头,我把房子搬到位于偏僻区位的高架桥下面。

这是朋友DAISY的房子。她即将离开上海去香港培训半年,所以转租给我。

房间小而干净。我渐渐习惯了窗外轰隆隆车子开过的声音。来往的喧嚣车流,是无法平息的海洋。即使在深夜,也有大货车肆无忌惮地开过空旷的马路,好像海面上突然窜出的巨大鱼群。

一个人在家工作。在4家报纸和5本杂志上设有每日每周每月出稿频率不等的数个专栏。我写上海老房子的维护弊端交通堵塞因素分析伊势丹新款香水出台到家里一条金鱼因孤独而死的所有事情。

有时候文字让我一览无遗。有时候我是一个隐蔽的女子,隐没所有生活的真相。

为对抗噪音,会关严窗子,放一张PJHARVEY的CD,把她的颤抖的尖音调到让耳膜麻木的高度。疲倦的时候,就趴在阳台上,看着呼啸而过的车流,安静地抽一支烟。

DAISY去香港之前的告别聚会,在徐家汇一家旧式餐厅里举行。人太多太吵闹。上海话在大声喧哗的时候恁地吵闹。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说话,一直埋头吃一道餐厅最有名的糖醋鲥鱼。

整个餐厅其实是一节被废弃的火车车厢,据说清末某位显赫的太后坐过。窗外能看到茂密潮湿的树林,被刺眼的白炽灯直射着。火车下面不知道是否有轨道。这节车厢好像是临时在时光里停顿下来。

快结束时DAISY喝醉,大声说话,尖声笑,神态亢奋。突然抱住一个男人对他说,一辰,我后悔我太过爱惜自己,一直放不下自知之明,所以不能与玫瑰来争取你。这句话令很多人变色,相信也足以让清醒后的DAISY后悔不已。

男人镇定地抱住流泪不止的DAISY,轻拍她的背部,犹如爱抚一只猫。我按掉烟头,站起来说,我送她回家。一场盲目的聚会于是仓促结束。

男人送我们。他开一辆旧的莲花。车子在高架路上飞驰的时候,冷风灌进来,两边的高楼迅速地后退。他说,很抱歉。他的声音是真诚的。

我说,我略知一二。在复旦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剧社。你是负责人,玫瑰是主角,DAISY始终属于观众。其实也没什么。DAISY是矜持的人,过分关注自己即使上了台也无法演戏。

把DAISY送到她父母家之后,他再开车送我回家。

已经凌晨两点。路边24小时营业的罗森店,我下车买东西。拿了一瓶威士忌,健牌香烟,上海红肠。结帐时附带买了两串热腾腾的豆腐干。

我说,今天吃饭的餐厅叫什么名字。

上海小站。

呵,适合告别的地方。我把串着豆腐干的细竹杆递给他。吃吗?

他微笑着接过去。眼睛盯牢我看。那是一双镇定的眼睛。他穿白衬衣,咸菜绿粗布裤子。清爽的平头。在一家德国公司做市场部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