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回到长安县,从此再未接到过戴黎民的信件——连片言只语都没有。

他想戴黎民一定是伤心了,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戴黎民没了他也能好好的活,但虞师爷不行,虞师爷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一生气就要得病。真让虞师爷回到乡下去住,虞师爷非英年早逝不可。

时光易逝,唐安琪在长安县悠游自在,把日子过了下去。到了年末腊月,唐太太死去活来的产下一子——孩子太大了,八九斤的分量,险些就是横生逆产,差点要了唐太太的性命。

唐安琪对于婴儿还是没有兴趣,倒是觉得太太怪可怜的。唐太太奄奄一息的看了孩子一眼,见孩子像个红皮猴子似的在嚎,显然身体健康,便放了心,躺下来专心致志的呻吟昏迷。

孩子是唐家小两口的孩子,可是当娘的一丝两气,当爹的漠不关心,幸而还有虞师爷虞太太前来照应。虞太太身边终于有孩子了,乐的不知怎样才好,和奶妈子轮番看管婴儿,整宿整宿的不睡觉。那婴儿的嗓子好像是铁打的,除了吃奶就是长嚎,比军号还要持久响亮。唐太太需要静养,容不得他,所以此子落地不久,就被送到虞太太那里养育了。

第71章 最后的安宁

唐家一对小夫妇,全都没有儿女心。

唐安琪身为父亲,为儿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做嘉宝。嘉宝是他所喜欢的一位美国女明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信手拈来,没过脑子。

唐太太身体受损,终日躺在床上养息,偶尔扶着丫头下地走上几步,站到窗前看看风光。她没有奶,有奶也不打算去喂孩子——陈家的孩子全是落地就归奶妈子照顾,没有少奶奶亲自去养育的。

所以她对于现状很坦然,隔个一天两天会打出电话,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奶妈子抱了几次之后,就有点不大敢抱了,因为天冷,怕小婴儿禁不住。唐太太倒是很好说话,不抱就不抱。

少奶奶有少奶奶的活法,要是天天只顾着拉扯孩子,那不成了穷门小户里的婆娘了?

众人都是各过各的生活,只有虞太太骤然落进了福窝里。嘉宝是喝奶不喝血,如果嘉宝喝血,那虞太太真敢对自己下刀子。嘉宝又大又胖,高兴的时候叽叽嘎嘎,不高兴了就长嚎;咕咚咕咚的吃饱奶水之后,他精神的胳膊腿儿乱动,把脚趾头往嘴里塞,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虞太太熬的瘦了一圈,因为天天劳苦走动,两只小脚时常针扎似的疼,只能抱着嘉宝在地上一步一步的挪。

新年过后,春暖花开,嘉宝渐渐长的有了形状,虽然还是个小奶娃娃,可是皮肤白,眉毛重,有鼻梁,大眼睛乌溜溜的类似唐太太以及陈盖世,幸好分的够开,绝非斗鸡眼。除去亲生父母那两个冷心肠的不算,旁人都说这孩子长的绝了。连孙宝山那样愣头青似的人物,都一趟一趟的总来看嘉宝,还说:“嘉宝比安琪好看。”

虞师爷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孙宝山也很幼稚,忍不住笑道:“大人和孩子怎么能比?”

孙宝山认真的辩道:“嘉宝这眼睛随了陈家,长大之后肯定也比安琪的眼睛大。”

虞师爷刚想反问“单是眼睛大就好看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太维护了唐安琪,不大好,所以就没说出口。

待到天气又暖了一些,虞太太开始抱着嘉宝逛清园。这天中午她在小路上遇到了唐安琪,就让当爹的抱抱儿子。唐安琪看嘉宝相貌可爱,心中倒也欢喜,哪知伸手刚接过来,就听“噗”的一声响,却是嘉宝拉了。

嘉宝的尿布没有裹紧,一点粪便蹭到了唐安琪的长袍大襟上。唐安琪把嘉宝交还给虞太太,自己低头一瞧,随即“哇”的吐了。

虞太太手忙脚乱,伺候小的安慰大的。唐安琪不顾寒冷,脱了袍子扔到地上,抱着手臂往家里跑。进门之后他直打冷战,嘴里连嚷恶心;唐太太坐在床上发出询问,末了点了点头,皱起眉毛说道:“是够脏的!”又问:“是那件藏蓝的袍子吗?”

唐安琪从丫头手里接过干净长袍重新穿上:“可不就是那件。昨天刚上身的。”

唐太太笑道:“一件衣裳,也不值什么。我让丫头去成衣铺,照原样再做一件。你别管,等着穿就是了。”

唐安琪不怎么爱太太,可是承认太太是真爱他。笑嘻嘻的对着太太一拱手,他转身走出去了。

日子过到了五月份,却是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戴黎民发出通电,宣布下野。

此言一出,舆论大哗。如果万福县一直兵荒马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倒也罢了;可万福县是个大县,而且连年太平,虽说不是都会,但是地盘广袤,堪称富庶。戴黎民在那里盘踞多年,土皇帝一般,怎么就忽然下野了?

虞师爷听闻此事,心中窃喜,不做评论。孙宝山大喇喇的,倒是有话说:“报应,这就是报应。他那队伍是从何复兴手里抢过来的,现在又被何复兴的老部下抢回去了。”

唐安琪听了这话,很不顺耳:“你那队伍也是从小黑山里拐出来的,你什么时候遭报应啊?”

孙宝山把脸一沉,开始生气。唐安琪不管他,心事重重的出去逛了一圈,一边逛一边又想:“下野也好,既然下了野,成了无兵无权的人物,想必也就不遭人忌恨了。不知道狸子手里有没有钱,得去打听打听这事。如果他是被人赶下台的,走的仓皇,身无分文,那自己也好支使小毛子给他送些钱去。唉,平安是福,下野也好。”

唐安琪在外散步许久,末了回了旅部,发现孙宝山居然还在坐着赌气。在孙宝山面前弯下腰来,他双手捧了对方的脸用力揉搓:“宝山,别生气了,大家都是从小黑山里出来的,你要是遭了报应,那我也逃不过。咱俩难兄难弟,彼此彼此,别生气了!”

孙宝山一脸正气的答道:“我没生气!”

唐安琪笑道:“嘴都不歪了,还说你没生气?走,我带你回家看嘉宝去,等嘉宝长大了,我让他认你做干爹,够意思吧?”

孙宝山像要抽风似的,嘴角一动,然而依旧板着脸。

唐安琪一直观察着他的面部神情,到了此刻就哈哈大笑,把孙宝山摇晃的东倒西歪。孙宝山被他摆弄的坐不住,那嘴终于又歪起来了。

经过一番打探,唐安琪得知戴黎民在发出通电的当天,就携着巨款与卫队,跑去天津做寓公了。

戴黎民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八九岁,政治生命结束的的确有些偏早,不过如果非结束不可的话,那目前这个结果当然可以算作喜剧。

唐安琪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他是特别的放心,一颗心往下坠,快要沉到肚子里去,好像戴黎民逃过大难,将来可以永生一般。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因为凭着戴黎民的本事,总不会任人宰割,和平下台也是正常的。可他就是放心的不得了,几乎欣喜若狂。其实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戴黎民毕竟是失去了军队与土地,可他似乎有所预感,提前就为戴黎民庆幸起来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了起来,唐太太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健康。她养的白白胖胖,面如满月,因为已然为唐家传宗接代,所以也有勇气对丈夫提出要求:“什么时候你闲了,带我去天津逛逛嘛。”

唐安琪对着月份牌算了日子,末了问道:“八月怎么样?”

唐太太想了想,然后答道:“八月怪热的。”

“那七月,七月中旬,这总行了吧?”

唐太太这回笑了:“七月好。你说,我要不要提前制两身新衣裳?天津的少奶奶们都是怎么打扮的?”

唐安琪尊重太太,但是察觉不出太太身上的女性魅力。他觉得太太似乎穿什么都可以,反正无论怎么穿戴,都是不丑不俊。

因为唐安琪也描绘不出天津少奶奶们的装束,所以唐太太只得把成衣店内的裁缝叫了过来,亲自与其探讨了一番。裁缝倒是胸中有些主意,几天过后便派徒弟送来新衣。新衣叠好摆在五彩纸盒里,唐太太选出其中一件展开一看,只见这是一件橘黄色的稀纺旗袍,下面只遮到了膝盖,上面齐肩就没了袖子,便十分踌躇,不好意思去穿。

因为不知道这新衣是该穿还是不该穿,唐太太非常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作出决定。然而没等她烦恼几天,这日下午唐安琪忽然从外面匆匆回来,对她说道:“太太,这个月中旬,咱们恐怕是去不成天津了。”

唐太太一听这话,几乎失望的要发怒:“为什么?”

唐安琪神情茫然的答道:“日本军队昨天夜里开了炮,要打北平。”

第72章 战火

因为在北平和长安县之间,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所以在战争之始,唐旅上下还是很平静的,只让守城卫兵早晚关了城门。

城门开放时间的缩短,大概就是战争带来的唯一影响——蔬菜不能及时运进城中,百姓只能在中午才能买上瓜果鲜菜了。

全军上下,只有吴耀祖显得比较紧张。他总在营里走动,紧不紧张的,大家都看得出。唐安琪有时受了他的传染,也闹心慌,可转头一看见孙宝山,他就把心又放回肚子里去了。

孙宝山满不在乎,他胆大手狠,不怕打仗。日本人敢来,他就敢杀。

虞师爷心事重重的躲在清园里,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后来到了月末,他忽然派人把吴耀祖叫了过去,很诚恳的要和对方探讨一下当前战局。

吴耀祖听了虞师爷的要求,感觉唐旅之中总算有个明白人了。

吴耀祖走入清园,满眼皆是绿荫,周身一片清凉。龙行虎步的绕过假山走过小桥,他最后在一处精致凉亭里,见到了虞师爷。

虞师爷在亭内石桌上摆好了清茶,这时就请吴耀祖坐下。可是未等吴耀祖的屁股碰到石凳,一名副官狂奔而来,扶着凉亭柱子激烈喘道:“报、报告,北平沦、沦陷……小鬼子打天津去了!”

吴耀祖猛然起身,对着虞师爷吐出两个字:“完了。”

虞师爷也变了脸色——日本人的野心已经是路人皆知,他总以为有北平挡着,出不了大事,没想到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北平竟然完了!

北平都能完了,天津自然也逃不过。从天津沿着铁路线南下,过了文县就是这里。虞师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泼泼洒洒的在杯里颤。他被一口清茶哽住了,拼命用力才咽了下去。

“还是老规矩。”他为了掩饰手抖,强作镇定的放下了茶杯:“吴团长守南门,孙团长守北门。闲话就不说了,大家马上各司其职去吧。”

吴耀祖答应一声,随即又道:“火车站那里也成了缺口,怎么办?”

虞师爷闭了闭眼睛,然后答道:“我手下还有些兵,是安琪的卫队,可以派过去抵挡一阵。”

吴耀祖听闻此言,不再多说,转头就走。

虞师爷筹划着要派兵出城找粮,到时关了城门先守一阵子再说。可他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天津就也沦陷了。

空气凝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让唐安琪跟自己去火车站,可是唐安琪不听话,非要去守着孙宝山。

“宝山太愣,一着急就不管不顾的。”唐安琪告诉他:“我过去管着他,要不然那家伙容易发疯。”

虞师爷一听这话,倒也有理。把唐安琪拉扯到自己面前,他压低声音说道:“安琪,你答应我,千万别往前线冲。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唐安琪抬眼看着虞师爷,只见对方眼神锐利沉重,心中便是一片肃然。

勉强对着虞师爷一笑,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师爷,我真不是小孩子啦!你放心,我机灵着呢。”

虞师爷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心里其实有着万般的担忧牵挂,可是没有办法。他把安琪抬举成了旅长,过了这么多年,众人也都认了安琪这个旅长。大难临头,旅长不能不出面。

唐安琪乘坐汽车赶去城北,抵达之时,城外已经开了火。

在城外一里远的地方,孙宝山提前用沙袋筑了一条简易防线,尽量不让日本军队靠近县城。唐安琪在城内没找到孙宝山,一问之下,孙团长果然是亲自跑到城外去了。

唐安琪坐在临时指挥部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到傍晚时分,孙宝山一身硝烟尘土的回了来,进门就骂:“他妈的我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没想到打头阵的是伪军!”

唐安琪连忙站了起来:“伪军退了没有?”

孙宝山嘴里进了沙子,此刻往地上一口一口的啐唾沫:“没退,我们火力猛,他们全藏到土坑里去了。妈的看来得用炮轰。”

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一杯凉开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小勤务兵进门递给他两个大冷馒头,他接过来一边咬嚼,一边走出去指挥部下推运大炮。

唐安琪帮不上忙,自己在原地走了两圈,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形象不对,连忙派人回家取军装过来。而未等他把军装换好,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却是小毛子等人。

小毛子这一帮人早就出了天津,他们挤不上火车,汽车也开不动,是凭着两只脚跑回来的。城南那里也开了炮,他们运气好,直接从火车站进了县城——火车站现在也封锁了,他们跑的再慢一些,恐怕就要无家可归了。

小毛子穿的是便装——仗打成这样,军人但凡有点脸皮,也不能混在百姓群里跟着逃难。一把抱住唐安琪,他哭丧着脸说道:“旅座,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唐安琪也抱他,抱住之后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天津怎么样了?”

小毛子哀哀的答道:“炸的都没样儿了!”

唐安琪穿好军装,把自己那两把手枪也都随身带好。外界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孙宝山开了炮。开头几声是特别的响,震得人心乱跳,不过炮声不停,他慢慢也就习惯下来。

抄起电话四面八方的打出去,他呼喊着询问城南状况。吴耀祖的嗓门比他还大,在炮声中震的话筒嗡嗡直响:“目前尚能支撑!!!”

吴耀祖那边没问题,虞师爷那边也没问题,只有孙宝山这边打的激烈。唐安琪又往清园打去电话,让太太去找嫂子,人多也是个伴儿。唐太太嘴上答应了,然而并没真去——她和虞太太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亲近,宁愿留在小院里等着丈夫回去。

唐安琪把心里这几个人都问候到了,这才安然的放下电话听筒。正要抬头让小毛子去给自己拿点吃的过来,不想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他只觉身后一阵气流排山倒海的扑过来,随即便是天昏地暗的眩晕了。

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小毛子把他从房内拖了出来——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指挥部的半面墙都没了。

唐安琪晕头转向的站不住,抬手摁着头上军帽慌张大叫:“怎么回事?哪里的炮?”

未等有人回答,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唐安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见前方城墙那里腾起一只巨大火球,炽烈光芒之下,古老城墙已经被轰出了大大的缺口。

城门开了,孙团人马张皇失措的撤退回来。孙宝山满头鲜血,在连绵不断的炮击声中对着唐安琪大喊:“小鬼子来了!”

他那面孔已经肮脏的看不出眉目,为了让唐安琪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须得使出全身力气呐喊:“小鬼子的炮是长筒的,他妈的能瞄准!”

唐安琪没回答,纵身一扑把他压在了身下。一块古老方砖从天而降砸在了唐安琪的后背上,他疼得叫了一声,可是谁也没有听到。孙宝山一挺身把他掀开,比比划划的让他往后跑,他看不懂手势,懵懂着不动。孙宝山急了,抓起步枪要爬起来,哪知就在此刻,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了。

日本军队拉来一排最新式的加农炮,一鼓作气轰塌了北面城墙。

电话线全断了,唐安琪再也无法和其它部分取得联系。孙团士兵立刻重新布防,这个时候就讲不得战术了,孙宝山把榴弹炮全部拉过来一字排开,对着城外持续开火。

炮战正式开始。夜空绚烂起来,炮弹像流星一般平直着飞行,每一颗流星都能燃起一束冲天烟花。烟花金黄,血肉鲜红。

唐安琪没有害怕。战况忽然恶化到了这般地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简直是来不及怕。四面八方都是爆炸,他坐在现挖出来的战壕中,想要躲避满天飞行的炮弹。

这是唐安琪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黑夜。一条手臂毫无预兆的落在他的面前,没等他惊叫出声,小毛子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到战壕外面去了。

于是他就没叫。不但这次没叫,以后再见到残肢尸首,他也都不叫。

天,总也不亮。

前线的榴弹炮已经被炸瘫了一多半。通信兵接好了电话线,孙宝山人在前方下不来,唐安琪就爬出战壕打起电话,想向吴耀祖求援。

吴团电话无人接听。唐安琪打发了通信兵出去传话,通信兵过了很久才返回来,说是没有找到吴团长。

唐安琪问他:“城南怎么样?”

通信兵答道:“全是火。”

唐安琪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他这里也全是火。

第73章 旅长

黎明时分,炮声渐渐变得稀疏。唐安琪趴在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想要找到孙宝山。

地面上满是瓦砾沙土,拌着血肉以及刀枪。电话线又断了,这回无论如何接不起来;无线电台倒是还有一部,可是最会操作电台的两名通信兵刚被一起炸死了。

黎明之前最黑暗,唐安琪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只好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喊。天边忽然隐隐透出鱼肚白,唐安琪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到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隐隐冒出了头。

他从未在长安县内看过日出。现在城墙没了,城外的林子也都被摧平烧光了。他的面前成了一马平川。

漠然的收回目光,他在那渐渐浓艳起来的万道霞光中继续爬行:“宝山啊!宝山?”

一字排开的榴弹炮阵,如今已经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废铁,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被当成掩体,再挡一挡子弹。孙宝山猫着腰,从一堆沙袋后面绕了出来:“安琪,你怎么来了?”

唐安琪加快了爬行速度,和孙宝山在一堵残垣下面会了面。这回倚靠断墙坐了起来,他低头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又把斜挎在身上的水壶也解了下来。

孙宝山没言语,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填,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硬咽。三口两口的吞了馒头,他拧开水壶痛饮一气,然后抬手抹了抹嘴,自己说道:“现在要是有涮羊肉摆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吃五斤!”

唐安琪接过水壶,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等打完了仗,我请你吃。”

孙宝山笑出声音:“操!我用你请啊!”

两人不再说话,倚着残余城墙坐了休息。片刻之后,唐安琪忽然问道:“宝山,咱们是不是打不过小日本?”

孙宝山听了这话,面不改色的答道:“可能是打不过。他们的武器是真厉害,炮筒子那么长,指哪打哪,像枪似的,我还没有见过那种炮。”

唐安琪迟疑了一下,又问:“打不过……怎么办?”

孙宝山满不在乎的答道:“打不过也得打。咱们又没招惹过小鬼子,他们凭什么上来就打?他妈的打就打,谁怕谁!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就是死了,死前也得要他们半条命!”

说完这话,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向唐安琪说道:“没吃饱。”

唐安琪又趴了下来:“你等着,我回去再给你拿两个馒头。”

没等他爬出去,孙宝山伸手攥住了他的小腿:“你回战壕里吧,让小兵把馒头送过来就行。”

唐安琪回头对他一笑:“我是没打算再回来。刚才就是惦记着你,借着送馒头过来瞧瞧。”

在漫天如火的朝霞之下,蓬头垢面的孙宝山翘起一侧嘴角,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亮晶晶的光芒:“你惦记我啊?”

唐安琪也是笑:“你虎头虎脑的,我不放心。”

孙宝山松了手,在他小腿上一拍:“你放心吧,我没事!”

唐安琪转向前方,像只壁虎似的摇头摆尾,快速爬远了。

唐安琪一路回到战壕,见到工兵挥着铲子,正在快速加长战壕。支使小兵向前方送去了馒头稀粥,他在战壕内坐下来,心里也没想什么,单是长叹了一口气。

小毛子这时已经换了戎装,凑过来让旅座去吃早饭。唐安琪摇了摇头:“没有胃口。”

小毛子见旅座这个时候还要讲“胃口”,不禁急的想要开口劝解。哪知未等他说出话来,前方忽然炮声又起,战争竟是再次开始了!

孙宝山已经无炮可用,索性命令士兵抬上一排重机枪,对着前方不间断射击。他向来无比信赖马克沁的威力,火舌从枪口中喷出去,扫射起来简直可以摧毁一切生命。

然而日军并没有发动士兵冲锋,取而代之驶上战场的,是一队坦克。

孙宝山在机枪后面抬起了头——他没见过坦克。

这时为首一辆坦克缓缓转动炮塔,一炮轰向了阵地一侧。孙宝山呐喊一声下令开火,想用机枪拦住坦克。

与此同时,日军阵地上的榴弹炮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击。炮弹沿着弧线轨迹从天而降,散乱的落在了城中阵地上。半条战壕都被炸塌了,唐安琪被小毛子生拉硬拽的扯上地面。扭头吐出一嘴的泥土,他气喘吁吁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坚固场所可以安身。

漫无目的的俯身向前走了几步,他想自己或许可以逃回城中,不过宝山怎么办?宝山是个爆脾气的亡命徒,非把性命留在战场上不可。

六神无主的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却是看到孙宝山一瘸一拐的穿过硝烟,跑向了自己。

孙宝山显然是负了伤,整条右腿的裤管都被鲜血打湿了。拎着一只钢盔冲过来,他没说什么,抬手把钢盔扣到了唐安琪的头上。

“安琪!”他大声呼喊着挥手:“走吧!快走!”

唐安琪知道军中钢盔有限,这时就急着问道:“那你呢?”

孙宝山没再回答,只是抬起一只手,在唐安琪那脏兮兮的脸蛋上摸了一把。

然后他翘起嘴角一笑,转身拖着伤腿跑向了最前方。

唐安琪愣了一瞬,随即拔腿追上,追了几步,却又停下。孙宝山已经在前方的掩体后面蹲了下来,正在从身边的木箱子里往外拿手榴弹。重机枪根本奈何不了坦克,孙团现在就只有手榴弹可用了。

唐安琪决定不去给孙宝山添乱,而是就近找个土坑蹲进去。在转身之前,他下意识的抬头又看了孙宝山一眼——就那么一眼,最后一眼!

他看到孙宝山拎着一束手榴弹起身作势要投,而在手榴弹脱手而出的那一刹那,一辆坦克瞄准孙宝山的位置开了火!

一场爆炸过后,唐安琪怔怔的揉了揉眼睛,发现孙宝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