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耀祖盯着虞清桑,眼神有些凌乱:“我是军人。”

虞师爷哂笑一声:“少和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是土匪。如果当初没有我的邀请,你直到现在也还是个土匪!”

吴耀祖的声音降了调子:“你知道日本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

虞师爷一摆手:“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过闹天灾会死人,闹土匪也会死人,闹饥荒更会死人。有人逛洋行,有人掉脑袋,有人吃大菜,有人吃观音土。原来中国没有日本人,老百姓们就全安居乐业了?”

吴耀祖的脸上肌肉隐隐抽搐了:“我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谬论!”

虞师爷把手插到他的腋下,用尽力气搀他起来:“你狭隘,你没听过的还多着呢!将来倒是可以向我多学学。”

然后他捡起拐杖送到吴耀祖面前:“走,回家!”

第76章 求生

十月天,唐安琪还躲在小黑山里不敢露面。

他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火线上逃出去的了——当时他被炮声震的晕头转向,只记得小毛子拉扯着他在阵地上奔跑。脚下高低不平的全是尸体沙袋,炮弹在他身后追着爆炸,疾风夹着碎砖石子扑上来,雨点一样砸上他的后背。

不知道那时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线,反正在日军占领城外村庄之前,他,小毛子,还有二十多名军官士兵,本能似的逃上了小黑山。

进了山,就出不来了。

唐安琪不知道县城里面的情况,反正县城外面的各条大路都设了关卡。日本士兵的眼光不知为何会那样毒,仿佛当兵的身上全有记号,无论怎样伪装,都能被他们一眼瞧出来。一旦瞧出来了,日本士兵举枪一搂扳机,啪的一枪当场击毙。

有的关卡,毙就毙了;有的关卡,毙了之后还要割下脑袋示众。总而言之,中国士兵没有活路。

所以唐安琪不敢下山——他细皮嫩肉的没摸过枪,或许可以逃过日本士兵的毒眼;小毛子一派游手好闲的模样,大概也能蒙混过去;但是除了他们二位,其余二十来人都是老兵油子,额头上甚至都被军帽勒出了印迹。这样的人只要下了山,唯一的结果就是吃枪子。

唐安琪觉得自己不能抛下身边这些弟兄,宝山死了,可是灵魂附在这些弟兄身上。宝山又犟又愣的,这些弟兄也都是又犟又愣。在夜里梦中,他偶尔会孤身上路赶去天津,含着热泪去找戴黎民。可是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知道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戴黎民了。

他并未因此感到悲伤,自从亲眼目睹孙宝山在一瞬间化成飞灰之后,他的心肠就好像全被冻成了冰,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小毛子下山偷偷掰了许多老玉米回来,生了火打算烤来吃。小黑山上没土匪,也没粮食,他们这帮汉子平日胡吃海塞惯了,这时天天靠着野菜过活,就一起饿的眼冒金星。小毛子升起了火,旁边一位李副官见了,就连忙说道:“嗨!冒烟要给山下送信啊?”

小毛子扭头骂道:“你他妈放狗屁!又没有锅,不烤怎么办?捧着玉米棒子生啃啊?”

孙团的军需官这时凑了过来,顺手往火里扔了一根干树枝:“没事的,日本鬼子不往山上来,都在村里搜查呢!”

小毛子撅着屁股跪趴下去,气运丹田吹旺了火苗。扒出一根最饱满的玉米架到火上,他率先给唐安琪烤熟了一根。

唐安琪接过玉米,先晾了晾热气,然后握住掰断,把半根送给了小毛子:“我吃的少,这些就够了。”

老玉米的数量很有限,小毛子和唐安琪退到一旁树下慢慢的吃,把那一堆火和玉米让给旁人。

唐安琪不爱吃玉米,先前从来不碰这东西,如今不吃不行了,可他吃过几口就觉得肠胃不适,咽的十分艰难。

小毛子吃光了自己这份,扭头去看唐安琪。唐安琪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唯有脸蛋还保持着柔和线条,但是下巴也削尖了。在大山里熬了两三个月,他身上的夏季军装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一只手握着半根玉米,手指头脏兮兮的又细又长,看起来也像爪子。

小毛子没有话说,默默的解下了唐安琪系在身上的钢盔。低下头将其反复的研究了一通,他无师自通的拆下了里面的防震内胆。

“旅座!”他高兴了:“您瞧,这是口钢锅嘛!”

他抬头笑着望向唐安琪:“咱们早怎么没想到呢?”

同样瘦弱的小毛子拿着钢盔爬到溪边,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捞上两条筷子长的小鱼——山里溪水流的太急,存不住鱼。

他用钢盔煮了一点野菜鱼汤,虽然没有盐,但毕竟是活鱼,也能煮出一点鲜味。把滚烫的钢盔端到唐安琪面前,他逼着旅座吃点喝点。

唐安琪依旧是没有胃口,只喝了一肚子热汤。侧身躺在草地上,他若有所思的闭了眼睛。小毛子蹲在一旁看着他,只见他瘦骨嶙峋,手臂小腿细的好像柴火棍。

唐安琪不许众人再戴军帽。一把扯过军需官,他用手使劲去摩对方额头上的印子。军需官还算是好样的,旁边一名常年带兵的张排长,手指头上全是枪支磨出的老茧,抠也抠不掉磨也磨不掉,又不能拿刀子把皮割下来。他这样的往日本兵面前一站,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这帮混蛋东西,当兵就当兵,成年累月的戴什么帽子?”他放开军需官,满头满脸的冒虚汗:“正经大路肯定是走不得了,总留在小黑山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得往天津卫跑。那里繁华,咱们找个地方一藏,哪怕跑到码头上卖苦力呢,肯定也比现在更安全!”

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粗气,因为体力不支,所以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我这主意怎么样?你们也都说两句。”

李副官领头答道:“我们都听旅座的。”

此言一出,旁人也都纷纷附和。唐安琪见众人齐心,就点了点头:“那好,咱们等天一黑就上路,能走多远算多远。”

后边半句话他没说出来——能活几天算几天。

不说了,说了只是扫兴。其实天津卫也算不得什么好目的地,都是日本人的地盘,和长安县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二十来个人只是为了安全,只是为了吃饭,那不如当初直接投降,不但可以吃饭,而且不用担惊受怕。

可是死守小黑山是没有希望的,不管朝着什么方向,他们必须先走出去,走出去再说!

在天黑之前,张排长等人各自想法,四处觅食。唐安琪也振作起来——他本事虽然有限,但是惯会取巧。带着小毛子跑到溪边,这两人拿着步枪乱挖乱撅,把土层下面将要冬眠的青蛙翻出许多。唐安琪起初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法子很妙,一点力气不费,直接就能挖出肉吃。可是冰凉柔软的萎靡青蛙在地上越积越多,他偶然看了一眼,忽然心头作呕,感觉此情此景十分恶心。

可是他并未因此阻止了小毛子。小毛子是什么都不讲究的,热火朝天越挖越多。最后在傍晚时分升起了火,他们这些人吃了一点烤兔子,吃了一点烤田鼠,吃了无数的烤青蛙。唐安琪闭着眼睛大嚼,起初感觉焦黑青蛙像个人形,让他想吐,不过后来忍着忍着,也就忍过去了。

入夜之后,这一群人带上枪支,穿过林子走向山下,预备经过一片乱坟岗子,先绕开第一道关卡。

第77章 夜行

唐安琪第一次在夜里摸进了坟地——还是乱坟岗子,坟包东一个西一个,脚下高矮不平。

打头的两名大汉,一个是孙宝山的二表弟陈良武,另一个就是李副官。这二人胆子大,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怕,猫着腰摸黑往前走。其余众人规规矩矩的排成一队,无声无息的跟在他们后面——月黑风高的夜里,身边不敢有亮,如果各自由着性子乱走,非有一半的人掉进坟坑里去不可。

小毛子紧紧抓住了唐安琪的一条手臂,一路千小心万小心,不想这时唐安琪身子忽然一歪,随即脚下“咚”的一响,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能够传播辽远。

不等唐安琪低头看清,小毛子手上用力,把他拽起来就往前带。唐安琪知道自己这是踏到棺材板子上了,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回头。后方众人见了,则是自动绕开,同时加快了脚步。

张排长握着手枪殿后,接连几脚都踩上了柔软物事,他一声不吭,知道那都是尸体。关卡上每天都有中国人被处决,尸体不往这里扔,往哪里扔?

前方的半空中闪烁起了灯光,陈良武屏住呼吸,知道自己距离村庄越来越近了。

他们当然是不敢光明正大进村的,所做的只能是穿过两村之间的坟地。日本军队新建的炮楼分别矗立在两个村子边上,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一闪,能够照出老远。

陈良武倒是不怕探照灯,他怕狗。虽然日本军队的狼狗不会野跑,可是一旦真让日军巡逻小队赶上了,他们可以躲得过日军的眼睛,却是躲不过狼狗的鼻子。

深秋的夜晚,地上将要结霜。这二十来个人穿着破烂单衣,一起走的冒汗。陈良武越走腰越弯,忽然停了脚步往地上一趴,后方受了影响,也一起都卧倒了。

如此过了片刻,李副官率先爬了起来,回头压低声音说道:“没事,鬼火。”

队伍由前到后的重新爬了起来。前方一点莹绿的火光还在跳跃闪烁,陈良武吁出一口气:“我他妈还以为是狼呢!”

话音未落,一阵激烈的狗吠骤然响起。而懒洋洋的探照灯光束随之活泼起来,开始飞快的扫向坟地。

陈良武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在山林中游荡着长大,这时反倒是比旁人更为机灵。从腰间拔出一把锐利军刀,他抬手一挥,压低声音说道:“野狗,跑!”

说完这话,他率先迈开大步,弯着腰向前飞奔,后方众人见状,也是连忙跟上。唐安琪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着,先还不明白一只野狗有什么好怕,可是跑出没有十米,他发现了周遭的危险。

的确是野狗,这没有错,可不是一只野狗,是数量不明的一群野狗。野狗近来在这里吃惯了人肉,而他们闯入了野狗的领地!

狗吠仿佛带有传染性,一声递一声的传播开来,瞬间就在坟地上响成一片。一只黑黢黢的野狗扑上来要咬陈良武,陈良武扭身一躲,狗嘴獠牙就直接奔向了旁边的李副官。李副官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枪,一枪打碎了狗头,红的白的顿时溅了两人一身。陈良武抹了一把脸上狗血,当场就急了:“谁他妈让你开枪的?你找死啊?”

李副官在扣动扳机之后,就意识到自己是坏事了。探照灯的光束忽然定格在了他和陈良武的身上,他大喝一声,拔腿要跑。

一串火光枪响打破黑夜,子弹扑扑的射入了李副官身前的泥土中。李副官拼了性命,也不隐蔽,硬着头皮向前直冲。后方众人也都各自散开,一起逃进黑暗之中。一股子力量扯住了唐安琪的小腿,他不管不顾的硬跑,只听“嗤啦”一声,是一片裤脚被野狗用嘴扯了去。

光束剧烈的大范围晃动起来,枪声伴着狗叫包围了他们。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张排长身在后方,这时就带着几名弟兄趴到了坟头后面,一边踢打野狗,一边举枪瞄准。

对着那越来越近的日军摩托小队,他开始射击。而摩托小队果然被迫停了下来,对着前方一片茫茫黑夜作出还击。

其余众人抓紧时机,继续向前逃去。

凌晨时分,他们进了一片林子。

唐安琪清点了人数,发现如今加上自己,只剩下了十五个人。

他们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粗气,良久之后才渐渐平复了呼吸。张排长那帮人没有赶上来,没人对此问出一句,因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那几个人一定是死了。

林子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因为日军对这里的地形还不熟悉,不敢贸然进山穿林。一个小兵,本来是孙宝山的勤务兵,才十几岁,夜里被野狗撕去了腿上一大块肉,不知是如何支撑着跑过来的。不过现在他显然是挺不住了,靠着大树坐下一声不吭,嘴唇白的像纸。小毛子从自己军装上撕下一条子布,为他在大腿根部紧紧绑了一道。

伤口一定是要烂的,烂了之后,那毒沿着血脉往上走,到了心口就算完蛋。小毛子用了饮鸩止渴的土办法,不让他这条腿的血液再流。

下午,小勤务兵靠着大树,死了。

大家都没有力气去挖坑埋他。入夜之后,众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继续行路,唐安琪回头看了一眼,小勤务兵歪头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像睡着了。

他忽然落下泪来,看着小勤务兵,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是多么的喜欢热闹啊,可是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知道,自己也必定会这样孤单的死去,一个人,靠着大树。别人以为他只是在打瞌睡,其实他已经死了。

抬起脏手擦了擦眼睛,他去握住了小毛子的手。旁人的身体都比他健壮,他吃得少,力气小。如果没有小毛子总拉着他,他非掉队不可。

这个夜晚,大家走的很顺利,无声无息的又过了一个村庄。陈良武把路线摸的很精准,天刚一亮,他们果然又进了野林。

一个准备进山炸狐狸的村民遇见了他们。似乎万万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中国军队似的,那村民神情激动,把身上所有的干粮——八个海碗大的窝头——全给了他们。唐安琪向他打听了山下的情况,那意思是想往南走,然而村民的描述让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本走不出去。

既然无法南下,那就还得往天津奔。八个大窝头救了他们的命,让他们能有力气继续拖起两条腿来。

第三天夜里,李副官死了,陪着他的还有几名弟兄。

在这片土地上,日本军队已经无处不在。虽然他们已经足够的小心,可是仿佛每寸土地下都延伸了日军的神经,他们想要自由的行走,似乎只有变成鬼魂。

为了让大多数人逃出生天,必须有少部分人留下来掩护,人留下来,命也就留下来了。

第五天夜里,他们再一次遭遇追击。

这回军需官也死了。天明之时清点人数,只剩下了七个,其中还有两个受了枪伤。

他们在一处废弃窝棚里落了脚,陈良武从身上摸出两块大洋,塞到唐安琪的手里:“旅座,您弄一身裤褂换上,自己走吧。”

唐安琪一愣:“什么意思?”

陈良武答道:“您像少爷,日本鬼子看不出您的身份。前面就是文县,您走吧。”

唐安琪把两块大洋往他怀里一掷:“我要走早走了,还用等到如今?”

陈良武看着他,低声说道:“旅座,我们这几个人,怕是……够呛。”

唐安琪一挥手,然后转身走到小毛子那里要水喝:“够呛就够呛,我不在乎。我活了二十多年,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比你们享福,死了也不亏。”

他喝了两口冷水,扭头转向陈良武:“将来我死你前头了,你别让我白死;你死我前头了,我也不让你白死。”

搀着两名伤员又走了两夜,他们真正抵达了文县城外。这回他们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陈良武对这一带不是很熟,不能确定夜行路线了。

两名伤员所受的都是皮肉伤,并不致命,如果能够得到及时救治的话。唐安琪决定前去文县买药——自己去,连小毛子都不带。小毛子那模样界于兵民之间,让人看着总有点悬。万一日本士兵火眼金睛了,那他连个编瞎话救人的机会都没有。

第78章 机缘巧合

唐安琪想要去文县,可是凭着他这一身肮脏不堪的军装,露面等于自杀。

他依旧是不敢进村,又不能守株待兔的在野地里等着村民出现。一番思索之后他灵机一动,带着小毛子穿过茫茫树林,夜里爬山上了大庙。

这座山属于长安县的地界,当年虞清桑偶尔会带着他过来烧香拜佛。庙里老方丈是个“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式的人物,唐安琪一直挺看不上他,就觉得对方不像和尚,倒像个老财迷。

他其实现在也摸不准老方丈的心思,可是除了大庙,他再无其它地方可以投奔。他决定赌一赌运气——如果老方丈肯帮忙,那自然好;如果老方丈不帮忙,自己手里有枪,抢点粮食也是可以的;如果老方丈出卖了自己,那就送老方丈直接归西。

猴子似的从野路攀援上山,他顺利的见到了老方丈。

老方丈揉着眼睛看他,显然是万分惊诧。他双手合什鞠了一躬,低声说明来意,然后不动声色的细细观察对方反应。

老方丈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立刻就让徒弟出去寻找衣裳,又翻出一把剪子,眯着老眼剪去了唐安琪那一头藏着虱子的乱发。

唐安琪被他剃成了一个愣头愣脑的秃小子。洗过澡后换上一身粗布裤褂,老方丈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了他,末了皱着眉毛摇头:“哦呀,还是不像啊!”

老方丈想要把唐安琪打扮成学徒模样,干干净净的不引人注目。可是唐安琪那模样实在不像学徒,倒像个落了难的优伶名角儿。

老方丈又不通易容之术,这时也就没了办法。而唐安琪没想到老财迷竟然是个仗义和尚,心中便暗暗有了触动,暗想烈火见真金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唐旅长,如果有日本兵把你拦下问话,你就说你家里遭了轰炸,暂时在这庙里落脚,进城专门是给老衲抓药。”老方丈认为自己见多识广,有必要指教小兔崽子似的唐旅长:“你提老衲的法号,老衲很有名气的。”

因为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所以唐安琪没有睡,在禅房里一边吃冷馒头,一边和老方丈聊天。老方丈告诉他:“日本人想把文县和长安县合成一个大县。开始说要让长安县的陈县长出任新县长,陈县长管了长安县七八年,资格老,威望高,家里又是文县的望族,日本人很看重他。可他死活不肯做这个官,结果被日本人抓到牢里去了。现在这一片地方,就是警备大队和日本人联合着管事,县长连着换了几个,都做不长。”

然后他看了唐安琪一眼,很迟疑的继续说道:“警备大队的队长,就是你手下的吴团长。”

唐安琪正在张大嘴巴咬馒头,听了这话,他吃惊的抬眼望向老方丈,牙齿还深深嵌在馒头里:“啊?”

然后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来:“哦。”

一口咬下馒头,他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为什么不让虞清桑去做新县长?他和日本人应该有交情啊。”

老方丈低着头答道:“虞先生已经离开这里了,不是去了天津,就是去了北平。”

唐安琪很香的嚼着馒头,窝头野菜吃久了,才发现馒头原来是甜的。人各有志,别人走别人的阳关道,他走他自己的独木桥。他心里很坦然,对得起任何人。

老方丈这时又道:“令夫人误听唐旅长殉国,在两个月前也自杀了。”

唐安琪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太太真是个好太太,可惜当初自己总是在外面跑,心里没有她。嘴里隐隐有了泪水的味道,他面无表情的咽下馒头。

死就死了吧,他时常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死在了长安县北的战场上。

天亮之后,唐安琪独自下山。老方丈给了他一卷子零钱——穷学徒拿着大洋去买东西,看着不像。

他怕冷,往常到了这时,就该提前穿上皮袍了。然而穿着单衣熬到如今,身上这件半旧的夹袄竟然也让他感到了异常的温暖。一路快步走到文县城前,眼前情景让他愣了一下——文县的城墙全没了!

经过关卡之时,他张开双臂任由日本士兵搜身。一个小日本兵,看着简直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围着唐安琪转了两圈,末了忽然举手在他脸上狠拧了一把。其余日本士兵笑了起来,后面排队等候搜身的中国百姓里,也有人跟着发笑。

唐安琪捂着脸,算是通过了检查。

进城之后走了没有几步,他目瞪口呆的发现文县变了样子——文县临近天津,本来是个繁华地方,可是在遭过轰炸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大片废墟。

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废墟,断壁残垣收拾起来,还能搭成窝棚供人居住。百年的老药房也被炸坍了半边,余下半边继续营业。

站在柜台前,他对着里面的伙计说出药名。旁边站着一名顾客,本是正在等着伙计为他调制药水,偶然扭头看了唐安琪一眼,他忽然脸色一变,随即作出开朗表情笑道:“哎呀我的小老弟,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在这里站了半天,竟然没有留意到你。”

唐安琪吓了一跳,转脸望向这人,他依稀感觉眼熟。微笑着含糊支吾了两句,他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这人是个特务——当初在天津和酒肉朋友们吃喝玩乐之时,他曾经几次见过这人。记得当时盛国纲曾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说这人来历很深,是个特务!

“老兄!”他的语气也活泼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了,你近来还好?”

那人叹气摇头:“唉,一言难尽。中午我做东,咱俩找地方喝两盅,好不好?”

唐安琪拎起药包付清了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人哈哈大笑,拿起一瓶药水,和唐安琪一起走出了药方。

在一家新建酒楼的雅间里,那人要了四样炒菜,一大壶酒。雅间帘子一放,那人坐到唐安琪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还认得我么?”

唐安琪抄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你不是姓金名含章吗?”

金含章低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唐安琪放下筷子,扭头望向对方:“我从前线活着逃了出去。本来是有二十多个人,现在死得只剩下了七个,其中还有两个受了枪伤,大概很快也要死了。”

金含章犹豫一瞬,随即问道:“你说这话,不怕我去向日本人告发?”

唐安琪笑了一下:“这里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我和你交情不深,不过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我信你。如果你真去告发了我,也没什么,我们的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活到如今,已经是赚了两个多月。”

金含章听了这话,感觉十分入耳。起身绕过桌子一掀门帘,他见外面无人,这才回到原位,轻声耳语表明了心意。

如果把特务机构比作大树,那金含章只是树根伸出去的一只小小须子。他现在很需要人手——不是要招兵买马杀人放火,没有那么大的动作。他只是和其他所有同僚一样,需要把自己这根须子迅速壮大,让大树在天津卫的土地上枝繁叶茂。

目前对于部下,他只有一个要求——忠诚,百分之二百的忠诚。而在当前的形势下,唐安琪显然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人选。

一个被日本人把队伍打光的旅长,而且能够熬到现在不动摇,这就足以说明了他对国家的忠诚。除此之外,根据他对唐安琪的了解,他知道这人胆子不小,不是个畏畏缩缩的鼠辈。这两样加在一起,就很够资格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了。

最后,他问唐安琪:“敢不敢干?”

唐安琪看着他,高兴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敢!”

两人经过一番秘密商议,末了在酒楼门口分手散去。唐安琪提着药包出城上山,回到庙中。及至天黑了,他和小毛子背着一包袱大馒头,走小路下了山,穿过树林回到了窝棚。

把馒头分给众人,他和小毛子又用药水药粉治了两名伤员的皮肉之伤。待到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他坐在地上,把金含章的所言所行讲述一番。众人听了,十分鼓舞——与其躲躲藏藏的被日本人杀,不如改头换面去杀日本人。杀掉一个算一个!

在窝棚里又藏了一整天,入夜之后有人赶着两辆大马车过来,把他们分别藏进了车上的柴禾捆里。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七人担惊受怕的一路奔波。最后他们混在一队男女之中,披麻戴孝的打着幡儿,搀着两名同样装扮的伤员进入天津卫。两名伤员站不直身,这时就故意的佝偻着干嚎,做悲伤欲绝的大孝子状。路人见了,以为这是刚刚送葬归来的人家,而其余男女为了掩护着他们,也全都红着眼睛,面如死灰。

进城之后,七个人分散开来,各自有了地方安身。而又过了两三天,唐安琪开始从金含章那里接受任务。

第79章 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