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真的只是个废物?离了他,我就只有挨饿的份儿?”

他这样扪心自问,因为不愿再提“师爷”二字,所以只用了一个“他”。

这个念头让他很不服气。扭头看了戴黎民一眼,他心中又想:“我少吃一点没关系,狸子这么大的个子,是挨不住饿的。明天必须要拿出办法才行,哪怕是出去卖烟卷呢。不过卖烟卷是发不了财的,也许我可以去卖点别的!”

唐安琪一夜无眠,思索良多,可是并没有对戴黎民多说。戴黎民那脑子也没闲着——他总记着安琪晚上没吃饭,如果明天还是没有起色,那他真有意跑到城外打劫去了。

第96章 生活滋味

大上午的,天气阴霾,想必不会有空袭。唐安琪穿着背带裤子和长袖衬衫,因为天气阴冷,所以又额外预备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厚外衣,一时还不打算穿,随手放在了面前的摊子上。

说是摊子,其实只是在地面上垫了一块木板,上面摆着玻璃丝袜子,三花牌口红,丝绸印花的小手帕,以及几包留兰香口香糖。一屁股在干爽地面上坐下来,他抬头对着旁边的戴黎民说道:“你还是回市场里守着,一旦袜子到了,别管价格,多多的买进来就是!”

戴黎民这几天和唐安琪四处奔波,也了解了一些市场行情,这时答应一声便走。而唐安琪伸出干干净净的双手,把自己这一批美丽的货物重新排列一番,摆了个花样出来。

幸亏这一路上换了许多法币,可以充作一笔小小资本,让他能够把生意做得丰富多彩,不至于抱着香烟箱子到处去赚小钱。拿起外衣穿到身上,他静静等候着顾客光临,同时呼吸着附近咖啡店内散发出的甜美香气。

默默咽下一口唾沫,他发现自己和狸子都变得越来越馋了。不知为何,人一缺钱,胃口就变得越来越大,头发也长的越来越快。唐安琪出神的臆想着热汤面条的滋味,想来想去忽然醒悟,不禁发出感慨——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面条有什么好吃的?

正当此时,主顾上门了。

一名摩登打扮的妙龄小姐走到他面前,莺声呖呖的要买一支口红。唐安琪连忙把口红盒子端到她面前,让她自己逐支查看,挑选颜色。这位小姐正在慢条斯理的挑三拣四,忽然又有一名女士走上前来,伸手一拍小姐的肩膀,口中用英文问道:“密斯钱,这里能有什么好货色?我家里有真正美国来的口红,你若想要,我送你一支。”

唐安琪那英文虽然是久已放弃的,可因从小学得,印象深刻,所以此时一听就懂。对着面前这位小姐一笑,他用轻快的声音说道:“五百块一支,东西也不算坏啦。”

钱小姐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可是也没多说。扭头转向身后那位女士,她也讲起英文,不过那语气就有些迟疑了:“多谢你,我倒是并不缺少口红,只是没有粉颜色的,如今买下一支,备在家里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打开手上的漆皮小包,数出钞票递给唐安琪,然后拿起一支口红起身离去。唐安琪和颜悦色的道了谢,然后把钱揣进裤子口袋里,心中感觉十分得意——虽然世道艰难,可是后方的生活,总比前方要平安许多。一个人哪怕不聪明呢,只要舍得出力气,那也能挣来一口饭吃。

能够出入咖啡店的人,必定不会穷困潦倒,而且常以一男一女居多。战争时期物资匮乏,唐安琪面前这点货物不贵不贱,对于女士们又很富有吸引力,销路自然不差。及至下午戴黎民拎着一包袜子回来了,他已经把手帕和口香糖卖了个精光。

戴黎民来回挤了两趟公共汽车,又在混乱的大市场里度过半天,此时一身汗水尘土,看着十分狼狈。唐安琪挑了两双袜子放在摊子上,然后让戴黎民把其余袜子送回家去。戴黎民别的本领没有,力气是有的,二话不说拔腿又走。

天黑之前,戴黎民又来了。

他帮着唐安琪把余下货物收拾起来打了个包袱,这一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唐安琪冻得手脚冰凉,面孔雪白。戴黎民攥了他一只手,感觉好像是攥着一块软软的冰。

“明天换我来吧!”他转头对唐安琪说道:“我不怕冷。”

唐安琪随着他慢慢的走,两条大腿犯起旧伤,从骨头一直疼到皮肉里。先是腿疼,后来渐渐的全身都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都受过伤,好好养息着没事,一旦劳碌受寒,那些旧伤就争先恐后的一起复活了。

“不用你。”他对戴黎民答道:“你哪有我机灵?”

从此处回家,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既不通公共汽车,人力车又都偏于贵,所以唐安琪和戴黎民照例是步行回去。两人半路进了一家面馆,唐安琪辛苦一天,不肯再在饮食上亏待自己。和戴黎民找了位子相对坐下,两人捧着盆大的海碗,头也不抬的大吃面条。面条是高价的,因为上面摆着两块油汪汪的排骨。

吃光这样一只大碗过后,唐安琪又买下四只肉馅大包子带走,算作两人入睡前的夜宵。

回到家中那间小屋,戴黎民忙忙的烧了几壶热水。两人用这热水洗漱擦身,末了唐安琪坐在床边,一边把双脚插进热水盆里,一边懒洋洋的打了个打哈欠。

戴黎民已经上床躺在了一旁,正要和唐安琪说两句闲话,不想唐安琪忽然站了起来,伸长手臂抓过了装着包子的纸袋。

戴黎民坐起来,开始和唐安琪分吃包子。

夜里,唐安琪那脑袋一沾枕头,便立刻入睡了。

睡到半夜,他醒了过来,周身疼的要命。戴黎民不睡了,坐起来为他揉搓全身,又说:“你别信不过我,我又不是个哑巴,怎么可能连几双袜子都卖不明白?”

唐安琪痛苦的哼哼唧唧:“家里更冷,不如出去,还能看看热闹。”

然后他仿佛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闭上眼睛呻吟:“哪儿能买到止痛药啊?不行,狸子,明天你得给我买两贴膏药回来,我有点受不了啦!”

凌晨时分,唐安琪闭上眼睛略睡了片刻,随即却是又被饿醒了。

戴黎民倚靠床头坐着,横抱着唐安琪打瞌睡。被褥潮湿,还是他那胸前更暖和一些。唐安琪疼极转怒,又捶又打的把戴黎民叫醒:“狸子,我他妈的好饿!”

家里是没有剩饭可吃的,因为两人全都不通烹饪之术。戴黎民下床提起暖水壶,给唐安琪冲了一杯热糖水。唐安琪双手捧着杯子,慢慢的一口一口喝下去,身体均匀的打着哆嗦。

喝着喝着,他忽然抬头说道:“狸子,你快上来,现在我可以让你舒服一次!”

戴黎民站在地上,正很怜惜的看着他发呆。听了这话,他简直摸不清头脑:“嗯?”

唐安琪把水杯放到床边的旧木桌上,随即自己撕撕扯扯的脱了裤子:“快点,反正我现在全身都疼,也不差一个屁股!”

戴黎民走到床前,扬手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屁话!你都这样了我还那样?我是畜生啊?”

唐安琪趴在床上,背过一只手拍了拍白屁股:“别废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戴黎民好容易有了一次快活机会,没想到却是发生在此情此景之下。把唐安琪翻过来摆成仰卧姿势,他抬起对方双腿扛到了肩上。唐安琪穿着一件大衬衫,领扣袖口都解开着。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他人在衣服里面,就显得很小。

戴黎民早被他教训的老实了,这时虽然得了许可,但也不敢放肆。唐安琪那身体少经风雨,依旧是紧的要命;他咬紧牙关腰上用力,缓缓的往里顶入。唐安琪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果然是一声没吭。

戴黎民小心翼翼的试探片刻,身心开始兴奋失控。唐安琪周身冰冷酸痛,如今被他火热的揉搓压迫,两种痛苦互相抵消,反倒是别有一种痛快。及至事毕,戴黎民抽身而出,察言观色的问他:“这回觉着怎么样?我弄没弄疼了你?”

唐安琪被他吮吸的嘴唇红肿,从肩头往下全是捏出的指痕。

“腿疼的像要断了。如今就算你对着我的屁股捅刀子,我都没有感觉。”他喃喃的答道:“不过还是胀的难受,你轻一点嘛,就好像和我有仇似的!”

戴黎民被他训的无话可说,也不睡了,在黎明晨光中开始忙碌——他决定不管唐安琪怎样坚持,今天自己都要代替对方工作一日。

戴黎民一片好心,然而到了晚上回来时,却是不动声色的犯起了疑心病。原来白天有位小姐停在他的面前,很诧异的发出一声疑问:“咦?”

戴黎民这时还没留意,热情的发出招呼。那名小姐仿佛是却不过情面了,买下一条手帕,一边付钱一边又道:“昨天我在这里买过一支口红,卖货的不是你。”

戴黎民有口无心的接过钞票:“那是我兄弟,今天病了。”

说完这句话,他以为就没了事,哪知对方竟然追问道:“病了?严重吗?”

戴黎民这时脑中电光一闪,随即答道:“多谢关怀,小病,没事。”

待到那位小姐离去之后,戴黎民不禁犯了嘀咕。他知道唐安琪模样好看,不显岁数,看着总还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人家小姐穿金戴银坐汽车的,不会无端跑过来问他,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

然后他就沮丧起来。心想安琪其实不必和我一起吃苦的,哪怕倒插门做个女婿呢,也能安安稳稳的吃香喝辣。

戴黎民这一夜并未多说多问,而唐安琪贴着膏药休息了一日,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一边清点货物,一边支使戴黎民去市场批发手帕回来。戴黎民酸溜溜的出了门,下午拎着一包手帕找到唐安琪,却见唐安琪喜上眉梢,便出言问道:“吃喜鹊蛋啦?”

唐安琪眉飞色舞的告诉他:“狸子,我上午借到了一笔钱,不要利息,你说怎样应用比较好?”

戴黎民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借的?”

“一位钱小姐,人家有钱得很,看我背井离乡的挺可怜,就掏出一沓子钞票,要资助我。我哪能无故要女人的钱?不过呢,不要又是白不要,所以我给她打了一张欠条,说是三个月内全款归还给她。”

戴黎民勉强笑了一下:“钱小姐?还真不辜负她这个姓!她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唐安琪点了点头,然后又道:“狸子,你看我这个人缘,不服不行吧?!”

第97章 小两口

一九四零年的农历新年一过,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到乡下去了。

凭着钱小姐借给他们的那笔资本,他们大大的囤了一批货物。货物压在手里放了一个多月再卖,他们立刻就发了一笔半大不小的横财。

手里攥着钞票,唐安琪想要开一间铺子,正正经经的把生意稳定下来,可是城中铺面都不便宜,买下来是不合算的,租也有些为难。两人因此彻夜的商议了一番,末了决定改变战略,到城外村里去继续经营。而且听说轰炸季节即将到来,城外山村相对还能更安全些。

在城外两座新村之间的集市上,唐安琪的杂货铺开张了。

杂货铺依旧是租下来的,前后分成两部分,前方是铺子,后方是卧室。铺子里面摆着玻璃柜台,唐安琪捧着个热水袋坐在柜台后面,因为年后在乡村理发匠那里剪坏了头发,所以近来总是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

于是钱小姐在路过集市时下了汽车,遥遥的先看到了店内那顶乱动的鸭舌帽。

唐安琪一见钱小姐走了进来,就连忙放下热水袋站起了身,很开朗的笑道:“钱小姐,下乡来了?”

然后不等钱小姐回答,他搬着凳子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你先坐,略等我一下!”

钱小姐上下打量着他,只觉他实在是位漂亮可爱的青年。而唐安琪转身掀帘子进了里间,忙碌片刻后却是端了一杯热咖啡出来。

咖啡杯是洁白无瑕的,他那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钱小姐身在狭窄凌乱的小铺子里,本是不会生出胃口食欲,可是唐安琪端来的咖啡似乎很能保证卫生,让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又道了一声谢。

唐安琪重新走回柜台后方。把两边手肘架在台面上,他对钱小姐说道:“天冷,喝点热咖啡吧,这个不是代用品。”

天的确是冷,加之钱小姐衣裳单薄,显然是只顾摩登,不顾保暖。微微抿了一口咖啡,她环顾四周,口中说道:“你这里的商品是越来越丰富了。”

唐安琪微笑答道:“我这里的情形,也是紧随世界战局。道路通畅,货物能进重庆,我这里就丰富一点,否则——你要是三天前过来,柜台里面还空着大半呢!”

说到这里,唐安琪停住了话头——大概是从小到大总与风尘女子相好的缘故,他没有和女人大谈正事的习惯。钱小姐当然是个正经姑娘,不过唐安琪还是下意识的收起了生意经,转而问道:“钱小姐,这回上山,是要长住吗?”

钱小姐款款的答道:“这也不一定。现在城里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到乡间躲躲清静——”

唐安琪替她把话接了下去:“打打小牌。”

钱小姐笑了起来:“唐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麻将组织?”

唐安琪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惊讶神情:“我?”

随即他笑着摇起了头:“无钱无闲,没资格加入啦!”

钱小姐深表同情的点了点头,又道:“这里没个伙计帮手,的确是辛苦了你。你那位兄长呢?怎么难得能遇见他?”

唐安琪如实答道:“他得在批发市场里守着,货物价格的波动很大,他守上一天,总能买到几样便宜东西。”

这时有人进来买货,而钱小姐正好喝完了一杯咖啡,便要告辞离去。唐安琪恭恭敬敬的把她送出门外,等到她在前方路边坐上汽车了,他对着车窗挥了挥手。钱小姐坐在里面,特地打开车窗,对他又笑了笑。

唐安琪怕冷,不愿去沾凉水,所以就把空咖啡杯随手放到柜台一角,并未去洗。下午时分,戴黎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大包糖果。

他每日早出晚归,一天两次凭着力量与灵活挤上长途汽车,经几十里的长路进城出城。路途上已是费力,市场内更要费心,亏得他眼光锐利,动作敏捷,一旦哪里有了便宜,他必能第一个冲到前方。

把几包糖果拿出来摆到柜台上,他斜眼看到台面上的咖啡杯,先以为是唐安琪自己喝的,伸手端过来就要用水冲洗,结果仔细一瞧,杯沿却是沾染了点点口红。

“钱小姐今天又来了?”他怪不得劲的问道。

唐安琪拆开包装,把糖果一把一把的抓到大玻璃罐子里:“来了。现在晴天越来越多,人家自然是要去山上别墅躲避轰炸。”

戴黎民一皱眉头:“我怎么总觉得她是看上你了?”

唐安琪嗤的一笑,用一条毛巾擦拭柜台:“许你看上我,不许别人也看上我?”

戴黎民转身面对了他:“我说,你要是和她成了相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上山住别墅了?”

唐安琪看着他:“干什么?难道我上山住了别墅,还能带你一个不成?”

戴黎民弯腰洗净了咖啡杯,口中答道:“我不是怕你跑了么!”

唐安琪把毛巾往柜台上一摔,气的骂道:“滚你娘的!老子当年睡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当我是个雏儿,闻到女人的味儿就昏了头?”

戴黎民把咖啡杯送回里间,然后掀帘子走出来,对着唐安琪一拱手:“宝贝儿,我知道你身经百战,吃过见过。可是别提你那一千八百了行不行?我听着怎么那么闹心呢?”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歇着你的吧!”

戴黎民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拧了一把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然后就躺在床上不肯再动,两只耳朵却是竖着,倾听唐安琪在外面和人欢声笑语,说东道西。

片刻之后,唐安琪进来灌热水袋,他侧身向外,依旧饶有兴味的盯着唐安琪。

他这些年的理想就是能有一天躺在床上,看着唐安琪在房内走来走去。如今虽然房屋阴冷,可毕竟是美梦成真了。他凝视着唐安琪的眉目面庞,腰身大腿,末了忍不住起身下床走过去,把正要出去的唐安琪拉了住。

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头看他,屋内阴暗,显得他面孔白的发青,两只眼睛也越发乌黑。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凉脸蛋儿,然后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方才刚刚吵了几句,可是此时尽管尚未和解,吻的却是异常相合。唐安琪把舌尖顶到他的嘴里,他用牙齿轻轻衔住,吮糖似的轻轻的吸。

一边这样温柔的亲吻,他一边又抬起手,在唐安琪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的爱抚。两人在一起过了一年,他发现唐安琪的孩子性很重,有点像驴,非得时常顺毛摩挲,否则就有尥蹶子的危险。

戴黎民没有道歉,可是也把唐安琪哄高兴了。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到前方铺子,一直忙到傍晚时分,也不叫苦叫累。

入夜之后,唐安琪关了铺子,回房算账。

戴黎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戴黎民的大腿上,借着桌上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一笔一笔记账。写到最后放下笔,他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向后一靠,侧过脸来去看戴黎民。

他看戴黎民,戴黎民也看他。灯光一跳一跳,两人周遭也就随之忽明忽暗了。唐安琪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随即翘着嘴角笑了出来:“狸子!”

戴黎民抬手一捏他的下巴:“嗯?”

唐安琪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我们两个白手起家,日子过的还真不错。”

“我对不起你。”戴黎民说:“你这些年一直是个少爷,结果现在变成伙计了。”

唐安琪答道:“虽说当了伙计,可也有了自由,再说我喜欢和人打交道。”

戴黎民微微歪着脑袋,含笑看着唐安琪,良久之后忽然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那年从土崖下面救了一个你。”

“胡说八道,明明是捡。”

“别狼心狗肺啊,我那千真万确是救!”

“捡就说捡,你少向我讨好卖乖!”

第98章 悬空

天气日益晴朗起来,轰炸季节到来了。

城外山林起伏,多是野地,对于日本飞机来讲,简陋的村庄显然是不很具有吸引力。可尽管如此,隔三差五投下的几颗炮弹也足以吓散了百姓的魂魄。山中别墅内的阔人们家中自有防空洞,可以不怕;山下村落中的平民们则是遭了殃,一天几趟的往防空洞里跑,跑进去之后又不知何时方能出去。如此反复几次,人们便是一起身心俱疲了。

在轰炸的间隙中,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唐安琪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捧着大碗吃面。面汤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油,他吃的满头大汗,感觉十分痛快。一名少妇领着小孩子走进来买糖果,唐安琪连忙抬头擦了手嘴,动作利落的收钱交货,口中又问:“马太太,防空司令部又发新消息了吗?”

马太太摇头笑道:“这几天阴得很,想必是可以太平一阵子了。”

客客气气的送走马太太,唐安琪抄起筷子,继续对着大碗用功。一个半大孩子在铺子门口探头缩脑,唐安琪一眼叼住他,立刻托起大碗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说道:“来得正好,我吃完了!”

原来这半大孩子乃是隔壁小馆子里的伙计,每天中午给他送一碗面,隔上几十分钟之后再来一趟,把碗筷收回店去。

唐安琪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如果除去轰炸不提的话,他舒舒服服的想,重庆这地方倒也不错,饭菜多么的香辣,正合他的口味。

正当此时,又有顾客进门。唐安琪抬头一看,却是认识,连忙笑着唤道:“钱先生,有日子没见您了。”

这位钱先生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正是钱小姐的哥哥。乡村集市没什么可逛的,他大概是要锻炼身体,徒步登山,所以会经过此地,顺便进门买一包高级香烟。把文明棍夹在腋下,他一边打开皮夹抽出钞票,一边说道:“现在买点东西真是费劲,怎么连烟卷也紧俏起来?”

唐安琪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面前:“说是通往缅甸的公路又被炸了,所以一切物资都运不进来。”

钱先生接过香烟,然后抬头又特意多看了唐安琪一眼:“我妹子这几天下山了么?”

唐安琪在这里久了,对于钱家事情,倒也有所耳闻,这时便是答道:“我不清楚,好一阵子没见过钱小姐了。”

钱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原来那钱小姐看着斯文羞涩,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行我素,很有主意。钱先生身为长兄,钳制不住她,想要把她赶紧嫁出去,她又闹自由恋爱,男朋友找了若干,却是始终不肯走进婚姻殿堂。

钱先生一提妹子就头疼,近来听说妹子常和一个开杂货铺的小商人亲近,他就动了心思——现在这个世道,是个买卖就能赚钱,杂货铺的老板定然要比普通的公务人员更富有。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跑来验看了两次。可是话里话外的和唐安琪聊了一番,他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异常的心思,提起自家妹子,那表情平静的就好像在说路人。

钱先生一边点烟一边走上山路,决定要和妹子好好谈谈。

唐安琪倒是没有对钱小姐多用心思——首先,他已经有狸子了;其次,他对钱小姐只存一片感激之心,绝无其它非分之想。把柜台里面仅有的几样商品摆放整齐,他听得外面有人高喊“挂球了”,就咕哝了骂了一句,然后拎起墙角一只帆布袋子,锁了店门向外走去。

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都是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行进。唐安琪一路走的跳跳跃跃,超过旁人先进了洞子,抢占到一处有利位置坐了下来。把帆布袋子放在大腿上,他先从里面掏出水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手插回袋内,摸摸索索的捏出一枚大蚕豆塞进了嘴里。

这次敌机来的迅猛,唐安琪不过嚼了三四枚蚕豆,便听得洞外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旱天雷似的由远及近席卷而过。洞内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惊惶,本地的团丁还从洞口探出头去张望。

唐安琪吃的口干舌燥,仰头又灌了一口冷水。这回未等他把水吞咽下去,忽然一阵巨响传来,疾风夹着砂石就把洞口团丁拍进洞内去了。

洞内立刻变了气氛,众人都听出这是敌机投了炸弹,只是不知炸弹落在了哪里。唐安琪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这也不是个担心的事情。紧紧搂住胸前的帆布袋子,袋子里面除了蚕豆和水壶之外,还有几本账目,一捆钞票,以及两小瓶昂贵的雪花膏。

昏天暗地的不知过了多久,敌机终于彻底飞过,直奔重庆市区而去。唐安琪一边牵挂着奔波在外的戴黎民,一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磕磕绊绊的走到半路,他远远就听得一阵嚎啕,放眼一望,山下平地上的集市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他那家小小店铺自然也不能够幸免了。

唐安琪一路快跑,赶回店铺废墟之上,就见四面立着断壁残垣,几处青烟袅袅向上。隔壁馆子的老板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费力搬开瓦砾,抢救被褥家什;双方交谈几句,都是无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来,也开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还捡出两只铁盆,以及完好无损的一罐子糖果。

剥开一颗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废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店铺里面的货物不多,钞票也大多存在银行里,所以损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么说,家和店的确是忽然没了。

房东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可是唐安琪不敢贸然前去求援,因为不知道戴黎民何时回来。万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见了,那岂不是要发慌?

唐安琪干不动力气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天黑之前,他买了几个烧饼吃下去,然后披上棉被,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想要对付一夜。

唐安琪在废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他真是稳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手脚嘴唇都在哆嗦,扶着大石头站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还抱着那一罐子糖果,朝阳光芒射到他的头上,刺得他简直睁不开眼。正是失神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他充耳不闻的愣怔着,心跳似乎都暂时停止了。

于是钱小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在他身边弯下了腰:“唐先生,你怎么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脸面对了她:“狸子进城……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