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放眼一瞧,就见这人穿着一身光华耀眼的枣红长袍,头发蓄长了在后面扎成一束,面目倒是堪称英俊,只是打扮的不伦不类。盛国纲一手拉着唐安琪,一手又去拉住了他,口中笑道:“老戴,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小唐。”然后他转向唐安琪:“和你说过一万多次了,老戴,命大,大隧道里没踩死他,香港沦陷他又逃回来了!”

唐安琪连忙向戴老板伸出了手:“戴老板,久仰久仰,总听盛兄提起你,这回终于有幸见面了。敝姓唐,唐安琪。”

戴老板和他握了握手,手还挺有劲儿:“安琪嘛!我知道你。咱们这一伙人全是从天津过来的,现在流落异乡,自然应该多联络亲近。我年长,从此喊你一声老弟,你以后有事就来找哥哥我,别外道,好不好?”

唐安琪满面春风的赞叹:“戴老板做人太爽快了!”

戴老板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对唐安琪不算了解。粗粗扫视一眼,他看唐安琪面孔白嫩,似乎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随口回应道:“哈哈,这就是我做人的宗旨嘛!你老弟少年得志,那才叫——”

盛国纲在旁边站到此刻,很不耐烦。未等戴老板把话说完,他便无情的出言打断:“你俩不要互拍马屁了!我是找人来打牌的,你们怎么还罗嗦个没完了?”

众人热闹一场,渐渐的你推我让,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一桌是麻将,一桌是梭哈。戴黎民和唐安琪坐在一起,本来就不大会打梭哈,方才又被这群宾客吵的心中烦乱,玩了几局,越玩越差。偷眼瞟向唐安琪,他见对方笑模笑样的盯着手中扑克牌,倒像是乐在其中。

暗暗的咬了咬牙,戴黎民决定坚持下去。

这时一旁的戴老板闲闲的和他搭起了话,一听他也姓戴,戴老板立刻笑道:“哈哈,本家兄弟嘛!”

戴黎民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时仆人送了茶水糖果进来。一名仆人把热茶放到了戴老板面前,戴老板顺手就端给了戴黎民:“先给我本家兄弟!”

戴黎民在这群人中一直不受重视,此刻反倒尴尬之极。红着脸道了一声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戴老板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一边摸牌,一边摇着头嘿嘿发笑。

唐安琪认为戴老板是在拿狸子开涮,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狸子闷声不响,他在片刻之后也就忘了。

牌局一直进行到凌晨才散,戴黎民一双眼睛被戴老板手上那两枚大钻戒晃得疼痛。戴老板这一晚上没少拿他打趣,以至于盛国纲本来并没有对旁人介绍过他,可是两边牌桌上的赌徒们全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戴黎民被他取笑的有些麻木了,只觉周遭众人都像是无聊的娘们儿,屁大点的乐子就够他们叽叽叽的乐上半天。

戴老板不知怎的,会对戴黎民那样感兴趣,临走前还专门和他聊了半天,当然也都是闲话。戴黎民困得要命,决定不在这些人身上多费半分脑筋,有一说一,无话可说就不说了。

清晨吃过早饭之后,盛国纲让自家汽车夫开了汽车,送唐安琪和戴黎民下山回城。唐安琪和戴黎民在车内睡了一觉,及至终于到了家,更是脸也不洗,直接上床。

戴黎民睡到中午,慢慢醒转。睁眼看到唐安琪还在仰面朝天的酣睡,就把他扳过来搂到怀里,轻轻的亲吻摩挲。回想昨夜情景,那种无聊无趣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别有一番忍无可忍的痛苦;相比之下,此刻家中轻松安静,真是有如天堂一般美好了。

被窝里已经足够温暖,戴黎民坐起来,摸索着为唐安琪脱掉了衣裤。

昨夜众人的嘴脸在他面前一一闪过,他很反感的叹了一口气,心想:“那帮混蛋真是够烦人的,看来看去,还是安琪好。”

戴黎民在盛公馆打了一夜梭哈,精神上受的刺激很深,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只要两人在家,他必要抱着唐安琪动手动脚,仿佛是亲爱不够的样子。唐安琪被他纠缠的很恼火,皱着眉头质问他:“马上都要入冬了,你怎么还发起春来?”

戴黎民高高大大的站在他面前,语气和神情都像是要撒娇:“宝贝儿,我这不是疼你嘛!”

唐安琪狐疑的看着他:“你少来这套,今天刚刚七号。”

戴黎民抬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叭”的亲了一大口。

时光易逝,转眼间这一年又过了去。

唐安琪退掉了写字间,卡车也卖出了四辆,只保留一辆卡车和一处货栈。戴黎民看了这副情景,有些失落,感觉生意是走了下坡路,而唐安琪沾沾自喜,却是说道: “现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大商人全是我这样子!我若是再高明些,简直连货栈都不必留,只用一个脑子和一张嘴就够了。”

戴黎民把这话想了想,感觉唐安琪的思想挺有意思。而唐安琪这时又道:“明天你和我去写字间,把那几样家具搬走!”

戴黎民顿时迟疑:“搬走……没地方放啊!”

唐安琪答道:“我们自己买的家具,犯不上便宜了房东。我已经联系好了买主,明天不用搬回家来,直接换成现钱。”

“明天我还要去货栈呢!”

“货栈不急!”唐安琪说道:“写字间昨天已经被租出去了,我们得马上腾出地方来。”

戴黎民现在全听唐安琪的吩咐。一夜过后,他早早的和唐安琪出了门,一路赶往写字间。

进入大楼后见到负责人,对方见唐安琪是来搬家具的,便表示十分欢迎:“唉,唐先生,并不是我不通情理,强行催促。租客是新到重庆来的,没有地方落脚,急得很。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唐安琪听得莫名其妙:“既然是没地方落脚,怎么先租了一间写字间?”

负责人告诉他:“这位先生满重庆都没有找到房子,无可奈何,只好租到了这里来。写字间也是屋子嘛,虽然租金贵一点,但是总比住旅馆更合算呀。不瞒你说,这位先生昨夜就已经来这里过夜了——我跟他交代过,只是睡觉而已,不会去动房内家具。唉,刚从沦陷区里跑出来的同胞,受苦受难的,我们能通融也就通融一点吧!”

三个人边说边走,很快上了二楼。此时写字间的房门大敞四开,可知新房客已然起床。唐安琪步伐轻快的率先走到门口,然后停下脚步向内一望,就见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脚边立着一只满是划痕的陈旧皮箱。听到脚步声响,那人也扭头向外望来,双方目光相对,却是一起都愣住了。

唐安琪的嘴唇颤了一下,仿佛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吴兄?!”

吴耀祖的头发剃得很短,两鬓隐隐的有些花白。对着唐安琪一点头,他平静的答道:“真巧。”

第106章 北方故事

唐安琪摸出两张大额钞票,打发走了身后的负责人。

这时戴黎民也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在吴耀祖面前弯下腰,他满面惊讶的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第二句是:“大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这两句话说的显然不得人心,所以唐安琪立刻走上前去推开了他:“楼下杂役那里有开水,你去拎一壶上来!”然后他又转向了吴耀祖:“吴兄,你略坐坐,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不等吴耀祖回答,这两人分头行动,一起离去。三五分钟之后,唐安琪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大纸袋,里面装着油条包子;随即戴黎民也进了门,手里拎着一只沉重暖壶。

唐安琪从沙发后面找到了吴耀祖的手杖。把手杖送到对方手上,他亲热的笑道:“吴兄,你坐到写字台那里去,先吃点东西。”

吴耀祖一直没说话,这时拄着手杖站起来,他对着唐安琪笑了一下:“多谢。”

吴耀祖肯定是饿得很了。唐安琪怕他吃不饱,特地买了两人分量的早餐,可是不过片刻的工夫,所有的包子油条就都被他一扫而空。唐安琪沏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然后说道:“吴兄,这里毕竟是写字间,算不得正经住家。你要是不嫌弃,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我家里是两间屋子,绝对够住。”

吴耀祖抬头环顾了四周,随即摇了摇头:“多谢好意,我心领了。我一个人,住在写字间里也是一样的方便。”

说完这话,他端起茶杯,也不怕烫,一口一口的喝下热茶。唐安琪打量着他的形象,就见他是西装打扮,里里外外穿的服帖,然而堪称肮脏。衬衫领口是油黑的,外面薄呢子大衣上不知是蹭过什么还是洒过什么,也有一块一块的陈旧污渍。衣服脏,露出的手脸却是挺干净,大概是洗手洗脸很方便,换洗衣裳则是很难。

唐安琪自己打扮的整洁利落,旁边戴黎民也是穿的舒舒服服,所以见了吴耀祖这般模样,唐安琪心里就有些难受。回想起吴耀祖当年那意气风发的英武气度,他忍不住叹了一声:“吴兄,你头发白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并不动容:“未老先衰,白就白了吧。”

这时戴黎民插嘴说道:“大哥,我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吴耀祖的语气很温和,温和中又透了悲凉意味:“当初在你们走后,我就也起了离开的心思。可我是个懦夫,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又舍不得放弃军队,所以直到今年,才真正成行。”

唐安琪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吴兄,嫂子……好吗?”

吴耀祖平淡的答道:“虞太太已经过世了。”

唐安琪顿时苍白了脸色:“过世了?为什么?”

吴耀祖答道:“虞太太身体一直很好,可是在去年的大年初一,忽然在清园里无端晕倒。虞清桑送了她去天津诊治,结果医生说虞太太是脑子里生了瘤子。一旦症状发作出来,就已经是救不得了。”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回放低了声音:“虞太太从天津回到清园之后,只又活了不到半年。”

唐安琪低头坐着,没再说话。半分钟后,他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吴耀祖看出他的伤心,于是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那时虞清桑还是实业部次长,所以虞太太的葬礼很风光。在长安县内,声势场面都算得上是绝无仅有。”

唐安琪的鼻子被壅塞住了,说不出话,只有泪珠子在噼里啪啦的向下落。从少年到成年,一直是虞太太照顾他的衣食住行。虞太太没有文化,没有思想,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村妇人,可是像只老母鸡一样,还总想用翅膀为他遮点风雨。他知道虞太太是把自己当成儿子看待的,可是他并没能做出任何报答,虞太太白对他好了一场。

这时,吴耀祖冷不丁的又说了一句:“虞清桑当和尚去了。”

此言一出,唐安琪和戴黎民同时抬起了头。

吴耀祖不带感情色彩的继续讲述,他说在虞太太死后三个月,虞清桑就辞职出家了。

“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什么。”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想虞太太的去世还不至于让他灰心至此;也有人说是由于他没能抢到总长位子,不过他本来也没有资格去升总长,他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所以当面去问了他。”

唐安琪迟疑着问道:“他……怎么说?”

吴耀祖答道:“他说他已经看够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立刻反应过来——看够了,所以彻底不看了。

吴耀祖似乎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所以最后说道:“他把嘉宝带进了庙里,手上也还有些资产,所以将来嘉宝想必不会受苦。”

吴耀祖讲过了虞家的故事,可是对于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却是只字不提。

他不提,旁人自然也不好过分追问。唐安琪掏出手帕擦净眼泪,然后站起身来,鼻音浓重的说道:“吴兄,你先在这里休息着,我和狸子出去买点过日子要用的家什。”

吴耀祖连忙拒绝:“不必,这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够做到。”

唐安琪见地上那只陈旧箱子摆得不当不正,便弯腰要把它拎到角落里去放好:“吴兄,那椅子坐着不舒服,你到沙发这儿来,还能躺一会儿。”

说完这话,箱子在地上纹丝不动,他那胳膊险些拽脱了臼。

他自知不是孔武有力的人,但总不至于连只箱子都提不动。咬牙运力又拎了一次,这回箱子仅是微微离地一公分。

吴耀祖起身走了过来,弯腰握紧箱子提手,显然也是用了力量才将其拎了起来。唐安琪甩了甩手,没好意思多问,带着戴黎民转身走了出去。

及至离开大楼,唐安琪这才开了口:“狸子,吴耀祖那只箱子可是重的邪门儿,简直就像个大铁块嘛。”

戴黎民不假思索的答道:“铁块?谁出远门带铁块。金块吧!”

唐安琪“哇”了一声:“那得是多少金子?”

戴黎民因为对于生活现状十分满意,所以并不觊觎旁人财产:“随便,反正又不分给我。”

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去市场逛了一圈,末了满载而归,将生活所需什物全部运回了写字间,又道:“吴兄,床是需要订做了,总得过两天才能运过来。到时把家具重新摆一摆,放张单人床进来还是没问题的。”

吴耀祖初来乍到,对于一切都是茫然,对他来讲,唐安琪的热心帮助真可谓是雪中送炭。打开文件柜的玻璃门,他和戴黎民一起把碗筷杯子放了进去。

一番忙碌过后,写字间内充实许多。除了没有床和锅灶之外,其它物品一应俱全。唐安琪不闲着,又跑回家中,把戴黎民的衣裳拿来一套——吴耀祖实在脏的可以,须得在午饭前让他赶紧去澡堂子痛洗一番。而戴黎民虽然比他苗条一圈,但是现在也讲不了许多,只要衣裳大概合体,也就可以对付几日了。

吴耀祖被唐安琪指挥的有些头晕,唐安琪要带他去洗澡,他一言不发,晃着大个子就真去了。戴黎民也想去,可是唐安琪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看守屋子。

在澡堂子里,吴耀祖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并且被人搓下无数老泥。唐安琪光着屁股站在一旁,简直看得傻了眼:“吴兄,你这……洗完澡能轻上两斤!”

吴耀祖身上舒服,心情似乎也轻松起来:“见笑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脱过衣服。”

第107章 一九四四年

唐安琪低价买进一批砂糖,放在货栈里存了半个月,眼看着糖价一天低似一天,这笔生意怕是必赔,便很沮丧。盛国纲想要来买,他也不卖,赌气要让砂糖自己化成糖稀。

戴黎民对他这行为很不理解,每天都要跑去货栈查看一次——砂糖上面压了一笔钱,货栈里面又占了一片地方,根本就是双输。他想哄着唐安琪把糖出手,可是唐安琪不听他的,自顾自的跑去看望吴耀祖。

吴耀祖那只沉重箱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踪影,这让唐安琪越发认定那是一箱黄白之物,也许因为放在手上不够稳妥,所以存进了银行里去。吴耀祖有所积蓄,这倒是让他很觉高兴;而在另一方面,不管吴耀祖是穷是富,他从不肯空手登门,每次出现,至少也要带些饮食。

吴耀祖除了一天三顿下楼吃饭之外,平日难得出门。唐安琪问他:“吴兄,你不闷得慌?”

吴耀祖小心翼翼的放下报纸——纸张紧缺,报纸简直薄如蝉翼:“对我来讲,这里好像一个新世界。我每天读读报纸,就已经很有趣味了。”

说到这里,他拿起写字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墨。

唐安琪笑道:“要是你早来两年赶上轰炸,那就不由得你闷不闷了。你来得正好,现在日本鬼子没有力量再搞轰炸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自得微笑:“早在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他用手指在空中一划:“战线拉得太长。”

唐安琪微笑点头,心里认为他这完全就是纸上谈兵,不过因为一直很感激他,所以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

“我打电话把狸子叫过来。”他轻松愉快的转移了话题:“咱们下午出去吃火锅!”

这三人下午一同出门,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顿火锅。吃过之后沿着马路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却是偶然遇到了钱家兄妹。

许久不见,钱小姐打扮的越发摩登了,钱先生保养的也越发白胖了。唐安琪一眼看清,立刻挥手呼唤,然后径自快步走上前去。戴黎民在后方停下了脚步,依稀就听他欢声笑语,正在倾诉他对钱家兄妹的思念之情。

钱先生急着嫁妹子,戴黎民身为外人,也很希望钱小姐快点找个汉子结婚。钱小姐抱守不婚主义,四处谈恋爱不消停。戴黎民真怕她会把唐安琪勾搭走——他知道唐安琪其实更喜欢女人,而钱小姐正是一位年轻漂亮富有的女人。

良久之后,唐安琪目送钱家兄妹远去了,这才转身返回,脸上笑嘻嘻的:“嗳,钱先生换了新房子,请我去做客。”

戴黎民没言语,只是抬手接下一片落叶,随口说道:“这时候要是在老家,树叶早掉光了。”

唐安琪转向吴耀祖说道:“吴兄,等到抗战胜利了,咱们一起回天津去!”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回去了。”

唐安琪很惊愕:“为什么?”

吴耀祖轻声笑道:“在那里的历史也不光彩,不想回去了。等到抗战胜利,我或者留下来,或者去香港南洋,反正一个单身汉,无牵无挂的,在哪里都能安身。”

唐安琪思索一番,随即答道:“其实我在天津也没什么牵挂。在天津和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吴耀祖知道他早把亲生儿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和虞清桑也已然闹翻,真要回了天津,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奔头。

这时唐安琪又用胳膊肘一杵戴黎民:“狸子,你想家吗?”

戴黎民想也不想,大喇喇的答道:“听你的!”

吴耀祖笑了一下,没想到当年小黑山里的戴二狸子竟然是个痴情的。他只记得此人曾经穷凶极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世界战局是日益明朗了。

唐安琪在生意上没能再挣大钱,小钱倒是常有进项。而在这一年——一九四四年的年中,他试着炒了两个月黄金,却是瞬间发了横财。

这财真是来势汹汹,搞得他简直有点心虚。夜里他睡不着觉,和戴黎民谈起此事,两人嘁嘁喳喳的一直说到半夜,末了达成共识,认为这的确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财,比当年跑仰光还要险得多。

唐安琪不肯独乐,想要带着吴耀祖一起做黄金储备。直到这时,吴耀祖才说了实话——他有黄金。当年从沦陷区里跑出来时,他随身带了六十斤黄金。

六十斤黄金装在钢筋骨子的特制皮箱里面,加起来是一百来斤的分量。他从上海开始往西南跑,一路上没有连续睡足过两个小时。

金价现在是在打着滚儿的往上涨,一天一个价格,六十斤黄金的价值,现在已经不大容易估算。吴耀祖自认为没有生意头脑,只打算等那金价再涨几日,就把黄金卖出一部分,换成美钞。

唐安琪瞠目结舌的回了家,关上门和戴黎民嚼舌头:“吴耀祖的家底我知道,队长的职位也没那么肥,这几年他干什么了?怎么能够一下子带出六十斤黄金?”

戴黎民心情挺好,并不嫉妒:“凭他那个队长身份,想要弄钱,还是能弄到的,毕竟管着两个县嘛!这样正好,他要是个穷光蛋,咱俩还得出钱养着他。”

唐安琪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戴黎民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我没烦恼嘛!唉,挺好,安琪,这日子挺好啊。”

说完这话,他扭头凝视了唐安琪的侧影:“看来我是个先苦后甜的命。”

然后他扳过唐安琪的下巴:“亲一口。”

唐安琪贴上他的嘴唇,“咂”的吮了一下。戴黎民身上一麻——两个人相好这么多年了,唐安琪还是经常能让他浑身过了电似的发麻。

戴黎民对于现状很满意,满意的一点儿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往昔那些杀伐征战的岁月,想起来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想现在自己可是没有舞刀弄枪的胆量和勇气了,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文明”。

清晨醒来拥着棉被半躺半坐,他看着唐安琪穿衣洗漱,忙忙碌碌,一看能看好久。唐安琪的一举一动都有趣,都好看。

他认识唐安琪那年,唐安琪是十六岁。那时候两个人见面没好话,不是对骂就是对打,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混蛋,对待唐安琪是说揍一顿就揍一顿,收拾得唐安琪吱哇喊叫。

真没想到,冤家似的两个人在十六年后,能有这般的亲近。

有时候他也突发奇想,心想安琪若是个娘们儿,凭着自己当初那个没完没了的干法,日出来的小安琪现在也得有十六了。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逗的发笑,搂着棉被好一阵嘿嘿嘿,后来他眼前忽然一暗,抬头望去,却见唐安琪横眉竖目:“你这懒觉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陪我去银行!”

唐安琪的黄金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戴黎民急了,这天强行替他卖出了绝大部分。唐安琪急的要发火,戴黎民却是不肯相让:“咱们这点儿家底是容易挣来的吗?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老子当年做土匪,绑来的肉票还兴许半路被吴耀祖抢去呢,哪有这没风险白发财的好事?咱们辛苦这几年,家产也算够可以的了,你要想买,法币给你一千万,其它的款子不许动!”

唐安琪气得直拍桌子:“一千万才能买多少黄金?你拿糖豆儿逗孩子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定和我做对,我就去向盛国纲借钱!”

“敢去就打断你的腿!”

唐安琪抬腿架到了桌子上:“你打,你打!”

戴黎民揎拳掳袖走上前去,却是把唐安琪抱了起来。

变脸似的,他忽然对着唐安琪嘻嘻一笑,然后很谄媚的哀求道:“祖宗,听我一句话吧。你要是实在想玩,拿个一千万两千万过过瘾也就是了。”

唐安琪沉着脸:“钱是我赚来的,用不着你管!”

戴黎民一听这话,原来自己这些年白费力气,成了个吃软饭的。不过他不生气,依旧春风一样缠绕着唐安琪,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制服了对方。

唐安琪拿着两千万法币,想要从小做大,哪知还未等他出手,盛国纲却是跑来先向他借钱了。

盛国纲也在大炒黄金,另有大笔现金押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唐安琪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够意思,这时就把手上的两千万全给了他。又问:“你弟弟这两天好些了吗?”

盛国纲近来瘦了,两只眼睛陷在青晕里:“还在中央医院里。”

然后他“嗤”的苦笑了一声,脸色几乎就是惨白:“怕是要完。”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就带出了哭腔:“我说让他再挺一挺,等到胜利了我带他回天津。他只是喘,连话都说不出来……安琪,我心里明白得很……这回怕是要完……怕是要完……”

说到这里,他慢慢蹲下去,话不成话,含糊着哭出了声音。唐安琪并未见过他的弟弟,可是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陪着长吁短叹,落了几滴眼泪。

等到盛国纲哭够了,唐安琪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又道:“盛兄,到了这个时候,其它事情就都放一放吧。你在医院多陪陪令弟,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给我来个电话就成。”

盛国纲深吸了两口气,极力想要镇定下来。闭着眼睛沉默片刻,他转身搂住了唐安琪的腰。一双眼睛贴在对方的胸腹之间,隔着一层衬衫,唐安琪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源源不断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