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娜又看了看她,旋即笑了。“没错,真理!”

会议室里,大家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着暑假的见闻。如今的大学老师,名义上职业是大学教师,但事实上,多数老师都在外面有自己的主业,而本来应该是正业的教职工作,反倒成了副业。

这种情况在哲学系也不例外,有点办法的,出出所谓的心灵养生的书,或者给考研辅导班上个课,再有点办法的,办公室、研习股票,也是兴旺得很。

“小谷,气色不错。”包主任的话。

“谢谢。”她由衷地说。“卷子还在我车里,一会儿给你搬上来?”

“辛苦辛苦。一会儿我和你下去搬。”两个人聊了会儿天,正式会议就开始了。

重点无非就是布置教育评估的事,其他的,说了些加强思想首先要加强作风建设,不要搞些不适合教师身份的行动之类。谷雨未听在心里,没有吱声。也不需要吱声,她已经决定,明年彻底离开这里。

她想,其实改变主意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她曾经那么激烈,那么坚决地想去行使遗嘱、想拯救正谷,她曾那么在意能不能成功,甚至彻夜不眠。她曾那么担心会失败、会受骗,觉得如果是那样她受不了。

但是,她还是受住了。在她的精神徜徉于那些图书馆中的时候,她知道,其实可以做一个把灵魂抵给图书馆的修女。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不是吗?将自己奉给上帝,和将自己奉给书,不过是所选择的信仰不同而已…

在这些想法中,会议结束了。

林潇娜的车依然在,在她还没用走近时,喇叭就响了起来。她走了过去。

“有事?”

林潇娜拉下墨镜,“没事,哎,你现在那手机到底还用不用了?”

谷雨未笑,“手机有什么好的?到哪里人家都能找得到你。”

林潇娜歪着脖子看了她一会儿,“过了个暑假,好像变奇怪不少。那昂贵的VERTU手机,你真不用了?”

谷雨未笑容未变,“你为什么老盯着手机?一个手机而已,又不是我的。”

林潇娜明明是在笑,笑容里却有黯然的成分,她只是说:“一起再去二十六院街?我上次去过了,终于赶上BOOKS开门了。”

“不了,”谷雨未回答得很温和,“我要回去收拾一下家。”

“那好,我不打扰你了,走了。Byebye。”SUV发动起来,轰地开走了。

谷雨未站在原地,眨了两下眼睛,终于上了车。

她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东西,足足装了两个大袋子。还有一兜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东西太多、太重,以至于她挪到自家门口时,已经觉得有点支持不住。

她打开门,把两包东西先递了进去,又回来拿那一包。然后发现,敞着门的楼梯间里,一个人背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返身,要关门,他抬头,就一眼,他没动。

她也没动。

很久,他说了几个字,“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第十九章 僵持

客厅里,两个人对面而站,她没有让他坐,他似乎也不想坐。

她了解他,既然来找她,就是有话要说。既然他决定了,不必闹得剑拔弩张,她还不想再次成为焦点——两个人都不算“低知名度”了。

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他没有说话,只是顺着阳光走,到了阳台上。

九月初,秋阳的金光在闪耀。

“古人说,秋天属金,很有道理。金所到之处,尽是杀戮。”鹿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似乎是莫名其妙的话。

谷雨未没有接,她在收拾着刚买回来的东西。牛奶,放进保鲜;鸡蛋,放进保鲜;肉,放进冷冻…

“在美国好像过得不错。”他背对着她。

她依旧不吱声,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好像瘦了。”

她仿佛闻所未闻,连反应都不曾有。

他转过身,面向着外面,“你不想说什么?”

她已经拿过一把茼蒿在认真地择着,口里以淡无可淡的口气说:“没有。”

她没有看他的脸色,但她似乎感觉到,他微微动了一下。

“你把手机扔了?”

“如果你需要赔偿,我可以买一个新的给你。”

“我想解释一下那天的情况。但前提是,你要相信。

“谢谢。”她在想,这茼蒿是素炒,还是凉拌。

很久,他再没有说话。打火机细微的声音,然后屋里有烟味。

她默默地起身,走到阳台,把他旁边的窗子拉出一点小缝。

“你现在,想让我怎么办?”含着烟雾的嗓子,似乎有点哑。

“谢谢。”她仍然是那两个字,然后又找来芸豆,一根一根地慢慢捋了起来。

青烟袅袅,在鹿鸣的眼前升起。

芸豆和那个人,在他脑中混成了一种记忆。

墙上的钟在慢慢走着,树上的蝉在不间断地鸣着,他倚在那里抽烟,她坐在桌前择菜。

“你就什么都不想问?”他又开口。

“如果非要问,想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吃晚饭?”

鹿鸣狂吸了几口烟,“谷雨未,我希望你能听我解释。”

“谢谢。我对这事已经没了兴趣。”

“我那天是喝醉了。”

“再说一遍,我对所有的事情已经没了兴趣。”她站了起来,“吃了饭,请离开这里。从此就是陌生人,互不相识。”然后端着菜盆,走进了厨房。

阳台上的他,又点着一支烟。

依然是四个简单的菜,一个汤。火候刚好,调味也刚好。那曾以此为武器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年报的事,很复杂。”他开口。

她放下勺子,去打开电视,声音调到最大。

“你不必非要这样。”

“谢谢。此事已与我无关。”她依然平淡地说着,继续吃饭。

“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戏已散场,认赌服输。”她站起来,把自己的碗拾掇好,然后打开了防盗门,自己却进了卧室。

戏已散场?

戏仿佛真的散了场。她出现在所有她想出现的地方,学校、图书馆、超市,走在校园里,还是经常会有学生打招呼,“谷老师好。”

她笑容以对,“你好。”

也有人试图想再和她谈起正谷,她也是笑容以对,“谢谢。这事情我不清楚,请再问别人。”然后走开。

正谷的前途真的不知道会是怎样。无人理解,为什么谷维天并不想一步到位,却只是确认谷维春遗嘱的真伪。那个小个子的男人总在谷雨未的心头晃,她现在能做的,也就是想想而已。

遗嘱之谜、谷家与鹿鸣之谜、内幕交易之谜、对赌协议之谜。有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在问,到底对赌协议的另一方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这些大家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的是,谷维春一贯的嚣张和谷维天的低调。还有就是谷维天和谷维春的官司。

谷雨未就在这些声音当中,埋头于自己的书中。她每天就是看书,准备申请学位的事,一副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结论出来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两份遗嘱居然都是假的。

你说,这个世界还能信什么吗?似乎,真是不可信的。

有人幽默地说,谷正雄可以去角逐奥斯卡最佳编剧和导演,人都死了,却搞得轰轰烈烈,把大家都赚了进去。正谷的股价却绝不幽默,如墙上的烂泥一样,啪啪的往下落。

谷雨未看着那短短的几个字的正式报道,下面是潮水一样的评论,好像是一具死尸养活了一群食腐动物。

假的?都是假的?

正因为是假的,所以谷维春一直想要她的?可她的,是真的吗?

她起身,从妈妈的首饰盒中拿出自己的。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有些害怕,自己这个,不会也是假的吧?

无法名状的恐惧袭了上来,让她不禁打一个寒战。如果真是那样…

现在谁也搞不懂,到底正谷出了什么事。按常理来说,谷维天既然知道自己的遗嘱是假的,就不应该起诉谷维春。但事实上,他做了,不仅做了,而且做得更彻底,上诉!

于是,有财经专家评论,谷维天是不是疯了?这就是拿正谷的前途在开玩笑。正谷已经羸弱得不堪一击,这一剂下去,好比大风寒,正谷还有多少元气经得起这么消耗?

更有人评论,一直都说正谷有对赌协议,但未见官方动静,也未见任何投行出面说要行使对赌协议。看谷维天这么个折腾法儿,对赌协议本身,或者就是乌有之说。

两方面的观点都有人赞同。

最妙的是,正谷的交易量居然开始回升!于是,又有人说,这是阴谋。

满世界都是说话的声音,谷雨未很烦,这都是什么?看不清,也摸不透,全屏猜测。这世界还有这样的事?可居然,还这样火?以正常的思维来衡量,不是疯了吗?可有那么多人以“金融家”之名而沾沾自喜。

她不想看,却没有办法不看。她姓谷,只要在杉城一天,她便无法解脱。

钟编辑来过信息,说是《浓情》正式上市了,想赠她几本样书。她想谢绝,钟编辑说:“书就像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很厌恶,还是留一本好。”

这话居然说得谷雨未想流泪。也许是,《浓情》这本书有可能是杉城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记忆,虽然有关于它的诞生,会让她想起某个人。

就是在那天,他走到她面前,开始了他的进攻。

她约钟编辑吃饭,顺道取书。

很久没和人进行这种无忧无虑的谈话,谷雨未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席间,钟编辑问,她有没有打算再继续写游记。谷雨未笑,“如果再写,恐怕就要写国外了。”

钟编辑小惊,“你要出国?”

谷雨未捧着茶杯,不置可否,“做自己喜欢的事业,是不是很开心?”

钟编辑摇头,“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苦处。不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吗?上帝给了人一个交换痛苦的机会,让人们将自己的烦恼写在纸上,大家交换。可转到最后,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把纸从别人手里抽回来。因为他们发现,还是自己的痛苦显得比较轻一些。”

谷雨未笑,“您这话说得对。每匹马都觉得自己身上的包袱最重,其实,也就是自我感觉而已。”

钟编辑也笑,“所以,人生在世,要有安身立命之本。这个本,就是自己得心经。说起来,前两天还有一个朋友给我发短信,我觉得挺有道理,转给你吧。”

谷雨未读着短信,“不争,元气不伤;不畏,慧灼闪光;不怒,百神和畅;不忧,心地清凉;不求,不卑不亢;不执,可圆可方;不愁,快乐健康。”

钟编辑放下手机,“要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禅语。只不过,人要能做到这几点,真不容易。”

谷雨未看着那上面一溜儿的“不”字,口中说:“是。”

两人坐了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谷雨未忽然问:“钟编辑,看您修养风度都很好,想必平日心静,保养得好。”

钟编辑平和地笑,“女人就是女人。柔若无骨,毕竟是若,不可能无。”

谷雨未点头,“是,女不容易做。”

钟编辑用小勺搅着咖啡,“想想人生真是短呢。我像你这样风华正茂的时候,仿佛只是才几天。年轻,总是有许多的幻想,最后,都过去了,只有一天天的日子。平凡,又平凡。活明白了,也老了。”

谷雨未笑,“怎么会老?您还年轻呢。”

钟编辑爽朗地笑,“多谢你,花浓。我也希望你的事能早些解决,下次见你,不要眉头紧锁。”

谷雨未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总编辑笑,“女人最容不得心事。心里有事,脸上立刻就显出来。就好像是花,如果根子受了湿气,叶子还能挺,花是最不行的。”

谷雨未也笑,“有理有理。您也放心,下次您见我,想必我会好很多。”

钟编辑把被子凑到唇边,“嗯,希望你能真做到吧。”

两人告别,谷雨未开着车,突然想在雨中逛一下杉城。她在杉城长了十几年,还真是没有好好地看过杉城。今夜,得钟编辑的话说,确实,对于生活,应该有些留意——况且,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心情。

雨刷在刷着风挡玻璃上不断滑下的雨水。这个时候,交通情况本就是通畅的,因为下雨,街上的人并不多,主干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辆车。她慢慢开着车,茫无目的,遇见红灯就向右打方向盘。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有兜圈子的时候,但是,对她来说,方向已经不重要,她只是随便开开而已。

再往前,车子更少了。她也没在意路的两边,依旧是慢慢开着。落了雨的风挡玻璃上,更加看不清路灯下的路。前面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她想在那里停下来好好看看,周围是什么环境。

她停住了,前面是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她禁不住想笑,这种车像是火柴盒一样。忽然,她的笑怔住了。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另类车牌,ing666。

谷维春!

【第二十章雨夜】

谷雨未忽然觉得血涌了上来。

她不禁双手握紧方向盘,有些紧张。前面那辆小COOPER好像也很着急,信号灯刚刚变绿,她就已经冲了过去。

谷雨未悠然的心情消失不见,她想也没想,踩下油门,追了上去。红色COOPER,白色的本田,两辆车在雨中飞驰。

谷雨未抿着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也根本没有想为什么,只是觉得,下意识的反应是她必须要追上去。

COOPER忽然拐弯,连转向灯都没打,谷雨未换了口气,迟疑了一下,然后也一打方向盘,跟着拐了弯。

雨急急地下着,天上有雷,恍惚记起,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大雨。小COOPER开得很快,溅得路面上的水飞了起来。谷雨未长出一口气,谷维春这么急,是有什么事?

她只跟着前面的车,完全没有注意,这是哪里。以至于当COOPER拐上最后一个路口时,她忽然明白过来,顿时浑身冰凉。

她还有个选择,继续跟,或是放弃。

她在想,速度却并没有减。但来不及了,红色的小COOPER已经停了下来。她紧踩了一下刹车,雨天路有些滑。突然踩刹车,行驶的惯性让车子一滑,居然要撞向了路边!

谷雨未慌了,她手忙脚乱地打着方向盘,但还是没收住,车身猛烈地震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谷雨未浑身像洗过澡一样,汗水淋淋。她颓然地趴在方向盘上。风挡玻璃前,一棵树伏在上面,所幸树不大,并没有压碎玻璃。

谷雨未趴了一会儿,猛搓了几把脸。这里很僻静,来往的车并不多,尤其是雨夜。她拿出手机,按了几下,居然没电了。

由于用得少,常常不记得充电,在这最要紧的时候,居然是没电的。她懊恼万分。雨水还在不断地往下流,车灯亮处,雨像线一样不停地下。她往后拂了下头发,打开车门,冲了下去。

雨真是大,打得她的眼睛睁不开。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了,她弯下腰,想努力看看车下面,有没有东西卡着,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伸手想去摸一下,却嗷的叫了一声,疼痛传了过来。

她只好重新回到车上,就着车灯一看,血已经染红了整个手指。看样子,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给割破了。

头上猛地又雷在头顶炸开,把她吓得一哆嗦。不间断的闪电把那些在风中左摇右摆的树照得很狰狞,她有些害怕。她想试试能不能打着火,又担心万一哪里有什么故障,她一试,别引起爆炸。

正在慌乱,忽然想起后备厢里应该有一把伞。她再一次冲了下去,果然。她返回车里,把包拿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到了路上。

这里她来过几次,有些印象。凭着记忆,她知道自己应该往左拐,顺着一直走,人会有一些。

她撑着伞,手上的伤让雨浸得很疼。她想起,包里应该还有纸巾,又停下来,一只手去包里翻。包不算小,几乎都摸遍了,才在角落里找到那包柔软的纸。她抽出一张,按着手,立刻疼得龇了下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