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站在一扇巨大的铜门前,她感到了一股足以扭曲时空的力量。芳雍抬起右手,轻轻按在门上,在他触摸到的那一刻,刚硬的铜竟像水一样柔软地向后退去。

门后是一个令人迷失的地方,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墙壁,空空如也,如同亘古不化的洪荒宇宙。

“说吧。”他依然背对着她。

“我丑得让你难以正视吗?”蝴蝶盯着他的背影问,“如果不是,为什么不能礼貌地看着我的眼睛,跟我交谈?”

芳雍转过身来,他的神情让蝴蝶有些失望——永远那样淡漠,一双眼睛从来都是那么清澈,从里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困惑。

“在告诉你之前,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芳雍别开眼睛,“我不作交换。”

蝴蝶微微地笑了:“我唯一赢你的,便是对你个性的了解程度吧。所以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我都能猜得准准的。”

她收敛了一下情绪,正色说:“精灵族已经和洛伦佐达成协议了,大家决定共同对抗普蕾雅德。”

芳雍眉头轻轻一皱。

“果然。”

“据我所知,不光我们精灵,还有寄生妖魔、吸血鬼、狼人和人鱼族,都已经先后同意了加入洛伦佐的盟军。虽然它们有的散落在世界各地不容易联络,有的数量非常少,有的实力很弱,但全部加在一起,是不容小窥的一股力量。”蝴蝶有点激动,“另外……”她顿了顿,“我也不知道确实不确实,但是洛伦佐似乎也联系了天使们——”

最后这个词,让芳雍皱眉的幅度大大加剧,看来这是个非常棘手的对象。

“你知道,如果连三阶天使都加入了,那对普蕾雅德将会是很大的打击,要赢可就难上加难——当然,还没得到他们确实会加入的消息。”

芳雍深锁眉宇,四面始终以固有形态燃烧着的火把开始不稳定地摇曳起来。

连他也开始感到胜利的遥远了,蝴蝶静静地想。

“芳雍……”

芳雍的目光像从天空飘落的白羽,在她的脸上轻轻拂过,只停留了一秒,“谢谢你。”

“我留下来帮你们!”眼看他就要走出去,蝴蝶连忙开口。

“不用,你回去。”

蝴蝶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梦话,“我带着几个随从来给你通风报信,已经背叛了整个精灵族,你要让我回去哪里?”

“你以为留在七星社就安全吗?”他回转视线,像打量不懂事的孩童,“别忘了,七星社是以消除一切威胁人类存在为己任的组织——包括精灵在内。”

蝴蝶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神赐精灵不老不死的身体作为礼物,即使是普蕾雅德的十三位长老也无法逆天而行,致我于死地。”

他转过身走回她面前,凝视,“所以叫你回去。何况以你在族中的身份,即使背叛也不会受太严重的责罚,只要忍受数百年的监禁就可重获宽恕。”

蝴蝶定定地注视着他,眼里渐渐涌起泪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恕,芳雍!唯一能够让精灵死去的方法就是狠狠地伤他/她的心。”

回答她的是一个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别说你只是一个无法拥抱的影子,即使你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我也不会爱上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让人左右的你。我感谢你的帮助,但,并不欣赏。”

即使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清亮得没有破绽。蝴蝶终于闭上眼睛,眼眶中太满的泪水漫溢而出,她笑了笑:“传说,上级天使中位于第三天和第四天的座天使超越了一切尘世缺陷,没有感情,更对物质毫无索求,因此是连接物质世界和神国界之间的使者。”

她慢慢伸出手,触摸着那张脸,并沿线条轻轻划过,“而你,不愧是继承了那位座天使最纯净血统的芳雍。”

用触摸他脸颊的那只手擦去自己腮上的湿润,蝴蝶转身快步走出这片光影交错的悲伤。

? ? ?

赵晓哲坐在楼梯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本来以他的资格尚不足以进入芳雍先生的领地,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在他看来,朋友理所当然是比身份更重要的事,为此可以允许破例一回。

“啊,蝴蝶小姐!”赵晓哲腾地跳起来,几步迎上楼梯,“我想找芳雍先生,我、我有事要求见他,他在哪里,可以带我去吗?”

蝴蝶望着他,微微一笑:“我想他现在想一个人静一下。”

“那可糟了!我觉得这件事最好不要耽搁呢。”赵晓哲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因为、因为事关我一个朋友的生死,事态比较严重……”

蝴蝶下了两级台阶,与赵晓哲平视,“现在去打扰他不太明智,我帮你吧,算是报答。”

“哎?不好不好!”赵晓哲连连摆手,“那个男人可厉害了,高大魁梧,像你这么柔弱的女孩子——”

蝴蝶抬手放在赵晓哲的肩膀,轻而平静地告诉他:“我已经四千多岁了。”

赵晓哲一下子噎住,眼珠子上下移动几下,小声:“不会吧?”

“对付几个人类,我还不当回事。”重新化为一片模糊影子的精灵美女提起赵晓哲的领子,带着他飞出大门,“走吧!”

“不要又来这套,我宁愿走着下山啊!”赵晓哲尖叫着,眨眼间已经掠过平坦的草地,置身于黑暗寂静的悬崖上方。

无视他的抗议,呼呼风声耳边过,黝黑的山脉向后倒退。不知道是不是精灵的夜视力好得惊人,明明伸手不见五指的峡谷她却能轻松穿越而不碰触到一点崖壁。

渐渐习惯了这样的速度和高度,赵晓哲终于放松一些,开始把手挡在额前阻挡跑进眼睛里的刘海,“哇,真过瘾!你们是不是天生就会这些能力?”

“只是简单的咒语而已。”蝴蝶淡淡回答。

“不要说‘只是简单的咒语而已’!”赵晓哲羡慕地说,“这么简单我都不会,你呕我吗?”

蝴蝶淡淡笑了:“那么我教会你。”

“真的?”完全没想到交了这等好运的赵晓哲一挣扎,差点掉下去,“好棒啊!我从小就给人叫没用,就算拜不到芳雍先生那样强的人为师,至少学点精灵的咒语也赚了!”

高兴了一阵他才觉得失礼:“对不起……我没有要贬低您的意思……”

“没什么,这是事实。”蝴蝶的声音平淡直板,没有生气责怪,“能与芳雍抗衡的人,本来就是世上罕有。”“可是你也很厉害,以你一个这么柔弱的女孩子——对不起,我不是小看你……”赵晓哲觉得今天自己的舌头怎么就管不住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芳雍先生的生日?我想准备礼物给他。”

蝴蝶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些笑声到了喉头就哽咽住了。

赵晓哲没有察觉,仍在自言自语:“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要是送得不好就糟了。先生出身皇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在他眼里肯定没有稀罕的东西——蝴蝶小姐,你有送过什么给先生吗?”

“没有。”大千世界,他从不会多看一眼,什么东西能留得住那两道清明的视线?

“那可糟了,连参考都没有。”赵晓哲见前方已出现了城市的点点灯光,连忙指点,“海边!往海边的大桥!”

时间已近凌晨,大桥上寥寥无人。赵晓哲双脚一着地,连忙冲过去,“自乐!自乐!醒醒!”

宋自乐抱着桥墩睡得正香,怎么摇都摇不醒,以为他也遭了暗算的赵晓哲急得六神无主。

蝴蝶开口:“没事的,只是睡着了。”

“啊,是吗?”赵晓哲还是不放弃死命摇,“那他为何会睡得这么死呢?”

蝴蝶伏下身,影子覆盖在宋自乐身上,轻声念了一句什么,宋自乐咕哝着睁开眼睛。

“自乐,太好了!我以为你死了!”赵晓哲狂喷鼻涕口水,激动地一把抱住。

“乖。”宋自乐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背,嘴里的糖果咯噔咯噔地撞击牙齿发出清脆的声音,“现在几点?”

“我没表,大概三点吧。”赵晓哲擦了一下鼻涕,“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芳雍先生的朋友,精灵族的蝴蝶小姐。”

宋自乐条件反射伸出手来握,“您好,小姐,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一握握了个空,这才迷糊地打量起四周。

“不要玩了!”赵晓哲一巴掌打醒他,“赶快带我去学校找艾柏他们,然后去救冰彦——”

宋自乐脸上一个鲜红的五指掌印,却还是面带笑容没有一点怒气,“可是嘉睿老师禁止他们离开学校呀?”

“有没搞错?!那种平时都会把学生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老师的话哪能听啊?!”赵晓哲一激动,讲话就分外拗口,“不要理他!等他那种懒洋洋的人去救,冰彦都投胎好几回了!”

宋自乐弯起食指,搓了搓脸颊,“虽然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不过我也很想去看看热闹——好吧!”

他鲤鱼打挺地跳起来,嗖的一声跑不见,一阵风撩起赵晓哲的衣角,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蹲在地上。

一边的黑影迅速裹住赵晓哲腾空而起。直到远远地望见宋自乐跑过时留下的尘烟,赵晓哲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

“你跑得太快了吧!等等我!”

? ? ?

“到底……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坐在黑暗中已经整整好几个小时了,秦丰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在北角,艾柏在南角——双臂交叉坐在椅子上,脚翘在桌子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秦丰怀疑他睡着了。

他实在不太放心母亲,自己在她去打水的空隙里突然消失了,怎么也要回去解释一声让她安心吧?

可刚站起来,艾柏的声音就从南角角落响起:“老师说了,哪里都不能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你也给我解释一下吧?”

“你问我,我问谁?”艾柏一句话把秦丰噎了回去,“不想死就别动。”

秦丰本来要听话地坐回去,但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已经死了么,那还怕个屁!只管大胆往外走。

他一把拉开门。

门口猛地伸过来一只手将他胸前的衣服死死抓住,那是一只枯瘦无比的女人的手,涂着猩红色的指甲油,不过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什么指甲油,而是指甲开裂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它们。

“给我……给我……”那手的主人七孔流血,另一只手也正挣扎着伸过来——之所以说挣扎,是因为她的身后还有无数与她一样面目狰狞的厉鬼也在争抢着靠近,把整个走廊都挤满了。

那女人所抓的衣服下,紫水晶正发出幽紫的诱人光芒。

艾柏侧过头去,看秦丰死命甩上门,战战兢兢地退回角落,一屁股坐下。

“都告诉你别出去了。”他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

“那些是什么呀?”秦丰的声音还在发抖。

“原来你不认识鬼呀?”艾柏从臂弯里拔出一只手,指了指窗户,“喏,看到吊在那里的没有?还有那只,摔得真是连形状都变了,多半是跳楼的。”

秦丰一怔,他身后就是窗子,刚扒着窗帘看了一眼他就发出一声凄壮的嚎叫,竟然连玻璃窗上都贴满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啊?”虽然它们似乎没办法进入这间办公室,但是光看着也很吓人呀!

“应该是被你的那个东西吸引来的吧。”艾柏伸出食指,对着他的胸口部分点了点,然后又把手插回怀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个?”秦丰摸摸胸口,“这是那人给的——就是你的老师。”

艾柏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会认识嘉睿老师的?你是不是偷他东西了?”

“我没有啊!”秦丰急忙分辩,“我只是求他让我脱离那棵树,如果可以的话再让我回家看一眼我母亲过得怎么样,他就给了我这个紫水晶!”

“脱离……那棵树?”艾柏收回长腿,走过来把秦丰打量一番,“你也是这里的学生?”

“死之前——是的。”秦丰颓然想起几个月前。

艾柏搓着下巴自言自语:“老师可不像慈悲的人——一定还是你偷了他的东西!”

“我没有偷!”秦丰指着窗外,“我一直被吊在那棵银杏树上,动都动不了,怎么能偷东西?”

艾柏瞄了眼楼下那棵大树,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想不开去上吊的学生啊!多亏你我才能进这个破学校,说起来还是恩人呢,来,握个手。”

秦丰还真跟他握了握,心有余悸地指了指窗户那方向,头不敢偏过去,“那些东西……要什么时候才会走?”

“不用管它们!你不出去就没事了。”艾柏走向自己那把椅子,“哎,好饿,又不能出去找东西吃——烦死了,你们,再吵统统轰上天!没看老子正饿着心情不好吗?”朝窗户上吼完了伸个懒腰坐回去,再度把脚翘上桌。

秦丰不明白,艾柏看样子一点也不顾忌这些外型可怖的东西,那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啊——”遥远地、隐约地、若有若无地、似近似远地……有声音传来。

乓!门被打开,一个人飞快地蹦了进来——秦丰的心漏跳半拍,直到看清楚那人穿着的校服,心才从喉咙口落回去。

“挤死了!”那人冲着外面骂了一句,啪地甩上门。

艾柏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有没东西吃?”

“糖果,你要吗?”宋自乐把舌头伸出来晃了晃。

艾柏还没开骂,又是一声拖长了的“呀——”接着是玻璃碎裂声,窗户破了一个大洞。艾柏和宋自乐急忙向两边分开,来人来不及刹车,正面撞上墙壁,一个巨大蜘蛛网裂纹诞生,中间是大字型的赵晓哲。

艾柏和宋自乐肩并肩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慢慢地滑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秦丰一边嚎叫着一边抓起桌子上的教案狠狠掷向那些从破洞里爬进来并不断朝他逼近的厉鬼们,“你们别干看着,救命啊!”

赵晓哲噌地站起来,闭上眼睛甩了甩头,又眨巴几下,终于摆脱了对眼的纠缠,“艾柏!我们有援兵了!走,一起去救冰彦!”

“你没撞傻吧?!”艾柏一口拒绝,“我哪都不去——有没东西吃?”

“我没傻!我搬了很强的救兵!”赵晓哲一把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是精灵、精灵哎!四千多岁了!”

艾柏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再度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你真的没事?”

赵晓哲索性一个格斗擒拿手挡开,摆着标准的李小龙POSE,“七线拳——再碰我一下对你不客气!”

艾柏扑上去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想吓死人呀!我就碰就碰就碰就碰!”

“你们别玩了!”秦丰被厉鬼们爬满全身,那些东西纷纷伸手去摸他胸口,看起来就像被色狼非礼一样。

“蝴蝶小姐——蝴蝶小姐——”赵晓哲高叫着,“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蝴蝶?”艾柏仰天狂笑,一脚踩下去,“我还瓢虫呢!想吓死人呀!”

面对窗子的宋自乐大叫一声:“哇!好大的风啊——”

他刚喊完衣服和头发就被吹得全数往后飞。不光窗户玻璃,整个窗户都被吹得砸过来,桌子和桌子上的书本全无幸免,秦丰身上的厉鬼统统呈漂浮状态,屋子里一切东西都被强风送上了半空。

“怎么回事啊?”艾柏抓着走廊上的栏杆,赵晓哲抱着他的腰,宋自乐抓着赵晓哲的裤带、秦丰又抱着宋自乐的腿,四个人像串在一根竹签子上的鱼丸那样飘荡在风中。“我也不知道,突然看见尽头出现一个白点然后就刮风了!”宋自乐大声回答。

“是不是你小子那个瓢虫干的?”艾柏大怒,要不是两手都要抓住栏杆,他早就饱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小子了。

“是蝴蝶!蝴蝶小姐不会这么做的!”赵晓哲艰难地大喊,风直往脖子和嘴里灌,差点噎死他。

“那她倒是上哪里快活去了?”艾柏恨不得朝这小子头顶上蹬一脚,“美容院吗?”

“她、她突然在屋子前面把我丢开,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赵晓哲这句说得很小声。

“抓不住啦!”风势渐猛,栏杆也开始自焊接口处断裂,艾柏手打滑,何况后面还有三个家伙拖着,四个人和一截栏杆一齐飞了出去,幸亏秦丰在刚才的飘荡中两腿及时环住了钢筋水泥混凝土铸的旗杆,四个人又得以继续当串在一根竹签子上的鱼丸。

“你要是敢松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艾柏警告抱着他腰的赵晓哲。

赵晓哲直点头,“我不会放手的!”

“放心吧,我也不会放。”宋自乐哪怕在这种时候还是能哈哈大笑,“太好玩了!好爽耶!”

“我也不会放手——”秦丰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的腿……快环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