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醒来时,狂牛的团伙已经跑没影了。阿瞳蹲坐在街边石上,一只手在不停地拍打沙蛤的脸,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口子里还在咕噜噜地往外冒血花。

“你,你没事吧?”沙蛤吸着凉气问,照他看来,头上有个那样的伤口就该死了,但是阿瞳却似乎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表情仍然很严肃,严肃得让沙蛤害怕。

沙蛤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说:“火炉嬷嬷说打架是不好的,如果不打架,头上就不会被打出血了。”

阿瞳为之气结:“我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知道我很笨,”沙蛤丧气地垂下了头,“不过蜡丁大婶说我很努力。”

“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呢,”小铁匠没好气地回答,“我看你每天倒是使着劲地跑来跑去,送包子、找朋友、找快乐,好像做了很多事,可没找对方向,越努力就越出错,有什么用呢?”

小沙蛤看了看地上的酒瓶碎片,又想起了自己被熔毁了的职业挂坠,不由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啊?”阿瞳恨恨地说,“倒好像是把你的头给打破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啊,活着总要有一个远大志向,有了梦想,就不会在外面乱跑,浪费时间。有梦想就会与众不同,就不会被别人说笨了。”

“真,真的吗?”

“你看我,我要当最好的铁匠!”阿瞳骄傲地昂起了头,“我想要在地火节打败所有的铸物师,地火节是河络最重要的节日啊!在地火节赢到梦火者,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沙蛤无比倾慕地抬头看着阿瞳,小铁匠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啊,他使劲地点着头:“那,我也可以有志向,我也能去参加地火节吗?蜡丁大婶说我不应该老想着地火节,说那是其他河络的事。”

阿瞳憋了半天,脖子的颜色变深了:“…你,你就努力烧好饭吧,那是超出物外的,嗯,另一种生活的意义。”

沙蛤有点沮丧地垂下头:“谢谢你,还有狂牛…”

“嗯,谢什么谢?”阿瞳莫名其妙地瞪大眼。

“他给我上了第一课,他说青春残酷,不要随便相信人;你给我上了第二课,你说要…”

阿瞳被气个半死,把手一挥:“好,你听明白就好了,现在快回去吧。”

沙蛤低下头慢慢地走了回去,丢失了挂坠,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庖师帮工。

蜡丁大婶还没有回来,大厨房里一团混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锅子里的水已经烧干了,饺子变成一大团粘在锅底的焦炭。

沙蛤慌忙关闭了炉门,火熄灭了,很快,厨房里只有阴影和甲虫沙沙的嘲笑声。

沙蛤四面看了看,找了把勺子开始把饺子从锅底里挖了出来,遇到焦得不那么厉害的地方,他还会忍不住往嘴里塞两口。他的午餐——那个大菜包子已经送给了狂牛。

这不是沙蛤第一次把事情搞糟,对食物的爱总会帮助他渡过难关。

不论多么糟糕的事,只要有吃的,他就能应付过去。

他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可是心里头却有个地方空落落的,这次似乎有点什么不一样。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没有朋友,被欺骗,失去了他的职业挂坠,他连饭也没有烧好,仿佛整个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无人分享的沮丧和饥饿,使他叼着勺子,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此刻或许他不那么需要食物,而是更需要友情。

之前的浑浑噩噩变成了突然掉到头上的砖块。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那一刻,沙蛤那始终坚闭的大脑豁然开朗,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他能有什么梦想呢?他环顾四周,自己的生活不就和这大厨房一样混乱,亟待收拾吗?他的一生注定会一事无成,就连最差劲的庖师帮工他都做不好,这辈子他都没有指望成为一名铸物师,不可能参加地火节大会,对于将创造视为生命的河络来说,他一无是处。

勺子从他的嘴里滚落,这是沙蛤第一次不想吃东西。

3

火环城的入口是一条长着羽毛的巨蛇,从火山顶上悬空向火山口内延伸,一直延伸到圆形火山口圆心处,蛇是石头雕的,地下城的开口就隐藏在张开的蛇牙后面,两条仅容转身的小道沿着巨蛇的身体两侧,通向火山外坡。

沙蛤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独自蹲在羽蛇头的尽端,他的脚下就是那个圆形的黑色深渊。

他决心逃走,离开这座视他为无物的地方,可是事到临头,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就在此时,地震袭来,整个羽蛇口都扭动起来,好像一只复活的巨兽。

火山地区地震本来就多,这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地震。最近这样的小震越发地频繁。

沙蛤紧张地抓住石缝,羽蛇口上的碎石簌簌而落。稍有疏忽,他可能就会滑落到火山口的中心。

他心惊肉跳地这么蹲着,太阳正在落下山去,把可怕的黑暗甩到他脸上。

暮色中可以看见从碗状的火山口底部向上升起的十二个木头脚手架,好像洗白了的鲸鱼骸骨,那是为地火节的庆典准备的火牛车轨道。

夫环熊悚答应今年要给火环城一个特别盛大的地火节庆典,只是工程进展缓慢,至今施工只进行了一半。

沙蛤原先无比盼望那个节日的到来,他对火炉嬷嬷讲过的那个满是鬼怪的盛大游行既害怕又渴望,但如今,这一切和他都没有关系了。

他只想跑到外面的森林里,跑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也许就在某个树洞里终老一生,那本是他的计划。但是,森林里似乎有不知名的野兽的咆哮声,它们在对着月亮发出亘古长在的嚎叫,每听到一声嚎叫,他就打一个哆嗦。

沙蛤丧失了离家出走的勇气,他只能蹲坐在地下城的顶部,为了可怕的孤独抽泣。

或许还有比离开城市更简单的方法,死亡漆黑的影子在如海涛般摇曳的森林顶部飘荡,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

他正在那里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在这儿伤什么怀,小家伙?”

那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很高高在上,选用的词不是河络常用的俗语,而是一种高贵文雅的书面语。

沙蛤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也许是天上的神祇在和他说话呢。

沙蛤抹了抹眼泪,吞吞吐吐地说:“我留在这儿没有用了,嗯,我想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笨吧。”

那个声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月亮升起来了,将石雕的羽蛇照得一片通亮,阴影都明晰可见,小道上仍然没有人。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声问:“谁在和我说话?”

“你真是有点笨呢,不懂得抬头看看吗?”

沙蛤茫然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羽蛇头部眼眶后面的那片鳞片后,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沙蛤刚看到它,那影子就动了一下,从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纵身一跃。

沙蛤吃惊地“啊”了一声,惊恐地想,从这么高跳下来肯定要摔坏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来的黑影。

但他张开的双臂接了个空,那影子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发出的声音不比一片落叶更响。反而想要救人的沙蛤,那一步跨得太猛,让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发出了一声惊叫,两只胳膊疯狂地画着圈,向外摔入深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响,眼中是急速变大的地下森林波涛般起伏的顶端。

“我就这么死了?”他惊恐地闭紧了眼睛想,“可我还没想好跳不跳呢…”

那一瞬间里,沙蛤的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他作好随时闭眼的准备,半睁开眼睛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贴着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瘆人的树枝,扑面而来,几乎扫中他的下巴。

突地一个转折,森林在他脚下远去,他正在升入空中。

“铁炉在上,我在飞!”沙蛤大声地喊了出来。

“确切地说,是我在飞!”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

沙蛤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头发,每一根头发丝都像银线一样闪烁,那个女孩,有风做的身体、金银花做的胸部、莲瓣似的脸庞,她轻盈如月光下的一团青烟,低头看他的时候,莞尔一笑,露出一副漂亮的贝齿。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她背后那双招展的翅膀,展开来一丈多宽,银光闪闪,如同一面白色的旗帜。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女孩在他头顶上说:“喂,还想来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沙蛤忸怩地涨红了脸,眼睛望向别处。好像怕被她头发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转向下方,不由得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他的双脚就这么飘浮在火环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个夏日的城市在两百尺的脚下安静地沉睡。

他们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火山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岩壁上被污水冲刷出许多扇形的污渍,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一条弯曲的蚯蚓。

“喜欢飞的感觉吗?”

沙蛤老实地回答:“…不喜欢,我,我要吐了。”

“呸,我还没嫌你重呢,那把你放下好了。”

沙蛤吓了一跳,还没喊不要,就觉得手腕上一松,噗的一声又坠了下去。

他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屁股下就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坠之势骤停,啪的一声,摊开手脚瘫在那儿。

过了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我死了吗?”

“呸,真无用,就这么晕过去了。”

沙蛤爬起来摸了摸身下,发现那女孩将他扔在了设立在山巅的观象塔顶端。

他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不由得胆战心惊地抠住身下的石头穹顶,只怕从圆溜溜的观象塔边缘滑下去。

羽人姑娘嗒的一声,落在他身边。

“你们河络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他听火炉嬷嬷说过羽人的高傲,说羽人甚至不喜欢别人看他们的脸。

是啊,她那么轻盈,如同飘在高空上的一丝云,而他们只是藏在泥地里的一些尘埃。

他自惭形秽地低着头,不敢仰视那个刚救了他的人。

观象塔高耸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巅,是一座石头圆锥高塔,最底下是座图书室,上面两层则安设巡夜师要用到的各种奇怪装置,铜屋顶下最重要的是一个巨大的天球,蚀刻着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尘。

今夜观象塔一片寂静,那个河络中的异类,巡夜师陆脐大概不在塔内。四下里万籁俱寂,远远地能看见大火环里透射出的断断续续的灯火。

他们有一种奇妙的与世隔绝的感觉。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你喜欢月亮吗?”她的声音好像水中的丝绸,又柔又顺。

是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如轮,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阴影如影随形地贴着它,那是暗月。双月缠绕,它们总是互相吞噬互相伤害,但又永不分离。

沙蛤抬头看了看双月,摇了摇头:“只有巡夜师才喜欢天上的星辰,火炉嬷嬷说,我们河络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经常抬头看天容易摔跤。”

女孩说:“可我们羽人喜欢天空。我们羽人的故事里,明月上的阴影是两个正在接吻的情人,你看像不像?”

“我不知道什么叫接吻,”沙蛤愣愣地说,“再说,月亮上是一个低头打铁的河络。”

“只是一个打铁的河络?”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一声,又低头沉思,“如果月亮告诉我们的真是这个,那得少了多少烦恼啊。”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敢接口。

羽人姑娘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理解你为什么想离开这儿。”

“真的?”沙蛤惊喜地笑了。

“我也孤独,孤独得可怕。”她说,垂下了头,在沙蛤心头弹起一阵凄凉的反响,那种四下漫射的情绪意味鲜明。

孤独。孤独。孤独。

沙蛤呆了一阵,这姑娘这会儿看上去比他更伤心更该从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开始紧张:“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刚才我不应该笑的,对吧?”

“今天许多人都会很高兴的吧?”那女孩淡淡地说,“我只道是两情相悦,没想到却是一厢情愿…他们今天会在神木林里举行盛大仪式,人们会送上百花结成的花环,祝他们白头到老,比翼双飞。”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猜测她描述的是一副结婚的场景。他嚅嗫着说:“可是…结婚,不是该祝他们琴瑟不调,鸾凤分飞吗?”

女孩先是愕然,然后笑了起来:“你们河络是个有趣的种族,我开始喜欢你们了。”

她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沙蛤嗅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发现羽人穿着一件银白色的紧身服,束着轻甲,背上有两把鱼皮鞘的细弯刀,两条挂刀的带子在她胸前交叉,两把弯刀的刀柄看上去处在非常顺手的位置。

只有坐得这么近,他才看出来,她的年岁不大,大概只比他大上两三岁,个子却高了很多,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如同月色缭绕而成的瀑布,她的翅膀像风帆那样折叠起来,收束到背上。

如果是其他河络,或许会好奇她的身份,会怀疑她突然出现在此的目的,但沙蛤却丝毫也不起疑心,只是傻呆呆地张着嘴看她,心想,羽人真的和嬷嬷故事里讲的一样漂亮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服,还有那连挂坠都没有的腰带,自卑感又找上了门。他不由得偷偷地挪开了两步。

女孩依然入迷地看着缠绕的双月。暗月正在缓慢地转到明月前列,将那明亮秀美的脸庞遮掩住一部分,让它带上几分忧郁之色。

她说:“多美啊,今晚是夜魄之月初始,明暗月开始相互交蚀,听说对着双月许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可以试试。”

“真的?”沙蛤愣愣地望着月亮,他对这明晃晃的东西的好感一下就增加了,如果有这样的好处,他宁愿天天摔跤——“我想要一个朋友。”

“就这么简单?”

“哦,这太难了。”

“会有这么难?”女孩歪了歪头。

沙蛤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没有一点儿语言天赋,讲得颠三倒四,但那女孩一点也没显露出厌烦的感觉,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温柔的气息,这种气息和蜡丁大婶的不一样,和夜盐的也不一样,让沙蛤微微地沉醉其中,想要信任她,想要告诉她一切。

他从自己在河童殿被欺凌讲起,讲到他总是替别人跑腿但总是上当,讲到他找不到职业,一直讲到阿瞳被打得头破血流,讲到自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讲到自己绕过哨兵爬到羽蛇口,讲到他想要离家出走,却害怕森林里太黑,潜伏着吃小孩的怪兽…说完这些,他突然担心起来:“你会看不起我吗?现在你也要看不起我,说我一无是处,要我走开了吧?”

她的笑容如同她背上的羽翼一样光洁:“你在怕什么?怕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我也怕。”

“你,你也怕?”

“是啊。你恐惧广阔,我恐惧幽闭,我都不敢钻到你们地下去呢,你看,我甚至不敢当面对他表露心迹,我们之间,不见得谁比谁更勇敢。好了,小家伙,别担心,我不会嘲笑你,还会给你一个朋友。”

“给我…一个朋友?”沙蛤震惊地睁圆了眼。

“你不是许过愿了吗?明月是羽人的保护神,我总不能让你轻看羽人的信仰吧。”少女说。

“不会有用的,这里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沙蛤低下了头。

“这算是你的梦想吗?”

沙蛤张开嘴想了一下:“算吧。”

他说:“我原来以为我的梦想是烧好饭,不过,现在我觉得有一个朋友更重要。”

“那你就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羽人女孩说,“梦想需要靠战斗才能赢取。只有失败者才会嘲笑你的梦想,他们嘲笑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

“哦。”沙蛤说,憨憨的笑容表示他其实没听懂。

“我不能当你的朋友。”羽人女孩说。

沙蛤的脸暗淡了。

“不过,替我跑个腿,我就帮助你实现愿望。”

沙蛤猛地跳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替你做很多很多件事。”

“你不怕再被骗?”

沙蛤愣了一愣:“你不会骗人。”

“他们也这么说。”

“你和他们不一样。”沙蛤坚持。

“好了,你就继续这么笨吧。”女孩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几分危险。

“我要你把一封信交给一名河络,一个住在你们怪异的地下城深处的河络。”

“谁?”

“没有名字,但他很好找,是个酒鬼,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嗯,年龄很老,非常非常老。”

沙蛤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有点打战地问:“你是说老酒鬼布卡?”

那是一个流浪来的老河络,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个人居住在大灰环底部,靠近熔岩海的垃圾洞里,与地狱熔炉为伴。

沙蛤有点犹豫了,他怕黑,还怕熔岩海里那翻腾的地心大火。

“记住,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一个人去找他——还必须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明白吗?”女孩儿说,将一件细细长长的东西塞到他手上,那东西被她捏得有些发烫。

说是一封信,但其实是一根细铁锥,打造成独脚人的模样,钉子尖是脚,钉子头是一张宽扁的脸。

独脚人瞪着阴险的独眼,那只眼睛是一粒红色的透明石头做的,如同血一样红艳。沙蛤将那东西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就是这东西吗?”

没有回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观象塔顶上已经渺无人影了。

要不是他的脚边落下了一片正消融在空气里的青白羽毛,还有他手里的包裹,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4

大灰环的入口如同垂死之人发黑的咽喉。

大灰环是最后的大开采留下来的遗迹,深埋在地平面下,没有采光口,没有住民,只有空荡荡的巷道、迷宫般的竖井和没有清理干净的掌子面,从岩壁里泄漏的暗红色岩浆偶尔点亮某些区域。

灰环是一块危险地域。支撑架和边墙无人维修,正在慢慢腐朽,随时都有冒顶和片帮的危险。它探洞众多,像树根茎须那样向四面生长,和没有整理干净的岩石裂隙组成一座超级庞大的迷宫。

沙蛤摸黑往地下深处进发。河络对黑暗的适应性很好,沙蛤的瞳孔能张到很大,直到一点白颜色都不剩。

但是这儿仍然太黑了。

沙蛤摸着墙壁前行,他只能听到岩壁上的流水声和脚下碎石谨慎的摩擦声。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哆嗦,想着火炉嬷嬷说过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布卡老爹曾经把不听话的小孩扔进了熔岩海,用手按住他们的头直到他们被活活烧死。布卡老爹会从后面袭击那些走路不带灯笼的小孩,把他们撕成两半。布卡老爹会把调皮的小孩抓走,养胖了吃掉。啊,曾经有个不乖的小孩不好好吃饭,还咬了布卡老爹,第二天就死了,因为布卡老爹的血液里有毒…

他怀里藏着的那枚独脚人锥,一跳一跳的,好像个活物,让他更觉心惊。

好多次他都想扔下锥子,转身逃跑,可羽人女孩说的“要为梦想战斗啊”那句话总是跳出来在他眼前盘旋。

沙蛤绝望地流着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许多岔道口,凭借的是河络的直觉而非记忆选择方向,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比他想象中的藏得还要深邃。

就在沙蛤认定自己迷路了的时候,突然从一处地下廊道向外喷出一阵火焰和青烟,还有轰隆隆的巨响。

在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走了这么久之后,这团火光简直如同太阳火焰般刺眼。

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渐恢复正常,才朝那个地下洞室慢慢走了过去。

那儿就是垃圾洞,在熔岩海的正上方,一个宽敞的斜坡,倾斜着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后骤然止步于一道陡峭的绝壁,斜坡上堆满了各种想象不出的古怪残破物品。

越过斜坡,就能看见悬崖下火红色的岩浆海在翻腾,它们是被关在监狱里的火之恶魔,拼命地搅起漩涡和泡沫,向上冲起几丈高的岩浆浪,烧灼皮肤的热量能把渺小的沙蛤冲个跟斗。

沙蛤站在垃圾洞里四顾,这里似乎没有人,而且仿佛自天地开创以来,这里从来,根本,完全,就没有过人。

沙蛤刚刚作出了这个判断,从他的头顶上就呼啦一声倒吊下一张脸,用醉醺醺的声音朝他喊:“喂,哪儿来的小家伙啊?你可还不是垃圾呢!”

沙蛤被那张丑脸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在陡坡上顺着垃圾潮水,翻滚着向下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