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只逃出两步,师夷又猛地站住了脚。

“阁楼上那个,”她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大双眼,“他被捆着…”

沙蛤愣愣地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明白师夷想说什么。

“…他可没法逃出来。”

“啊,会被烧死吗?”沙蛤说。

死亡这个概念对他还很含糊,他想起了那些在屠场里翻滚的沙虫,它们不愿意死,在死之前会叫唤他的名字。他的脸变得又苍白又透亮,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声了:“他会死吗?”

“得找人来帮忙,可怎么解释我们在这里?”师夷皱眉沉思,最后又摇了摇头,她咬着嘴唇说,“管他呢,我们又不认识他…”

烟气已经变浓了,一团一团地往外滚,间杂着亮亮的火舌。

师夷向山坡上走去,可却有点儿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沙蛤像个梦中人一样跟着她走,小声嘟囔:“他会死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狠狠地说:那小子像狼一样,还咬了她,烧死活该。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野人咬她的那一口,却让她从脖子到腹股沟一阵火热,好像被火焰烫伤似的。

还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好像一泓深色的酒。还有他那没说完的话,他跪在她胳膊上时沉重的喘息,像是干渴的人等待泉水。越想着这一切,师夷就越心烦意乱。她想着他的牙齿,他身上的青草味儿,他在她手心下那强健又柔韧的肌肉,一切都和她曾经经历过的河络青年完全不同。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呢?

她轻轻地问自己。

母亲的血缭绕在她的血管里,她深信不疑那是一种诅咒,她也会遇见个异族人,然后陷入幸福或是伤心的深渊。

明媚的阳光把山顶展现得一片透亮,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日子里,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师夷知道那把刀的刀刃不长,他肯定还没有死,但能活下去的时间不多了。

“这就是我的命运。”她自己回答说。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像母亲那样让它溜走,她会紧紧、紧紧地抓住那东西,让它落在自己的掌心里。

小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攀在一块大石头上,紧张不安地看着冒烟的藏书塔。

“呛!”它大声说。

师夷掉头向藏书塔跑去。沙蛤目瞪口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为什么?”他哭丧着脸问。

门被踢开了,藏书塔里,确实有火在书架上慢慢地爬行,那情形乍一看并不令人恐惧。

屋子里只是有点热,对河络来说,几乎算不得什么。

火焰温柔地行动,好像葡萄藤爬上了墙,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沙蛤剥那些干豆荚时的声音。

师夷一点儿都不迟疑,她用围巾蒙上脸,一头撞了进去。

小哎在门口附近跳来跳去,不敢跟进,只是上下点着脑袋:“火!呛!”

火已经烧起来了,一排排的书架上喷吐起橘黄色的火焰,师夷虽然堵住了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她在楼梯的尽端找到了少年。

二楼如今已经被火焰照得通亮。他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师夷用脚捅了他一下,这人依旧没有反应。开始她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又看到了细微的呼吸。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高陡的鼻梁上垂下一片阴影。她的攮子还扎在他的右胸口位置,血流得不多,从裂开的领口上可以看到赤裸的胸口,上面文着一条黑龙,龇着弯钩般的白牙,尾巴还在缓慢地摆动。那一刀正好扎在黑龙的头顶。

会动的文身可有点意思,师夷伸手去按,黑龙尾巴从她手指下刷地滑走,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真的活物一般。

少年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那双酒红色的眸子冰凉彻骨,好像雷眼山最高峰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但师夷知道自己终究会融化它。

她蹲下身子,刷的一声拔出自己的刀,突然喊了一声:“好烫!”她撒手放开刀柄,向后跳开一步,愕然地把手放到嘴边吹着。

他胸口往外喷出的血液好像火一样滚烫,落在地板上时冒出阵阵泡沫,哧哧作响。她惊讶地发现少年那双深红色的眼睛色泽黯淡了下去,变成曜石一般的深黑色。黑龙的颜色变淡了,然后在他的胸口消失了。

“喂,你没事吧?”

少年好像清醒了一点,目光四下一扫:“怎么回事,着火了吗?”

“你身上的那条龙不见了!众火之火!那是什么鬼东西?”

“…遇到危险的自然反应,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我往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它控制我许久了。”少年咬着牙说,试着想要挣脱束缚。

浓烟正从她脚底下的木缝里往上蹿,好像木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朵朵灵芝。

她定了定神:“喂,我可以解开你的绳子,不过救了你,又有什么回报呢?”

“什么回报?”异族少年冷冷地说,“这可不算救我,本来就是你们把我绑在这里的。”

“绑住你的人可不是我。”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面看着她,屋子里越来越明亮,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他赤裸的身体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听着,你要带我走,这就是条件。”

少年明显一愣:“先解开我的绳子!”

“先答应!”

“不可能。”

“说你爱我。”

“你疯了!我不可能爱上你。”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他们最后还是屈服了。”师夷说,突然把手压在异族人的胸膛上,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了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身下僵硬、犹豫,然后变软了,他迎上来,追逐着她,就像蝴蝶追逐花朵,师夷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少年的身体立刻又变了回去。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回复到原先那种无情的模样。

但师夷看出来他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他似乎在努力消散那个吻带来的冲击。她喜欢看到他这样。

他们身后传来楼梯倒塌的巨响,火焰猛地蹿了起来,楼梯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传来难以忍受的高温。

异族少年喊道:“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这话听着已经像是情话了。”师夷在火焰的映衬中微笑,她跪下来开始割开第一股绳子。

4

看着师夷跑入藏书塔,沙蛤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他很想跟着冲进去。阿瞳说过,朋友就要有难同当。

可现在沙蛤还不清楚师夷算不算自己的朋友,而且两簇火苗已经爬到了门口,顺着门框向上攀援。一页页着火的书页翻卷着飞起,好像火蝴蝶在神志不清地跳着死亡之舞,众多火焰开始闪烁光芒。

沙蛤站在门口,汗水一股股地在脸上奔流。他下了无数次决心,最终还是不敢冲入这间着火的屋子。他跺了跺脚,转身开始向塔顶攀登。

现在是白天,巡夜师陆脐一定在塔顶睡觉,只有夜晚才会将他从眠床上唤醒。

这个懂得许多魔法和咒语的老头肯定会解决好失火问题的。

环绕观象台的长长阶梯如同肋骨般密而细长,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总也走不完。地震让楼梯抖动不休,沙蛤一直害怕自己掉下去,但爬楼梯仍然比冲入着火的房间可接受一些。

师夷一定是疯了才会冲进去的。

他加快脚步,冲上塔顶,嘭的一声撞开大门,巡夜师果然倒卧在石榻上酣睡,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身酒气。

沙蛤拼命地摇他,对着陆脐的耳朵喊:“快起来!”

巡夜师以呼噜回应。

“快呀!”

巡夜师翻了个身继续睡。

沙蛤四下张望,看见附近的石台上仍有半杯残酒,他举起来摇了摇,果断地倒进了巡夜师的鼻子里。

九州有句老话叫作“羽人的眼睛,夸父的耳朵,河络的鼻子”。河络的鼻子嗅觉格外灵敏,据说能够帮助他们在黑暗中探路,同时也是全身最敏感的器官。

巡夜师打着可怕的喷嚏醒来,慌乱地喊叫:“…救命,洪水来了,我会被淹死!”

“没有洪水,”沙蛤说,“现在是旱季。”

陆脐甩掉脸上的酒水:“你——你是,厨房里帮厨的那个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沙蛤慌乱地说,“一开始,我只是要救一只甲虫,后来射牙大婶想要我赔…可那不是我压死的,我是说,是我压死的,可不是我想这么干,再后来我们逃到了藏书塔里,发现那里有个被绑着的人…”

一缕缕青色的烟飘上了观象塔顶。

巡夜师陆脐猛的一个激灵:“哪儿来的烟味,是着火了吗?这是真的,着火了!”

“是着火了,我上来就想和你说这个…但是还没说到。”沙蛤说。

“快逃。”陆脐显露出的慌乱比沙蛤更甚,光着脚跳起来,抓住一卷图纸,塞到怀里就往楼梯上蹿。

他连滚带爬,逃得如此之快,沙蛤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能跟在他后面一路跑下高塔,一直跑到一个远离火焰的地方才停下来观望事态。

沙蛤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师夷还在里面,我们要去救她!”

“我不能去救,因为我怕火,”巡夜师转过身来,坦诚地对沙蛤说,“我不能面对火。我一夜接一夜地做梦,梦见自己被火烧死,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他的脸色铁青,额头发白,在身上到处摸那块画着“大火御免”符咒的牌子,“如果有人掉到水里,或者是挂在树上,我还可以勉强试试,但是大火?绝对不行!”

观象塔已经变得像一个大火炉,火焰从它的窗户和孔洞里窜出,浓烟从顶上不断冒出。

师夷他们还没有从屋里出来。

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

“他一定死了,”陆脐喃喃地说,“那是藏书楼唯一的门,他逃不出来了。哎哟,你刚才说谁也在里面?”

“夷!夷!”小哎大声叫道,然后溜到沙蛤脚底下站着,黄色眼睛里反映着大火,盯着起火的塔楼不动。

沙蛤的脸庞被烤得焦黑,他蹲在那儿,把两只手并拢放在膝盖上,六神无主。每次他在厨房里闯了祸就是这副模样。

他依然希望师夷会安然无恙地从大火中跑出来,也许带着那个被绑住的怪人,也许没带,管他呢,那一点也不重要。

“这不是我们干的,”沙蛤哀哀地解释说,“我们是点了蜡烛,但是后来它灭了。我是说,我没有亲眼看着它灭掉…”

刚才,巡夜师什么忙也没帮上,只是在火边跳来跳去,大呼小叫。此刻他内疚地点了点头:“不是你们干的。”

“真的?你相信我?”沙蛤的脸亮了。

“藏书室对于巡夜师来说是个重要的场所,这里被历代巡夜师施过法术。一般的火没法点燃它。这里面另有古怪,有古怪!”巡夜师揪着胡子说。

他们眼望着古老的观象塔好像一根烧弯的大树,从中间越来越黑,继而发脆、倾斜,最后,忽然——砰!一面墙塌落了下去。

时至此刻,沙蛤再也无法相信奇迹了。他眼噙热泪,为了失去的朋友悲伤,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沙蛤,去弄点水,我们快要渴死了。”

他转过头,看见师夷和那名异族少年都站在那里,全身漆黑,头发焦干,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他大叫着扑了上去,猛力地抱住师夷,而那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也宽容地回抱他,随后也欢喜地叫了一声,低下身将蜥蜴小哎拎起抱在怀里。

“小哎,我们没有死!”她快乐地叫道。

“没有死!”小哎含糊不清地回答,它亲热地伸出几乎和身体等长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师夷,然后又舔了舔那蛮人少年的脸,这种友好姿态,对这只地蜥来说十分罕见。

5

少年一旦挣脱绳索,就跳起来从师夷的手里夺去了那枚小刀。

“有其他出入口吗?”他问。

“没有。”

“我猜也是。”他说,一刻也没有迟疑,开始用刀子的铜柄敲打着夹层的屋顶,屋顶是石砌的四方拱顶,每块石头大约有半尺见方,已经被烤得发烫了。

大火的噼啪声里,少年一寸一寸地敲着屋顶,在倾听什么,好像专心致志,但其实他心中波澜涌动,这种情绪中既有危险的因素,也有刚才那一吻的结果。

望着身后烧断的楼梯,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夷也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少年身上却带着一股气质,越是危险就越冷峻无情,虽然离他日后将要成长为的那个无情的人还很遥远,但他天性里就拥有这股力量。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

师夷刚开口想问什么,就被少年打断了:“嘘——这里有水流的声音,上面是什么地方?”

“上面?”师夷皱了皱眉,“是天象轮的蓄水槽,直径三十尺的枢轮,枢轮是由漏壶驱动的…可你想怎么样,挖通它?”

在大火的映照下,师夷的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缝。

“我见过这样的建筑,在九原城。”少年开始用刀子抠拱顶最高处的那块石头,“只要抠出这颗拱顶石,这块屋顶就会坍塌下来。”

“就用一把这么小的刀子想拆河络的建筑?呸,你对河络一无所知!”

“河络对我亦如是。”少年哼道。他扯下无用的破碎上衣,裸露身体,把刀子深深地插入石缝中。

他越挖越深,石头相接的缝隙越来越清晰,好像一个刻画在天顶上的符号。就连师夷也看到了希望,可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刀子断成两截。

浓烟罩满了整间屋子,连触手可及的穹顶也看不清了。

师夷蹲下来拼命地咳嗽,“行了,我们死在这里了。”她说。

蛮人少年怒吼了一声:“激怒我。”

“什么?”

“激怒我!别再问为什么了,笨姑娘。”

师夷飞快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又清脆又响亮。

他胸前的刀口开始滴下血来,血越流越凶猛,但少年毫不理会,他甩了甩头,突然之间,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平静消失了。

他怒目圆睁,对着头顶的石头咆哮,发出狼一样的长长嚎叫,脖子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小腿肚子直打寒战。师夷抬头看他时,吓了一跳,她终于明白了“异族”的含义。

“现在后退,离我远一点,快退开。”少年额头上的双角开始向外突出,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嗥。

就连师夷也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将自己的愤怒从师夷身上转开,转向牢固的石头牢笼。

“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

他吼叫着,徒手撞击那块石头,石屑纷飞。他的眼睛又变成血红色,此刻他丝毫也不像刚才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少年,而像是一只疯狂的野兽。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他嚎叫道。

师夷后退了一步,惊恐的叫声压抑在咽喉里,她一声也不敢出,只是愣愣地看着少年以血肉之躯与高大沉重的石塔搏斗。如果他没能把愤怒转向石头,那会怎么样?

蛮人少年咆哮着攻击石头穹顶,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四周的明亮的火焰和晃动的阴影中盘旋,细密的水柱突然从石缝里喷射出来。被冰凉的冷水一浇,她那快要着火的皮肤顿时一片清凉,那块仿佛矗立在宇宙中心坚不可摧的石头终于松动了。

少年挥出最后一拳,拱顶好像迸裂的星辰般发出恐怖的哀鸣,塔顶蓄存的水从裂缝里好像瀑布一样猛冲下来,和着坍塌的石块将他们淹没。

师夷被大水冲刷得在地板上滚动,但少年的两脚却站得稳稳当当,他还在昂头咆哮,怒气仿佛完全无法抑制,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好像莲花那样盛开。

那一瞬间里,他比火还要恐怖,师夷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赤裸裸的恐惧,黑色的暗流淹没她的大脑,不管它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管你怎么描述它,它都一直掩藏在那里。

她想要让他停下来,想要大声喊叫,哪怕被火烧死,她也害怕待在这里,和他这副样子在一起。

草原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求救声,摇晃着在水柱中盘膝坐下,两手捏了个奇怪的手诀,大声念道:“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砰的一声,水里似乎被点燃了一个蓝灿灿的烟火,从少年的胸口向外膨胀,好像有形有质的光环,落下来的水柱碰到它都被冻结成冰。

少年端坐在地,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头上的角却在急速缩小。他的呼吸变慢了,变平缓了,那野兽般的形象在水中快速融化,又回复成原先那副苍白淡然的模样。

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少年甩了甩头,甩去头发上的冰碴和水。他踏上通往孔洞的石堆,回头朝师夷递过一只手,咧嘴一笑:“在我的朋友们赶来之前,你得记住,我姓云胡,叫不归。”

第五章 死亡之歌

【他们相互凝望,好像要从紧贴的瞳孔中进入对方的心灵。这幅场景,既有甜蜜温馨的一面,也有残酷如铁的一面。谁说爱情不需计算,这就好比一颗客星石闯入观象台顶那个庞大的算筹阵里,星流搅动,乱如蜂群。他们要计算的东西很多,责任、承诺、勇气、荣誉…纵然爱情甜如蜜糖,纵然他们为彼此而生,可是否值得为之放弃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视的一切呢?】

1

和死人交谈是一件困难的事。

只是夜盐别无选择。

翻越死亡之海让人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真正习惯过,但仍夜夜前往,从死人那儿汲取知识和忠告,若非如此,她无法支撑起阿络卡所应履行的职责。

每天晚上,等到侍卫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尘土开始回落大地,黑夜开始统治四野,她都会问自己那个问题:“我从没有准备好过,我从不想肩负什么担子,我喜欢跳舞,喜欢游荡,喜欢和那些英俊的河络调情、唱歌、戏耍,我是自在的风,我是山野的女儿,为什么这样的我却会是一名阿络卡呢?”

这样的孤独无人可以述说,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她就是阿络卡了。夜盐必须赤脚踏过遍布荆棘和石块的阴阳分隔之地,去死人那里寻求支撑和安慰。

她的队伍已经跨过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对着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一片红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营地,就可以看见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铜人像,那是在河络古王国的全盛时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河络有句谚语:“世人怕时间,时间怕铜像。”

不过,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铜人像上的腐蚀痕迹和锈迹,也展示出了时间的威力,它标志着河络古王国的盛期已经结束。

重尾山脊就是河络地界,往西的归人族皇帝,往东的归河络。河络王熊悚希望她的队伍拐向气候更温暖的南方,去寻找其他河络分支寻求帮助,但夜盐心里另有打算。

她的队伍在路上已经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干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浅,曝于烈日,没有一个部落有余力帮助他人,而干旱并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所有的地方都显露出矿产枯竭的迹象。再可怕的旱灾也会过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宝藏呢,能否复生?

夜盐让队伍在荒原之海的边缘宿营,她在等一条消息。等待中的河络焦躁不安,五天之后,这条消息才由一名骑着灰马、因饥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络送来。他递给阿络卡一根铜管,铜管里藏着一个纸卷。

那天下午,夜盐在营地中央燃起一堆很大的营火,她凝视火焰,试图从火焰中获取神的启示。她把龟壳放到火上烧烤,炸裂的纹路像是用火焰的笔写成般那么清晰,她无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运,那些信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但比上个月第一次看到时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或许还有几名敏感的河络也注意到了。

“河络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浑噩的世人脚下。”忧心忡忡的老铁匠银舌说,他磨制了一辈子的箭矢,说话的时候也总眯着眼睛,好像在瞄着远方。

“如果他们不允许我们分享平等,要我们做奴隶,那该如何是好?”随行的铁肚瓦离说,他是一名陶土匠,粗拙的舌头上仿佛总粘着泥巴。

“人族狡猾,不可轻信。”锡匠红镴也这么说。

“我会好好考虑这些的。”夜盐疲惫地说。白天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了,但仍然有另一次旅行在等着她。

忠心耿耿又年轻英俊的卫士雀哥替她披上一件灰鼠斗篷,侍女石花担忧地看着她独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这一路上的爱人,普通的河络只有在地火节才会互相示爱,但是阿络卡拥有许多特权,除了不能和异族男子亲热,她可以在任何时候,邀请她心仪的河络男子共度良宵。

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炙烤过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反射的强光使她视物艰难。

她独自爬过一堆风蚀严重的黑石堆,远离众人。

与死者交谈总是要独自进行。

太阳终于落下了,将西边的山脉影子投放到干涸的大地上,就像坟墓洒下的影子,比任何阴影都要黑暗。

夜盐在一块空地上铺开灰鼠皮斗篷,跪了下来。

她先在额前洒下几滴鸢尾和丁香,接着在颈根柔软的凹处,抹几滴效力宏大的金盏菊精,它会帮助她寻找到回人世间的道路,两边腋下洒的是蓍草和龙胆草,它们法力强大,可以帮助她穿越死魂灵之海,耳后还应该擦上铁线莲和松油,能够让她听清死人的呢喃,她还会在嘴唇上涂上含羞草和金雀花膏油,那才可以让死人听懂她的话。

在动身之前,她还要在一个小小的银碗里点燃五种香料——鸦片、麝香、天仙子、川乌、防风。五种香料,有的血红,有的碧绿,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盐,五种颜色代表了构成世界的五个要素。她在神圣的火上撒下人参、没药、玳瑁、胎盘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们与胆矾油一起熊熊燃烧。

最后她在银质小碗里撒下了木炭粉末,那是河络最神圣的药物,它象征着宇宙的根本,炉中火的源头和宇宙创造力。

这是一整套必不可少的仪式,夜盐向后退了一步,等待烟雾腾起。

青色的烟从银碗里升了起来,但却不随风飘散,等它们向两边散开的时候,就在烟雾中央显露出一条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