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蛤跃出了柱廊,朝着火山口里滑落下去,翅膀在后面拖坠着他,好像一颗果实往下坠落。

他脑海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围绕在身边,如同潮水涨落。

沙蛤惊诧地向四周看去,只见无数的甲虫、蜜蜂、蚊虫从地下森林中升起,好像一团乌云,聚集在他身边。“沙蛤,沙蛤。”它们叫道,但只有沙蛤一个人能听见。

它们钻入翅膀下面,钻入到每一根羽毛下面。

月光一样的羽毛仿佛被玷污一样变黑了,但现在沙蛤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每一根羽毛都在起伏,颤动,在随风招摇。

翅膀活了。

这对冷冰冰的金属翅膀彻底地活过来了。

沙蛤不用再努力拍击双臂了,翅膀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拖带着他,一路高高向上。

他越飞越高,和那天晚上云若兮带着他飞翔时一样高。浩荡的风刷过他的脸,充满他的胸膛,他又害怕又激动。

脚下的人群变得那么小,还发出阵阵惊喜的呼喊声。

“看哪!”

“真的有河络飞起来了!”

“是厨房里那个小胖子吗?”

沙蛤不习惯做这么多目光的焦点,他向着更高的地方奋力飞去,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风吹得全身僵直,胳膊冰冷,直到突然想起下面的观众大概等了太久,才急忙向下落去。

可是着地的时候却不太顺利,他的小肚子在栏杆上钩了一下,何踩一个没抓住,沙蛤就从楼梯上翻滚了下去,一路撞断七八级楼梯踏步。

等他踉跄倒地,甲虫和蚊蚋从断折的羽毛翅膀中一哄而散,几只飞蚁钻进了他的衣服,让他背后痒得要命。

四下里鸦雀无声,围观的河络本想欢呼,但沙蛤的这一下落地实在狼狈,不仅撞坏了参赛作品,还撞断了楼梯,让几位大师困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沙蛤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拎着断落的翅膀,他很想挠挠钻入飞蚁的后脖根,但拼命忍住了,因为木大师何踩正准备说话。

木大师严肃地开了口:“这确实不是你的作品,但你给它注入了灵魂,给后世的工匠揭示了一条新路。”

东莫大师说:“嗯嗯。”

万胡用询问的眼色看看二人,然后站起身,举起了手:“梦火者属于你们两个。”

沙蛤在那一刻聋了。

因为欢呼声排山倒海地冲入他的耳朵。

他从未接受过如此高的荣誉,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直到被拥下蛇辇船,拥入化装游行的队伍,被高举在四名河络抬着的小床上,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手上那枚白亮白亮的梦火者勋章!

号角轰鸣,轰隆隆地传遍了整座火环城。

伴随着夏末之舞的鼓点,盛大的地火游行开始了。

蛇辇船上满载着伞鼓手和号角手,穿着最鲜丽夺目的衣裳。他们将用这车作为引导,周游火环城上下,祓除不祥,导迎福祉。

而作为惯例,所有的河络居民,也都用毛发和皮甲、羽毛打扮起来,装扮成诸如白泽、翻羽、穷奇、挟翼、讹兽、钩蛇、混沌、甪端、天狗、鸣蛇、趴蝮等怪物,跟随在蛇辇船之后,做一场怪物大游行。

作为新晋的梦火者,沙蛤被高举在一张装饰着火焰的小床上,行进在游行队伍的中间。

他的头晕晕的,还不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突然一棵木棉树怪,从游行的队伍中冒出,抱住了他,枝枝丫丫的树杈好像恶魔的利爪。坑洼的树皮后面冒出了个熟悉的声音:“恭喜你啊,梦火者。”

沙蛤把半声惊叫放在嗓子眼里咽了下去。

那声音,竟然是云胡不归的。

2

在游行队伍经过的各个岔路口,都能看到一些河络少女将一些饰物扔到炉屋前的火盆里去烧,然后再将火盆里的炉灰倾倒在地,用铁钎子拨弄着炭灰,偶尔低头捡起什么东西。

值日官骑着巨鼠,在人群中往来穿梭,高呼:“谁得到了,谁得到了?”

他挨个查看从火中捡起的首饰,校验一排排烧黑的金属残片,然后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他们在找什么?”冷眼旁观的云胡不归问。

“他们在寻找地母烙印,”沙蛤告诉他,“阿络卡死了,但薪尽火传,她的灵魂和知识将会在下一任阿络卡身上传递下去,他们要找到下一任阿络卡。她们会用火烧自己的首饰,若这少女是神选中的人,就会有一些神迹显现出来。”

此时,他已经从那张烟火缭绕的小床上溜了下来,换了一套怪兽装,和云胡不归一起混在游行队伍里。既然这一天,几乎所有的河络都要乔装打扮,其他人就不太可能找到他——不可能找到他们两个。

草原人的恳求轻易地就让他抛弃以梦火者身份游行的荣耀,但这会儿工夫,沙蛤却觉得有点害怕,他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云胡不归。

杀手的身份从云胡不归的身体内跳出来,重新抓住了他。

他一走近沙蛤身遭,空气中就弥漫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似乎方圆数百尺内的虫蚁都屏住了呼吸。

沙蛤能听见那股寂静。

他清楚云胡不归回来是要做什么,这种做法明目张胆地破坏法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到这个异族人身边,去帮助他。

或许是因为阿瞳的缘故吧。

他知道阿瞳一直喜欢师夷,他和沙蛤说过很多次,想在地火节上邀请师夷一起跳舞,那是河络们表达爱的方式,但是他的朋友阿瞳已经死了。

现在,即便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师夷,师夷也会跟身边这个蛮子跑走。

他不知道这还算不算讲义气,算不算帮了阿瞳的忙。

唯一让他惊喜的是又看到了小哎。

小哎是跟着云胡不归一起归来的,它从一条石缝里钻出来,吧嗒吧嗒地跟着他们两个人跑,但又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沙蛤怎么逗它开口,它就是不吭气,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沙蛤。看它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

值日官好像选定了一些少女,将她们和烧过的首饰集中起来,朝前面带走了。

“接下来又要怎么样?”云胡不归继续冷笑,“你们河络都是技巧高超的铸物师,她们就不能在饰物上造假吗?”

“这怎么可能?!”沙蛤震惊地张开嘴,看着云胡不归,似乎连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是无法理喻的行为。

“为什么不可能,神谕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是吗?”

“不知道,但只要看到了,就一定会明白,神的文字不是幻术或者高超技艺可以冒充的。”沙蛤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这些奇怪的法律从来没给你们造成困扰吗?听起来太不正常了。”云胡不归说。

“你应该好好学习,火炉嬷嬷就什么都知道。”沙蛤同情地看看云胡不归。

“我宁愿一无所知。”云胡不归换了个话题,“你在害怕吗?”

“我…一点儿都不怕。”沙蛤说。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而且脸上流满了汗,从下午开始,他的汗就在不停地流,几乎把他体内的水分流光了。云胡不归一定也看见了。

他们被人潮挤入了城门,远远地可以看到大火环的出发点上那艘闪闪发光的蛇辇船。他们看见河络王熊悚端坐高处,盔甲明亮,披着金帛,胡须编成整齐的须辫,脸上还有彩色的妆画,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扶着盾牌,看上去暮气沉沉,如同泥塑木偶,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气,没有气魄也没有活力。

那些商人带走了墨晶石,好像也带走了他的灵魂。

囚徒就被铁链扣在船尾。

对他们来说有利的是,需要接受审判的囚徒不少。

河络的法律条文繁琐细致,大至叛离真神,小至在驾驶将风时,吃带壳的花生或需要吐子的西瓜。

包括对炉火做鬼脸,在神殿抽烟,在日落后在火环城的街道上跳舞,有一条法律是禁止任何河络将点燃的烟斗给猫狗或其他任何宠物抽。还有,如果用真牙去咬人,那只是简单的攻击行为,但如果是用假牙去咬人,那罪名将会罪加一等,变成严重攻击行为,是因为河络造的金属假牙威力无比的缘故。

此外,还有随夜盐前往九原的探游队,以及师夷,他们都被控通敌叛国,这是河络的大罪,可被判处死刑。

蛇辇船的终点会是地火神殿。他们都将被带到烛阴神像面前,由河络王根据法令,一一发落。

云胡不归决心搞黄这次审判,他的计划很简单,混在游行队伍里,逐渐接近蛇辇船。在这样的日子里,卫兵也会放松警惕,只要他能靠近船尾,就能偷偷地锉断锁链,在到达地火广场之前,把师夷带走。

“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有人死亡。”他再次宽慰沙蛤。

在夏末之舞的鼓点里,河络们舞蹈狂欢。

云胡不归和沙蛤随着人流慢慢地前进,等待适合的时机到来。

云胡不归很有耐心。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他带来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他问她:“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失落和悲伤交给我?”

她点头在床上躺下

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3

在火山下的矮人们狂欢的时候,一支队伍正停留在越歧山的山顶,象背上的乘者向下俯瞰。

火环城顺着火山口内壁开辟的那些廊道盘绕成圈,皆是灯火通明,石砌的羽蛇头昂首怒目,双目中火光摇曳,就是一条昂首盘旋的火蛇。

细小的地震似乎更多了,如同细密的雨点,不断落在脚底的盘子上,让群山震动,但是乘者坐在高高的象辇上,微微倾着身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身前是光着腿跨坐在象耳后面的象奴,身后屈腿蹲踞在象辇上的乌衣仆从,手里撑着青色的伞盖,全都像剪影一样动也不动。

“河络的舞蹈难道不是这个古怪世界的一个缩影么?看着这些古板的小家伙,却能跳出如此富有想象力的舞,真是好看呢,我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可是飞廉,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了,是吗?”

乌衣仆从的面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也没有显露出一点听到问话的迹象。

云胡不贾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叹着气道:“我们还是被拖延了一段时间,大雨可是就要来了。”

他扭头又问:“云胡不归没有归队么?”

照常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云胡不贾的瘦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再次俯瞰被灯火映红了的火山口,然后弹了弹细长的指头,象奴挥舞刺棒,砸在象耳根后,披毛象嘶鸣一声,调转头颅,开始了悠长缓慢但又不可阻挡的跋涉。

当头的大象用长牙和鼻子推开一条笔直的大道,他们的队伍犁开草木,径直钻入越岐山以西那一片茂密的丛林中。所有的驼兽都被沉重的矿石包压弯了腰,在干渴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踏痕。

“我们的战争不在这儿。”云胡不贾微笑着对飞廉说,“这甚至算不上一场较量。真正的大战就快开始了,你闻到那气息了么,战争的气息。”

“我们闻风而动。”木头人一般的乌衣仆从用微不可闻的轻声回答说。

空中云气翻涌,雷声隐隐,迟到的季风终于到来了,干渴的越州北部将引来第一场秋雨,其后将会是连绵不断的雨季。

大雨就要来了。

通往中州的路上布满破碎的山脊线和悬崖,险恶荒野之中,还横贯着多条河流,他们必须渡过丽麂河、宪翼河、方野河,注入菸河的大小云台河,如果河水上涨的话,他们就要绕更多的路。按照可以预计的速度,等这支商队越过雾气笼罩的岐西森林、越过锁河山、穿过殇阳关,再到达帝都盆地,需要消耗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已赶不上龙噙者筹备已久的大战了,但是青色伞盖下的云胡不贾看不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他倚靠在华贵丝绸铺垫的象辇上,眼望远山,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4

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滚滚的乌云已经遮蔽半个天空,另一支队伍也在越西森林迷宫般的草茎和灌木中艰难跋涉。这支队伍要小得多,只有两个人,因为要一路劈砍开草木才能前进,行进速度要慢得多。

“听,有水声,我们沿着溪流前进,速度就可以快很多。”云若兮兴奋地说。

她甩开断折的树枝,轻轻一弹,就跃过一大丛密不透风的刺荆林,在空中舒展开身子,吧嗒一声落在水中,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的脚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面上蒸汽缭绕,好像月下轻舞的歌姬。

云若兮疑惑地伸手探了探,水流好像一匹温暖的绸缎撞击着她的掌心。

水温确实变高了。

她顺着溪流向上游跑了几步,跳上一块巨大的山岩,放眼向前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中所见,全是墨玉色的墨晶矿石,大如磨盘,小如算骰,密密麻麻,一座座连绵的小山丘般堆开,填满了半座山谷。

大量的墨晶石滚入河中,在水下发着微光,将溪水的温度提高了好几倍,一些垂死的鱼虾噼里啪啦地在水面上蹦跶,溅起星星点点的水光。

云若兮伸手捞起一块滚到脚边的小墨晶石,那是块橄榄形的小石头,墨黑如漆,但对着月光细看,内中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火焰在闪动。没错,就是刚从火环城地底下挖出的矿石。

按照人族的账目计算,这些矿石富足得可以买下一座小城镇,也可以装备一整支军队,但此刻它们却被弃如敝屣。

“出事了?”她的同伴在后面问,踏着水走了过来。

那是个腰杆笔直的河络老人,腰上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双手藏在宽大的灰色衣袍里,背上负着一个大包裹。他像猫科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就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行走在水面上。

老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也吹了声口哨。

“云胡不贾把他的货物卸在了这里,全不要了?”

“他要跑。”

“对,他要逃跑,而且要越快越好,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点了点头,抬头从溪流上方树冠的间隙里向上看。深墨蓝色的天空里,暗月正在缓慢地升上中天,好像天神威仪的暗黑瞳孔默然无声注视着大地,但这世界又不是全然无声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拨动天空的琴弦,不可抗拒的低语回荡在云间,震动了望月人的心灵。老河络猛地甩开凝视月亮的眼睛,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如此众多的墨晶石堆积在此,已显威力。四周的树木获取了晶石的能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生长,藤蔓翻滚,野草疯长,一些巨大无比的树冠正在升上天空。在他们的脚边,一些细长的独伞菇拱开地面,它们通常不过是拇指大小的菌类,但此刻,一会儿工夫就长得比河络还高,这座森林将会变成一片怪异之林,所有的生物都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到孢子成熟,更会随着季风散布到整个越州北部。

“这里完蛋了。”老人说。

背上的包裹动了一动,原来是名小河络。

“这家伙醒了。”老河络说着,将背上的重负放了下来。那小孩仰天躺着,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浅栗色头发和满是伤痕的脸,却是那天在野猪门摔入地下河的阿瞳。

阿瞳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迷糊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大叫了一声:“布卡,她们呢?”

“她们是谁?”老布卡嘿嘿一笑,解开腰上的水葫芦,递给了他,“我们从透水河下游把你捞了上来,你全身是伤,已经昏迷两天了。”

阿瞳抱着水葫芦,愕然向四面张望,墨黑色的森林和覆盖在头顶上的巨大树冠,与他所熟悉的地下城市是截然两个世界。

“这…这是在地面上吗?”

老布卡微微一笑。

“阿络卡,还有师夷,她们有危险…我要回去。”阿瞳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刚迈出一步,就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布卡叹了口气。

阿瞳伸手去摸自己的脚,只碰了一下,就痛得哭出声来。

老布卡淡淡地说:“你的脚踝断了,回不去了。”

阿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喊:“这不可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救她。”

布卡从腰后面抽出一杆长烟斗,一边打火一边沉思着说:“你这家伙虽然笨,但手比脑子快。当不成铁匠也许是件好事,你会成为一名武士,也许是刺客,嗯,也许是比较呆的那种刺客…你说什么?”

他探寻地望向自己的伙伴:“更或者…会成为一名影者?”

云若兮点了点头。

“影者?不太可能,”布卡沉思半晌,咬住烟斗摇了摇头,“影者身手是要敏捷,但他们需要头脑更甚。呸,这小子不行。”

“我不知道什么是影者,”阿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他猛擦了把眼泪,“布卡,你能送我回去吧?那里的人有危险,我们得去帮他们!”他捏着自己的脚,满头大汗地向西爬了两步。

云若兮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有不同意见,我已经知道了。”布卡不理云若兮,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阿瞳的脸,好像某个河络工匠动手前评估摆放在眼前的粗坯。

“布卡,我自己站不起来,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已经帮过了。人力有穷尽时,我们谁都无法对抗星辰的意志。不如翻过来这么想想,创造之神把你送出这座注定要死亡的城市,定然蕴含深意,跟我走吧,”布卡很勉强地说,“既然云若兮看中了你,她就会开始训练你,直到把你变成一名影者,向某个人交出你的影人锥。”

“我不知道什么是影者,”阿瞳说,“我是一名铁匠…你会帮我回城里吗?”

“就算回去,也是徒劳。”

“铁的软硬,要锤打过才知道。”阿瞳用一句铁匠谚语反驳说。

他看看布卡,再看看云若兮,明白他们不会帮自己了,于是调转头,努力向死火山的方向爬去,一路费力地推开灌木和蓍草,在草地上压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印子。

布卡也不拦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抽完一袋烟,看了看运行到天顶上的星辰,再回头看了看草地上延伸出去的印迹。

“爬得还真远。”他赞同说,同时侧耳倾听风里的声音,“地火已经被唤起了,我们要尽快离开。时间不多了。”

他扇扇手掌,把烟斗里冒出的最后一缕烟吹散。

“我们还要尾随云胡不贾的商队走上一阵,也许还要去探访一下夜沼,那里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不能再带着这个瘸腿又不听话的小子了。走吧!”

“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吗?”云若兮不忍心地问。

“没错,留在这儿,他可能会死,但我们已经帮过他了。除非这小子已经是一名影者,我们才可以带他一起走,但他不是。”

灌木丛里的呻吟声已经渐渐低落。

“除非,你愿意为他做更多…”

“我愿意!”云若兮生气地咬着嘴唇说。

“你还是老样子,为不相干的人付出。”布卡侧头想了想,拍了拍大腿站了起来,将烟杆插到腰带上,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

他们顺着印迹走了两百多步,找到浑身被树枝划破,躺在树根下半昏迷的阿瞳。

“…你真的觉得这是在帮他?”布卡冷笑,但他的动作已经不再迟疑,反正,一切已不能回头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间枯干的胳膊像年幼的树干一样饱满起来,他的身体变得挺拔,皱纹消失,腰背挺直,白发变黑,逐渐长高,如同神奇的蛇一样蜕下了衰老的皮,重新恢复青春。

布卡变成了一位个子高大的中年人,下颌留着修剪整洁的胡须,长长的黑头发垂下来,内中夹杂一缕白发,挡住了半张脸。

那是一张全新的脸,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右眼角下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斜过原本可称俊朗的脸庞。

只有眼睛,只有透过无比沧桑的眼睛,才会惊觉这张面孔所经历过的无穷岁月。

“真正的你?”就连云若兮也敬畏地看着他。

“谁知道呢,我们本没有面貌。”布卡说,他朝躺在地上的阿瞳伸出手去,动作既艰难又缓慢,好像那只手有千斤重量。

他一把抓住了小河络的小手掌,将它握在右手中。

“好烫!”阿瞳呻吟着睁开眼睛。

“好烫啊!”他说,拼命地想甩开布卡的把握,但是布卡的右手好像一把铁钳,将阿瞳的手掌牢牢抓住。阿瞳只觉得手掌火烫,好像捏着通红的铁条,他起初还想忍住痛楚,但立即转为大声哀号。

“它是很烫,”布卡在他耳边低语,“而你要把这一捧火传递到千年之后。跟我一起念吧。我身无形。”

阿瞳浑身颤抖,无力地抗拒那种痛楚,布卡的手像毒蛇,倒钩的毒牙咬进肌肉,吞噬着他的鲜血和精力,布卡的声音沉重又有节奏,好像来自远方,非常非常远的远方。

“吾今再无面目,吾今再无荣耀,吾今消弭无踪。恐惧随行,利刃伴身…”

疼痛变得有脉搏般和着这些词语一跳一跳地搏动,好像有犀利的铁水破开血管,灌入他的心脏。阿瞳拼命地咬着牙根,想要避免叫出声来,但是呻吟总是会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去,无法遏制。

“…暗夜为眼,为寻光明。吾今将沉睡千年,只待召唤。”

大片的灰色迷雾顺从着布卡的念诵,好像正从阿瞳的眼前升起,那些迷雾,是从远古时期丛林一直盘亘到现在的劫灰,缓缓地渗进他的体内。云若兮站在一旁,同情地点着头。

“吾们是霸主身负的影子,吾们是拨动胜负的算珠。吾们是黑暗舞者,吾们是夜影奇兵。比黑暗更黑暗,比寒冷更寒冷,比坚硬更坚硬,比锋锐更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