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筷子一抖,夹住的包子掉了回去。

僵硬了片刻,她苦笑出声,“这么多年的交情,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因为我也觉得很相似,”他晃晃自己手中的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漂亮的色彩。“所以才花了大手笔,把他从别的店请过来。你可别看他那个样子,是业界非常有名的调酒师。请他过来,我倒是有把握让他赚更多回来。”

见她有些恍惚,沈南风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今天怎么这么狼狈?你们家失火了吗?”

平常很少看到何楚穿着拖鞋运动裤T恤在大街上闲逛,她总是打扮的很一丝不苟。并且这位大姐竟然以这身装扮闯进了凯撒大堂,夹在一堆时尚先锋之中相当扎眼。——她是打算以这身行头登上BBS头条被大家指手画脚议论一番吗?

“我们家来了瘟神,送不走他们,只好我闪人。”她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粥。

“他们,还不止一个?”沈南风眨眨眼。只记得上次见面,何小姐信誓旦旦的说要赢了许湛,什么时候,她的麻烦队伍还增加了人手?

“我上司,还有算是平级的一个家伙。”何楚风吃掉最后一个小笼,用纸巾抹抹嘴,心满意足的横着躺在沙发上,态度在漫不经心中,夹杂着些许刻意的忽略。

“两人都是不识人间烟火的贵族少爷。他们以为棒子加糖,就能让所有人跪在地上感恩戴德。这样的嘴脸实在让人恶心。”

“应该没那么夸张吧,你这个叫做偏见,”沈南风轻笑,“我记得你的上司是苏意。他可是城中著名的钻石单身汉,虽然我没接触过,但从传闻中来看,可是品行良好的优质男人。你的评价竟然会这么低。”

何楚侧着头想了想,笑了出来,“好像他是没有那么差劲。不会为别人设身处地的考虑,也可能和他的生长环境有关吧。”

“你毕竟身在职场,所谓职业化,老板哪有可能为下属考虑太多?”沈南风耸耸肩,温吞吞地回答,“启天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公司,虽然现在看上去风光,但必然有许多的决策,苏意在做的时候,还是要抱着战战兢兢的姿态。假设苏意为你考虑那么多,那我一定要怀疑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了。”

他的话没有半点修饰,却能说到她的心底去。仔细想了想其中的道理,她才点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可能我还是太过于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了。嗯,不过,你可以将我的对抗情绪理解为仇富。我恨有钱人。尤其是那种生下来就有钱的。”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出来,举起拳头高呼。“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沈南风毫不留情的戳穿,“许湛也是有钱人。而且我记得你在学生时代,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有钱人。”

何楚转头哼了一声,掩饰提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她的脸红耳热。“谁说我不讨厌他的?学生时代那是我还年少无知,如今的我已经正式成长为一名愤青。有钱人最恶心了。”

“少来,”沈南风笑,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却并不急于揭穿她的伪装,“在成人的世界里,说谎的小孩虽然不会鼻子变长,但是自欺欺人的下场,一般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哇,你变得有文化了耶!还会用成语,鼓掌!”何楚毫无诚意地夸赞几句。

沈南风敲敲她的额头,“不要在我跟前玩转移话题的把戏。”

何楚眨眨眼。并不答言。

看了她一会,沈南风叹了口气,“你不会告诉我,你对他动心了吧?”

何楚的脸不自在地转到一边,嘴硬的回答,“我才没有!”

“天,”沈南风如同听到噩耗一般不敢相信的捂住了眼,“彪悍如何楚,竟然也会露出如此小女人的一面,上苍啊——许湛究竟是何许人也!”

“喂!”她恼羞成怒地丢过来抱枕,狠狠的。

沈南风是什么身手,眼皮都不抬地稳稳接住凶器,“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害羞的一面,奇迹啊奇迹。许湛果真是神奇的人物,在他的□下,你竟然会脸红!改天我一定要找机会拜会一下他。偶像!”

何楚毫无形象地站起来叉腰怒吼,“沈!南!风!”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南风举手做投降状,然后慢慢收敛了笑意,换上正色,“说正经的,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了?一垒?二垒?以你的智商,总不至于被全垒打了吧?”

他严肃之下说出的话,还是一样欠扁。

何楚咬唇恨恨地看他,面红耳赤。有这么一个嘴巴恶毒的损友做青梅竹马,是幸还是不幸?

沈南风摸摸下巴,好一会才对她幽幽叹了口气。

“爱情这种东西,就像是彼岸开放的漂亮的花。看过去,似乎是自己想要的,但究竟是不是适合,也只有到了跟前才知道。”

他站起来,双手重重地放在她的肩上。

“许湛也好,苏意也好,虽然媒体们都对他们趋之若鹜的追捧,但以我的眼光看来,他们哪个都不是你的良人。一个人在外,你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还有我在,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何楚的笑意早已飞了不见,她微微低了头,神情倔强。

她怎么会不知道,许湛根本就不会是什么好的交往对象!她只是要达到她的目的而已…其中可能还混杂了她小小的恨意…

沈南风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何楚,你为什么会恨呢?

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在意,是绝对不会有恨这样浓烈的情绪存在。

可惜…你现在还并不明白。

时间飞快的滑过。何楚心知肚明,这一次,赌上了她几乎全部的自尊的谜局,胜负将会在他们两家的产品面世后的一个月内揭晓。而在这个漫长得几乎残酷的过程中,从产品的战略、设计、生产、宣传、销售,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

慕笙的身体一天天的虚弱下去,她已经再等不了太久的时间。何楚所能做的,是榨干自己一切的能量,将所有的环节控制在尽量短、尽量短的时间内。

站在三十三层楼,窗外早已夜幕降临。她一个人站在黑着灯的会议室,看着楼下如同流水一般飘浮的车灯,默默地啃着手中有点凉的汉堡。

已经连续加班五天,几乎每餐都以凑合的方式打发过去。但这一切,她并不会觉得辛苦。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了孤独。眼下,她全力以赴要达成的目标,就是让许湛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慕笙的床前…

向她…忏悔。

亲口的。诚恳的。

只要一闭上双眼,几乎立刻,何楚就能想起慕笙那兴冲冲的表情,——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又急于找人分享她的快乐。她漂亮的脸粉粉的,仿佛盛开的三月桃花。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勾住她的脖子,踮起脚尖,在她耳畔轻轻低语,“小楚,姐姐有件事要告诉你喔…你不要对别人讲。嘻嘻,我好像…喜欢上了某个男生呢…”

不远处,众多女生簇拥着两个如同王子一般出众的人物。虽然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简单的运动服,但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就是偏偏与其他人有几分不同。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桃花眼的男生正在向同伴笑着说些什么,察觉到了何楚的打量,几乎是立刻的,他投来锐利的视线。

何楚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将视线放在了地砖上,心中莫名地轻轻抖了一下。

谜局 Ⅰ

慕笙将她揽得更紧,在她耳畔发出轻轻的叹息,“呀…他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了,小楚,你说他会不会看出我的心思来?我忽然好紧张,你看看我脸红了没有好不好?真是丢脸呀。”

她碎碎念着,小女儿心态单纯得可爱,于是何楚转头打量她。余光扫过的不远处,他果真轻轻微笑着看着她,不,或者是她们。他摸了摸下巴,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神色中的兴味盎然。

慕笙的脸涨得更加红扑扑的,好像苹果一般,声音也变得越发结巴,“小…小楚,我们走吧,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再次向那个方向张望,桃花眼的男生附耳对同伴说了点什么,两人一齐朝她们看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带着慕笙,尽可能镇定地转身离开。这两个人…哪个都是很不好招惹的样子呢…

慕笙双手合十,眼睛紧紧闭上,“我虔诚地祈祷…他也喜欢我,呵呵。如果是这样,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生。”

她笑笑,并不答言。她从小就在残酷的环境中成长,而慕笙却恰恰相反,完全被所有人宠得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但慕笙的个性并不惹人厌烦,恰到好处的纯真并不等于愚蠢。而她,也很愿意让她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只是,心里有一点点莫名的酸楚,随着她走着走着,而慢慢扩散。

那样陌生而尖锐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她生命中第一次,觉得有些惶恐。

“喀嚓”一声,何楚将手中的喝空了的易拉罐狠狠捏扁。明明是可以那样平静生活的她,在各种抉择中偏偏选了离开。再次回来,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已然物是人非。

当巨大的变故来临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有慕笙陪伴的小小的天地…原来,平淡,是这样的幸福。

慕笙破碎的面孔…苍白慌张的神色…她哭着尖叫着她的名字“小楚小楚小楚小楚你别走”…她狠着心头也不回的离开…尖锐的刹车声…漫天的鲜血…孤伶伶的,只剩下了慕笙一个人…慕笙…慕笙…慕笙…

对不起…

她不自觉地喃喃念着她的名字。记忆中最痛苦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何楚的手下意识地越握越紧,尖锐的突起刺伤了她的手掌,她恍惚着,整个思想都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悲伤紧紧攫住,对这样的疼痛早已浑然不觉。

慕笙慕笙对不起。她喃喃念着。

慕笙慕笙,对不起。

玻璃上倒映出自己苍白得像女鬼一样的脸,扶着窗户,她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十分滑稽。

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喘息着,勉强用理智对自己说。

她舍下自尊去找他…他却避而不见…果真,是这样的戏码…慕笙的医药费要怎么办…举目无亲的她在大雨中痛哭到晕倒…但这样的伤痛比起她来又算是什么…慕笙一次次的抢救、一次次的逃过死神的手…她平安的躺在那里…虽然,再都没有醒来…再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小楚。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

她一遍遍地叫着自己,心酸泛滥。小楚小楚小楚,你是个混蛋,是你害了慕笙姐姐,你是个混蛋,小楚小楚,你根本就不配被慕笙信任,她保护了你多少次,但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与慕笙在一起十几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坚强的那个人、充当保护伞的那个人,慕笙脆弱的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她而生活着。但直到慕笙再也没有办法笑靥浅浅地叫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脆弱如斯。

小楚小楚。无数次午夜梦回,她见到慕笙笑着的脸,飞快地跑过来,攀住她的脖子。温暖的气息,将她的一身冰冷,渐渐融化。

看着那样阳光的笑容,仿佛让她能忘记所有的烦恼。

但这一切,都被他毁了。当她发觉这样的生活有多么重要的时候,同时,她再也回不到当初。

怀着剧烈的恨意,她抛弃了一切她所拥有的,只为了,让他去忏悔。

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样的女孩吗?你知道你是多么的残忍吗?这样的痛苦,即便百倍的还给你,我都不会觉得痛快。

于是她做足了一切准备,以伪装的种种姿态勾引他。她每每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慕笙。

但,其实…她并不是。

她想让他疯狂地爱上她…然后再狠狠地将他甩掉。在他崩溃的那一刹那,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他破碎的表情。

他尝过被最重要的人抛弃的滋味么?她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抛弃。他曾经深深的失望过吗?那种几乎要噬骨的心酸与凄楚,那种恨不得给自己狠狠几个耳光恨不得付出生命回到过去的绝望。她曾经站在黑暗的最谷底,看不到任何一线光明。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唇角弯出弧度。

只有她一个人尝过这样的滋味,多不公平。她要让他也这样,这样的,狠狠摔倒,再都爬不起来。

在玻璃里倒映出来的何楚,目光清亮,双颊红得像火一般。她看着自己,狠狠地大笑出声。却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突然的泪流满面。

漂在空中的笑声狠狠地被刹住,拖长的尾音,尖锐漠然地浮在空气里。嘎然而止,支离破碎。

静默了片刻,她的眼泪,痛快地流了出来。

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她沉默压抑地哭着,没有半点声音。她对着窗户,一个人喃喃自语。

小楚小楚,你别哭。有慕笙姐姐在身边,你别哭。

这是慕笙以前经常对她说的话。

每次被父亲毒打过后,她总会一个人悄悄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明明没有落泪,慕笙却一次次地揽着她的肩,喃喃地念着,轻软的手一遍遍摸过她冰凉的脸颊,泪流满面。

小楚小楚,你别哭。有慕笙姐姐在身边,你别哭,我代你哭。

小楚小楚。

没有任何人进入会议室,自然无从上演何楚被戳穿真心来不及掩饰的煽情戏码。何楚一个人静静站了一会,渐渐平复了欺负的心情。将手中吃剩的东西整理片刻,整个丢进了垃圾桶。

夜晚十点。公司里基本走的没了人影,却还习惯性的灯火通明。

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确定已从自己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从走廊尽头缓缓走过来。

一路走来,她将走廊中的灯一盏盏地熄灭。高跟鞋与地板清脆的叩响,一点点浸入她寂寞的灵魂。

她从来都不害怕黑暗。从来都不害怕孤独。

当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就会不再恐惧。

她轻盈地走着,面带微笑。身后一片黑暗。她恍惚间觉得自己生出了复仇天使的黑色翅膀,于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

空旷的走廊,清脆的笑声回音,盘旋着升上高空。

“你在做什么?”下一刻,苏意的面孔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几乎没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突兀,让她将诡异的笑声连通表情,一同吓得咽了下去。

他不是已经回家了么?怎么又忽然出现在这里?

“呃,”她反射性地换上职业化的面孔,但一时间却再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在加班,刚吃完快餐回来。”

她的面孔和表情看上去都十分正常,但莫名的,苏意就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沉吟片刻,终于发现了异样。

“你的手?”他皱眉。

她修长完美的手,不知被什么利器划伤了。虽然手掌上的伤口看上去并不严重,但却因为主人完全的忽视,鲜红的血液蔓延着流下来,加上一路她慢悠悠地走过来,滴滴答答地洒在地板上,黑暗中看过去,场景十分具备惊悚效果。

何楚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洁白的瓷砖上,一路血迹。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果然很有恐怖片的感觉。”

苏意抿唇,皱起眉头。

何楚尴尬地解释,“喔…那个,我一会去拖地。”

看到她几乎立刻就要转身离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狠狠一顿。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拉住了她受伤的手腕。

她的纤细手腕细腻而光滑,他几乎要为这样的触感而恍惚。她讶然地微微张嘴,水汪汪的大眼中写满了意外。

但他并不打算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拉住她,“走,跟我去包扎一下。”

她的脚步略有点踉跄,于是他尽量调整自己的节奏,让她跟上。

何楚下意识地东张西望,还好已经到了深夜,办公区里已空无一人。否则这样和苏意牵着手被旁人看到,那多不好。她向来无意成为绯闻中央的靶子。

一路被拖进他的办公室。他并没有关门,一直牵着她坐到沙发上,回头找医药箱的同时,他忍不住扭头拧着眉嘱咐了一句,“你别乱动。”

何楚略有点讶异。没有回答。这样会关心别人的苏意,很不像是平常的他。

片刻,他拎着医药箱过来,坐在她对面,一手拉起她的手掌。

掌纹复杂凌乱,忽然她有些无处遁迹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

苏意抿了抿唇,“别动,还好,伤口不太深。”

“贴个邦迪就可以了吧?”她都没有太大的感觉,想来也不是严重的伤口。

他抬头,瞪了她一眼。打开酒精,用棉签蘸着,一点点地给她消毒。

她痛得嘶了口气,手忍不住一缩,却被他握了更紧。

他头都不抬,两眼只盯着那不到一寸长的伤口,换了一根棉签,一丝不苟地抹过去,疼得她一路翻白眼。

奇怪,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一点都不痛的呢?

消毒完毕,然后是红药水,洒上止血药,垫上纱布,最后用白色药胶布在外面贴的整整齐齐。

她连忙抽手,“弄完了吗?”手掌几乎痛得像有把火在烧,她连连吹气,指望能稍微减缓一点疼痛。

苏意垂眸,掩掉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的伤,希望尽量不会影响到工作。”

何楚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她太了解苏意的别扭性格,很可能会误会他在说真的。

手掌中的包扎简直媲美专业水准,她挥挥手,含笑回答,“放心吧苏总,我一定不影响工作。”

听出她的戏谑,苏意紧绷的神色微微放缓,“这就好。还有,记得明天来这里换药。”

何楚的笑容僵了一下,她连忙起身故作轻快的转身就走,“这样的话,就多谢苏总了。”

“何楚。”

还没等她走出门,他唤她,声音略有点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