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妈妈倏忽感慨万千。似安亦哲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多数是第一批独生子女,被父母长辈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爱着长大,又身居要职,每日受人吹捧,竟没有养成惟我独尊的性子,最要紧是体贴仔细,十分难得。

若素妈妈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偏偏这时候若素在客厅里扬声招呼,“妈妈,安亦哲,可以吃饭了。”

极没有正在召唤一市之长的自觉。

安亦哲听见若素中气十足的召唤,眼里有笑,伸手去扶若素妈妈,“伯母一起到客厅吃饭罢。”

若素妈妈点头。她有心看看女儿和小安是如何相处的,也好斟酌自己怎样开口。

安亦哲将若素妈妈从床上搀扶到轮椅上,毫不费力。

若素妈妈心中太息,到底是男孩子。若素要把她从床上扶到轮椅上,再将她送回床上,每次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寻常人家女孩子,在若素这个年纪,即使不谈婚论嫁,总也有一个男朋友。空闲时间,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可是若素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挣钱上,余下的,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工,悉数用来照顾她这个瘫痪的母亲。

若素在饭厅里布置碗筷,眼角余光扫见安亦哲推妈妈从客房里出来,微微一愣,随后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洗洗手,吃饭罢。”

安亦哲将若素妈妈推到饭桌边,这才款去短大衣,搁在椅背上,然后转进卫生间洗手。

若素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湿巾,抽出一张来,给母亲擦手,“妈…”

你为什么要请安亦哲来吃饭?

若素将疑问咽回肚里。

这么多年,妈妈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生活中来来去去,不过是她和爸爸,以及冯家姆妈。她从未提出想见任何人,或者想做任何事。

至于妈妈娘家那些兄弟姐妹,若素的舅舅阿姨,一听说沈家出事,大学生若素被抓起来,躲都来不及,更加不可能走动。从那时起,就再没有同沈家来往过。

奶奶倒是有心过来帮忙,可是一来年事已高,二来有叔叔婶婶一家拦阻,到底也没能成行。最后便也断了联系。

除了一具小小无线电,妈妈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现在换到可以电梯出入的高档小区,一切都看似朝好的方向发展,妈妈提出请安亦哲吃饭,若素不忍拒绝。

不一会儿安亦哲从卫生间里出来,坐到饭桌边。

“家常小菜,简单了些,你随意。”若素起身去盛饭,“安亦哲你能吃多少?”

“平平一碗就够。”安亦哲看桌上的三菜一汤,咸蛋黄炒苦瓜,炖菜末肉糜,红烧鲳鱼,一碗番茄冬瓜汤。昏素搭配,翠绿对嫩黄,洋红对玉白,看起来十分清爽。

若素盛了饭回来,放在各自跟前。

安亦哲看着碗里诡异的紫色,挑眼望一眼若素。

若素只笑笑,并不打算解释的样子。

他便挑一筷子,送进嘴里。

那饭软硬适中,紫色颗粒格外绵软,味道十分清甜,意外地好吃。

嚼得仔细了,便能品出甘薯的味道来。

这一桌饭菜,虽然都是家常小菜,可是看得出来烧菜人的用心。鱼与肉糜容易消化,兼之紫甘薯有和血补中,宽肠通便,增强免疫的gong能,辅以苦瓜降压降糖,防止动脉硬化的gong效,整顿饭营养均衡,十分健康。

安亦哲也不客气,一人吃掉大半盘咸蛋黄炒苦瓜,还添多小半碗饭。

若素妈妈一径对他说,“…小安多吃点…”

若素喂一口妈妈,自己吃一口,三两下咽下去,再接着喂妈妈。

安亦哲看在眼里,替她觉得辛苦,却不能说什么。

一顿饭吃完,也算宾主尽欢。

若素妈妈忽然想吃樱桃,“…小素…去买一点…”

若素不想让母亲与安亦哲独处,可终究拗不过难得坚持的母亲,取过小钱包,换了鞋,披上七八成新的毛衣外套,下楼去买樱桃了。

留下安亦哲与若素妈妈两人在饭厅里。

安亦哲站起身来,打算收拾碗筷,被若素妈妈叫住。

“…小安,坐…我有话说…”

安亦哲便坐到若素妈妈旁边,免得她要提高声音说话。

“…小安…要你百忙之中…分心照顾我们…麻烦你了…”

“伯母,不麻烦。”安亦哲轻道。

“若素以前…吃过苦头。”若素妈妈停一停,观察安亦哲反应,但他面上波澜不惊,教若素妈妈吃不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若素那一段不堪记忆的往事。“…我们这样…借住在你这里…外头人家…要说闲话的…”

若素妈妈停下来喘气。她伤了根本,又长期卧床,中气不足,兼口齿不清,想与人交谈,十分吃力。平素女儿只消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桩桩件件都替她打点妥当,她也不觉得累。可是对着外人,要将自己心中想法表达清楚,很有些难度。

然而安亦哲耐心倾听,并不试图打断她。

“我家小素…嘴巴上不讲…可是我晓得…她心里在意…闲言碎语…”若素妈妈换一口气,抬起眼来,直望进安亦哲眼睛深处,“她为了改善我的…生活质量…听见再难听的话…也不会告诉我…我不愿意小素…委屈自己。”

安亦哲静静回望若素妈妈。当年事,她知道吗?

若她知道,不会以如此平静的态度对自己罢。他在心里苦笑。

若素妈妈犹豫一下,到底还是说,“小安…我和小素…不能不明不白…继续住在…你这里。我不能再让…她被人指手画脚…我…”

她想说,我跟小区里的人说,我们是你的亲戚,假如你不能接受这种说辞,那我和若素就尽快搬走。

倘使他对若素有意,而若素不自知,她这样一说,他应该能听懂她的暗示。但倘若他无意于若素,那她说她们是安副市长的亲戚,以小素的相貌学识,应该能找一个好一点的哪朋友罢?

这是若素妈妈的私心。

若素妈妈在脑海里组织词语,想尽量说得婉转些时,安亦哲却轻轻蹲下身来,双手拉住若素妈妈枯瘦的手。

“伯母,我明白你的顾虑。”他语气郑重其事,脸上表情诚恳无比,“请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若素交往。”

恰在此时,若素在小区门口水果店买了樱桃,开门进来。

站门口,正听见安亦哲淡淡说,请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若素交往。

若素的小心肝听得一抖,手里一小袋樱桃没拿牢,“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惊动饭厅里的两人。

安亦哲回头,与若素四目交接。

一时风雷骤起,波诡云谲。

18.接受,还是拒绝?

叼着桂花枣泥糕的小水,用手肘捅一捅一旁喝黑豆浆的七七。

七七从罗曼史小说里抬起头来。她最近得了一套绝版西方罗曼史小说,除了工作时间,正没日没夜埋首其中。为了不教帝玖发现她开小差,七七甚至用挂历纸在每本书外头包上封皮,遮掩那赤.裸裸令人血脉贲张的俊男美女封面。

这时被小水打断,俏眉微蹙,“爪?人家正看到关键处呢!”

“给我做个记号,你看完了给我看!”小水扒过去爬在七七肩头瞟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继续捅咕七七。“看那里看那里!”

七七顺小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若素拿着拖把,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地拖动。大抵有些时候了,那块水门汀地面明显较周围颜色深。

七七看一眼小水,倏忽惊呼:“啊——豆浆打翻了!”

然后两人齐齐盯着若素。

若素置若罔闻。

换做平时,若素即使不高喊“放着我来”,也会第一时间过来查看。

小水挑眉,七七放下手中的书。

与退休的阿姨相比,若素同她们年纪相近,于两人而言,若素更像是贴心姐妹淘,不用她们多说什么,热腾腾的午饭,温凉不展的茶水,好吃又不会太多卡路里的点心,就已经都替她们准备好。

至于干净整洁的环境,更是无从挑剔,简直似酒店大堂般。

“小素?!”小水叫若素,没有回应。

“若素!”七七提高点音量,再接再厉,仍没有反应。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叫,“若素!”

若素省过神来,停下拖地板的动作,遥遥看向两人。

“小素怎么了?”小水十分八卦地问。

若素拄着拖把,下巴压在手背上,幽幽叹息。

小水与七七只觉背上一冷。

如此幽怨的叹息,莫非——

“若素你没事罢?”

没事?若素看看两个睁大眼睛,巴噔巴噔望着她的女孩子,无力地问:“如果有男人对你妈妈说,请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你女儿交往,你怎么反应?”

“啊啊啊…难道有人这样对小素妈妈说了?”小水连枣泥糕也不吃了,惊问。

“啊啊啊…”七七“啪”一声合上小说,“爪没有人这样对我妈说啊啊啊…”

惨叫声传十里。

帝玖在楼上喊,“七七你鬼叫什么?!”

然后一本砖头厚字典从楼上飞下来。

七七拉着若素小岁闪过砖头字典,吐吐舌头,小声嘀咕,“大叔又更年期。”

内心纠结如若素,也听得噗嗤一笑。

三个女孩子齐齐挤在沙发上。

“小素很为难吗?”小水继续嚼枣泥糕。

若素多年来为家计奔波,并没有时间找小姐妹倾吐心事,这时被小水一问,先是一愣,随后微微苦笑。

“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对我妈妈说,愿意以结婚为条件,与我交往,换做以前,我一定毫不犹豫答应他。”若素慢慢说。

“那有什么不好?换成是我,立刻答应他!”小水一颗恨嫁之心,暴露无疑。

“现在有什么问题?”七七比小水略理智些。

若素想一想,“我只是不确定,现在是正确的时间,以及碰见正确的人。”

七七也忍不住叹息。

谁能说得准,是不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正确的人呢?

早年最美丽港姐,嫁入霍家,连生三子,人人都说她好福气,可是一段婚姻维持三十年,还不是以离婚收场?

虽然她转头再次嫁入另一个豪门,但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么美丽传奇的玉婆,七结七离,越战越勇,据说打算第八次迈入婚姻殿堂。

可是有些人,受一次伤,便再难痊愈,留下永难磨灭的烙印。

小水不以为然,拍一拍若素同七七肩头,“管他是不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人?骑驴找马也好。”

若素听了,要愣一愣,进而失笑。

骑驴找马?

不晓得安亦哲听了,会做何感想。

安副市长,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在任何一个适龄女郎心目中,都算得上是白马王子了罢?

被不知情的小水比做驴子,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但——让若素的心情好了很多。

“笑了就好。”小水做语重心长状,“不勇敢地迈出第一步,你永远也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周六有时间伐?我们一起去逛街!小素你穿得太朴素了。”

小水已经说得很含蓄了。

若素通身上下的衣服,统统地摊货也就罢了,还是三四年前的旧款,没有一点青春活力。

若素为难。现在住在安亦哲那里,没有冯家姆妈搭把手,她休息天要是走开,妈妈就要一个人,额外多寂寞一天。

楼上帝玖召唤:“小水七七,上来开会!”

小水三两下将桂花枣泥糕咽下去,和七七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开会去了。

留下若素,坐在沙发里,回想两天前的那一幕…

一直到下班,若素心里也没有一个定论:接受,还是拒绝。

这是个问题。

若素正自纠结,帝玖从楼梯上探头出来,“小素,你下班罢,这里我和空虚会收尾。”

若素点点头,收拾东西下班。

虽然她对帝玖与空虚,撇下小水七七,频繁加班,十分不解,但这不是她应该关心的。

她最烦恼的,是如何义正词严又婉转含蓄地拒绝安副市长“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罢”的提议。

若素不晓得安亦哲发什么疯,可她不是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早过了花季雨季花痴季。他的告白,于其他女孩子,不啻是天大的惊喜,然对若素,却是天大的惊吓。

若素找不到安亦哲对她青眼有加的理由。

他是高干子弟,她是工人女儿;他一帆风顺,她历经坎坷;他颀长英俊,她平凡普通…

若素在两人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共同点。

倘使一定要说有什么交际,不过是四年前一场阴差阳错的拘捕,她不过是整个拘捕境外间-谍行动中,被无辜牵连的那个人。

如果妈妈没有倒下,她或者还有精力,去为自己讨回名誉。

然而妈妈的倒下,使得一切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自己的名誉,自己的未来。

若素走在幽静小马路上,望着吐露嫩叶的法国悬铃木,淡然一笑。

她难道有能力状告国家安全局,败坏她的名誉,影响她的前程,致使她的母亲中风瘫痪么?

不不不!其实一切流言,都来自她生活中最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