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干净的下巴上,这时一片青髭,一向整齐的穿戴,也有些皱巴巴的。待若素低头,看见身上睡前穿上的浅粉色睡衣裤,已经统统被换成浅蓝色男式睡袍,瞳仁不由一缩。

“你昨晚发高烧,医生说要替你把湿衣换下来。”安亦哲声音淡淡,降温水擦身一事略过。

若素别开眼。

令她情绪失控的人,是他,整晚照顾她的人,也是他。

若素轻轻挣开他的手,打算起身。

“想要什么?我替你拿。”安亦哲改扶若素手臂。

“我自己可以。”若素声音同他一样沙哑。

安亦哲想一想,放开手。

若素脚步虚浮,要扶着墙,才不至跌倒,慢慢一步一蹭,捱到母亲住的客房。

若素妈妈整夜无眠,侧耳聆听隔壁书房里传出的人声与脚步声,直到天快亮时,安亦哲才敲一敲门,走进客房,低声说:“伯母,若素的烧,基本已经退了,您不用担心。”

“…小素…”她怎可能不担心?那是她吃了如此多的苦,却从来没有在她跟前掉过一滴眼泪的女儿呵。

“医生说她疲劳过度,休息几天,散散心,就会好的。”安亦哲安抚若素妈妈,“您也要好好休息,不然若素好起来,您的身体却垮了,她会自责。”

若素妈妈知道他说得有理,这才闭上眼睛,微微眯一会儿。

这时听见脚步声,睁开眼,便看见女儿刘海湿嗒嗒,搭在额头上,身上穿一件浅蓝色男式植绒睡袍,靠在门边。

两母女隔着三步之遥的距离,两两相望,有太多太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潮水般涌上心头。

终于若素踉跄脚步,扑过去,抱住母亲,两母女抱头痛哭,将这四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心酸,统统化成眼泪,从心底里流出来。

“…哭出来就好…”若素妈妈伸手,抚摸女儿,“…哭出来就好…”

安亦哲见若素两母女拥抱痛哭,脚下一顿,没有走进去,转身进了厨房。

电饭煲里,小米粥已经熬得绵滑细糯,揭开盖子,能听见“咕嘟咕嘟”的细细沸腾声。

安亦哲从碗橱里取出饭碗,盛三碗出来,又将蒸好的蛋羹从电蒸锅里端下来,连同肉松,小花卷一起,放在餐盘里,端进客房。

沈家两母女这时已经哭得差不多,收了眼泪,正在小声讲话。

听见脚步声,两人齐齐抬头,望过来。

安亦哲发现,若素的眼睛,长得似妈妈,有深深双眼皮,眼角开阔,注视人的时候,仿佛成个世界,只得那人在眼里。

笑一笑,他将餐盘端过去,放在护理床的小桌上,“不知道你们平时习惯吃什么,我自作主张,熬了点粥。伯母,若素,吃早饭罢。”

“我去洗脸。”若素又抱一抱妈妈,才低头从安亦哲身边,慢腾腾蹭出去。

若素妈妈看一看女儿的背影,又看一看满脸疲惫的安亦哲,有些欣慰地笑一笑。

难得这个男孩子,身为一市之长,工作那么繁忙,她一通电话,就连夜赶来照顾女儿。

“…谢谢你,小安…”

“我等一下要去上班,八点左右会有钟点工上来打扫,您和若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钟点工。”安亦哲微笑。

出门上班之前,安亦哲交给若素一个信封,“这是这个月的家用,钟点工的工资是每小时十五元,你到时候结给她。我替你请了假,你好好在家休息几天。”

若素看着这个男人,以及他眼底熬夜而生的血丝,伸手接过信封,默默点头。

安亦哲拉开门,准备去上班,想一想,伸手在若素头顶摸了摸,“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然后在若素来得及伸手拍开他的禄山之爪前,收回手,上班去也。

徒留若素站在门口,咬一会儿牙,最后颓然关门,回屋。

果然八点钟,有一位胖墩墩,看起来十分和善的钟点工阿姨上来敲门。

若素核对阿姨的身份,才放阿姨进门。

阿姨进门以后,换上拖鞋,就开始打扫卫生。早上用过的碗筷灶具,悉数清洗干净,沥水的沥水,擦干的擦干。从厨房出来,又转进浴室,将若素一晚上换下来的内外衣物,分开浸泡清洗。

若素走进浴室,打算洗头,无意间看见浸泡内衣裤的盆里,有一件看起来十分扎眼的蓝灰色雨果?波士男式内裤,一张素脸刹那间涨得通红。

也顾不上洗头,就从浴室逃出来,留下阿姨在浴室里先是一阵错愕,随即仿佛恍然大悟般地失笑。

安亦哲!若素心里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关于昨晚的一点阴影?只是在心里狂喊,安亦哲你不要回来!回来也不要让我看见!看见你我要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

25.微妙的距离

若素“掐死安亦哲”的怨念,当晚并没能实现,他三天没有回来。

若素只偶尔在晚间新闻里,瞥见过他的身影,坐姿挺拔,脸容清俊,目光熠熠。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整顿和规范文化市场秩序…开展整顿和规范娱乐场所治.安秩序专项行动…副市长安亦哲在会上发言…要严厉打击查禁‘黄赌毒’等社会丑恶现象,净化娱乐场所治安环境…如在公安机关规定期限内,未达到上述要求、又不能说明原因的,公安机关将依法责令改正、给予警告,直至责令停业整顿…”

随后播放了警方突击检查本埠多个娱乐场所,带走大批有偿陪侍的女性工作人员的画面。

若素妈妈看一眼女儿,忍不住关心,“…小安这样…不会得罪人罢?”

若素闷声不响。

安小二得罪不得罪人,同她有什么关系?

“…小素…小安对我们…非常好…你要珍惜…”若素妈妈见女儿闷头吃饭,叹息。以市长之尊,亲自来照顾发烧的若素,忙了一晚,早晨草草换洗,就上班去了,十分难得。

若素脑海里却始终有一条蓝灰色男式内裤,飘过来,荡过去,像一面挑衅的旗帜,挥之不去。

想起来,就要咬牙。

安亦哲从会议室出来,钱秘书跟在身后,这时有人趋上来,叫住他,“小安,有没有时间,谈一谈。”

安亦哲看一眼走得急了,有些喘的中年人,抬眼示意钱秘书先行一步。

钱秘书知机识窍,向中年人颌首,“卜书记。”

又朝安亦哲点点头,“我去整理会议记录。”

随后捧着一叠文件,走开。

“卜书记,请。”安亦哲延手,请卜书记先行。

卜书记定定神,令先安亦哲半步,两人在办公楼走廊里,边走边谈。

“小安,英老爷子身体可好?”卜书记笑呵呵问。

“劳您记挂,老爷子一切都好。”安亦哲微笑,等卜书记的下言。

“令尊令堂身体可好?有空请二老过来走动走动,指点一下工作。”卜书记拍一拍安亦哲肩膀。

“托您的福,家父家母也一切安好。”安亦哲垂一垂眼,敛去心中不耐,继续陪卜书记周旋。

“小安碍…”卜书记十分满意安亦哲的谦逊有礼,“眼看就要换届改选,你是我们中青年干部中的骨干,重点培养对象,这时候容不得出一点点差错,你说是不是?更不能给自己树立太多敌人…”

堕后半步的安亦哲闻言,眸光微冷。“我知道了,卜书记,谢谢您的提醒。”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卜书记半侧脸,对安亦哲微笑,“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争取更多选票,而不是把精力过多地放在那些细枝末节上。那些事,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安亦哲垂头称“是”。

“小安,我看好你的前途,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站错队伍。”卜书记笑着,最后拍一拍安亦哲,“相信你能体会上级的苦心,把握好一个度。过犹不及啊,小安。”

卜书记语重心长地留下一句,然后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您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上去了。”安亦哲淡淡说。

“去罢,去罢,好好干。”卜书记弥勒佛般地眯眯笑。

安亦哲向卜书记微微颌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办公室。

听见响动,从秘书室过来的钱秘书,一眼看见安亦哲淡然如水的表情,不由得噤若寒蝉。

安亦哲负手站在窗前,望出去,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庭树葱茏,春花烂漫,然而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卜士贤此人,无疑是老狐狸一头。

上届市委班子,因贪腐问题,大批人物落马,没有落马的,多数也平调转岗,变相架空,为此不知牵连本埠多少工程。

安亦哲记得,他正是那时,从安全局调任市长助理,而后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

可是波及人数如此之众,卜士贤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尚且还能毅力不倒,足见此人为官的圆滑缜密。

今天他在会后,特地找他谈话,字字句句,滴水不漏,却又大有深意。

安亦哲轻捶一下窗框,卜书记这番话,分明是在给他敲警钟,示意他在这一轮专项行动中,要适可而止,做做表面文章,不要触及某些人的利益,否则对他的仕途会有影响。

他抿一抿嘴唇,当初英生在商务部工作几日,便瞒着英老爷子,挂冠求去,不是没有道理的。以英生那种放达不羁的性格,实在过不惯这种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活。

安亦哲垂眼,望着自己一双手,可是他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钱秘书!”他淡声召唤。

“是,安市长。”

“去通知这次行动的各方,要他们加大力度,务必要在万国博览会期间,加大对娱乐场所的治安管理。”既然已经重拳出击,就力行到底罢。安亦哲抬眸,向钱秘书微笑,“然后帮我预定为数十人的农庄两日游,。”

钱秘书应一声是,笑呵呵走出去着手办理。看老板的样子,是下定决心了。他从跟随安副市长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他家老板,不是那种只求高官厚禄的世家子,而是实干家。

看着钱秘书走出办公室,安亦哲不由得笑一笑,然后取出手机,给若素打电话。

“我今天回来吃饭。”

那边若素冷哼一声,啪嗒,挂断电话。

他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哑然失笑。

会甩脸子了?

晚上回到家里,站在门口,安亦哲踟躇片刻,伸手按响门铃。

若素过来开门,看见他,面无表情地,将他晾在门口。

安亦哲望着若素的细瘦背影,莫名地,觉得安心。

她并没有趁他上班未归的时候,带着母亲,一去不回,这教他心情大好。

若素的心情,便没有他这样晴朗,此时正乌云密布,酝酿雷暴。

她在家休息一天,觉得已经恢复体力,想想自己无故旷工一天,总是不好,便打电话到杂志社去。

接电话的是小水,听见若素的声音,连珠炮似地问:“小素?你身体好一点没有?你一天不来,我们已经断炊,这边附近饭店的东西,贵得贼死,味道也不过如此,招牌菜还好,有些家常小菜,绝对没有你烧得好吃…”

电话又被七七抢过去,“小素,我想念你做的菠萝油条虾…”

若素笑起来,无论如何,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了妈妈以外,还有人惦记她,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空虚说你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现在好些了吗?”七七问。

“我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来上班。”若素微笑,“帝编在不在?”

“你找大叔?”七七在那边扯开喉咙叫,“帝玖——帝玖——大叔——小素电话!”

若素在电话这头,都能听见那边的回音。

没多久,电话转手,若素从听筒里听见七七“哎哟”一声,大抵又被帝玖砸到。

“若素,你好一点了?”帝玖在电话那边问,“抱歉,不知道你人不舒服,还让你特意跑一趟。”

“没关系。”若素知道他是客气,“对不起,没有说一声就不来上班。不过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可以回来。”

那边帝玖似是一愣,随后安抚若素,“你男朋友已经替你请过假,你在家好好休息,体温正常三天以上,再回来复工。”

“可是我——”若素想说可是我已经好了。

帝玖却先打断她,“现在是流感高发季节,我们要贯彻卫生部文件,确定你已经康复再回来上班。若素你就在家休息放松,下周一再来。你来,我也不给你工资,我说到做到。”

若素只好应是,然后挂上电话。

挂上电话,她坐在沙发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倏然想起来,他那天临走时候,的确说过一句替她请了假,可是她并没有对安亦哲说起过,自己目前在哪里上班,也没有给过他单位电话。

然而若素转念一想,他既然已经把她们两母女接到家里,要想查清楚她的现状,实在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若素就是心里别扭。

一别扭,蓝短裤就又跳出来,在脑海里挥舞。

过了两天,这厮云淡风轻地打电话回来说:我今天回来吃饭。

若素心中有气,想不理他,可是妈妈对这厮印象颇佳,若素不想妈妈看出端倪,便冷哼一声,挂上电话,下楼买菜。

流言的速度,一向如星火燎原,如今连小区对面菜场里卖菜的阿姨,都晓得她是安副市长的“女朋友”,一边狠狠磨刀宰她,一边不忘对她诉苦,“现在生意难做啊。”

若素想,再过些日子,只怕连收秋都收不到了。

这时见安某人笑眯眯站在门口,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下冷着一张脸,径自进厨房去了。

反正这是他家,他总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给谁看?

虚伪!

若素在心里给安某人又添多一条罪状。

被若素划归为“伪君子”的安某人,倒并不怎么在意若素的一张冷脸,进屋,换鞋,放下包,脱去外套搭在沙发背上,照例先进客房,望一眼若素妈妈,陪她聊会儿天。

若素妈妈一直觉得安亦哲最难能可贵的一点是,那么忙的一市之长,下班回来,也愿意听她一个口齿不清的老太婆说话。

“…小安最近…很忙吗?”

安亦哲点点头,确实较往常忙许多。

“…我们给你…添麻烦…”

“没有,伯母,没有添麻烦。”与他为若素的人生所增添的麻烦相比,这些根本算不上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让小素给你…做…”若素妈妈总觉得无以为报。

若素这时候走进来,暗暗瞪一眼安亦哲,然后对母亲说,“妈,好吃饭了。”

思及母亲在场,到底也不能落了安某人的面子,便向他点点头,“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