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便进屋取了文件袋,又踅回来。

安亦哲取出稿件,略翻一翻,在要紧处微微停留片刻,然后合起来,放回文件袋里。

“你在担心什么,若素?”

若素苦笑,担心什么?难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担心自己,又牵扯进不应该牵涉的事里去罢了。

安亦哲太息,将若素拥进怀里,轻轻拍一拍她的后背,见她并不挣扎,便在她头顶吻一吻,放开她。

“如果真是极机密的东西,也不会交到你的手里。这些稿件,在国外学术杂志上,都刊登过,只是国内少有刊载。你放心翻译就是。译文杂志的目的,也正是向国内读者,介绍一些平时鲜见的文章,拓宽视野。”

若素听安亦哲这样说,一颗心才慢慢,慢慢,落回原处。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妥。

安亦哲笑一笑,“不要工作得太晚。”

若素点点头。

“那么——晚安——”他倾身凑近若素。

若素微微一愣,以为他要吻自己,怔忪间,犹豫着接受还是拒绝,他却伸手,将文件袋放在她手里,然后拂乱她的额发,“早点睡。”

随即转身离去。

留下若素在暗夜里,一张脸慢慢涨得通红。

死安小二!若素在心里啐了一口,浑然不觉她稍早时的心乱如麻,心惊肉跳,已经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39你想清楚了吗?

安亦哲驱车回家。

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渐渐闷热起来,只是夜凉如水,按下车窗,晚风仍带着冷意。

他想起青淡灯光下,若素犹豫纠结,不晓得是抗拒还是承受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是他恶趣味罢?

其实,是想吻下去的。

只是,对着惶惑不安的若素,不是没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刹那工夫,他脑海里已然百转千回,到底还是没有吻下去。

他浅浅地笑,心间柔软

回到家里,安亦哲在客厅里遇见还没有睡的大哥。

安亦军拍一拍沙发,示意弟弟过去坐。

“总这么两头跑,不累?”

安亦哲转进厨房,为自己倒一杯果汁,返回客厅,坐到兄长身边,耸肩,“还好,并不比以前执行任务时辛苦。”

安亦军点点头,他是军人,自然晓得其中艰苦,“昨天老爷子说的话,你仔细听进去了没有?”

安亦哲扬睫,望进兄长眼睛里去。

昨天送若素回家,他如约到英生处吃饭,不意外看见英氏一门和自家父母兄嫂在场。

安亦哲知道老爷子极喜欢温琅这个儿媳妇,虽然嘴上并没大肆宣扬,然而行动上已经教所有人知道,为难温琅,便是为难整个英家。

所以温琅曾经的一段婚姻所遗留下来的麻烦,很快销声匿迹,再没有人不识相地,拿旧事做筏子,给温琅难堪。

老爷子喜欢儿媳妇烧的家常小菜,又担心儿媳妇上门,一则拘束,二则使不惯英家大宅里的炊具,所以将家宴安排在儿子媳妇住的石库门房子里。

他到的时候,冷菜已经上齐。

英生见他进门,便似笑非笑地建议,“爹爹姆妈,亦军迟到,应该叫他自罚三杯,不然不放他过门。”

他看见英妈妈拍英生的手臂一掌,“阿二要开车的,你别起哄。”

说完又招呼他过去坐,“阿二,许久不见你过来玩,最近一定很忙。”

安亦哲向老爷子,英妈妈和自家父母打招呼,然后落座。

一旁大哥大嫂正在努力让囡囡在人人多场合不那么害羞,多多与人交流。

英大哥家的男孩儿泽普,取出手机,调出游戏给囡囡玩。

两家人气氛融洽如同一家。

温琅来来回回,上了数道热菜,英生便拽住她的手,再不肯放开,“厨房还有几道菜?已经够多,你坐下来吃饭!”

语气霸道,可是眼神温柔。

众人哄笑,说英生心疼老婆。

英生挑眉,“心疼老婆,天经地义!大哥姐夫,难道你们不心疼老婆?”

英大哥英雄与安亦军齐齐笑,被英生拖下水,哪里好说个“不”字?

英生又将视线转向安亦哲,“你别一个人在那里得意,赶紧结婚,你就知道,老婆娶回来,是用来疼的。”

安亦哲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英生傲骄地“哼”一声,继续给老婆温琅布菜去了。

吃过晚饭,两家人移师客厅,吃水果看电视,其乐融融。

英老爷子喝了会茶,与长孙和小外孙女略玩了会儿,便招手叫安亦哲,“亦哲,有没有兴趣陪我下一盘?”

安亦哲点头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他下棋,师从父亲,可是父亲的棋,却是与英老爷子学的,说起来,都是一个棋路。

父亲和英老爷子下棋,一盘棋,可以下几天甚至个多月,常常冥思苦想走一步,便走开去做些别的事,过两天空下来,再走下一步,十分磨折。

除了英生,其他人都秉持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教条,时时看得肚肠根都觉得痒,也不发声音。

安亦哲陪英老爷子走到客厅另一端,取了棋出来,坐下来,摆棋子,开局。

老爷子今晚显然志不在棋,走了几步,便撂下棋子,道:“最近你做了桩大事,各路人马,反应很激烈啊。”

安亦哲闻言,不免眉梢轻挑,“风都刮到您耳朵里了?”

老爷子淡笑,“的确有人辗转递话给我,不过你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向很少插手。”

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是不是?安亦哲笑着以眼神说。

老爷子咳嗽一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事可以雷声大,雨点小,亦可以于无声处听惊雷,端看你想要取得什么样的结果。”

安亦哲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爷子并不在这一问题上多费口舌,提点过,便抛到脑后去,笑眯眯说:“听你妈妈讲,最近交了女朋友?”

安亦哲看一眼笑得不知多和煦的老者,称“是”。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和你英妈妈看一看?”

“您见过她的。”安亦哲笑起来,“就是英生婚礼上,那个神秘女郎。”

“呵,是她。”英老爷子吃掉两颗黑子,“那更要带来让我们见一见,谢谢她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转移众人视线。”

不等他答复,老爷子再度撂下棋子,“亦哲,你在我眼里,便是我的第三个儿子。如今英生已经成家,你也该考虑一下了。如果你认定了她,就把她带出来,介绍给所有人,不必藏藏掖掖。如果不是,英家也好,安家也好,都没有玩弄感情的先例,趁早放手!”

这话说的,语气已经颇重。

安亦哲听了,也放下棋子,郑重对老者说道:“老爷子,我是真心同她交往,并不打算玩弄感情。”

英老爷子颌首,“下午有我的旧识打电话过来,说他手里,有一段新闻视频,里头是你和女朋友在博览会园区手牵手接受采访的片段,请示我,是删,还是播。我暂时替你按下了,你有什么打算?”

“谢谢你,英伯伯。”谢谢你视我如子,也谢谢你,替素昧平生的若素考虑。“新闻播出来,也好,免得各位叔伯阿姨,总担心我个人问题,想方设法替我介绍女朋友。”

英老爷子哈哈笑起来,“怎么,已经有人为你牵线搭桥?”

安亦哲笑而不语,老爷子落子起手,“曝光恋情未尝不是好事,可以提升你的亲和力,只不过…”

安亦哲静静望向老人一双老辣睿眼,等待老人下文。

“…”老爷子笑一笑,“男人最要紧,是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无论风如何大,浪如何急,都不至使爱人遭受波及。这一点,我做得不好,你英妈妈年轻时候,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好在无论英雄还是英生,都比我做得好。你大哥也做得很好。”

老人说罢,伸手推开棋盘,有些话,点到为止,剩下的,还要靠年轻人自己去琢磨。

安亦哲便跟着起身。

这些年,他朝着自己决定好的方向,一往无前,然而骨子里,总有淡淡疲惫。只是他的工作性质,令他时时警惕,不可懈怠。

然而对着若素,也许是她对他别无所求,亦或是往日经历使她下意识抗拒探索他的生活,反而教他无限放松。

他脑海中浮现若素亦嗔亦怒的一张素颜,便淡淡微笑。

安亦军看见弟弟脸上淡而又淡的笑容,摇摇头,“阿二,你想清楚,当心假做真时真亦假,你想解释也无从说起。”

安亦哲自回忆里抬眸,“我知道了,大哥。”

安亦军颌首,身为兄长,他该提点的,已经提点过,但愿他这个从未上过情场的弟弟,能领悟爱情与歉疚之间的区别。

“赶紧上去睡觉!”他挥手赶最近两头忙,明显清减的弟弟上楼休息。

安亦哲喝光杯子里的果汁,拍拍大哥肩膀,“又怕打胡噜大嫂睡不着?我介绍你去看一个中医罢,总是等大嫂睡着你再睡也不是办法。”

安亦军微笑,“没关系,正好我也要查资料。”

安亦哲便不再说什么,上楼去。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他独自在黑暗中微笑。

大抵是那几份涉及最新科技核心技术内容的稿件分散若素的注意力,她今天并没有因为电视里出现他同她十指交-缠的新闻,请他吃排头呢。

只是不晓得过两天她回过味儿来,会怎样甩眉拉脸,不给他好颜色看?

他放松身体,将双手枕在脑后,与其等到有些难以拒绝的上司首长,介绍一个有雄厚背景,从小接受政-治熏陶,矜持有余,沟通不能的女子做女朋友,进而组成家庭,他不如培养一个可以与他同进退的女子,做他的妻子。

这样的想法,在他坚定自己从政的决心时起,就已经隐隐成形,只不过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人选。

直到若素再一次进入他的视线。

若素的坚强,若素的倔强,若素的愤怒,还有…若素的眼泪——心里有一把声音说,就是她了!

他接近她,观察她,试探她,然后日渐发现她的美好。

只不过——安亦哲翻身侧躺,望向窗外黑皴皴的夜空,不知道若素,能不能承受这一切?承受他将要加诸于她的身份与这重身份所带来的职责?

安亦哲闭上眼睛,其实他知道,若素一定会抗拒,所以——他利用若素对母亲的那份歉疚,利用若素想给母亲一个更好生活环境的急迫心情。

呵,安亦哲笑一笑,首长说,有人批他独断专行,其实,那人说错了。

他不是独断专行,他是心狠手辣呢。

40那西瑟斯

若素如期将翻译好的稿件,交到帝玖手里。

帝玖从文件袋中取出来,翻看,原稿在上,译稿在下,工整手书,字迹干净。

“翻起来可吃力?”帝玖大致浏览,看见生僻冷涩字眼一一翻译到位,微笑着问。

若素不做声。

吃力?没有她喊苦喊累的资格,何况只是翻译稿件。

若素不懂得到上司跟前邀gong:很多专业术语都是敏感词,上网搜索按当地法-律被屏蔽;有些属于新兴事物生造词,鲜有确切翻译,她翻阅海量中英文书籍文献,逐字逐句,认为自己大体能达到信达雅的及格标准,才将稿件交上来。

帝玖笑眯眯将稿件塞回文件袋里去,以文件袋拍一拍若素肩膀,“我拿上去仔细看,辛苦你了,小素。今天中午,加个菜,庆祝一下罢。”

被帝编大人这样突然袭-击得次数多了,若素已经习惯,微微笑,点头,然后看着帝编大人,眉花眼笑,吹着口哨,上楼去了。

中午吃饭,原本两荤两素一汤,若素得了帝编大人指示,又加了一荤一素两只冷盘。

许是因为天气逐渐热了,那一盘用麻腐切成方糖大小,佐以糖醋酱油盐同蒜末,与黄瓜丝拌在一起的凉拌麻腐,大受欢迎。

菜足饭饱,小水拍拍肚皮,对若素说,“小素,晚上一起去锻炼,今天又吃多一碗饭,起码练足两小时才能消耗多余热量。”

七七喝光最后一口虾仁米苋豆腐羹,朝后向椅子里一靠,“小素,一起去罢,一周两次,不能偷懒。”

“帝玖,我们也一起去罢?去看看小素练起来是什么样子。”空虚笑眯眯地问帝玖。

帝玖看一眼明显欲哭无泪,脸上颜色十分无奈的若素,展颜一笑,“好。”

若素顿时觉得乌云罩顶,一边内牛满面,一边在心里哀叫:不带乃们这样欺负人的!

下班时候,若素遍寻借口,被小水七七一一驳回。

小水笑嘻嘻望着若素,等若素寻找终极借口,若素却不想拿妈妈做籍口。

“我打个电话回去,交代一声。”若素终于说。

走到一旁,若素取出手机,想一想,打电话给安亦哲,“我单位里有事,能不能麻烦你今天下班以后,过去帮我照顾一下妈妈?”

那边安亦哲清朗的声音温和淳厚,“没问题,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道再见,齐齐收线。

若素将手机收回大背包里,抬起头来,不意外看见小水七七两人向她挤眉弄眼,“跟男朋友早请示晚汇报?小素好幸福…”

若素叹息,“被你们拖去接受摔打,哪里幸福?”

二女便嘿嘿笑,一左一右,夹着若素,走出杂志社,出了弄堂,帝玖已经开一辆大街上随处可见,国产面包车等在巷口。

空虚坐在帝玖身后一排靠窗位置,正半闭着眼睛听iPod,感觉车身轻微震动,挑起一边眼皮,看见小水弯腰上车,便又重新垂下眼睑,继续听歌。

若素上车以后,同七七坐在一处,七七叮嘱若素,“抓好扶手。”

若素初时还觉不明所以,可是等帝编大人发动引擎,脚踩油门,若素便知道七七的好心。

看起来平眉淡目,无甚特色的帝编大人,一但双手握住方向盘,便如同本恶棍附体,整个人顿时凌厉起来。一辆最最平常十一座面包车,被他开得如同一级方程式塞车,在晚高峰下班的车阵中左右穿插,逢车必超。

若素目瞪口呆。

小水笑着对若素道,“小素,长见识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