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你有点倚老卖老,怎么总使唤人。”沈多意绑着那条闹心的围裙,“热好饭了, 阿姨做得还挺丰盛。”

戚时安搁下笔墨, 扶着沈老走到餐桌旁落座,说:“爷爷给我看生辰八字呢。”

沈老谦虚地说:“我瞎看的, 公园那边好几个摆摊看字的,我偷师来着。”

沈多意在桌对面坐下:“改天我给你买一副墨镜, 你拿上拐杖装瞎子,生意肯定比别人好。”

“去去去, 少拿我开玩笑。”沈老还不好意思了,他给戚时安夹了块鱼肉,“小戚, 我们多意和你亲近, 你常来家里玩儿,别嫌我老糊涂麻烦人。”

戚时安说:“爷爷,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特别喜欢陪您聊天。”

吃过饭戚时安就走了, 留得太晚不合适。沈多意把对方送到了公寓门口,然后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他回家后收拾餐桌,等一切忙活完发现沈老已经坐在沙发上快睡着了。

“爷爷,我扶你回卧室睡吧。”

沈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不长不短地喘了口气:“真老了,觉睡得越来越早,恨不得搁下筷子就闭上眼。”

沈多意说:“秋天嘛,都容易乏累。”他知道沈老不单是睡得越来越早,醒得也越来越早,两三点钟其实不是起夜,压根儿就是醒了。

“多意,”沈老直瞪瞪地望着空气,“我觉着你和小戚的关系不错,但跟你和费原、和路路、还有和孟平都不一样,是默契还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沈多意被一团翻滚而来的紧张空气堵住了胸口,很艰难地说:“是不太一样。”

沈老用干枯的手抹了把脸:“是好事儿,处得高兴就成。”

夜深人静,沈多意蜷在沙发上发愣,沈老已经睡下了,而他不敢探究对方的话有没有什么深层含义。呆坐了大半夜,他懒得挪摊儿,直接倒下闭上了眼。

第二天约好了吃饭,戚时安去接了孔因虹一趟,然后三个人在餐厅汇合。孔因虹难得没有穿一身职业套装,但衣服的颜色仍是严肃的深色系,好在项链和耳环都是珍珠的,使她看上去温柔了不少。

沈多意来时衣着整洁,拎着份礼物,还拿着束康乃馨。安静的包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他走到孔因虹的面前把花递出去,礼貌又小心地开口:“阿姨,送给您的,希望您喜欢。”

孔因虹起身接过:“谢谢,不过康乃馨是送给老师的。”

沈多意顿了两秒:“也是送给母亲的。”

戚时安一瞬间觉得眼鼻发酸,他抬手揽住孔因虹的肩头,暗示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孔因虹也颇感意外,回神后低头闻了闻花瓣。

“很香,我回家就插到花瓶里。”

三人落座,戚时安负责添茶。他已经点了孔因虹和沈多意爱吃的菜,此时氛围和缓,适合随便聊点什么。

“听时安说,你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孔因虹打破了沉默。

沈多意回答:“嗯,我那时候做兼职遇见了他。”他说着说着不敢继续了,因为不知道戚时安有没有交代他们是在夜总会遇见的。

万一没有,他说漏了怎么办。

孔因虹这样严格又规矩的人,肯定不喜欢那种地方。

沈多意思考了一堆问题,转而说道:“阿姨,我现在工作很稳定,前几天也试着跟我家里人说了,但我得一步一步来,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戚时安率先出声:“你说什么了?咱俩的事儿?”

“嗯,刚开始暗示了一点,我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交代完。”沈多意面上有些抱歉,而眼神分外诚恳,“我爷爷八十岁了,我不敢太冒险。”

戚时安难得带上了几分急切,他从来就没想让沈老知道,结果劝说的话先被他妈拦截了。孔因虹微微侧身而坐,面对着沈多意,说:“其实今天约你们出来吃饭,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当面道个歉。之前不了解你家里的情况,站在我的角度说了伤人的话,对不起。”

她向来严肃,此刻有些许难得的温婉。

沈多意端起茶杯向孔因虹敬茶:“没关系。阿姨,谢谢您的理解。”

孔因虹把茶喝了,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因为时安对家里交代了你们的关系,再加上我之前的那番话,让你也想要告诉家人。现在误会解开了,我收回那番话,也建议你不要和爷爷坦白。”

“你爷爷年纪大了,说句实际但残忍的话,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活不到九十岁,八十已经是高寿了。那个年纪的人就算身体健康,这种事也够刺激的,何苦让老人禁受一遭,是不是?”

沈多意心中感激,但反而更加内疚。戚时安本来坐在孔因虹那边,见状立刻起身坐到了旁边,他握住沈多意的手:“我一点都不委屈,而且你都带我见过你的爸妈了,这是最大的认可了。”

孔因虹有些意外,略微沉吟后问道:“多意,时安带你去过干休所了吗?”

沈多意老实回答:“去过,是为了给他弟弟补习,当时我们还没在一起。”

“也就是还没正式见过那边的父母?”孔因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仔细看能发现好像在笑。果不其然,她拿起筷子补了一句:“我是亲的,先见我是应该的。”

沈多意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终于知道戚时安那种漫不经心的得意样子像谁了,简直和孔因虹如出一辙。

“说点别的吧,我本来就够无聊了,说这些更无聊。”孔因虹给沈多意和戚时安各夹了一只虾,“或者你们聊天不用管我,我也想看看,两个男孩儿……是怎么相处的。”

俩二十大几岁的男孩儿瞬间羞涩起来,只能老实吃饭。后来孔因虹接了一通研究所的电话,更没空搭理他们了。

电话挂断,沈多意问:“阿姨,您是搞地质研究的吗?”

“嗯,那天晚上刚从大别山考察回来。”孔因虹低着头说,“这行很枯燥,也非常辛苦,年轻的时候还经常去各地勘测。而且不能透露地图和具体位置,属于机密。”

她回想道:“时安的爸爸是搞军工设计的,经常出差也是一声令下就收拾行李走了,去哪、去多久都不知道,也是机密。”

孔因虹转头看着沈多意,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就跟俩特务似的,可没劲了。”

太多人兜兜转转半辈子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其间经历了分分合合,经历了无话可说。也有太多人一辈子都没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在凑合中得过且过,期待和幻想一点点被透支和消磨。

沈多意看向戚时安,戚时安也看向沈多意。

他们总归是幸运的。

一顿饭吃完,他们站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分别,孔因虹抱着那束康乃馨,然后伸手递上了一个纸袋。沈多意接过,发现里面是一瓶宁神的香水。

“放办公桌上,能用很久。”

“谢谢阿姨。”沈多意目送孔因虹上车离开,等车尾消失在街头,才敢把压抑的喜悦之情全数释放。戚时安揽着他走下台阶,悠哉悠哉地说:“这个妈比较冷感,没关系,还有个热情的妈。”

沈多意特高兴地说:“这俩妈我都喜欢,她们的儿子我最喜欢。”

戚时安的心里俨然乐开了花,但乐完就马上认真起来。临街而立,他抬手抓住了沈多意的肩膀,很郑重地说:“多意,别把咱们的事儿告诉爷爷,真的,一点风险都不要去冒。”

老人家接受是最好的结果,但老人家有一丝的难过他们都不愿看到。戚时安握紧沈多意的肩头:“爷爷不知道,不是咱们的缺憾。相反,让他一直开心地度过晚年,才是咱们的幸福。”

沈多意倾身抱住他:“你别这么好。”

戚时安抚摸对方的后脑,装模作样道:“好吗?我觉得还可以吧,能继续提高。”

两个人在餐厅附近的花园走了走,聊了很多。戚时安讲了些父母之间的趣事,沈多意说了点街坊中的笑话,最后又都不可避免地拐到了工作上。

“哎,下周上班就要做业绩审核了。”

“紧张吗?”

“还行吧。”

“费了那么大劲,要是没晋升个一官半职,别得了抑郁症。”

“不至于,顶多得个躁郁症,你小心点。”

戚时安装得很像:“潜规则没捞着,还可能遭遇家庭暴力,太可怜了我。”

新的一周,明安这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将要进行,就是每年下半年的综合业绩考核。其中分门别类,考核项目有七八项,每年的这一天安妮都不想上班,因为是个人见了她都要打听一番。

沈多意是半路跳槽来的,他不太清楚公布方式,所以在电梯看见安妮后也忍不住询问:“是会议模式吗?还是其他什么?”

安妮回答:“统计完系数会挂公告,所有部门的全部公布完,就会出职位变动的人员名单。”

“沈组长,你会升主管吗?”行政助理看热闹,“我去法务部拿合同,他们说你出的合同最多。”

电梯里有其他部门的同事,有老板的秘书,有咨询部平级的组长,还有站在角落看开盘信息的老板。沈多意真想朝助理小姑娘弹个脑瓜崩,又气又笑地回答:“我要是升职的话,今天请大家喝下午茶。”

期货投资部所在的楼层到了,电梯门打开,戚时安收起手机从电梯里出来。他在门口转身看着里面的人,然后冲沈多意说:“请客的话往三十层送一杯咖啡给我。”

沈多意愣住,大家其实都愣住了,戚时安这话暗示性太强,等于变相肯定了沈多意升职的事。电梯门关上,安妮率先回神,高兴道:“看来沈组长晋升没跑了。”

往年都是上班后戚时安和章以明进行数据考核,然后把结果交给秘书整理发布。今年戚时安比员工还要迫不及待,昨晚连夜自己计算了,弄完直接挂了公告。

他实在怕沈多意会得躁郁症。

沈多意到达办公室后立刻开电脑登录系统,他划拉着鼠标,略过其他部门的考核结果,直奔咨询部。“系数排名第一,分项查看。”他轻轻单击,随后看到了自己的成绩单。

除却之前的工作事故,其余项分数都很高,交易额是第一,并且还有调研加分。他退出界面切换到员工系统,个人主页后面的标记已经变成了“主管”。

敲门声响起,齐组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恭喜你升职。”

沈多意应道:“谢谢,之前的事儿我忘了,希望以后能好好共事,圆满完成每一项工作。”

齐组长脸色微红,既有内疚,也有无地自容。沈多意退出系统,微笑着说:“别这样了,等嫂子生了,记得请我去喝宝宝的满月酒。”

齐组长点点头:“好,一定。”

办公室的门关上,沈多意抿着嘴角打开了客户资料,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不是一个世故圆滑的人,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尽量多的输出无穷的善意。

但他也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不会在被触碰底线后仍然掏心掏肺。他升职后不单要提高的工作能力,还要培养领导下属的能力,所以他和齐组长之间不能横亘着矛盾。

不过关系也仅此而已了。

忙完一份计划书,助理进来通知他更换办公室。助理小姑娘好像自己升职,兴高采烈地帮忙收拾东西。

“沈主管,我之前看一部电视剧,记得是说追求加薪已经不时髦了,都是追求办公室的地砖数,越来越多的话,办公室也就越来越大,说明职位越来越高。”

这就改称呼了,沈多意挽着衣袖搬文件,好笑地问:“什么电视剧这么有哲理?”

助理说:“讲女强人的,还说不会撒娇的女人不招人喜欢。沈主管,你喜欢爱撒娇的么?”

“我吗?”沈多意幻想了一下戚时安撒娇的模样,迅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还是算了吧,我喜欢的那种,不太好找。”

下午请同事们加餐,沈多意大方接受了大家的道贺,还承诺有了假期再请大家聚餐。等人群散去各归各位,他拿上一杯黑咖啡去了三十层。

戚时安恭候已久,靠坐在办公桌边缘,袖子挽着,领带也摘了。眉目间疲惫中透着欣慰,注视着沈多意进门后朝他款款走来,然后微微张开了手臂。

“刚从操盘室回来吗?”沈多意在对方身前站定,打开咖啡的盖子吹了吹,“秋天降温了,我要了热的。”

戚时安接过喝了半杯,放下后抬手拥住对方,他坐在桌沿上,低头正好埋首在沈多意的颈间,抱怨道:“沈主管,我今天好累啊。”

沈多意说:“你不要撒娇。”

“这也算啊?”戚时安在沈多意的颈窝处蹭了蹭,“你亲我一下啊,这才叫撒娇。”

沈多意捧起戚时安的脸,然后低下头亲了一下。他以为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自己竟然挺吃这套。

下班后没有多留,想回家和沈老庆祝。路上的车况还可以,总之赶在高峰期前到了温湖公寓。沈多意熄了火把车锁好,然后拎着包走出了停车场。

正值黄昏,小区里的湖水都变成了“半江瑟瑟半江红”。他靠边往家里那栋楼走着,一拐弯就看到了不远处慢慢晃悠的小三轮。

毛毛坐在车兜里,还吃着根牛奶棒。沈老背着一片落日余晖,微微佝偻的身躯看上去却格外踏实。沈多意的脚步慢下,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爷爷,今天老师让人到黑板上做题,叫了三个人,他们都不会做。”沈多意捧着一块烤红薯,仰头冲着沈老的后背说。

沈老蹬着三轮,问:“那老师不生气啊?”

“不生气,老师说那道题有点难度。”沈多意低头咬了一大口,“然后老师问,沈多意,你会做吗?”

沈老开始乐:“你会做吗?”

沈多意大声说:“我会啊!我跑到讲台上开始做,他们都看着,做完以后老师表扬我,全对了!”

沈老笑得止不住:“我孙子怎么这么聪明,肯定是随我!”

沈多意站起来,趴在沈老的后背上,红领巾蹭着沈老的后脖子。“爷爷,我给你捏肩膀。”他用一双小手给沈老捏肩,商量道,“明天不想吃烤红薯了,想吃烤馒头。”

沈老拖长音应道:“行,明天后晌就放炉子上烤着,打了铃跑快点,不然就不脆了。”

沈多意陷入短暂的回忆中,他也曾这样坐在三轮车上,叽里咕噜地讲着班里发生的事情。那时候的日子虽然很辛苦,可只言片语都是实打实的高兴。

“沈爷爷,好慢啊。”毛毛仰头说了一句。

沈多意吹了声口哨,让毛毛转过脸看他,然后轻声喊道:“毛毛,我不是说不能嫌弃沈爷爷骑得慢吗,都拉勾了。”

毛毛刚想说什么,沈多意却顿住了脚步。

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冤枉毛毛了,因为三轮车已经彻底静止下来,沈老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什么,一动不动地冲着前方,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爷爷?”沈多意重新迈出步子,并且喊了一声。

握在车把上的手渐渐松开,整只胳膊都软垂着落在空中,纹丝不动的沈老仍背着一片殷红晚霞,然后逐渐失去平衡,直挺挺地从座位上栽倒下去。

沈多意霎时间滋生出无限恐惧。

太阳是不是要落了。

第52章

三轮车的车把歪在一边, 沈老从座位上前倾摔了下去, 索性头部接触地面时被跑过来的沈多意托了一把。

毛毛吓得哭了起来, 从车兜里蹦下来,连剩一半的奶棒都扔在了地上。

“爷爷!”沈多意用力把三轮车推开,保证有足够的地方让沈老躺平。怀中的老人已经失去意识, 甚至看不出还有无呼吸。

沈多意拨打救护车的手都在发抖,开口后的声音也一并发抖。他抱着沈老的肩颈和头部,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黄昏时分最后的一点光亮。

毛毛哭得抽抽搭搭,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那声催促害沈老变成这样。沈多意抬手擦了擦毛毛脸蛋上的泪珠, 哄道:“别哭了宝贝儿,自己回家去, 沈爷爷没事儿,改天还带你去公园坐转转马。”

正值下班时间, 来往的住户多了起来,很快周围就聚了一部分邻居。大家都焦急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但此时病状不明,又都不敢妄动。

沈多意看着地上的那半根奶棒,奶油渐渐融化, 谁都不能阻止和改变。他低下头去, 不知道沈老能否听到:“爷爷,你别走。”

“就算走也不能这么匆忙,求求你了。”

十分钟后救护车就到了,但这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和煎熬。沈老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搬上了救护车,沈多意坐在车厢一侧盯着救护人员实施急救。

到医院后沈老直接被推进了抢救室, 门口和走廊的灯散着白光,把门上散着红光的信号灯衬得无比刺眼。

沈多意面无血色地坐在长椅上,签完协议书的手指还在打颤。沈老是突发性心肌梗塞,从三轮车上栽下去时几乎已经休克。

提防并担心了很久高血压,可没有想到会栽在心梗上。

沈多意靠着椅背,衬衫下的身体阵阵发凉,二十年前他爸妈出事,沈老就被刺激得发过一次心梗。当时就在医院,抢救得很快,恢复后再没犯过。

护士端了杯热水过来,关心地说:“沈先生,喝杯水吧,还得再等等。”

“谢谢。”沈多意接过,隔着一次性纸杯感受到了水温,指尖率先暖热。热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身体也渐渐没那么僵硬了。

他把水喝光后呼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柱,遇到任何事都不能乱了阵脚。小时候沈老照顾他,后来他们相依为命,他长大变成为沈老遮风挡雨。

沈多意拿出手机打给行政,请了一天假,交代了工作安排。随后再给约好见面的客户挨个打电话,把手上的事务通通延期。

他刚刚升做主管,第二天就要请假,一股无力感在体内四处蔓延,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电话响了,是毛毛爷爷打来询问,他没告诉对方在哪个医院,都是老人,跑来跑去的没什么益处。

沈多意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盯到自动锁屏,然后抬起头开始盯抢救室顶端的红灯。双目聚焦,眼中却没敛神,手机再次响起时,他久久才反应过来接听。

“喂?”

“是我,在做什么?”戚时安温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带着忙碌一天后闲下来的悠然。沈多意被这道声音安抚了许多,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一点。

他收回目光,有些晕眩地垂下眼帘:“我在医院。”

抢救室顶端的红灯终于灭了,沈多意第一时间冲到了门外等候,紧张到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门豁开一条缝,逐渐开了,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沈老从里面出来。

沈多意俯身抓住床边,急切却小声地喊道:“爷爷,爷爷?你能听见我说话么,爷爷……”

他急着让沈老感知他的存在,又唯恐惊动了对方的安稳状态。医生摘下口罩,说:“暂时没什么危险了,先把病人送进病房吧。”

沈多意慌忙地点头道谢,把沈老推进病房后才放下心来。戚时安到达时就见沈多意坐在病床边,隔挡帘拉着,一老一少围困于这片狭窄的空间里。

“多意。”他低声叫了一句,待沈多意回头时正好走到对方身边。俯身看了看沈老的脸,问:“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

沈多意回答:“突发性心梗,骑着三轮直接栽地上了,现在抢救完暂时脱离了危险。我请了假,明天不去公司。”

戚时安抚着沈多意的后背:“工作的事不用管,专心照顾爷爷,怎么住这种多人大病房,床位不够吗?”

“嗯,没预约,腾不出单人病房了。”沈多意给沈老掖了掖被子,“等等看能不能转院吧,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醒过来。”

夜深了,病房里越来越安静,只有呼噜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沈老安详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和平时睡觉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戚时安在走廊打电话,打完沿着走廊到了拐角处。他在自助饮料机上买了两瓶水,听见拐角那边沈多意正在和医生谈话。

“患者上一次犯病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都二十年前了。”沈多意回答,“医生,这次心梗是什么原因,抢救过来后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医生说:“心梗患者每年都在增多,而且还有年轻化的趋势,抢救过来的很多,也有送来不及时或者情况严重的,我们回天乏术。老爷子已经八十了,身体情况也不算好,反正建议家里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沈多意自欺欺人地问:“……做什么准备?”

戚时安从另一边拐过来,上前搭住沈多意的肩膀,劝道:“别这样,咱们别让医生为难。”他说完冲医生说道,“病人醒了以后能转院吗,这边的环境不太好。”

医生回答:“情况还可以的话就没有问题,老人确实需要良好的休息环境。”

“谢谢医生。”等医生走后,戚时安转身把沈多意抱进了怀里,他一下下顺着沈多意的后背抚摸,另一只手轻轻捏着沈多意的后颈,“我联系了军区总医院的一个叔叔,等爷爷醒了就办转院。”

沈多意声儿都变了:“医生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戚时安如实回道:“多意,这种病没人能预料什么时候再次发生,也没人能保证下次还能及时抢救过来,所以医生才那么回答你。爷爷年纪很大了,他经受的病痛许多老人同样在经受,你不要钻牛角尖,看开一点。”

沈多意很费力地组织语言:“我没有钻牛角尖,明明前不久咱们还带他出去吃饭,你那晚来我家,他还给你看生辰八字。我早上走的时候他照常跟我抬杠,他发病之前还载着毛毛去公园坐了转转马。”

“可是他,可是他现在躺在里面。”沈多意把戚时安推开,他退后两步倚靠住墙面,“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医生说让我做好准备,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我不知道……”

戚时安走近一步:“多意,当年大爆炸发生的时候,你在哪?”

沈多意眼神发怔:“我在街上和费原玩儿。”

戚时安又问:“那你当时开心吗?”

沈多意的眼睛已经红了:“开心。”

肩膀被抓住,疲惫无力的身体不至于从墙面上出溜下去,沈多意凝视着戚时安的眼睛,蹙起眉毛的一瞬间流下了两行眼泪。

戚时安对他说道:“事故发生之前你是开心的,你没有想到会发生那场意外。一个人被诊断出绝症前也在正常地活着,不会提前几年就开始以泪洗面。”

“幸福的生活发生不幸的意外,根本就没有为什么,有的只是当事人的不想面对和无法接受而已。”

沈多意抬手在脸上蹭蹭,他知道不想面对也要面对,无法接受也只能接受。

戚时安伸出手掌:“这次,我陪你一起面对,一起接受。你要坚强一点,起码让爷爷放心。”

沈多意把手放在了戚时安的手掌上,他被再次拉进了对方的怀抱。都说很多老人熬不过一整个冬天,可现在连深秋都没到。沈多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要不是身前的胸膛格外温暖,他真的很想一了百了。

对他而言,二十年前的事故是一场噩梦,如果沈老离开,等于让他把噩梦再做一遍,梦醒后,他就彻彻底底是个孤儿了。

两个人彻夜未眠,沈多意在床边守了整晚。天快亮时,沈老终于转醒,浑浊的双目缓缓睁开,张张嘴只能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低鸣。

沈多意拿棉棒和吸管给沈老喂水,戚时安立刻按了呼叫铃,医生来后给沈老做了检查,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缓了两个多钟头后,沈老终于能说出话了。

沈多意伏在床边:“爷爷,你想要什么?”

沈老半阖着眼睛说:“要你放心,就成。”

沈多意紧抿着嘴唇点点头,然后伸手捋了捋沈老干枯灰白的头发:“我放心,你也放心,医生说没事了。等会儿咱们转到军区总医院去,那边有单独的病房。”

戚时安也俯下身来:“爷爷,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

沈老望着他:“小戚也来了,麻烦你。”

天大亮后,军区总医院的救护车来接沈老转院,沈多意坐在车厢里陪着,戚时安开车在路上跟着。

高级病房安静又宽敞,沈老喝了碗米粥才躺下,输上液后又闭上眼睡了。戚时安和沈多意挪到外间的客厅吃早饭,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

“再吃点,你昨天晚上就没吃。”戚时安把糖饼掰成小块泡进豆浆里,弄了满手油,“听话,我洗完手回来你得吃完。”

沈多意妥协道:“哪能吃那么利索。”

戚时安站起身朝外走:“我去外面的水房洗,顺便打壶热水,够你吃完的。”

他开门出去洗手,洗完沿着走廊往回走,楼下就是花园,随便一瞥竟然看见了游哲。游哲拿着份档案袋,行色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做了例行体检,抽空过来拿结果。

沈老一点点恢复着,但这种突发性病症谁也说不好下次是什么时候,所以沈多意始终提心吊胆的。期间他把文件都挪到了病房来做,护工能帮助他减轻一些负担,但无法令他完全放心。

又一天过了大半,沈多意看看时间,问戚时安:“你今天是不是有会要开?”

戚时安应道:“是,不过我想往后顺延一下,等会儿不是要会诊么。”

“我在这儿就行。”沈多意坐在病床边,腿上放着电脑,“你做得很多了,别再耽误其他事儿了。我这边把方案已经发给了客户,争取明后两天抽时间回公司约谈一下。”

戚时安想了想:“发章以明的邮箱吧,让他去谈。情况特殊,他会乐意帮忙的。”

沈多意每天陪床照顾,偶尔抽空回公司处理工作,基本没有多余喘息的时间。但沈老在一点点恢复,哪怕只是从卧到做,都令他的意志也跟着一点点增强。

“爷爷,手疼不疼?”

因为每天都要输液,沈老的手背上扎着留置针,他靠坐在床头上摆摆手:“不疼,我也不难受,你别老供着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