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莎楞了一下,华国?Keenan是哪里人来着?她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越发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一无所知。

“我来吧。”莉莎去接Keenan手里的药。

“我来,你继续睡。”Keenan下巴一抬,又对赵影吩咐,“坐那边去。”

莉莎伏在案上,看向治疗床上的东方少女。她正背对着窗外的晨曦,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替自己处理伤口的男人。

女人的直觉告诉莉莎,这姑娘是冲着Keenan来的。

碘酒擦在伤口上,赵影疼得缩起了脚趾,嘶地抽了口冷气,低声哀求:“轻点儿。”

Keenan抬头,浓眉下琥珀色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她。

赵影只好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他神色平静,继续埋头处理伤口:“多大人了,这么点疼都忍不了。”

“你说我多大了?”赵影故意反问。

Keenan起身,将棉签丢进垃圾桶:“这得问你自己。”

哼。装,继续装。

莉莎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动,眨了眨眼对赵影说:“往后这种小伤口直接找我就好,Kee的手可是动大手术的。”

赵影不好意思地解释:“他去外面抽烟,我们偶尔碰见的。”才不是她小题大做呢。

莉莎满脸意外:“抽烟?Kee,你会抽烟吗?”

Keenan的背影顿了一下。

赵影挑眉。是谁刚刚在院外,义正言辞地控诉她占了自己“每天”抽烟坐的椅子来着?

大骗子!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亏他还曾是军人呢。

“谢了,莉莎,先走了。”Keenan洗了个手,就像没听见莉莎的问话,转身就往外走。

无解,赵影只好道了个谢,然后一瘸一拐地跟着离开。

忽然,他反手抛了个东西过来。

赵影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是颗透明花纸包着的草莓果糖,大概是尼度当地产的,劣质里透着淳朴,跟二十年前吃的那种一毛钱一颗的糖果似的。

赵影剥开糖衣,丢进口中,浓郁的香气唤醒了记忆,在遥远的从前,十六七岁那会,争强好胜的她在运动会里跑摔了,陆靳泓就不知从哪儿变出的糖来哄她开心。

也是草莓味。

她舌尖卷着糖果,字正腔圆地说:“这里没有别的人,咱能不装了吗?”得不到他的回应,她又接着说,“你明明就能听懂,明明什么都记得,干嘛要装作不认识我?我又不是来找你复合的,你到底怕什么呀?”

她说到“复合”两个字的时候,Keenan的脚步终于顿了一下。

江南小妞柔弱,但骨子里又有股子蒲草韧如丝的坚持,她执拗起来,谁都拉不住。

比如现在。

赵影一瘸一拐地挡在男人面前。

Keenan看向她红了的眼睛,终于开口了,低沉的英语:“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是跟我说话,请用英语。”

赵影气得要吹胡子,如果她有。

她居然给忘了,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降住她,那一定是陆靳泓,她总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又爱他爱得百折不回。

“你根本没有一毛钱的地方像尼度人,就算你留胡须,扎发髻也不像!”她固执地继续用普通话说,“你说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你,你如果不是华国人,那是哪里人?”

他眼窝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

冷场三秒,赵影咬牙切齿地换成英语,又说了一遍。

他终于反问了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想要个答案而已。”

“你想要什么,关我什么事?”

很好,关你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嘴里的糖甜得发腻,赵影却觉得想掉眼泪。可惜,她不做|爱哭鬼已经两年了,七百多个独处的日日夜夜教会了她如何只红眼眶,不落泪。

嘴角抿了又抿,眼泪总算没掉。

“跟上。”Keenan站在门口,冷淡地招呼。

赵影跟过去:“干嘛?”

帘子被掀开,原来是餐厅,饭菜香顿时传了出来,她饿瘪的肚子发出咕噜噜一阵响。

她偷看了他眼,Keenan面无表情,像是压根没听见,放下撩起的帘子,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跟你有什么……”Keenan躲开了她的视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补觉。”声音已经在帘外了。

他不吃饭吗?不吃饭为什么要来这里,只是为了……送她来吗?赵影若有所思地看着逐渐平静的门帘,拿手背用力地擦了下眼角。

Keenan站在营地的院子里,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一隅。

墙角处的地面上一抹影子悄无声息地朝后缩了缩,消失在临时治疗棚的阴影中。

他捏紧了拳,面无表情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

达达起晚了,赶到食堂的时候早餐已经停止供应,正郁闷呢,忽然听见有人招呼,一抬头才发现是赵影。

她正坐在桌边,面前替他留着清粥大饼,还有一杯半热的咖啡。

“……赵,你简直就是天使,女神。”达达心满意足地享用早餐,一边又问赵影的打算。

“我想去卡卡托。”

达达疑惑:“你不是已经找到讨厌鬼了吗?”

对于他用讨厌鬼来代指陆靳泓,赵影好气又好笑:“我可不光是来找人的。”虽然确实是为了找陆靳泓才来尼度,但既然来了,自然得带着稿子回去,这是她的职业素养。

“那你等着,我打听打听城里的情况,局势稳定的话我就送你回去。”过了会,达达擦着嘴回来了,“下午刚好有医疗车进城,可以捎咱俩一程。”

赵影点点头,下意识看向门口,空荡荡的,那个落拓的身影并不在。

“你在找Keenan是吧?刚刚我替你打听过了。”达达压低声音,“没老婆,没小孩,没女伴,孤家寡人,生人勿近。”

赵影:“……”

三无产品吗?

达达挠挠头:“他们说这家伙不近女色,只能当朋友,不能当情人,要么心里有人要么就是gay。”

赵影一口水呛住:“他们跟你说这些干嘛?”

“我说他看起来不错,他们就跟我说了这些,怕不是以为我看上他了?”

“……达达!”

达达举手投降状,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是你的‘讨厌鬼’,旁人勿扰。”

赵影露出个你知道就好的表情,而后转头看向窗外,嘴角不经意地弯起弧度来。

达达抿了口咖啡,看着少女微笑的侧脸若有所思。

直到下午去卡卡托的医疗车出发,Keenan都没有再露面。

赵影和达达坐在卡车的后拖厢里,面对着面,达达把靠近车头的位置让给了赵影,“万一急刹车,起码由我垫着。”

莉莎挑眉:“同样是女士,为什么我得不到这样的照顾?”

达达笑眯眯地说:“因为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强壮一点。”

莉莎哼了声,转头问赵影:“赵小姐,你和Keenan原来就认识,对吗?”

赵影不置可否,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莉莎说:“他冒着沙暴把你们救回来,七个小时的手术结束顾不上休息,非要亲手帮你处理小伤口,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顺走了我的水果糖。”莉莎笑起来大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慧黠,“是给你的,对吧?”

赵影失笑……说好的,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呢?

达达看向赵影被裤管挡住的脚踝,无意识地掰着手中的草根。

“他,我是说Keenan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赵影问。

莉莎想了想:“两年前的现在吧。”

陆靳泓和金发大妞的照片传回国,给赵影发分手短信,也是两年前的秋天,差不多这个时候。

“他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还有什么呢……Keenan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虽然也对出身闭口不提,但还算开朗。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有受伤的尼度女孩看中他了,追他追得人尽皆知,结果Keenan当众跟人家小姑娘说他有未婚妻,很快就要回国结婚。”

达达小心翼翼地看了赵影一眼,小姑娘的眼眶果然又红了。

莉莎接着说:“但后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Keenan再也不提回国的事,也没再说起过他的未婚妻,人也越来越独,不爱搭理人。唔,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被国内的女朋友抛弃之类的。”

第5章 荒城(3)

聊着天,车很快就进了卡卡托的地界。

这是个古老的城市,曾经繁华,人口密集,盛产石油,商旅如织,而现在……

赵影看向街边凋敝的店铺,关门的关门,损毁的损毁,偶尔有当地的孩子在断壁残垣上奔走嬉戏,成年人则大多愁容满面,十有七八背着枪,叼着烟,行色匆匆。

达达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这里也曾经是人间天堂。”

赵影按了按他的肩,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在西非的时候也曾接触过流离失所的灾民,他们的眼睛就像此刻的达达,布满了迷茫和仅存的留恋。

在卡卡托狼藉的街区之中,一栋十几层高的楼房格外醒目。

达达说:“政府和反对派要开发布会,都会在那里张贴告示,所以世界各地的记者们都住在那儿,相对来说也比较安全……谁也不会傻到跟媒体过不去。”

莉莎把赵影和达达放在酒店门口,他们自己则去市区的医院补给。

酒店的金属名字已经褪色,勉强能看出石油国际酒店的字样。

果然,一进门,大堂正中央就是块告示牌,上面乱中有序地贴着各种告示。

最上面的一张写着,下午三点,政府召开说明会,地址阿波罗厅。

一看时间,两点五十五。赵影正想找人问阿波罗厅在哪里,就被人塞了张单页在手心,上面是英文字,写着“救救尼度”,下面的图案是山河破碎,触目惊心。

跟着发传单的人,赵影很快找到了阿波罗厅,达达因为没有记者证,只能在外面等。

赵影才刚走进去,就看见有人远远地朝她挥手,一边用普通话招呼:“赵影,这里!”

“程科!”

“我完全没想到,你真的来了。”程科是SK的资深记者,三十五六岁,如今已经在卡卡托驻守了近两个月,晒得黝黑,“收到邮件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你呢?宋大少爷怎么能舍得派你来这儿啊!”

赵影坐在程科旁边,不以为意地说:“宋彦?他哪儿管得了我。”

程科哈哈大笑:“是是是,董事长都束手无策的宋大少,也就唯独怕你拼命赵三娘。”

赵影嫌弃地说:“真难听。”

“但贴切!”程科压低声音问,“说吧,你怎么会来?”

“你太太不是刚生了胖小子么?来换你回家抱儿子,还不好吗?”

“我才不信!之前公司一直说没有合适人选来替换我,怎么突然就把你给派来了?而且宋大少上次为了你去非洲的事大发雷霆的吧?这事儿可还余威犹在,谁有胆派你来接替我,是不想在SK干了吗?”

“分析得那么缜密干嘛,又不给你发额外稿费。”赵影笑道。

程科也笑起来。在SK本部的时候,他们都爱跟这个资历最浅的“资深涉外记者”合作,因为人人都知道跟着赵记者有头条,而且她身上没有女孩子的娇气,却有少女的爽朗。

两人闲话了几句时局,赵影忽然问:“你知道卡卡托这里有没有国际维和部队的人驻军吗?”

程科意外地说:“尼度政府一直抗拒国际维和部队入境,所以暂时没有吧……说起来。如果有,哪儿至于打成这样?”

赵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程科问:“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随口问问。”话虽这么说,脸色可不是这么回事。

程科想起传闻里赵影有个前男友,似乎就是维和部队里的?可是,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长情的年轻女孩么?

当地官员已经开始登台演说了,无非是说明前一场冲突的人员伤亡,并控诉反对派的发指行为。

程科说:“总之都听听吧,反对派那里就又是别的说法了。”

赵影点头。对尼度的这笔糊涂账,她早就有所耳闻,一千个人口中,一千种真相,活生生的罗生门……

就在场内一瞬的安静中,突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阿波罗厅的玻璃震了震,头顶的石灰随之脱落。

会议厅里瞬间爆发出尖叫,大多数人条件反射地蹲下身,躲在桌板下,只有少部分记者争分夺秒地端着摄像机、单反破门而出。

程科本想拉住赵影让她躲一躲,结果一抬头,只看见女孩已经抓起单反飞奔而去。他终于知道小姑娘“头条雷达”的称号真不是浪得虚名。

但这孩子刚毕业进SK传媒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程科依稀记得当初男同事们茶余饭后都在说娱乐组的小赵记者又清纯又呆萌,着实可爱。

可如今再说起时事新闻部的赵影,谁还记得她曾那么软萌?听说被男朋友分手之后,她就转了性似地战乱病疫地区去了个全,胆大手快,镜头狠准,竟然真的业界混出了名头来。

程科心想,后生可畏,可惜女孩子啊,勇敢到这份上就不可爱了。

这时候,石油国际酒店的一楼大堂早已一片狼藉,刚刚还竖着的告示牌被炸飞在墙角,登记台背后的世界时钟被表面也被飞溅的碎片打碎了。

石灰混合着□□味,弥散在大厅里,受伤的前台小姐倒在血泊中,捂着脸抽搐,而肇事者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赵影和另外几个陌生记者追出酒店大厅,才发现不远处平房的顶上正在冒烟,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喊着什么冲了过来。

等在报告厅外的达达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赵影身边,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说市中心那边,刚刚又起冲突了,好多人受伤。”

赵影快速地挎上相机,“我去看一下。”

达达问:“我带你去。”

“那些人不见得都走了。现在还是很危险,何况我过去是为了工作,你去干什么?”

达达面无血色:“我的家就在那里。”

赵影一愣,指着门口胡乱停放的两人摩托,问:“这个你会不会开?”

“会。”

“走吧,回头再给人还回来。”

达达载着赵影,跟着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外国记者往出事的区域急行,行驶到那儿的时候,赵影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车——Keenan的那辆迷彩涂层的吉普。

莉莎他们的救护车也已经赶过来了,此刻医护人员都已经进入街道实施救援,看起来冲突双方都已经撤离了。

赵影顾不上找寻Keenan,因为眼前的一切实在太惨烈。附近的房屋门窗碎裂在地,受伤的平民倒在路中央,血从身下渗进地面的石头纹路里。

达达穿过人群,快步朝街道深处跑去,赵影拍了几张照片,又帮忙搭手抬了担架,搬开压住人的车辆……手上身上都沾染了血污也顾不上管,太阳穴突突直跳。

自然灾害让人生畏,瘟疫疾病让人痛心,可人类居然还在用战争的方式自相残杀。

终于,赵影在街道一侧的小巷子里看见了半跪着替处理伤口的Keenan。

白大褂,眉宇之间满是凝重,唇紧紧地抿着,正要卸除乳胶手套,试图去医药箱里找什么。

“需要帮忙吗?”普通话。

“给我纱布。”居然也是普通话。

可赵影根本顾不上这种事,她按照他的要求一一递着东西,然后帮助他托着伤者的臀,送上担架。

Keenan的手套和白大褂上都是血污,就连脸颊上都被溅上了血点,毫不在意地走向另一个靠在墙边的伤员。

赵影跟在他身后,余光里察觉不远处有人在拍照,是同行吗?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