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寨子里这天有交易,晚饭送得格外迟,天已经黑透了,厨房还没打理好。

不过赵影本来就没什么食欲,一心惦记着正在押船的陆靳泓。

大钟说,他是去押送军|火。阮氏不是什么善茬,能跟金组织交易的,一多半也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势力。

她很担心,又无处述说这种担心。

正一筹莫展,门口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赵影心念一动,嗅着鼻子回头——果然是奥娜。

她穿着件红色的吊带裙,披着日式的罩衫,见赵影回过头,随手丢了一件东西过来,兜头把人给罩住了。

赵影取下来一看,居然是件纱笼,灯笼袖,蕾丝胸口,暗纹浮动,很是精巧。

“给你的。”奥娜说。

赵影一整天都穿着170的小号男装,拿裤带系着腰,勉强才能不掉,如今忽然得了这样精致的衣衫,简直受宠若惊。

“谢谢!”

奥娜理了理罩衫领口走进来:“不用谢,我反正也穿不下,胸围太小。”

“……”赵影眉头抽了下。

直到奥娜坐在窗台上,随手拿起茶杯倒酒,赵影才发现,这女人居然是拎着酒瓶子过来的。

“会喝酒吗?”

“……不会。”就算会,也不想跟她喝。

奥娜扫兴地说:“不会喝酒,没有姿色,胸不是胸,腰不是腰,怎么可能有男人爱你?”

赵影捂着32A的胸,红着脸回嘴:“你有胸有腰,不也没追上陆靳泓。”

哼╯^╰

奥娜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你会回嘴啊,我当你真是骂不还口呢。”

哪儿能啊,不还嘴是因为怕被大姐你拿木仓给轰了好嘛?赵影撇撇嘴:“……本来就是。”

“嗯,你说的没错。我也一样是loser。”

从第一次见,奥娜都是不可一世地模样,一个不爽就要爆了对方的狠角色,赵影几时见她这样示弱?

她怯怯地说:“你还loser,那我是什么?”

“你?”奥娜挑唇,半真半假地说,“你是幸运儿。”

赵影摇头:“有这么倒霉的幸运儿吗?腿残了,脸花了,竹马变成前男友,还被关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连声平安都报不了。”

“起码你有想跟对方报平安的人。”奥娜对着酒瓶子,灌了一口,“光这一点,就挺幸运的。”

这话里居然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慨。

赵影是做记者的,天生嗅觉敏锐,立刻察觉到奥娜话中地愁绪,顺势问道:“难道你没有吗?”

“曾经有。”

“现在呢?”

奥娜没说话,喝了口酒,然后拿酒瓶口子指着赵影。

“我?”赵影一头雾水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奥娜嘴角弯了弯:“这条裙子的主人。”语气居然出人意料的非常温柔。

赵影低头,看着柔软精巧的纱笼,她就说嘛,这么乖巧的裙子怎么也不是奥娜的。

“她人呢?”

“死了。”奥娜冷冰冰地回答。

赵影连忙道歉:“抱歉,我不该多问。”

“没事,死了挺好的,解脱。”奥娜咕噜咕噜地灌酒,就像在喝果汁,“不然她也像我现在这样,也就成了loser。”

赵影看出奥娜今夜来,就是想来找她说话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亲近她总比得罪她要强。

“能说说你跟她的事吗?”

“她?没什么好说的。跟你一样没胸没屁|股,腿又短,还爱哭,要什么没什么的……”贬得一无是处。

可看着虚无处的眼神,却超乎寻常的温柔,就像隔着时空看见了她口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赵影从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相反的,她比大多数人更容易共情,这使得她很容易走进被采访者的内心,同时,也更容易受到真相的伤害。

比如,现在。

内心里,她知道奥娜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可仍旧会被她所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所打动。

这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的恶人,就算有,也不是眼前的这个。

赵影伸手,去够窗台上的茶杯。

“嗯?”奥娜用眼神询问。

“忽然有点儿想喝。”

奥娜把杯子递给她,笑了下:“酒品好么?”

“还行吧。”起码红酒喝不醉她。

赵影喝了一口,香醇滋润,确实是好酒,放下杯子才发现奥娜正盯着自己,眼神温柔。

“你跟她,可真像。”

赵影知道她在说纱笼的主人,但是不能确定那女孩跟奥娜究竟是什么关系。

奥娜俯身,凑近她:“她叫阿苏。”

随着俯身的动作,一直被奥娜用来遮盖脸颊的卷发松散开了,那块纠结狰狞的巨大疤痕露了出来,从眼尖直到嘴角,让人不敢直视。

原本明艳妩媚的面容,与这道疤痕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得触目惊心。

赵影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视线从疤痕上挪开,就叫奥娜居然自己将头发撩到耳后,露出半张从不示人的脸蛋来。

“很难看对不对?”

赵影屏息,没有回答,是有一点吓人,以如今医学美容的发达,这样的疤痕有五六成以上是可以被抚平的。

这群人不差钱,为什么奥娜没有去处理掉伤疤呢?

“阮先生不让,”奥娜红唇微掀,“他不让,我便只能留着,留着就只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哪里还配得上陆?”

突然怎么就扯上陆靳泓了?

赵影抱着茶杯,有些酸溜溜地想,就算没有这道疤,陆靳泓也是自己的!

“爱,而不得。”奥娜轻声说,“你我同病相怜。”

赵影终于听懂了一点,奥娜是信了她跟陆靳泓演出的这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把自己当成同道中人了,再加上她与那个叫阿苏的女孩有几分相似,这才对自己有些不同。

“我从小喜欢陆靳泓,但他对我一直就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赵影说的话真假掺半,听起来反而更可信一些。

“我知道,陆这个人心里没有情爱,只有事业。”奥娜说,“所以能陪在他身边就知足把,别指望着还要他的心。”

“事业?什么事业啊……”

“跟着阮先生,二把手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赵影故意说:“阮先生身边最得力的人,不是你吗?”

“我?”奥娜笑不及眼底,“我只不过是个傀儡。阮先生对陆的信任都比对我多。”

这超出了赵影的理解,可是她也不敢再多追问,怕惹得奥娜生疑,只能抱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酒。

陆靳泓推门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胡乱扎着小揪揪的赵影正抱着茶杯对着窗外放空,而她身边的床上趴着头发散乱的奥娜……一贯用卷发将脸上伤痕遮盖得严丝合缝的女人此刻大咧咧地侧脸趴着,睡得正香。

室内满是酒香。

画面既和谐,又诡异。

陆靳泓走近,才发现赵影的茶杯里居然是红酒,顿时恼火,一手把杯子拿来,对着窗外一波,沉声说:“你疯了?身上有伤你居然喝酒?”

“没怎么喝……”就几口而已。

“一口都不该喝!”陆靳泓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薄针织衫,领口微松,能看见平直的锁骨和结实的胸肌。

赵影甩了甩头。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不应该啊,她的酒量三五杯白酒是放不倒的,怎么抿几口公里而已,就对着陆靳泓想入非非了呢?

看见她迷迷瞪瞪的模样,陆靳泓无奈地说:“空腹喝酒的?”

赵影揉了揉肚子:“……嗯,食堂一直没送饭菜过来。”

“空腹拿四五十度的酒当饮料,长本事了你。”

赵影“啊”了一声,委屈地说,“我不知道是烈性酒……是奥娜来找我喝的。”

陆靳泓看了眼动都不动的奥娜,眼神很冷,用口型比划说:“不要太亲近她。”

赵影点点头,直接说出口:“可她有点可怜——”后面几个字,被捂进陆靳泓的掌心。

他摇了摇头。

赵影点了点头。

陆靳泓这才放开手:“今天寨子里人手不够,没人来送饭菜,我带你去吃饭。”

赵影被扶着上了轮椅,稀里糊涂地问:“我可以跟着你出这个门吗?”

陆靳泓推着她,对大钟说:“奥娜小姐就拜托你了。”

大钟点点头,“吃过饭还请送赵小姐回来。”

很客套的对话。

可赵影却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默契。

寨子很大,赵影被陆靳泓推着,走在天色已黑的林间,前后几乎不见灯火,更没有人烟。

他终于停了下来,走到她身前,蹲在身,与她面对着面,伸出两根手指,问:“这是几?”

“……2。”

“我是宋彦还是谁?”

“……我最喜欢的陆靳泓。”

陆靳泓倾身,额头与她的额头相碰,低语:“谁给你的胆子跟她喝酒?”

“你,是你给我的胆子。”赵影小小声地说,“她没那么讨厌我,如果我能跟她亲近一点,也许将来会对你有用。”

陆靳泓沉默了一下,按了下她的头顶:“傻瓜。”

赵影默默地向前抵着陆靳泓的额头,忽然,她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不由又用力嗅了几下,而后猛地清醒了许多:“你受伤了吗?”

“没有。”

陆靳泓直起身,摊开手:“我没事。”

“不是说你去押货,今晚回不来了吗?”赵影疑惑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靳泓沉吟:“你知道他们押的是什么吗?”

“大钟说,是军|火。”

“途中中转船,把货接走了。”陆靳泓说,“阮郑辉不会轻易让我摸透两头,他还没有完全信任我。”

“两头,是指……”

“买家,还有……”陆靳泓的语气压低了,“阮氏的军|火库。”

赵影拉住他的手腕,用极低的声音问:“如果能查出来军|火库的具体位置,是不是就可以把阮氏连根拔除了?”

“可以这么说,但很难。”陆靳泓反手握住她柔软手掌,“两年前,猎牙曾经突袭过金组织,当时的头目也就是阮郑辉的爸爸在那次突袭中被擒,但是伤重不治。即便如此,因为军|火库没有端掉,整个组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阮郑辉才能这么快东山再起。”

“所以就算现在抓住阮郑辉也没用,只要那些东西还在,就会有张郑辉,王郑辉再出现……”

“嗯。”

“可我不懂,你好端端的在坎铎做医生怎么会跟这些人扯到一起的……”

咔擦。

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从林中传来。

陆靳泓眼神一凛,腰已经被女孩双臂环住了。

“让我留在这里就行,我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保证!”赵影带着哭腔的声音闷声响起。

一个眼生男人从草丛里解完手,晃了出来,一边往上拉扯裤子拉链,一边玩笑说:“他不要你,就来找我,我跟BOSS去说,收了你就是了。”

“不要!我就喜欢他。”赵影撇撇嘴,要哭出来的模样。

男人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死心眼的女人……医生有什么好?要啥没啥的。”说着,摇头晃脑地走了。

赵影与陆靳泓相视一眼,松开了紧抱着他的手臂。

陆靳泓摸了摸赵影的脑袋,听见她低不可闻地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来。

尽管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时刻提心吊胆,可他多么不希望让阳光到透明的小姑娘被扯入这个大染缸……

陆靳泓推着赵影到食堂的时候,里面人并不多。

负责烧菜的是个大花臂的胖子,他一见陆靳泓进来立刻大嗓门地招呼:“陆医生来了!今天红烧肘子,我从你们那儿学来的菜,本来听说你今天不在,琢磨着给你在冰柜里冻几只。好在你来了,新鲜的好吃!”热情得像菜市口的张三李四。

陆靳泓端过餐盘,顺口问了问他近日状况,对方大笑:“哪儿都好,吃嘛嘛香,多亏你把我肠子上的洞给补上,否则我早去地下喝黄泉水了。”

原来是个曾经得到陆靳泓救护的人。

胖子很热情,陆靳泓反倒很是冷淡,没说两句端着盘子放到赵影面前,“吃饭。”

赵影乖乖地拿筷子捡肘子块,压根夹不起来。

“那多没形象。”赵影撇撇嘴,固执地仍旧用筷子捣鼓。

餐盘被抽走了,陆靳泓把盘子放在自己面前,三下五除二将骨头和皮肉分开,又重新推回赵影跟前。

“……陆医生,我有点吃不下了。”赵影说。

陆靳泓“嗯?”了一声。

“你切肘子的姿势,让我想起了手术开刀……”赵影放下了筷子,惨兮兮地说,“吃不下去了。

“哈哈哈!”花臂胖子大笑着走了过来,对陆靳泓说,“这小妞真是有意思。陆医生,你女朋友啊?”

陆靳泓淡淡地否认:“不是。”

“那我可以追她?”

赵影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花臂胖子乐呵呵地说:“这营地里成天就奥娜一个女人,不对,她哪能算女人呢?母夜叉还差不多……”

陆靳泓地打断了他:“不能。”

胖子愣了下:“为什么?”

“是我女人。”陆靳泓说。

懵了一会,胖子终于会过意,陆医生是在说虽然这小妞不是女朋友,但是,是他女人——所以,不能追。

“哦哦哦,我错了。陆医生,我没那意思。”胖子毕恭毕敬地对赵影鞠了个躬,又跟陆靳泓连声道歉,“我这就给嫂子弄点好吃的,赔罪。”

看着胖子颠颠走开的背影,赵影比他还懵。这人虽然出言不逊,但看起来是个知恩图报的实在人,为什么这个寨子里的人都那么奇怪呢……

“胖子魏是菜痴,只做菜,不管外面的事。”陆靳泓托着腮,戳了一颗小西红柿拨弄。

“所以不是坏人……是吗?”赵影的声音很小。

陆靳泓抬起眼,浓墨般的眸子看着她:“怎么界定?他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