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吃苦,现在才发觉,她还是有点高估了自己,她被严家养得娇气起来了。

下火车之前,她给黎导的助理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跟她约好碰面的具体地点。

他们出了火车站,又上了高速,内陆荒原跟沿海城市的景致截然不同,满目嶙峋的怪石,浓烈的阳光暴晒下来,仿佛连那些怪石都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光晕。她看着车窗外面,有些震撼,却又只剩下沉默。

助理却笑道:“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

阮湘南想着她其实也不算没出过远门,却还是点点头。

“这里都是荒漠,大片大片的无人区,连通讯信号都没有,水很少,好几天都洗不了一次澡,饭怎么煮都是硬的,夜里还有狼,你一个女孩子来这种地方,真的不适合。”

阮湘南笑着回答:“也许我是来体验生活的。”

助理爽朗地笑:“体验生活?你要体验生活的话,开车去川藏318线,中途下来骑行一段,岂不是味道更好?更何况你这次的那个角色,注定是红不了的。”一共才两个特写的小角色,估计观众连印象都不会有。

阮湘南又道:“那我说实话——我最近有点缺钱,所以来赚明年的学费。”

助理还是笑着摇头:“你少买两件你身上那个牌子的衣服,明年的学费就有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哪怕她说实话,也不被相信:“其实我是来追星的,我很喜欢那个男主演。”

这句十足十的假话,助理却相信了。

——

她跟着剧组在这个荒原上度过了第一个晚上。她的戏份还远远没轮到,就在一边无聊地琢磨各种器材道具。有一回她拆一个道具闹钟,拆开了又装回来,最后发觉多了两个零件,可是闹钟又能正常运作,连修道具的技师都没整明白。

到了第三天,黎导终于想起她,找化妆师给她做造型,她有两个镜头,第一个镜头的妆容偏浓艳,有些超越年纪的成熟感。

化妆师叫丁柠,比她还要高半个头,女人中近一米八的身高还是很罕见的,偏偏她瘦得很健美,腿又长,简直就跟超模似的。她拿着有海绵刷,伸手过来拧了拧阮湘南的脸颊:“手感不错啊。”

化完妆,阮湘南只觉得自己直接掉了一层皮,看见丁柠就有想逃跑的冲动。

丁柠对着她左看右看,很是得意这次的新“作品”:“成熟美艳中又带点稚气,难怪黎导千挑万选要找上你。”

阮湘南对着随身带着小镜子看了一眼,快要认不出里面的人就是她自己,小烟熏妆,眼线画到眼尾时微微上扬。

轮到她的第一场戏是她在喧闹酒吧中寻找自己的目标,然后将那个目标杀死。简短的打斗部分是有武替来做,她就只要演出个在灯红酒绿中寻人的风尘女子。她盯着跟她对戏的男配角,就像蛇盯着青蛙一样,还要嘶嘶地吐着红信子。幸好黎导选中她演这种角色,如果让她演善良清纯小女孩,估计还会演出点小狡猾来。

丁柠一边帮她卸妆,一边笑着说:“你真不是科班的?演的感觉倒是挺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到了一个全然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萍水相逢,不会再有后续,阮湘南也放松了很多,直接开自己的玩笑:“难道不觉得是本色出演?”

“本色出演?”她笑得很爽朗,“那下一场才是重头戏,要跟男主角演对手,你就把对方想成是你男朋友吧。”

阮湘南道:“我没有男朋友。”

“不可能吧,你的样子……不像,真是不像。”

“哪里不像?”

“说不出来的感觉,”丁柠皱了皱眉,“小姑娘离开家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有点任性了,不过也是有资本才会去任性的,我想你父母还有你喜欢的人一定很宠你。”

阮湘南哭笑不得。

——

剧组还在不断深入内陆,终于在一个荒凉小镇上停留下来。那边的路平整的也不多,住宿的还是最老式的那种招待所。丁柠跟阮湘南一间房,拿了钥匙就示意她跟上。房间里还是白墙绿漆,床单洗得挺洁白,很像老片子里的小旅馆。

丁柠把背包甩在地上,脱了鞋子外套就爬到床上,忽然问她:“你离开家这么多天,都没见你往家里打过电话。”

阮湘南有点自嘲地笑:“无所谓打不打,反正他们也不会在意。”

“为什么?跟家里人吵架了?”

“关系不好而已。”她不想多说,丁柠也不再问。

西北大荒原的夜晚特别冷,跟白天的高温产生了鲜明对比,白天烈阳暴晒在地面,似乎要把泥土晒裂开来,可是到了晚上,那些裂痕似乎又透出丝丝寒气。剧组的武师都靠喝酒来抵御这些不适。

他们坐在镇子上的小饭馆里,铺着油汪汪的塑料纸,对着香气四溢的烤肉,有些人喝多了,胡言乱语者有之,低头沉默者有之。丁柠喝得脸色酡红,还是阮湘南把她搬运回房间的。她勾着她的脖子,又时不时大力拍打着她,阮湘南全部都默默承受了——其实真的很痛,很想把她就随便扔在哪里。

丁柠凑近她耳边,满是酒味:“我跟你说……我跟我爸斗了一辈子,我就没见过这么当爹的,花心,不负责任,只顾自己快乐,我恨他,我永远都恨他!我恨不得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阮湘南默默地打来水,给她擦脸,这一带水资源是很宝贵的,洗澡是一件奢侈的事,最多也就拿毛巾沾湿了擦擦脸。

丁柠挥开她的手,又道:“我从来都不接他的电话……然后,突然有个陌生的电话打给我,告诉我他死了……他怎么能死?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我还要继续惩罚他的结果他死了……”

阮湘南看着她,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些湿润。

她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她的母亲过世了,她会怎么样?会不会伤心,又会不会跟寻常的母女关系中的女儿一般为母亲流泪?

她不确定。

有些问题原来真的不能细想,仔细一想,什么都会变了味道。

——

丁柠第二天清醒过来时,似乎已经忘记掉她那晚说过的话,笑嘻嘻又毫无异样地地面对她。

阮湘南松了口气,这样的话最好。她其实不太会处理这种莫名尴尬的情况。就像她对卓琰一样,想做到最绝却又绝情不起来,处处回避又处处留有一线期待,他恐怕觉得她很莫名其妙。其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拍戏的空隙,男主演来找她对戏。他们之后有一场对手戏,他建议道:“要是演不出那种久别重逢、又恨又爱的复杂情绪,就把我想成你的男朋友,你男朋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是你还爱他,这样就行了。”

阮湘南只得回答:“我没有跟人交往过。”

男主演几乎崩溃:“那怎么办?要不你把我想成你心里有好感的人?”

她怎么能把人想成他?她从来不敢幻想。

那场对手戏在五天后就到,她跟男主角的感情却还没培养出来,大家嘻嘻哈哈变得挺有点兄弟情谊,突然要转换成相爱相杀的复杂情感实在跨度有点大。

黎导只不断地摇头:“是让你们好好熟悉一下,但是也没让你们这么熟。”

这一天NG了十几次,黎导也知道他们根本过不了,直接先开下一场。

阮湘南精疲力竭回到房间,直接倒头就睡,睡到日落黄昏,就见丁柠坐在隔壁床上一动不动地看她。

阮湘南支起身,抬手揉了揉肩颈部位:“你这么早就回来?”

“下雨了,暂时停工。”

她走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果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似乎这个地方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雨,雨水冲刷着地面,带走了暗色的泥土。她打开窗,雨点很快就砸在窗台上,也砸在她的脸上。她又把窗子关上了:“黎导……很生气?”

“你担心他生你的气?安心,黎导也知道你没有任何基础,NG也是正常。”

阮湘南却答非所问:“我有时候真希望我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丁柠笑道:“别让自己这么辛苦。”

“我不知道——”阮湘南回过头,“有时候费尽力气去做一件事,到头来却又发觉原来这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这句话就太可恶了,多少人想做一件事却又做不到,你做到了又说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是要让人难过得去自杀吗?”丁柠从包里拿出几张碟来,又把之前问摄像借来的影碟机拿出来,跟电视接上线,“看电影吗?”

“什么电影?”

“《花样年华》和《重庆森林》,你喜欢那一部?”

其实她都看过了,最后还是选了《重庆森林》,暗恋小警察的女孩,偷偷跑进人家家里打扫屋子,欢快地自娱自乐地转着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爱情,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需要爱情?

她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一个思维迷宫,弯弯绕绕,开始走得那样开心,后来便把自己绕进去了。

在转入最后的漆黑字幕时,丁柠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来演戏?”

一部分是为了钱,一部分却是为了逃避。在旅游中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根本无法放空。

阮湘南答道:“有一个人,我喜欢了很久。但是又觉得没有希望。”

“那个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为什么不说呢?说出来,对方才会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其实也并不重要。”

丁柠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说出来,而且还要发挥成十成演技来,就算他最后还是拒绝,也不让他舒坦。”

阮湘南被逗笑了:“对,就算要被拒绝,也不能让他舒服。”

——

翌日,黎导还是让她过最后几个镜头。她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专业的,可是总NG下去,也说不过去。男主演跟她面对面,脸上表情也有点微妙:“打算几时过?”

阮湘南笑:“尽量在三天以内。”

对方痛苦地□□了一声。

等到机位进入,她静默严肃,其实站在面前的那个男人有一双跟卓琰长得有点像的眼睛,这是她找了半天才勉强找到的相似之处。丁柠的妆画得的确很好,这样干净的妆面看上去还有几分纯净,但是又要演出那种已经堕入风尘的女人的媚气。

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画风一变,演什么是什么。

这次倒是拍了两次就过了,又再补拍了三个细节。

阮湘南一离开现场,便奔向丁柠那边:“终于过了!”

丁柠举着刷子,挑眉道:“刚才我也看到了,演得还不错,有没有考虑干脆来当个演员?毕竟你第一次就跟黎导合作,以后他也会提携你的。”

阮湘南摇摇头:“不想。”

他们在河西走廊,背景是一片飞沙走石的荒芜景色,而日光又是如此壮丽——是的,一切辞藻在自然面前都是虚弱无力,只好直白地形容那是“壮丽”的。

“为什么?你要是做这行,宣传时说起以前曾是重点大学七年临床专业,简直要秒杀众生。”

“我的理想是当医生,一直都是。”尽管会时不时偏离轨道,但总会回到原位。理想,轻如鸿毛又稳如泰山的两个字,看似轻忽,却又沉重。她原来还有理想。她走过这段人生之后,却开始谈“理想”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也许在这一刻,虚幻又开始变为实质。

“你辛苦读了医科出来,也许还没毕业就失业,也许工作了又不愉快,背负得责任重大,却又超过赚的薪水。”

“那我只好把我所有的责任感和人生贡献给白衣天使的事业。”

——

等到阮湘南赶回学校报道,已经快超过了规定的报道期限,第一天便被班主任逮着骂了一顿。她低着头,不管对方骂什么她都应,态度好得让班主任骂人也没劲了。

阮湘南捧着新课本,还算欢快地走出教学楼,迎面忽然撞见卓琰。

在一瞬间的四目相对之后,她掉头就跑。

既然不能沉迷,那就干脆舍弃,爱情真的是一种很无聊的感情,她真怕自己求而不得将来成怨妇。那就太可怕了。

结果第二天,她上完解剖课,又留下来帮忙收拾,离开解剖教室的时候已经离正常下课时间过去很久。

她拎起背包,沿着林荫道走了一段,又遥遥看见卓琰等在树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他?她往四周张望一下,总算找到了一个脸熟的人:“同学,你自行车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等下就还给你。”

卓琰自然也看见她了,直接朝她走过来。

她借到自行车,总算抢先在卓琰把她堵了正着之前,逃之夭夭。

她这样当着他的面逃跑,他一定会知道她是故意在躲着他的人,以他那样高傲的个性,吃过这样的闭门羹肯定不会再来找她。

结果她错了。

她死都不会想到,当她从电脑机房里出来的时候,竟然看到卓琰站在门口。

计算机基础是大课,大家都纷纷从机房里涌出,如此多的围观群众,她想卓琰也扯不下脸面来跟她计较,当即一个掉头,直接往楼梯上方跑。机房所在的那幢楼有二十来层,她决定爬个十层楼梯再坐电梯下去。

谁知她一跑,卓琰也跟着她冲了过来。

她顿时觉得自己就跟神经病一样,一路在弯曲的楼梯上狂奔,不知绕了多少圈,她跑得气喘吁吁,腰酸腿软:“你追什么追啊?”

她停下来,卓琰便也停住脚步,跟她隔着不到十级台阶对峙:“那你又为什么跑?”

“你追过来,我当然就跑了。”

“阮湘南,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要做贼心虚到看到我就跑!”

阮湘南连气都喘不过来,只得扶住楼梯扶手:“卓少爷,我这个人性格向来不好,谁知道会不会不小心得罪你……”

卓琰的气息却还是很平稳:“我知道你离家出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要管?太不符合你一贯的形象了。”

“好,这个我不问了,你还没回答为什么看到我就要跑?”之前旅行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也没有看到他就回避,怎么假期一过,她就变成这个态度。就算做不成情侣,起码也可以当朋友吧,她却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

阮湘南眼睁睁地看见他缓缓地抬腿往上走,那几级楼梯根本阻挡不了他:“你再过来,我又要跑了?”

“好啊,”卓琰朝她冷笑,“你尽管跑,继续啊,怎么站着不动?”

阮湘南一咬牙,继续转身沿着楼梯狂奔,真是莫名其妙至极,她还有报告要回去写,却在这里跟他跑楼梯,她真是跟他一样有病。

岂料这样更是惹怒了卓琰,他声音低沉地威胁:“你有本事别被我抓到!”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猎人盯上了的猎物,落网是迟早的,但是能拖得一时算一时,她不痛快,他也别想舒坦:“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卓琰踏前一步,直接拎着她背包的带子:“是我该问,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吧?”

阮湘南被抓住,也累得再也跑不动,索性就转身在台阶上坐下来:“你没有惹到我啊。”

“那你看到我跑什么?”

“因为我看见你追过来,我就跑了。”

卓琰只觉得快要心梗塞,她真是豁出去跟他胡搅蛮缠了:“我说你到底又哪里看我不顺眼?”

阮湘南擦擦汗,又朝他微微一笑:“真没有,你挺顺眼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卓琰一转身,要坐在她身边。阮湘南猛然站起来,跳开两步,保持到一个安全距离。

卓琰盯着她,那眼神恨不得穿透她的心脏:“你xx是把我当病毒还是怎么了?”他都气得骂脏话了,看来是气得够狠。

阮湘南摊开手表示无奈:“不好意思,大概是暑假过得太有心理阴影了,不习惯跟任何人太靠近。”

卓琰也想到“有心理阴影的暑假”的内涵,脸色青白:“你就非要把我想得这么下流?我又不会再对你怎么样。”

他是君子,她可不是,她是不相信自己的品格。

阮湘南拍拍背包:“走吧,我回去还有报告要赶。”

电梯里他们也是各自占据一个角落,默然无声。等到电梯显示楼层的指示牌到了三楼的时候,卓琰忽然道:“既然这么有阴影,你以后难道就不找男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