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常安说道:“若慕家继承人连这都无法摆平,那有何拉拢的必要。而且同为慕家人,慕立成能做出这样计划周详的事,也该知道慕韶华落难于他并无好处。”他看看几个孩子,目光落在第七子身上,“阿月下回来玩,你问问她同东林先生说了何事。”

陆泽微顿,他们陆家为了自身安然,必然要将许多事都掌控在手中。对于别人他去探话并没什么,但这次要探听的,一个是他万分敬重的人,一个是阿月。心里倒并不愿意,就好比他同宁谦齐做好友,从不将在他口中听来的宁家内宅事同长辈说。

想着阿月暂时不要过来,那就能避开长辈要他做的事。可偏第二日傍晚阿月就过来了,人还没到跟前,就听她从廊道那下来,叫着他。

阿月放堂回来跟老祖宗请过安,就跑过来了,这回是来找他的。俯身进去,还没找位置坐下,就说道:“陆哥哥,我昨日见着东林叔叔了。”东林先生说她怎么叫都可以,于是果断舍弃了“先生”二字,不然叫着总觉是在学堂。学堂那地方,她并不算喜欢。

陆泽看着她,特地过来说这事?阿月好不容易坐下,笑道:“陆哥哥不是很敬重东林叔叔吗,所以阿月觉得,你一定会想知道这事的。一大早嬷嬷抓住我不许我过来,白日又都在学堂,终于是在夕阳沉落时过来了。”

絮叨了一大堆,陆泽已由起先的困惑变成了无奈,她的话真的不是一般多。说完这些,阿月就有些郁闷了:“陆哥哥从来不过来找我玩,虽然我家没放船,但在亭子坐坐也好吧。”

陆泽所交朋友甚少,基本都是男童,但去拜访极少,去的最多的还是宁家。让他去隔壁家找小姑娘,总觉有哪里不妥:“我不同阿月你,性子这样欢脱,家里上下的人你都已然熟悉,我倒是还有些下人的名字记不住。”

阿月笑笑:“那倒也是,陆哥哥待人生分得很。”她摆摆手,“不对,今日来不是说这个的。陆哥哥可知东林叔叔和我说了什么?他说他周游列国,想收个徒弟。”

陆泽蓦地一顿,弟子?东林先生早已成名,但从来没提过此事。为什么他突然对阿月说?他想收阿月做关门弟子?这一想,失落铺天盖地卷来。无可置疑,这一瞬连他也嫉妒阿月了。

“阿月知道陆哥哥敬重东林叔叔,所以和他说陆哥哥很好很合适。你下回再见着他,一定一定要很乖很乖,成功拜师。”

陆泽心中滋味百转纷杂,这样不遗余力举荐,让他也惭愧了,和她说道:“笨,东林先生是有意想收你做弟子。”

阿月吓了一跳:“真的?”

陆泽点点头:“约摸是。”

头一回在他面上见了失落,阿月心里很不舒服。他家世好人又聪明,基本没什么能难倒他,如今就好像自己拿着这份殊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还没察觉:“陆哥哥,对不起,阿月缺心眼了。”

陆泽稍感意外,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笑道:“别人不可,阿月无妨。”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阿月,即便得了衣钵,也绝不会伤国伤民。”也只有阿月,才能让他甘心自己的确尚有不足。阿月做的许多事,是他难以做到的。她却可以毫不费力,遵循本心。

可阿月不想拜师,她觉得如今的日子就很好。爹娘在身边,兄长也在,还有很多好友,不缺吃穿,这样已然够好:“我觉得现今很好,已不需要其他。”

“阿月。”陆泽稍稍挪了挪位置,离她近了些,缓声,“若东林先生真的要收你为徒,那将一世无忧,受五国国君礼遇,一句话便能让天下名士拥护。这样的荣耀,是从东林先生祖师爷积攒到如今,还无一人可匹敌。阿月你若去了,就是第四代。”

听起来确实很厉害,阿月问道:“那要离家吗?”

“要,周游列国。”

阿月这回没顾虑了,笑笑:“那我完全不想了。”

陆泽已快苦笑:“为何?”

“因为要离开爹娘,离开哥哥,离开家人离开家,没有阿玉,没有翠蝉,也没有陆哥哥。那就算有一肚子学识,阿月也是不开心的。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内心安然,常乐无忧。可我不安然,不无忧,那空有头衔,聪明绝顶,有何用?东林先生与其让不情不愿的我做弟子,倒不如在有生之年,另寻一个完全愿意继承他衣钵的人。”

这话是絮叨,却说的陆泽无话可辩,理由很是简单,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她为何将“高兴”放在学识满腹、扬名立万之上,可又真挚无比。

阿月直直看他:“陆哥哥,你一开始就知道要离开这,也就是说,两者之间,你觉得拜师更为重要?”

陆泽默了默,才道:“阿月,我同你想的不一样。天下闻名确实是个至高无上的虚荣,但我可以放下。但跟着最有名望的谋士,学尽他们所有,才是我最想做的。即便为此抛弃自由,舍弃荣华,也无可惋惜。”

两人都不懂为何对方会那样想,却意外的没有争论。隐约明白,可又不完全理解。

寒风吹拂,船身飘荡。因夜幕已落,船篷内更是阴寒。

阿月鼻子一痒,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倒把这僵硬氛围打破,陆泽笑了笑:“这冷,快回去。”

“陆哥哥也别待这了,会染风邪的。”

两人一起出来,寒风呼啸,吹的两人都觉冷。陆泽送她出门,走了几步说道:“阿月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阿月笑道:“其实陆哥哥说的也没错。”

无关对错,只是抱负不同,所在意的事不同。两人已如往常,说说笑笑到了门口。阿月见他还要一同跨步出去,摆手笑道:“陆哥哥回去吧,几步就到了。”

范大在旁打趣:“三步一停留,像长亭送别。”

陆泽瞧了他一眼,这一停,阿月已经蹦着步子跑回家去了。

晨起梳妆,慕家的仆妇婢女一大早就已伺候在云罗县主身边。今日是慕立成陪她回门的日子。

荆南王和郡王妃见两人处的和睦,席上相敬如宾,也是欢喜。离去时因她身份问题,依照规矩,没有送到大门口。

慕立成扶着她往外走去,云罗的腿并不是不能走动,只是走的姿势并不是很好看,也跑不得。有他搀扶走的不会吃力,到了门外,马车已从马厩赶到。

可巧荆南王的嫡长女归来,下了车,听见有人同她问安。一看是云罗和那慕家庶子,说道:“妹妹,腿脚不好就不要乱走,你走三丈气喘三声,还得三四个人看着,好好待你夫家就好。”

这嫡姐素来心高气傲,冷言冷语的云罗也听惯了,笑笑:“谢姐姐关心,这就回去了。”她歪身踏步,想跨马凳上车。腰上忽然有力,诧异看去,身子已被抱起,径直送到上头,才将她放下。

慕立成说道:“进去吧。”

下人虽不多,但当着嫡姐的面被丈夫抱起送回,面颊已晕开一片酒红。弯身进里,见他进来,低声:“旁人见了会笑话的,下回妾身自己上来就好。”

慕立成自己不愿被人看轻,更不愿被嫡出的看不起,这个“不愿”,同等放在他的妻子身上。可这一举动,却更让云罗芳心萌动。

回到家中,云罗让人唤了没有去学堂的慕玉莹过来。她喜欢孩童,因自己不能有孕而更喜爱孩子。虽然慕玉莹不亲近她,但她还是想同她好好说话,无法代替她的母亲,但她愿意将她视如亲女。

慕玉莹一直未去学堂,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呆。被下人领到这,一进屋见到满屋还挂着红绸,心立刻滴血如水。僵硬着身躯进来,见那女人坐在平日母亲坐的地方,连喘了几大口气,才压住心头暴躁。

云罗要起身接她过来,立即被嬷嬷轻摁,摇头示意她不可如此——失了威仪不说,还将自己的身份摆低了。她唯有笑笑:“快些过来,有你们小姑娘最喜欢的三色糕点。”

慕玉莹直勾勾看她,看也不看一样。见她白净的手拿着剔杖戳了一小块送到嘴边,瞧着就如利剑,只要她一张嘴,就要被戳进嘴里,戳的鲜血淋漓。

嬷嬷是从郡王府跟来的,脾气也大些,见她如此,说道:“县主可是你的母亲,进门几日你不喊就罢了,现今还不知礼仪。”

听见母亲二字,慕玉莹又吐纳好几口气。云罗朝嬷嬷摇头,伸手给她抚背:“不急不急,等熟稔了再喊不迟。”

她才不会喊这女人叫娘,她的娘亲只有一个。

用过晚食,云罗说道:“去后院走走。”

嬷嬷诧异看她,因身子缘故,她是能不走就不走,面上看她是不在意旁人说她瘸子,可心里却自卑得很。这会听她主动要去散步,小心问道:“您可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云罗笑笑,微微低头:“二郎说了,多走走,对身子好。”

嬷嬷会心一笑,原来是姑爷说的。

到了院中,见池塘边上有人站着,放眼看去,见是慕玉莹拿着支蜡烛在瞧。摆摆手让下人别跟来,自己往那走去:“玉莹,你在这做什么?别掉水里。”

蹲在池边看着那在细小浮游东西的慕玉莹缓缓回头,见她过来,提步想走,瞧见旁边没人,又停住了:“水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云罗迟疑不前,她怕水,当年也是寒冬腊月,她初来月事,绑着月事带很不舒服。同姐姐到池边玩耍,步子一个不稳当,摔进面上结起薄冰的水里,差点丧命,身子也那样受了寒,不能有孕,自此落下阴影。

慕玉莹唇角微扬:“还说要同我玩在一块,却连我喜欢的都不愿看一眼。”

云罗心头咯噔,小步走了过去,强笑:“在哪里,我瞧瞧。”

慕玉莹见她小心走到旁边,忽然闪身,用力将她推入池中。

冰水冷意瞬时穿透骨髓,也刺进心底。云罗只觉一瞬又有当年将死的恐慌,水呛鼻腔,四肢顿时失力。

守在廊道那边的下人听见噗通声,警惕看去,只见慕玉莹拿灯站在那,水面乱溅波纹,惊的急忙跑去,果真见夫人落水。

慕玉莹见众人手忙脚乱救人上来,淡漠看了一会,拿着灯转身走了。

晚归的慕立成听闻云罗落水,问了下人,下人不敢确定是否是慕玉莹所为,只说了当时情况,他已是心中了然。回到房里,见云罗面色惨白,似噩梦连连,身子一直哆嗦。怒意已是登顶,当即往外走,沉声说道:“将鞭子拿来。”

管家不敢帮腔,立刻去拿了来。慕立成进了女儿屋里,只见她拿着灯盏坐在床沿,痴了般。

慕玉莹闻声抬头,脸上瞬时挨了重重一巴掌,从床上滚落地上。还没起身,已被鞭子抽打,痛的她浑身发抖。死命咬着牙,磕出血来。也不知挨了多少鞭,神志已快不清。

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嬷嬷低声求情:“二少爷消消气,再打您的手也疼了。”

慕玉莹缩了缩身,手里还抓着挣扎中拧断的蜡烛,滚烫蜡油浸满手指,也不知疼痛:“打死我吧,反正你也从来不希望我活。”

已扬起的鞭子登时一顿。慕立成默了半晌,沉声:“后日我送你去南山学堂,这两天你若敢接近你母亲半步,我便直接溺死你。”

慕玉莹缓缓起身,呸出一口血水:“她不是我娘,我只有一个娘。”

慕立成不知她性子怎会这样拧,不想和她多说,提鞭离开。

回到屋里,云罗被嬷嬷叫起来喝药,刚喝完,就见丈夫回来。强打精神说道:“这么晚才回来,肯定累了,二郎快去洗漱吧。”

慕立成坐在一旁,说道:“苦口良药,喝了就没事了。”

云罗这才知道他回来过,也知道她落水的事了,可不知他知不知道是慕玉莹推自己下水。见他不提,也闭口不言。

慕立成说道:“南山有个女学堂,后日我让人送玉莹过去。”

云罗愣了愣:“那儿离京城甚远,来回可要半个月,玉莹还小,就这么送她去那…”话说到这,便知他是因自己的事才要将她送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万万想不到,他这样紧要自己,可对慕玉莹,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想说服自己她是失手,可回想她的笑意和推她的力道,又怎么可能。

第二日慕立成去和老太太说了昨晚的事,慕老太一听,吓的心悸,当即答应让他送慕玉莹走,免得真害死县主,得罪皇亲。慕立成回到家中,管家便说小少爷出水痘子了,他忙往屋里去。见儿子并无大碍,又让下人去请了几个有名望的大夫过来守着。

他回到屋里,见云罗已无大碍,说道:“已同祖母请示过,祖母也说送玉莹去南山。我近日不得空,明日会遣多几人送她过去。”

云罗听后,轻叹一气:“只盼那边的先生能好好教她,不会入歧途,可恨我无法教她。”

慕立成听的皱眉,这几乎被人害死还这样想,这般心软懦弱,好在是生在郡王府,否则真是死一百回都不知缘故。两人正说着话,下人匆匆敲门,在外头说道:“二少爷,二少奶奶,孔家差人送话来,请小少爷、大姑娘过去。”

慕立成眉头紧拧,严令不许他们提孔氏,偏是在这当下。

云罗说道:“定是有什么事吧。”

慕立成一问话,下人才答:“孔老爷说,二少奶奶…”话一顺口,连忙改了,“他家女儿病重,眼看着要不行了,想见见小少爷和大姑娘。”

慕立成微顿,说道:“领大姑娘过去便可,告诉孔老爷,说小少爷长了水痘,不能外出。”

第52章 寒凛风凛凛炊烟袅袅

第五十二章寒风凛凛炊烟袅袅

孔老爷见外孙迟迟不来,女儿眼见要不行,妻子又在旁催促,怕是慕立成不在家,那县主不肯让孩子过来。便硬着头皮去慕家大宅请人,长辈发话,县主也不好说什么了吧。

孔府下人奔到慕家大宅,正是用午饭时。下人将话一说,丁氏最是惊异,急忙问道:“离府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犯病?”

下人抹汗答道:“小的也不清楚,之前已有些病态,但今早突然就重了。大夫来瞧过,但只同老爷夫人说了缘故,小的并不知。”

老太太蹙眉说道:“那孔荷已非我慕家人,孔老爷也是不知道分寸的,女儿被休还有脸面请人过去。”

方巧巧是不喜孔氏,只是这人之将死,时刻都有可能是生死离别的事,想要见见自己的孩子人之常情。同为母亲,也怜她处境:“祖母,下人不是说,瞧着撑不了多久了。阿荷是做过许多错事,也非我慕家人。但她毕竟是慕平和玉莹的亲生母亲,名分可断,可血缘是断不了的。”

丁氏帮腔说道:“若不让两个孩子去见见,只怕日后他们大了,也要满腔遗憾。”

宋氏见婆婆和嫂子都开口求情,心里不愿,但也帮了话。老太太被儿媳孙媳说的耳烦,筷子怒然放下:“到底谁当家?都想踩到我这老太婆脑袋上去吗?”

三人被扣了一顶大帽,稍许迟疑。慕宣也放了筷子,说道:“母亲说的有理,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怕真有什么事,她去的也不安。”

说到神鬼,慕老太神色才一顿,捻着放在腿上的佛珠,半晌沉吟:“你去奉行那领两个孩子过去吧。”

慕宣当即出门,还在半路,慕立成已经让人将慕玉莹送到孔家。

慕玉莹不知母亲病重,听见是去外公家,还以为是她要和母亲一样被撵出家门,但意外的欢喜极了。她是不喜欢母亲那样窝囊的被赶走,但母亲走后,她才觉天已塌。她如今迫切想回到娘亲身边,哪怕是再遭外公家冷眼也好,只要不回去那个可怕的爹爹身边。

到了孔家,嬷嬷扶她下来时,两眼却是红的。慕玉莹看在眼里,心里顿时起起落落,不由紧握手里的蜡烛。嬷嬷见她停在门口不跨步进去,低声:“快进去吧。”

慕玉莹瞪大眼睛看她:“为什么这么急?”见她眼神躲闪,也不知从哪来的恐惧,席卷全身,转身要走。去猛地被嬷嬷拽住,往里拖。她怔松片刻,不肯随她走,“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她的力气比不过嬷嬷,从前院穿过,见了外祖父母,以一种怜悯悲痛的眸色看来,惊的她嘶声要逃“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嬷嬷你松手,我不要去”。

孔夫人差点落泪,狠心让下人将她送进里屋。

嬷嬷瞧着她被往里带去,双泪滚落。

慕玉莹被“送”进屋里,刺鼻苦涩的药味钻进鼻腔,更是肯定这不是她想来的地方。嘶喊要走,隐约听人叫了她一声,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玉莹…”

她连连喘气,再不叫喊。旁人轻推她:“你母亲在里面。”

慕玉莹愣了好一会,才小步小步往里走。前路似有百丈,走了许久才走到。绕过屏风,泪就涌到眼眶。

那床上躺着的妇人是她母亲,可又不是。

平日娘亲总是梳妆的很好,对镜描眉,胭脂扑面,连一根乱发都要梳的妥帖。可这人却瘦的不成样子,面颊深陷,不见一分血色。呆呆朝她看着,目光一对,清泪滚落:“玉莹…”

她捂着心口,气已有些喘不上来。僵着步子走到前头,还未到床沿,腿就软了,扑通跪在地上。身体往前一凑,离那形容枯槁的人更近,看的她心中满是恐惧:“娘…”

孔氏气息微弱,说每一句话都似要耗尽气力:“你哥哥呢?”

慕玉莹顿了顿,她不知道,她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哥哥去了哪里。但是她知道的是,他没来,肯定是爹爹在阻拦,亦或是他自己根本不想来。看着母亲殷切目光,她忽然很不痛快——她活生生的就在这,她却只记挂她的儿子。

孔氏又问了一遍,慕玉莹直直看她,缓声:“他不肯来。”

孔氏蓦地睁大眼,气血上涌,脸如死灰。一旁的仆妇见状,急忙上前扶起她。孔氏探身呕吐,一大口浓黑的血喷溅地上,触目惊心。

慕玉莹愣神,已然后悔。但那黑色的血却更让她怔愣,她去找大夫要天罗粉给阿月下毒时,曾听大夫说过,这中毒的人,血是黑的。她忽然明白为何母亲突然病入膏肓,长辈又不肯告诉她缘故。等母亲稍稍回神,她怔怔问道:“你服毒了?为什么要喝毒药?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

仆妇忍不住说道:“表小姐怎能如此责问你的母亲。”

慕玉莹怒瞪着她:“她要丢下我,她要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

仆妇惊的步子微退,孔氏已有些听不清。儿子没来,好歹女儿来了。她也不想喝毒药,只是她已经活不下去。即使不毒死自己,以后也会郁结而死。偶尔神志清醒,镜子里却只有一张妖魔般的脸,这样的自己,还是死了好。可没想到她被大夫救了,却又救不活她。临死前还要受毒药之苦。她低声念着,让女儿好好照顾自己,做个好姑娘,她对不起她。

可声音太低太细,慕玉莹没有听见。只听见母亲的声音越发低沉,亲眼看她眸里的光渐渐散去,直至瞳孔散而不见,心口再不会起伏。

旁边已有哭声,又有人去告知外头的人。慕玉莹怔了半晌,将一直不曾离手的蜡烛往她干瘦的手里塞,颤声:“娘,不冷,有火,不冷,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快醒醒,醒醒好不好。”

话到最后,终于泣不成声,哭至心肺裂痛。

从此世间只剩她一人,满是寒冬,再无春意。

孔氏病逝的消息传到慕立成耳朵里,还未到傍晚。他负手站在廊道外,瞧着天穹烈日,光芒刺眼。

云罗在远处也站了好一会,见他迎光而立,姿势一直没变,不由担心,可又不好劝。

嬷嬷在旁轻叹:“听闻那孔荷做了丑事,自己把自己逼疯了,连孔家都不敢张扬。可这人走了,姑爷分明还念着旧情。”

云罗心头并无醋意,本来跟个过世的人无可计较,但这同床共枕十年的人离世,他不痛心才怪。

嬷嬷说道:“今晚您好好安慰安慰姑爷,这男人,喜欢听软话。”

云罗微点了头,往外看去,玉莹也不知会有多难过。只是想想母女生离死别的情景,自己的心也疼了。

孔氏很快出殡下葬,因无夫家,坟冢上连字也没。她入土那天,慕玉莹也染病了,烧的直说胡话,差点丢了性命。过了几日,才见好转,人却瘦了一圈,也更不爱说话。

云罗趁着慕立成出门,过来探望。她不相信一个孩子的心肠会歹毒到想谋害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她罢了。可丈夫不肯她俩见面,这会她瞒着过来,头回忤逆他,心还有些跳的慌。

进了慕玉莹房里,她还在午睡。云罗轻步挪着步子到床前,见被子歪扯,伸手提上。手未离开,忽然见熟睡的她出手紧抓“娘,娘”。梦呓声颤,听的云罗心疼,握了她的手轻声:“不慌不慌,我不走。”

慕玉莹缓缓睁眼,视线直直和她对上。云罗一瞬有些想躲闪,到底还是鼓了勇气看她。慕玉莹轻轻靠前,头倚在她心口上,低声:“娘不要我了,我没有娘了。”

云罗微愣,她长她十岁,可因知道自己不能有孕,十分喜爱孩童,对他们也多几分宽容。这话听的她泪目,母性涌上,抱住她拍拍背:“以后…就让我做你娘吧。”

慕玉莹轻轻问道:“当真么?”

云罗生怕她以为自己说的是玩笑话,很是认真的答道:“嗯。”

“真好。”慕玉莹低低说着,埋脸在她胸前,感应那起伏心跳。父亲的续弦还活着,她的亲生母亲却死了。可她还不想死,她得好好活着,活的好好的。活到某天,看他们活的很惨,很惨。

慕家大宅倒没什么影响,尤其是对小辈而言。毕竟孔氏的丧事与他们无关,出了夫家门,再非慕家人。就是府里人感慨感慨,也无其他。

阿月此时又出现在郦林外的大道上,她要去找东林先生。也不知风声怎么传出的,说东林先生要在陆泽和她之间选个弟子。这话一传,连皇伯伯都同祖父说自己无论当选与否,都要让她进宫面圣,再好好看看将军家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