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里,赫连繁烬不仅面貌变了,内心也变得无情冷酷。战争最容易改变一个人,无论是生死观还是价值观。

“小王爷越发威严了。”秋清风见此说道,若论谁能理解赫连繁烬,大约非他莫属了。

初到北贪国,秋清风所要做的,其实跟赫连繁烬初带兵时要做的差不多。这一年多下来,他们都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顺帝何尝不是。”赫连繁烬取多一只酒杯,放下斟满后道,“你方才所言,什么意思?”

秋清风坐下身来,端起酒杯喝尽道:“方圆三百里,同样布有影卫。但这些影卫并不管厮杀之事,他们只是安静的候着。你说他们是用来作何的?”

“该死的盛启!”赫连繁烬自然清楚,这些人什么都不干,就是放着他派人去丢雷丸的。

秋清风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得惊人:“你倒也能弄些死士去炸,但想必他们也不会出来。盛启既然铁了心,那便是雷打不动。与其做这些,不如多做一些日后有用的。他今晚不管事,正是好时机。”

赫连繁烬一双琉璃的眸盯着秋清风,随后缓缓道:“你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朕会知,不该知道的,朕永远不知。”秋清风那淡漠的眸看向赫连繁烬,这一句话里的意思,足够清楚明白了。

“呵呵——从前倒不知秋少庄主,是这样工于心计之人,本王似乎更应该小心的人是你。”赫连繁烬却不觉得这是一句动听的话。这话意里,可有不太好的隐晦示威。这是在告诉他赫连繁烬,该知道的他秋清风都知道。

“呵——若早用心,何须今日。朕所谋者,唯美人矣。”秋清风说罢站起身来,并不告辞而自离去。那白月一般的衣袍,夜色里孤寂森凉。

“唯美人矣?”赫连繁烬笑了笑,再自斟自酌了一杯酒,才起身呢喃:“那就要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赫连繁烬放下酒杯,出了屋带上护卫,悄然去了崇王府。

彼时皇宫之内,丰元帝亦是未眠。

程皇后熬了参汤去乾坤殿时,已是深夜子时。

“陛下先喝参汤,再忙着也不迟。”程皇后并未劝丰元帝早些歇息,因为她很清楚今日来了两位不得了之人。而厉王今日新婚,总不能让他忙前忙后。那么操心这些事的,唯有他这位皇帝了。

“先放着。”丰元帝站立凝着京都城的沙盘,凤眸一步步看下来,脑中描画的是盯防的兵力和布局。

程皇后看丰元帝精神集中,并不好打扰。她只放下参汤,人却没有走。而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沙盘,那等于是缩小的京都城全景。但其上有她不认识的旗子,以及一些古怪的符号。

良久之后,丰元帝回身要召人令下。去看到自己的皇后正专注的在一旁看沙盘,而且明显因为看不懂而皱紧了眉头。

那灯烛下的俏颜,有因为认真而起的光彩。他本急促的心,因为这一精致而微安下来。

“怎么没现回殿?”丰元帝伸手握住程皇后的手,感知后者的手有些发凉。他将她两只手都握住道:“看不懂便别看了,皱着眉头多难看。”

“陛下——”程皇后回神时已被丰元帝搂在怀里,她的手完全被他的手掌包裹着,那种温暖令她心间都暖了。

“先回去歇着,朕今晚是歇不了了。”丰元帝劝道。

程皇后心知自己并不能帮上忙,只道:“那陛下先喝了参汤,臣妾再回殿。”

“好。”丰元帝去端了参汤喝尽,看了程皇后一眼便又开始忙起来。

程皇后拜退离殿,一路走出乾坤殿时,只想着若她能有云菱的才智,此时便可帮上一些忙了…

**

此时崇王府内,自盛繁华出事,一直闭府不出的崇王,此刻与赫连繁烬于房中静坐着。

“吃茶。”崇王凝目看着眼前的赫连繁烬,伸手请道。

赫连繁烬倒是端起了茶盏,只打开茶盖来,他就嗅到了熟悉的茶香。这是他在府上时,最喜喝的九曲山茶。他知道这是崇王在试探他,他低头抿了一口。

崇王的目光却在看到赫连繁烬喝茶的姿态时暗了暗:不是,华儿饮茶总要吹上一吹。说是把茶沫儿吹开了,喝起来才舒爽。

“好茶。”赫连繁烬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盏,虽然那茶水是他爱喝的,那茶泡出的味道也正好。可是他不能再喝,否则总会被老头子看出什么来。

“小王爷专程来府上,不知所为何事?”虽然看得出赫连繁烬并不像是盛繁华,崇王也知道这种揣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是忍不住期许,如若不是他有怎么会深夜来崇王府?

“崇王不觉得本王跟令郎长得很像么?”赫连繁烬抿唇看向崇王,后者的容颜全数落入他琉璃色的眸里。

赫连繁烬因此心抽了抽:这老头子,一年多而已,发鬓都白成了霜。孩儿不孝,请恕孩儿不孝!可若你知我是你儿繁华,不是要害你背信弃义,成为众矢之的么?

赫连繁烬完全不怀疑,只要崇王知道他就是盛繁华,那么一定会为他而做出许多违背自己本心之事。

“不错。”崇王应承得坦荡。

赫连繁烬浅笑了笑,心里头暗骂了一句:你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糟蹋了我娘,还糟蹋了姨娘。

“崇王妃的身世您不知也很正常,听说繁华如活死人,我便来看看。”赫连繁烬说得很隐晦,但是崇王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王妃那身世。

“你——”崇王曾经见过高盛太后,但后者在纱帐你,他并不能看清其容貌。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崇王妃早已不在。高盛太后也无认亲的想法,他自也不会眼巴巴而去。

赫连繁烬站起身来:“有些话不便说清楚,但让我先看看繁华吧。”

“请。”崇王明白赫连繁烬的意思,高盛太后与后者的关系,虽然天下改知者皆知,但那一层窗户纸却不宜拨开。

而当赫连繁烬的脚步踏入屋内,他就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一股吸引之力。他知道那是更适合他的魄在召引他的魂,他那一双琉璃的眸,也在一瞬间微微泛黑。

赫连繁烬还记得一年多年,他见到自己的身体时,这种召引之力还不是那么强。可见崇王这年余不仅照料盛繁华的身体,同时也在招魂之术上用功了。

崇王进屋之后,目光并未看着躺在床上的盛繁华。而是一直盯着赫连繁烬,因为正如后者所料。这一年多里,他在招魂之术上下足了功夫。

甚至此时在盛繁华的身体上,就以秘制颜料图画有招魂之阵。只要属于他的魂到来,必然能够魂归本体!

作为大盛皇室中人,崇王对于这些亦有些了解。他清楚魂魄融合之道,就算有借尸还魂,亦是讲求“合”。其中若魂本身的魄在,离去的魂只要不散,或被带到应去的地方,即当回归魄内。若是长时间魂魄不合,便将真正死去。

例如盛繁华这种,若非崇王用尽各种办法,他的身体也不可能维持生机。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一具活死人而已。

“这是什么?”赫连繁烬走近之后,却看见在盛繁华的手背上,扎着一根较粗的针。其上顺着一条管子,末端是一瓶东西?

“这是厉王妃送来的,说是繁华一直这样躺着,即便有喂食东西。但他的身体可能消化不多,用这种东西能帮他补充一些身体需要的东西。”崇王上前解释道,眸光落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的盛繁华身上,只有无限的慈爱。

“厉王妃…”赫连繁烬嗅了嗅那瓶子里的东西,并未查出什么。但她知道云菱既然这么做,必然是对盛繁华有用。

“不错,她那些医术总是千奇百怪。”崇王到了这里,多少已经知道赫连繁烬多半不是盛繁华。否则他不可能如此泰然自若,因为魂要离体,而魄想控制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但崇王不死心,仍旧假意询问道:“听闻小王爷此前亦是卧床数载。”

“不错。”赫连繁烬也不否认,因为这件事并不是秘密。而若非赫连繁烬已经是死过之人,他也不可能有机会。

“您将繁华照顾得不错,但是否能醒来本王也不能保证。因为决议此事的在天,而非是人力可得。本王醒来时,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一个梦。想必他日若繁华能醒来,必然与本王有同感。”赫连繁烬伸手探了一下盛繁华的额头,那种致命的吸力冲撞着他的头颅。

让赫连繁烬一瞬间只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是影影瞳瞳的模样。他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恢复了,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具身体他不能用。

邪先生已经将这具身体炼制过,这是非常适合他寄居和控制的身体。除非邪先生死,否则他魂返就等于死。而且他如今,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会是盛繁华,他是大齐的赫连繁烬。

“不知几时才能醒来。”崇王伸手握住盛繁华的手掌,那苍老的手枯瘦不堪。

赫连繁烬凝眸一看,只觉得非常不对劲,他不由握住崇王的手掌。他出手很快,崇王根本来不及躲。而他这么一抽,看见在崇王的广袖下,一道道新老成线密布的伤疤罗列!

“怎么回事?”赫连繁烬捏着崇王的手厉声问道。

崇王一瞬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他想抽回手。可是赫连繁烬却握得很紧,那力道让崇王清醒过来:“此事小王爷莫管。”

“盛崇,你别忘了当年出征的时候,你是否宠幸过一名跟崇王妃生得相似的女子!”赫连繁烬本来不想说,但是看到崇王这些伤,他就知道盛繁华的情况没这么简单!

崇王听言浑身一僵,瞳孔睁大看着赫连繁烬。

赫连繁烬松开崇王的手腕,声音有些冰冷道:“别忘了这是你欠下的债。”

“你是——”崇王只觉得头脑轰然之间一片混沌。

是,没错。他记得曾经在征战的时候,有遇见过一名与自己爱妻生得十分相似的女子。那时候年轻气盛,又是刚打了胜仗,因此有了露水情缘。但醒来之后身边的女子已不见,他又找不得。适逢圣令让他调军回京都,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是高盛太后——”崇王难以置信,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赫连繁烬并未多言,说罢踱步自离开往外走去,留下崇王一人沉吟不定。

可是有一点崇王很清楚,此事若非是真的,赫连繁烬不可能会这么说。但是怎么可能回事她?!

其实赫连繁烬也只是猜的,因为高盛太后不可能告诉他这些事。她也从未承认过他就是她的儿子,甚至寻常时候对待他,也并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暧昧不清。

他只是透过一些记忆察觉到蛛丝马迹,为了验证此事,他在刚生还之际还用暗令做了验证。事实证明他的猜测*不离十,而今日当他说出这句话,崇王的反应已经让他完全的肯定。

“这是怎么回事?”崇王跟出来追问道,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赫连繁烬坐下身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的并不多。这种猜测若非因为暗令,他完全不会相信。

“若是让她知道本王来见你,必然会打断本王的腿吧。”赫连繁烬微地垂下眸,对于高盛太后此人他很难猜透。

“她——”崇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对方的身份实在出乎他所料。他更没想到自己那一夜的放纵,对象竟然就是自己妻子的姐姐!而且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但赫连繁烬的名字,却让崇王多少有些感触。她只怕是知道一切的,清楚他是她妹妹的夫君,是故将这一切都断了。

他给孩子取名繁华,她便给孩子取名繁烬。一个繁华始开,一个繁华已烬…

“本王走了。”赫连繁烬干坐了一阵,崇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听言他有些干涩问道:“她还好么?高盛——太后——”

“不知。”赫连繁烬是真不知高盛太后那样算好还是不好,对亲子十分冷漠,对于权势把控能力强悍得惊人。

“那你——”崇王知道赫连繁烬带兵征大盛,这一点让他无所适从。

“总之你也不曾参战,这就不关你事。这是本王和厉王之间的决胜,你别多管闲事。”赫连繁烬来看崇王,其一确实是想来看他了,其二便是不希望他卷入这场争斗。

崇王听着这话,恍惚里又看见盛繁华。这语气和语调如此相似,带着不耐烦与独有的关切。

下意识的,崇王便问道:“你真不是繁华?”

“你觉得有可能么?”赫连繁烬已踱步往外走,此时听言顿下脚步:“似乎他睡下之后,本王便醒来。是不是我俩只能一个正常,若是如此你是否希望是他完好?”

崇王听言心中一跳,目光锁定在赫连繁烬的身影上。

“我身份之事,希望大盛只有你知道。”赫连繁烬走出了门,天色不早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崇王目送赫连繁烬离开,半天却再开不了口。因为在后者问出那句话时,扪心自问的说,他确实更希望完好的人是盛繁华。

“怎会如此?”崇王颓然而坐,对于今夜赫连繁烬带来的消息,完全无法消受。

赫连繁烬自暗中离开崇王府,那种来自灵魂的吸引之力仍旧若有似无的牵引着。他知道此后他最好不要再与盛繁华有接触,否则对于他自己来说会有妨碍。

随后赫连繁烬去了楼月关,而与他见面者,却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西夙风。后者原本该是被斩杀了,但事实却没有,他正好端端的站在这儿。

西夙风跪地而起时,看到的只有赫连繁烬的背影。

“娰太妃这颗废棋是否可重新启用。”赫连繁烬声清冷,与寻常相去甚远。此刻无论是谁站在这里,都不会想到他就是赫连繁烬。

“回主上,当年控制娰太妃而用的,其父母都已在其叛变时被杀。唯剩下其妹,如今在京郊寒山寺。”西夙风回报。

“重新控制,她会需要帮助。”赫连繁烬想到今日娰太妃的作为,再回想当日皇陵中听到的一切,这可是一桩可以利用的大事。

“是,主上。”西夙风躬身道。

“此番你侦查邙山军有功,若能将最后这一桩完全办妥,此事之后你便可带令妹离开。”赫连繁烬知道这是西夙风的愿想。而后者在此番任务中,几乎赔上了一条命。甚至信心上也遭到很大的打击,所幸的是对于邙山军这一支盛启的亲兵,他取得了一定有用消息。

“谢主上!”西夙风跪地磕头谢道,这一直是他的梦想。

“三日前缙云侯府里,可查出是什么人参与?”对于这一点,赫连繁烬也非常在意。

西夙风听言回禀道:“这一拨人十分隐秘,而属下等人在未得到主上令下时,不曾过多的查此事。”

“好好查,从此以往,只要与云菱此女相关之事都要查清楚。”赫连繁烬叮嘱道。

西夙风听到“云菱”这个名字,本能的头皮发麻。虽说他最终能脱险,是的了云菱的缘故。可是后者那狠辣而刁钻的,各种层出不穷的能耐,实在让他承受不起。

如果说西夙风要选最不想面对的人,除了在他们这些细作眼里,这位随时可能变幻,但一直都神秘莫测的主上之外,则非云菱莫属!

“属下尊令。”虽然很不想面对,但西夙风还是的接令。幸好此番他主要都是暗中行动,不可能与云菱有正面接触了。

“其次大明顺帝、大齐小王爷在京都都干了什么,只要知道的,事无巨细回报上来。”赫连繁烬又吩咐了一条。

“是,主上。”西夙风谨记于心,仍旧无法猜测“主上”到底是什么人。

“去吧。”赫连繁烬再无他事,也不会再与西夙风多言。

“属下告退。”西夙风拜退而出,当即去安排赫连繁烬下达的命令。

至于赫连繁烬,却在楼月关里未出来。

那时已是丑时末,赫连繁烬全无睡意。京都城里森严的兵力,也并不在他眼里。他独坐定下来,打开那今日本该送给云菱的檀木盒。

其内放着是那一段面目前非的线,而那些黑色的斑迹,其实就是他的血。可又不能说是他了吧,毕竟他如今是赫连繁烬!

当日去那密室,或者说那时会来京都城,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盛繁华的身上,取走这贴身藏着的线。

没有任何人知道,盛繁华会把当日云菱为他拆下的,曾缝在他额头上的线嵌在玉佩里,如视珍宝的佩戴在身上。

“是早就料到可能会有不幸,所以才这么做,当真是愚蠢至极。难怪盛启那么鄙视,难怪盛启从来就不将你看在眼里。”赫连繁烬捏着这一段被他取出来的线轻语道。

“更愚蠢的是,还想要用这看都不能看的东西,去试图阻止他们的婚事,当真是愚不可及。”赫连繁烬站起身来,伸手将这一段面目全非的线丢入灯烛里。

火苗哧溜而起,瞬将那干燥的线烧毁。但线参差不齐,有残留的一段掉在了地面上,黑暗中完全看不见它的存在。

又隔了一阵,这一间楼月关的窗台有轻微的响声。随后一名青衣女子,与一名身形与赫连繁烬身形相仿的男子进屋。

彼时秋清风同样没有闲着,但他见的人更是无人能想得到。

“听灵清上师说,你喜欢乱世枭雄。”秋清风看着眼前的青年问道。

而此人一双长凤眸,年轻的面容与云锡有几分相似,可不正是云瑞!

“是。”云瑞有些紧张,但他确实更喜欢那纵狂恣意的枭雄。可是他不知灵清上师为何会将他的喜好说给眼前这位,遮掩了面目之人知晓。而后者将他带到此地来,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