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峥嵘服侍楚南睡下,又安排了王振在殿下值夜,这才放心离去。明日便要起程回皇宫了,这为期三天的冬猎活动,满意的人很满意,不满意的人也在假装满意,这样大张旗鼓,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出闹剧了。峥嵘独自走在行宫安静无人的回廊下,飞檐卷翘的亭台楼阁只成了夜色中一道道模糊的轮廓,寒风穿堂而过,无数落叶跟随翻飞,月光淡淡洒在铺着石板的路面上,宫灯摇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这一道清灵纤细的影子,独自行走在空旷夜色下。

峥嵘已经太久没有感觉过这种寂静,在郑皇宫里,即使是在深夜,也时时刻刻有巡逻的侍卫与当班的宫人走过,似乎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唯有这样才能保证在明天醒来的时候,这颗头颅仍然安然留在脖颈上。都说伴君如伴虎,但依旧有无数人削尖着脑袋往皇帝跟前凑,男人为权为财,女人为地位为恩宠,说到底,终究还是利欲熏心,甘心沉沦罢了。

有时候峥嵘想,如果她并非忠勇王之女,只是蜀国乡间一名普通的少女,现在是不是过着平凡快乐的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承欢在父母膝下,一家人享尽天伦之乐,不用担心家国命运,只求三餐饱足,这样的日子,该是什么模样的?峥嵘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倘若人生当真可以重来一回,她依旧会选择成为忠勇王的女儿,只有这样,她才能遇见今生想要遇见的人。

而那个人,如今已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薄薄的月光洒在峥嵘如玉般光洁秀丽的脸颊上,她的眼睛似天边最耀眼的星子,在眼睑微合之间,弥漫起浓浓的悲伤。

她已告诉过自己,不能再被过去所左右,所以总是强迫着将精力放在照料楚南身上,有时候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也曾是蜀国金枝玉叶的郡主,可在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习惯了当一名女官。

临行前的时候,董太后告诉她,将来她所流的每一滴眼泪,都只能由自己擦去,峥嵘听懂了,也一直记在心里。泪水,是多么软弱的象征啊,她必须要提醒自己,用坚强伪装起所有弱点,唯有这样,她才能在步步为营的郑皇宫里生存下去。

可是,她终究还是个豆蔻少女啊…

峥嵘看着天边那轮明月,仿佛又看见了楚尧哥哥那温润如玉的笑容,也是在这样一个皎辉满室的夜晚,楚尧哥哥着一身月白色团云纹的锦衫,踏着满院的木莲花香向她走来,他们携手漫步在月下,相约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然而,楚尧哥哥终究还是失约了,留在峥嵘心底的那片月光,再也等不到能与她共话情长的人。

月亮渐渐隐进了云层里,周围黯淡了许多,在峥嵘朦胧的泪光中,恍惚看见一道人影在向她走来。那人影身形修长,白色的衣袍飞在风中,似夜色中舞动的月光,峥嵘怔怔望着,泪水渐渐涌出眼眶。

天地之间,她只能看见这一道人影,与记忆中那刻骨铭记之人重合在一起。

“楚尧哥哥…”她喃喃唤着,身影一晃,朝那道人影跑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纠缠至深

峥嵘的脚步踩在石板路面,发现急促清脆的声音,衣摆划过夜色,已离那人越来越近。月亮从云层中渐渐露出,薄光映下,照出一张冷峻狷狂的脸庞,峥嵘骤然停住身影,脸色已然煞白。

她离那人已只有一步之遥,却已清楚看见那双似火焰般炙热的眼睛,似要将距离咫尺的她燃烧殆尽。惊愕让峥嵘本能的后退,但东方玄已先于一步抓住她手腕,视线停留在那张带着慌乱的清丽脸庞上,问道:“我美丽的小郡主,你刚才叫我什么?”

峥嵘想要挣脱开,但那双手似铁钳一般禁锢住她的动作,不但没有挣开,反而使两个人更加靠近。月光下,峥嵘的脸色尤其苍白,泪珠仍悬在眼角,东方玄抬手轻触,那滴泪落到了他指尖,他看着她神情里的惊慌失措,低沉地问道:“你在为谁伤心?你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

“此处乃是宫廊,请王爷自重!”峥嵘奋力挣扎着说道。

“自重?那方才是谁向我跑来,又是谁将那满怀期待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叫你失望了,我的小郡主,我并非你期待中的人。”东方玄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意,那锐利的眼神直将峥嵘内心深处的想法剖于月光下,让她再无法逃避。纤细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峥嵘从未在东方玄眼前这般无措过,为何偏偏出现的人是他?为何自己仍心存幻想,无法接受楚尧哥哥已经离世的事实?

“王爷误会了,我并未期待任何人。”峥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一双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望向东方玄,声音镇定冷漠,“请王爷放开我,我要回听风阁去了。”

“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自己。”东方玄并没有松开手,反而更加靠向他。峥嵘向后退去,拉开两人的距离,目光冷淡地说道:“王爷在说什么,峥嵘听不明白。陛下最忌皇子与质子来往,王爷身为亲王,若被人瞧见跟一个质子身边的女官在此地交谈,恐怕对王爷的名声不利,请王爷自重。”

“我的小郡主,你莫不是忘了,你我早就有婚约在身?”东方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王爷身份尊贵,峥嵘不想高攀,也高攀不起。”峥嵘神情清冷,月光映在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愈加衬得她清丽不可亵渎。但对东方玄来说,峥嵘若是明月,他也要搭起天梯,将她从天际拉至人间,哪怕从此堕进阿鼻地狱,他也不会松手。

“我永远不会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东方玄反手一扣,将峥嵘压在宫廊上。那墙体上的冰冷透过薄衣浸凉心绪,而眼前男子那灼热狷狂的眼神却穿过黑暗紧紧抓住峥嵘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嘴角一抹笑意充满危险意味,“你是属于我的木莲花,就算你恨我厌我弃我,就算从此与天下为敌,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峥嵘,这生生世世,你注定无法离开我的世界,便是要走,也只能踩着我的尸骨,去继续你的云淡风轻!”

那一字一句,似无法解开的魔咒一般响起在峥嵘耳边,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呼吸喷在脸颊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候包裹了峥嵘。她曾经那般痛恨眼前这个男人,却在此时,生出要远远逃离他的心思。宫灯将东方玄俊挺的身影映在地面,衣袍在风中翻飞,形成巨大的暗影,似一座牢笼,完全吞没了峥嵘的影子。

“你放开我!”峥嵘急欲想要逃离,伸手劈向东方玄。那纤细如玉的手掌落在东方玄身体上,东方玄眉头一皱,微微闷哼一声,那白色衣袍下赫然渗出滴滴血迹,峥嵘愣在那里,看着鲜血在衣上蔓延,甚至忘了将手收回来。东方玄抓住那只手将峥嵘拉进怀里,另一只手箍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在峥嵘尚未反应过来时,炙热的嘴唇已重重吻了下去。

峥嵘陡然睁大眼睛,愕然与无措侵占她整个心头,那粗重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唇齿间的纠缠似掠夺一般蛮横。那双手紧紧将峥嵘抱住,似要将她揉进身体,让二人从此后骨血相融,再也不能分开。峥嵘回过神来,贝齿狠狠咬下东方玄的嘴唇,一股腥甜味儿在口舌上蔓延,东方玄动作微滞,却始终没有放开峥嵘,反而更加强横的掠夺那樱唇里的芬芳。

鲜血沿着他们的嘴角滴下,峥嵘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背靠在宫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嘴边的血迹映着月光分外惊心,倘若她眼中的恨意能化为烈火,此刻东方玄早已是灰烬。然而看到那双泣血般通红的眼睛,东方玄却只是伸出擦去嘴角鲜血,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仿佛方才的举动只不过是他在宣示主权,而峥嵘留在他唇上的伤口,便是最完美的印迹。

愤怒与仇恨在这一瞬间将峥嵘的理智焚烧殆尽,她睁着通红的双目,怒咤着:“你这个恶魔,我要杀了你!”她拔下发髻上的银钗,露出仍沾满鲜血的贝齿,像一头噬血的野兽,不顾一切将那尖细的钗身扎向东方玄的脖颈。

她只恨自己手中没有兵刃,无法捅进这恶魔的心窝,倘若可以,她定要将他的心剜出来踩于脚下,叫这恶魔永世不得翻身!

银钗在夜色中闪着寒光,东方玄微眯着双眼看峥嵘向自己扑来,伸手轻轻一扣,便已抓住峥嵘的手腕。峥嵘用另一只手拿过银钗,狠狠朝东方玄肩头扎去。明明有很多可以躲避的机会,东方玄却没有移动分豪,只用那双危险的黑眸注视着峥嵘,银钗扎进他的身体,他只蹙了蹙眉,嘴角却扯出一抹充满享受的笑意。

“你应该瞄准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胸口。”血腥味在空气中扩散蔓延,东方玄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低沉地说道,“看来你心中并不想杀我,对吗?”

峥嵘狠狠啐了他一口,神情里充满厌恶:“你这个无耻小人,总有一天我会将你碎尸万段!”

“既然你不想承认,那就慢慢来吧,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东方玄低笑着,那笑声仿佛要拉着峥嵘一起堕进地狱,“你我之间,已经注定要相互折磨,生生世世,纠缠不息。我很期待将来的日子,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即便众叛亲离,我也再所不惜!”

“我就算变成恶鬼,也不会放过你!”峥嵘双目犹如泣血,指尖深深扎进掌心皮肉,只有这深深的疼痛,才能叫她维持这最后的理智。楚南仍在听风阁,倘若他们的举动引来宫人注意,传到宣远帝耳里,被冠上谋杀亲王的罪名,不止是楚南,便是整个大蜀,都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峥嵘只能忍,纵然此时她心中的恨意已决堤汹涌,她也不能在这里取东方玄性命。蜀国的大业,她绝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你这句话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誓言。”东方玄捏起峥嵘的下巴,直视那眼中深邃如海的仇恨,魅惑的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一丝享受。

峥嵘用力甩开那只手,眼神已恢复了清明,她冷冷望着这个来自地狱的魔鬼:“王爷要怎么想我无法控制,但我亦有自己的坚持,王爷若再咄咄相逼,峥嵘宁愿一死。”

“这句话你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欺骗自己?”东方玄向她走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倘若求一死,便不会千里迢迢来到郑国。我美丽的郡主殿下,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没有我的帮忙,凭你一己之力,你觉得可以完成目标吗?”

“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峥嵘冰冷的眸光穿透黑暗停留在东方玄身上,“王爷身为郑国皇子,似乎不该在这里跟一名蜀国女官讨论这些事,王爷就不怕传到皇上耳朵里,治你一个通敌之罪吗?”

“哈哈哈哈——”东方玄嚣张地笑了起来,“在我东方玄眼里,从来就没有君臣家国,普天之下,我所在意的唯有你!”

峥嵘神情一顿,下意识远离他,似乎只要他稍稍靠近,便要被那眼中的炙热所灼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漠然的态度说道:“王爷身恃身份尊贵,可以不顾礼纲法纪,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要陪同王爷玩这一出游戏。我没有兴趣,也不想继续看下去,请王爷另觅他人吧。”

“那人不会就此罢手,你觉得光凭你一己之力,能够在皇宫保护你家那位楚南殿下的安全吗?”东方玄饶有兴趣地问道。他的话像一把利刃扎进峥嵘心头,就算她笃定地认为齐王东方鸳不会贸然在皇宫中动手,但事无绝对,从他能迅速处理尸体的这件事上来看,东方鸳是个信奉速战速决的人,他绝不会给自己留下麻烦。见她久久沉默,东方玄反倒笑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东方玄并未见到东方鸳欲射杀太子东方平之事,他只隐藏猜得那幕后主使者必是五位中的一人,尚不能确定是谁,但从峥嵘的神情中,他猜出她必然已经知晓。峥嵘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以掩饰被他察觉到心思的慌乱,镇定地说道:“王爷说话真发没有条理了,楚南殿下乃是蜀国质子,陛下一向以礼相待,自然也会保证楚南殿下的安危,此事不劳王爷费心。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听风阁了,王爷请自便。”

峥嵘不再去看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衣摆划过夜色,未在风中留下任何痕迹。她的脚步很快,直到拐进另一条宫廊,听见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跟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古怪的宫女

那个男人,便是最深的夜,最冷的冰,最利的剑,最烈的火,每每靠近,都要将她伤的体无完肤,可偏偏就是这个男人,给了她在郑国最大的保护。不管是暴室,还是围场,不管是面对弓箭,还是面对黑熊,他都挡在她面前,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

峥嵘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身体靠着宫墙缓缓滑落,将头埋进臂弯里,泪水无声地打湿了她的袖口,她归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为至亲至爱报仇血恨,更恨自己无法从东方玄筑起的牢笼中逃脱开来,仿佛不管她去了哪里,那个男人都会突然出现,轻而易举的将她抓回来。在郑皇宫里,不管是面对宣远帝,还是面对紫玉皇后,峥嵘都可以做到进退有度,即使是生死悬于一线,她亦能冷静应对,可偏偏只在东方玄,每每出现,都叫她失去理智,失去思考能力。难道真如他所说得那般,他们之间唯有相互折磨,至死不休,才是唯一的相处方式吗?

如果可以选择,峥嵘宁愿从未遇见他,宁愿所有事情都从未发生过,然而魔鬼已在身旁,她所能走的,只剩下这条通往地狱的路。

她要认输吗?

不,绝不会!

峥嵘抬起头,眼眸中的彷徨已然消失,眸光清明凌利,在夜色中宛若两粒星子。她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裙上的灰尘,又抹上脸颊上未干的泪迹,嘴边绽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既然魔鬼已经挖好了通往地狱的路,就算从此万劫不复,她也会拉着他一同偿命!

从此刻开始,她再也不会叫那个男人为所欲为,她左峥嵘,即使认命,也绝不会认输!

峥嵘深深吸了口气,将有一刻的恐惧与不安尽数从心中驱散,取代而之的,便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在郑国的日子还很长,她不会再任人摆布,更不会将软弱展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条路她会继续走下去,不管结果如何,她绝不回头!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宫廊那头传头,峥嵘猛然看见一道人影从拐角处探出,不觉惊了一惊,闪身迅速躲到镇宅石狮之后。那道人影沿着宫廊快步走来,手里提着个食盒,借着月光和宫光,峥嵘看见她身着靛蓝色提花绡绣菊叶纹衣衫,发髻间一枚镏金发簪在夜色中熠熠生辉,脸庞削瘦,眼睛不住地往周围打量,双手紧紧护往怀里的食盒,脚步匆忙,似乎十分焦急。峥嵘认出她是杜良媛身边的近身侍女采琴,不禁愈发讶异,这夜半更深,宠妃身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只见采琴在石狮前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眼,后退数步,背抵在那扇小木门上,确认周围没有人来往后,猛得闪了进去。她这鬼鬼祟祟的动作尽数落在峥嵘眼里,正当峥嵘诧异不解的时候,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丝呛鼻的药味,片刻后,采琴从木门内走出,蹑手蹑脚将门掩上,抱着食盒快步离去。

药味愈浓,显然是从这扇木门后传出的,峥嵘依稀记得杜良媛似乎住在行宫南侧的云梦台,离此地尚有一些距离,这采琴怎会在大老远半夜跑到这儿来倾倒药渣?峥嵘觉得古怪,正当思量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后,忽见另一道人影沿着宫廊走来,同样停在那扇木门前头,细细观察了一眼周围的动静,忙闪身走进去。

峥嵘与杜良媛素无交集,只是因着此次围场之行远远看了几眼,盛装华服下的女子自然娇艳美貌,而方才进去门的那人,似乎同样也是杜良媛身边侍候的宫女。峥嵘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在冬猎壮行宴上见过一回,她站在杜良媛身后,一脸巧眉顺目的模样,极不引人注目。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宫女,几乎踩着采琴的后脚跟而来,莫不是她一直在跟踪采琴吗?

峥嵘不敢贸然现身,又等待了片刻,那宫女才鬼鬼祟祟从门走出,手里已多了一个油纸包,将它揣着怀中,踏着夜色急步离去。峥嵘离到那股呛鼻的药味跟随她远去,便知她那油纸里装的便是采琴方才所倒的药渣。看来这名宫女,并非真心为杜良媛效忠,她深更半夜跟踪采琴来到此地,必是受人指使,而行宫中除了杜良媛外,便只有紫玉皇后一位嫔妃。

峥嵘早有听闻杜良媛是紫玉皇后一手扶持上去的人儿,既然如此,紫玉皇后又为何要如此提防她?那药渣又有何作用?峥嵘心头一凛,看来杜良媛所服之药,必是犯了紫玉皇后的大忌,这位娇艳如花的女子,终究还是难逃一劫。

宫廊已恢复了安静,前后皆是望不到尽头的黑色,峥嵘深深叹息一声,肃清心绪,后宫之争最是无情,紫玉皇后的手段她并非没有见过,然而她只是质子身边的女官,与后宫全无干系,她不想去趟这淌混水,更不想为此给揽星殿带来麻烦,所以,她宁愿视而不见。

木门仍虚掩着,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峥嵘最后看了它一眼,转身离去。

第二日辰时,宣远帝摆驾回宫,御林军前行开路,除太子东方平和有伤在身的东方玄乘坐轿辇外,余下三名皇子皆骑行而行,宣远帝的龙辇居于车队正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皇宫走去。东方城不悦地朝东方玄所乘的轿辇横了一眼,冷笑说道:“也不看看他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跟太子殿下共乘一轿,简直荒唐!”

东方鸳正行至他身旁,闻言便不解地问:“四弟这是在说谁呢?”

“自然要那脸皮堪皮城墙之人!”东方城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鄙夷之态。他与东方鸳虽说交往平平,但好歹还能和平共处,偶尔闲聊上两句,也勉强能装成兄弟情深的模样,唯独这东方玄,他是一个百不顺眼,现下居然还仗着宣远帝恩典与太子共乘一轿,叫他越发好坐钻毡起来。

东方鸳笑了两声,劝解道:“七弟有伤在身,不宜骑行,乘轿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四弟便不要在意了。”

“若是这点小伤都经受不住,如何带领我郑国大军南征北战?”东方城不屑地说道。

“随国之战七弟大胜归来,又在围场中猎得黑熊,足见七弟骁勇善战之能,父皇龙心大悦,赐他与太子殿下同行,也未尝不可。”东方鸳假意劝说,却有意无意的将东方城心中的嫉妒挑拨更甚。东方城果然中计,怒道:“赢了一仗又如何,还不都靠着我郑军奋勇杀敌,才能攻破随国,单凭他东方玄一人,能有何作为?此次若由我领兵出征,照样可以大胜而回,能轮得到他在这里耀武扬武吗?”

“行军打仗可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四弟自小在宫中长大,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边关苦寒,战场更是冷血,恐怕四弟难以习惯啊。”东方鸳说道。

东方城旋即摆起脸色:“三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我比不上那东方玄吗?”

“四弟误会了,误会了,”东方鸳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说道,“三哥我只是觉得,四弟身为皇后嫡子,身份尊贵自然不是旁人可比,父皇也母后也定然舍不得让四弟远赴战场。”

东方城冷哼一声,捏紧缰绳恨恨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叫他跪地求饶!”东方鸳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嘴边那抹笑意却始终那般温和,峥嵘掀帘向外望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东方鸳的背影上,眉头渐渐蹙起。

“峥嵘,我们快到宫里了吧?”楚南神色里依旧有些疲累,靠在铺着葡萄纹锦缎软垫上问道。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吧,殿下累了吗?”外面风寒露重,峥嵘将帘子放下来,又细细掖好角落,防止冷风灌进来。

“我只是在想,回去皇宫之后,还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凶险在等着我们。”楚南的眉间浮起一层忧思,连番变故已让这个少年逐渐变得沉稳起来,心中所考量的事也更加多了。

“殿下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陪伴在殿下身边。”峥嵘柔声安慰道。楚南深深叹了口气,惆怅地说道:“记得刚来郑国之时,身边尚有玲珑流星陪伴,现如今流星身亡,玲珑又入了后宫陪伴香贵人,且不知她二人现下如何了。”

这次的围场之行,宣远帝并没有召香贵人伴驾,是因为香贵人出身卑微,位份又低,不宜参加此等盛大的活动。但宣远帝对香贵人的恩宠并不比杜良媛少,只是伴君如伴虎,宣远帝又是生性凉薄之人,这一日看在眼里的花,等到了明日,即便她凋萎枯败,可能都无法激起帝王心中的一丝一毫涟漪,曾经的容笃笃就是最好的例子。

峥嵘不知道宣远帝对香贵人的宠爱难维持到几时,一旦恩宠不在,香贵人的下场可想而知,便是玲珑,也很难再独善其身。近日发生了这许多事,峥嵘也一直未来得及与玲珑见面,此时她思量片刻,便说道:“待回到揽星殿下,我去见一见她们,也好叫殿下放心。”

“后宫不比前殿,规矩更多,今后想见她们可能更为艰难了。”楚南叹气说道。

是呀,环境和地位的改变会让一颗平凡的心沉沦进权利漩涡中,现在的香贵人,仍是当初那个至纯至善的香伶吗…

☆、第一百二十章 权谋真相

除宣远帝、紫玉皇后及太子东方平外,其余质子皆从侧门进入皇宫,东方鸳、东方城二人都先行回了自己的府邸,东方玄由宫门口换乘轿辇也回了北静王府。皇子中唯有东方明尚未册封亲王,仍居住在皇宫里,只待他与燕国的玲玉公主大婚之后,才会被封藩赐地。在一众皇子中,唯有东方玄是尚未成婚便被册封亲王的,也是唯一一位掌握兵权的皇子,其在郑国的地位可想而之。

他身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其实没有必要乘坐轿辇,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受过很多次远比这个更加严重的伤,甚至数次性命垂危,这些皮外伤对他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他没有拒绝宣远帝要他与太子东方平共乘一轿的赏赐,反而十分虔诚的叩谢隆恩,并非他当真感激宣远帝的决定,而是,他要让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人看一看,他北静王东方玄,即使面对那些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的目光,也依旧能够泰然处之。

东方玄回到北静王府,一早得到消息的沈云朝已在府中等他,一见面便焦急地问道:“听说王爷在围场受伤了,可有此事?”

东方玄不禁冷笑,这件事可当真传的快啊,只可惜叫那些人失望了,他东方玄,依旧还活着。东方玄对沈云朝摆摆手说道:“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沈云朝在北静王府等了近二个时辰,一颗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此时见到东方玄神色轻松,行动自如,这才松了口气:“王爷没事便好。围场里发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王爷不但凯旋而归,还徒手猎得黑熊,这件事在左京都已经传开了,王爷如今可是左京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

“风云人物?怕是更多人除之而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吧。”东方玄嗤笑一声,神情里尽是不屑。

“王爷先于大军回朝,莫不是另有要事?”虽然沈云朝已猜到东方玄此行目的为何,但他还是故意问道。他们二人本就是挚友,也唯有对沈云朝,东方玄才会放下戒备,自然也不会介意他言语里的调侃,只说道:“此次围场之行,有人想取他们性命。”

东方玄口中说得“他们”所指何人,沈云朝自然明白,闻言不禁一愣:“王爷是说你们在围观遇见了杀手?”

东方玄点了一点头,神色凝重。沈云朝惊讶道:“围场乃是皇家重地,是何人敢如何胆大包天?”他心头猛然一凛,失声道:“难道是几位皇子中的一人?”他这样怀疑并非没有道理,质子虽与皇子待遇相等,却没有任何实权,绝不可能在围场中派出杀手行刺,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皇子。

“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东方玄目光灼灼地问道。

沈云朝陷入沉默,久久没有说话。

此次围场之行,跟随前往的皇子只有四人,太子东方平素来性情温和,加之身份尊贵,没有理由要去杀害一名质子跟女官,东方城有勇无谋,自私狭隘,最喜欢争强好胜,断然瞧不上他们,而东方明除了骄傲自负,爱做口舌之争外,倒也算不得是个奸恶之人,唯有东方鸳,看似敦厚和善,实则心机深不可测,没有人能猜到那张笑脸之下藏着怎样的凶险,而这种人,往往就是最可怕的。

“王爷,你是在怀疑…”

“看来我们想得一样,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东方玄露出笃定的目光。多年惺惺相惜的情谊,即使没有言明,也让他们能听懂彼此话里的意思。沈云朝愕然地说道:“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峥嵘姑娘和蜀国质子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危险呀。”

“除非,他们在无意中撞见了他的秘密。”东方玄的声音沉了下来。对于东方鸳这个人,东方玄从来不认为他像传言中那是个不问政事的逍遥王爷,在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里,东方玄只看见了对权利和地位的渴望,他的野心早已膨胀至极点,只是还未到剑拔弩张的时机。在过去,东方玄多不在意东方鸳有什么目的,他是善是恶,是伪装还是真实,是想改朝换代还是想取而代之,东方玄都没有兴趣,他们明明血脉相融,却比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还要疏离,这种冰冷的关系,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

权势和地位,东方玄都可以弃之如蔽履,但是这并不代表东方玄就可以容忍他的为所欲为,倘若有人伤害到他真正在意的人,那么他会叫那人用十倍百倍来偿还!

“王爷,你打算怎么做?”沈云朝问道。他太了解东方玄了,对于不在意的人或事,不管对做什么,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但若是有人踩到他的禁区,那么等待他的必将是永世无法翻身的地狱。

“云朝,你觉得,是什么事可以让他冒险在围场追杀一名质子与女官?”东方玄微眯着双眼问道。

沈云朝愣了一愣,心头陡然狂跳:“王爷是说…齐王想谋反?”

“围场乃皇家之地,父皇近在眼前,他冒这么大的风险,难道是想跟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东方玄轻蔑地笑了一笑。

“这么说峥嵘姑娘和那位小殿下就是在无意中撞见齐王的谋反行为,所以他才想要杀人灭口?”沈云朝震惊地说道,“难道当时齐王想刺杀皇上或者太子殿下?”

“他是否想在围场中谋反还未可知,但是,他已经起了这个心。”东方玄眸光阴沉,嘴边一抹骇人的冷笑,“他运筹帷幄这么多年,不会允许有人在这个紧要关头破坏他的全盘大计,这件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那峥嵘姑娘岂不是很危险?”沈云朝的神情里充满担忧。

“万寿节将至,他错失了在围场的时机,不会再贸然动手。云朝,宫里的事你要多加留意,至于宫外,我会想办法找到他的把柄。”东方玄沉声说道。

“王爷在过去从来不愿意插手这些争斗,现在却甘愿踏进泥沼,王爷对峥嵘姑娘当真是情深意重啊。”沈云朝感叹地说道,“只可惜峥嵘姑娘现在尚不能明白王爷的心意,也不知何时才能让王爷有所回报。”

“我为她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需要回报,因为她注定就只能是我东方玄的女人。”东方玄伸出手凌空一握,扯出一抹笃定的笑意,仿佛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不过唾手可得,而他唯一想要的,便是摘下那朵傲然开放于枝头的木莲花。

沈云朝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强颜欢笑道:“我相信峥嵘姑娘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王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吧。”

东方玄解下衣袍露出伤口,沈云朝仔细查看了一番,惊道:“王爷这背上的乃是箭伤啊!”

“此箭若再偏离半寸,我恐怕便不能坐在这里与你谈笑风声了。”东方玄声音轻松,沈云朝已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些由黑熊留下的伤痕倒还只是不打紧的无外伤,但这箭伤却从后背穿透前胸,当真如东方玄所言,离心窝只偏离了那半寸!虽未亲眼所见,但沈云朝已经可以想像到围场一劫的凶险程度,他眼眶微热,喃喃说道:“王爷你何苦每次都要拿自己性命去搏…”

“我若受了伤,自然还有云朝替我医治,不是吗?”东方玄并不以为意。沈云朝拿出伤药为他处理伤口,一边包扎一边说道:“我虽是大夫,却没有起死回生之能,还请王爷往后以自己的性命为重,莫要再犯险了。”

“若能护她周全,便是再挨上几箭,又有何难。”洒上药粉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东方玄微蹙起眉头,深邃的黑眸里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那是在面对峥嵘时截然不同的神情,唯有在沈云朝面前,他才会将这一份柔软表现出来。沈云朝叹息一声,知道无论如何都劝说不了他,只得说道:“看来我今后还得加倍勤学医术,以备王爷的不时之需啊!”

东方玄笑了一声,沈云朝重新将伤口包扎起来,整理药箱说道:“今夜我需要回宫当值,明日再来为王爷换药。”

“方才我所说得事,你且多留意一些。”东方玄叮嘱道。

“王爷且放心,宫中若有异常,我定会忙尽快通知王爷。”沈云朝说道。东方玄点点头,起身送他出门,天边暮色渐浓,黑夜又即将降临。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玉芙殿之行

楚南和峥嵘从围场回到揽星殿,最高兴的人当属木棉了,一大早就跟雅风两个人在小厨房里忙活着烧菜熬汤,准备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给他们二人接风洗尘。按理君臣有别,是不能同桌而食的,雅风还很贴心的将每样菜肴都分装了两盘,一份置于主厅,一份置于侧厅。楚南身体不适,在用完膳后,就由雅风侍候着先行睡下,木棉见现下没什么事,便拉着峥嵘回房亲亲热热地聊起天来。

“姐姐,围场那里好不好玩呀?”木棉兴致勃勃地问道。

“皇家之地,戒备森严,你说好不好玩?”峥嵘失笑地说道。木棉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便跟着峥嵘一块学习骑射,骨子里便有一股子帼国之气,自从来了郑国后,每日被那么多繁文缛节包围着,自然远不如在蜀国时自由自在。围场之行峥嵘本有意带木棉同行,但是考虑到楚南殿下的安全,最后还是只选择了王振跟罗祥两人,木棉眼巴巴地等了这些天,便只想听峥嵘说说那外头的新鲜事儿。

“我听说围场的行宫可漂亮了,林子里还养了许多奇珍异兽,是不是真的呀?”

“围场不过是拿来供皇室娱乐的地方罢了,又怎会有奇珍异兽?即便是有,也只是众人马下追逐的玩物,最终都逃不过一死。”峥嵘想起太子东方平所猎得的那只小梅花鹿,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倒也是,打猎就该去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这才有趣好玩,围场里都是些圈养的动物,肯定没什么意思。”木棉滔滔不绝地说道,“像之前在大蜀的时候,每到开春王爷都会带咱们上山打猎,那些飞禽走兽到处都是,冷不丁就能撞见,王爷还特意交待大家不准猎杀幼崽与母兽!”

往事一桩桩浮现在脑海里,忠勇王那策马奔腾的潇洒模样似乎还近在眼前,峥嵘的神色黯了一黯,悲伤在眼中弥漫。木棉见状恨不得甩自己一嘴巴子,这好好的,干嘛又提起以前的事平白叫人添了伤感呢?她拉住峥嵘的手歉意地说道:“姐姐,对不起,都怪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就会胡言乱语…”

木棉作势就要往自己脸上拍去,峥嵘忙拦住她,笑道:“自来了郑国后,这些事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过了,木棉,我很高兴还有你可以陪我一起回忆关于父王的过去,对我来说,那些都是最珍贵的记忆。”

木棉听得心里阵阵发紧:“王爷和姐姐都对我恩重如山,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姐姐一起面对。”

“谢谢你,木棉。”那字字句句里的真挚驱散了路途上的疲累,峥嵘心头涌起阵阵暖意,轻轻将木棉拥住,由衷地说道。

“姐姐,我方才瞧殿下脸色不太好,你们在围场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木棉忧心冲冲地问道。峥嵘自然不能将遭遇追杀一事告诉木棉,并非她不信胜木棉,而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她也不希望将木棉牵连其中。峥嵘笑了一笑说道:“山中风寒露重,殿下又素来畏寒,舟车劳顿之下难免精神不济,休息几日便好了。”

“我记得殿下并不擅长骑射,那些皇子啊质子又个个都是狼子野心,咱们殿下又是一个心软之人,莫要叫他们欺负了才好。”木棉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仗势欺人之辈,过去发生的那几桩事,便是现在想来,她都仍觉得气愤不已。

“磨难能让人成长,殿下必然会明白的。”峥嵘望向窗外那一抹暮色,也许现在离黎明仍然很远,但有时候,黑暗却是最能掩藏自身、迷惑对方,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改变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木棉虽然没有听懂峥嵘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频频点点头:“是呀,殿下这段时间当真变了许多呢,上次为了姐姐还跑去暴室跟那两个掌事姑姑周旋,这要换做在大蜀,殿下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你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居然在这里议论起殿下来。”峥嵘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微嗔道。木棉吐吐舌头,拉着峥嵘的手臂撒娇道:“反正姐姐是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峥嵘故作无奈地摇头叹气,木棉连忙讨好地说道:“好啦好啦,我保证,往后再也不议论殿下的事了,姐姐你就原谅我吧!”

峥嵘自然不是真的生了她的气,见她这般紧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木锦这才知道被糊弄了,伸手便要去挠峥嵘的痒痒:“好啊,姐姐你竟然诓我!”峥嵘躲成一团,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好不亲热。过了一会,峥嵘才将木棉的手捉住,说道:“快别闹腾了,一会该会吵到殿下休息了。”

木棉忙停下手,仔细听了听动静,才松了口气:“殿下这会正由雅风侍候着,姐姐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歇息下吧。”

“木棉,玲珑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峥嵘一直记挂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