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动人心弦的声音,为何越来越讨她得厌呢?

节南轻笑,双手蜷在羊皮筒子里,纹丝不露,音色沙沙,“公子真是,这银子要让小山拿了,岂非承认自己是丑女了么?我心虽贪,却偏偏自认一身皮相美也,故而伸不了这手。小山看来,公子要安然过大王岭,只要闭紧一张臭嘴,定保大家无忧。不然,得罪大鬼小鬼,还连累同行之人。切记!切记!”

第13引 百年无忧

节南说完,走过马车,径自转入巷中去了。

车仍停着,车里人在笑,也不管节南还听不听得到,“但愿有朝一日,某有幸得见姑娘康健之后的容貌,瞧瞧皮相美至何如。”

那般狂气,哪里还有半分南风之温。

节南突然停步,悠悠转身看了看。

巷静无人。

她弯腰拂了拂鞋面,顺便捡起一颗石子,直起身来,仿佛让穿堂的冷风冻到了,往后甩甩左手。

马发出一声受惊得嘶鸣,嘚嘚嘚,带着王氏高贵公子所坐的马车,刹那向前狂奔,随车夫怎么拽喊。

节南听着那串乱了套的马蹄声,单眉挑高,嘴边噙住一丝可笑,眼神刚要得意,却是一阵猛咳,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平息。

但她挺高兴。

吃饱喝足,还有饭后消食的随兴和余兴,从未想能过这般惬意的日子,哪怕转瞬即逝,聊胜于无了。

过了两日,商师爷传节南进衙,将运税的计划同她说了,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又道,“小山,你上回说烦了县里这些事,想跑一趟远差。虽说府城不远,聊胜于无嘛,又比咱们县热闹得多,你就当散散心。”

这本就是节南预设的绳套,又早知道商师爷已钻了进来,她却完全不动声色,面露犹豫。

“商师爷,小山是说想跑远差,可是——过大王岭?你莫开玩笑,小山回县时就遭遇过山匪,好在身无分文,藏也容易,可是押送几车的税金,还和那么多人一起过山,如何藏得过去?”

商师爷忙道,“如此秘密行事,谁能知晓这支穷得叮当响的队伍里混着钱箱?张镖头和他的镖师们乔装混在其中,而你只需到府城缴纳。此计天衣无缝,绝对出不了事。”

节南不以为然,“师爷可不是头一回诓小山,这件差事责任太大,万一让那群山匪把钱抢了,知府大人岂非问小山死罪?小山不敢,除非——”

“除非什么?”商师爷让节南操纵而不自知。

“请商师爷满足小山先前所求,毁去桑家户籍文本和所有记载。小山已不求官府重理桑家血案,只求让桑氏沉眠地底,任何他人问及,不过一方寻常地主罢了。”她总想活得简单些,只是夜路走多之后,要很费心才能活到高寿。

“这…”商师爷一开始没答应,如今仍有同样的顾虑,“小山,如此做法,有何意义呢?县里这么多知情人,一问就知你家情形了。”

节南淡淡一笑,“这倒无须商师爷操心,山匪如此猖獗,说不准…”

商师爷没明白过来,“说不准如何?”

节南摇头,不语。有些事,她可以瞎猜,却不可以乱说。而她,更是没好心去多管闲事,尤其明知管了也没用,还反过来惹一身腥。

“商师爷,且容小山说句实话,此去大王岭,小山说不准就回不来了,如此你都不能答应么?”她出生凤来,但亲人亡故,再无半缕乡念。

商师爷愕然,却也并非没有最坏的打算。

他不断捻着鲇鱼须,心里有了衡量,“也罢,我都应了你,文库年久失修,少些文录籍本也非难事。不过,你走之前,要能将县衙地契交予我保管…”

节南才笑,“小山代桑家所有先亡人,多谢商师爷相帮。至于地契,别说县衙的,小山愿悉数交给官府保管。”

商师爷乐得眼睛都没了,拍胸脯就允诺,“放心,三日后待你一出发,我立刻办。小山,我早知你是孝顺孩子,如此可保百年之后桑氏无恶名。”

百年之后?饶了她吧,想这辈子的活法就累得半死了。

节南面上却神情不动,“商师爷近来与知府大人通信,可曾听他论起战事?”

帮商师爷记载往来公文,也是节南的差事之一,不过最近没来上方公函,闲得无趣。

“不知怎么,十月里知府大人催我缴税那封公函之后,再无只字片语。不过,听北燎商客提到咱南颂派了使臣前往同州,要与大今北燎两国议和,故而边境稍安,还特为年节开通了关闭已久的榷市。我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那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每回来函均无好事,动辄责我办事不力。他怎么没想想,他自己亦是无能,不然何至于大王岭山匪猖獗,就连知县都过不来一位。七品的不来主事,我九品的,如何担待得起?凤来县虽不大,管辖的村村落落却不少,离边关金镇只有百里之遥,说军事要地并不夸张,偏那知府大人屁也不懂,哪天金镇失守…”

节南心中微沉,嘴上却打着哈哈,打断商师爷的碎念,“商师爷所言极是。小山孤身一人,金镇失守,大不了就跑,不似师爷儿孙三代,一家子都在县里。”点到即止,也算她仁至义尽。

商师爷本是信口开河,听节南接茬,不由认真思虑起来,且越想越怕,“小山,咱随便聊聊,你觉着金镇能失守吗?十万天马军压着,又由我朝第一大将夏长河统领,大今曾派过天豹将军呼儿纳来攻,结果吃足了苦头,想来如今应是不敢盘算的。”

节南淡笑,“小山虽不知天马军究竟多厉害,只知若非赵大将军阵亡,第一大将轮不到夏长河,而赵大将军一败,我南颂拱手让出半壁江山,北燎更早被拔牙卸爪。然,你我不妨想想当初,大今不过关外一支小小牧族,有谁料得到今日他们能气吞山河,足以一并天下之强势?”

商师爷开始点头,暗道不错。

“商师爷今年过六十了吧?平常人若到您这岁数,已在家养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节南又似不经意,“我要是您,才不受新任知府的气,赋税交齐也算功劳一件,趁势告老南下,找一处远离战乱的平安地,从此安居。”

商师爷真是上了心,一反往常细琐,任节南早退也不知,兀自沉浸两难,亦没对一个女子这般了解时势而生任何疑虑。

第14引 买定离手

早退的节南出了衙门,走进顺北赌场,站在柒小柒旁边,看她玩骰子。

小柒抛出一个四六,庄家抛出二三,她买自己小,立马输了几枚钱。她直骂晦气,不玩了,将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收回兜里,咬起一根糖娃娃来。

“你倒是老实,输了这么多还不出歪招。”节南反身往里面走。

小柒跟着节南,“你不懂了吧?赌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有输有赢拼运气,明知自己会赢还赌,多没意思。再说,我便是赢了这点钱,大师妹你也瞧不上,对也不对?”

节南挑挑眉,正要回小柒,却听一人唤她六姑娘。

她回头就对那人笑笑,“李掌柜在就好,我前头没瞧见你,还以为自己白跑了一趟。”

李掌柜,大名李羊,四十出头,长相身材五大三粗,是凤来县出了名的混棒子,无人知其来历,也无人敢问其来历。不过,能开出赌场来的人,多属三教九流,否则怎么混。

但这位黑白皆敢通杀的混棒子,在节南面前却跟绵羊似的,恭谨顺从,“这几日瞧见七姑娘一直在,我就估摸着六姑娘也快来了,不敢擅离职守。”

“…”柒小柒嘴里吃着东西,因此咕哝不清,但鼓着眼珠子,不诧异李羊怎么认识自己,而在于那声七姑娘。

节南对李羊淡然颔首,“刚从衙门那儿来,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就这几日要出发,所以过来跟李掌柜说一声,顺便再最后瞧一瞧,我才心安。”

李羊忙道都妥当着呢,遂带节南走过赌场的后院,进了一间柴房。他拉开灶门,竟露出一人大小的洞口。

节南不惊,顺着土梯下去。

下面有一间很大的地室,火把照得通明,立起二十来人,纷喊六姑娘。

节南点头回应过,走了一圈,仔细拉过捆物的绳索,又查看担货木架是否结实,才对李羊笑道,“做得好。”

李羊见到节南满意的表情,不由也高兴,“六姑娘吩咐的事,咱可不敢不做好。”

柒小柒坐在土梯上,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大把酥糖块,让大伙来领。她不管节南做什么事,只管自己要做什么事。土梯一占,没节南的话,上去下来,都要踩过她的大胖块头。

节南并不啰嗦,和李羊说完事,又把尾账结清,就要走。

倒是平时很爽快的李羊有些期期艾艾,将节南喊住,“六姑娘这回一走,可是不回来了?”

节南微愕,但也不瞒他,“李掌柜不愧当家之名。”

“这是天爷给六姑娘备下的产业,我担不起。六姑娘不肯拿回去,我心里就明白了,凤来这么个小地方,是留不住六姑娘的。六姑娘这回准备了大半年才动身,这一去必有长远打算。李羊跟随天爷虽然不久,但牢记天爷一句话,桑家唯六姑娘存高志。”

原来,顺北赌坊是桑大天一份暗业,而李羊够义气,桑节南一回来,就想将赌坊交还给她。

节南虽然不要,却见李羊可信任,派了他一份用场。

节南闻言但笑,“我只记得小时候爹爹骂我不像女娃,将来嫁不出去,何来高志之说?”

李羊不笑,目光炯炯,“李羊愿跟随六姑娘,请六姑娘允我将顺北结业,一同南下。”

节南有些意外。她以为李羊在凤来根基不浅,自身有胆有谋,没有了主仆这层约束,应当很能逍遥自在。至于他帮她的这件事,不过是还她爹的恩义。而且,不像她找到的一大叠老地契,顺北赌场,因她爹之死,已经和桑家脱离干净。

“李掌柜…”之前没当李羊是家仆,之后也对李羊无打算,“顺北赌场已归你所有,将来我绝不会以任何藉口讨回。此言不虚,我可发誓。”

李羊苦笑,“六姑娘误会了,李羊绝无怀疑之意,只是真心想追随姑娘。六姑娘此去都城,客乡异土,必然需要可信之人打点事务,而咱自认还有些混混本事,可为六姑娘解忧。天爷待李羊恩重如山,李羊曾发誓追随他一辈子,哪知…”他神情倏地黯淡,又倏地明朗,“庆幸六姑娘仍安然,还能让李羊有机会报答。”

节南很欣赏这份义气,若搁在一两年前,她二话不说,定然收归己用,只是,如今却大不同了。

“李掌柜,你才是真误会了。六娘此去都安,并不存任何高志远志,但痛失父兄依靠,不得不投靠一位远亲长辈,将就过日子罢了。而以李掌柜的本事,到哪儿不能混得自在,实在不必屈居他人之下。”她婉拒了他,将胸口那阵咳气死死压住。

李羊浓眉一紧又一松,好不痛快的豪爽脾气,“六姑娘的话,李羊听懂了,不打紧,先把姑娘吩咐的差事做好。”

柒小柒见节南走过来,李羊却召了其他人聚在一角密议,她便起身让出台阶,“赌完了?”

节南重新将手拢进羊皮筒子里,轻笑,“买定离手。”

两人走上地面,再从后门静巷中穿出。

风吹碎了两旁屋顶上的山雪,犹如银尘粉金,洒在节南身畔,微微映亮了那身灰旧风袍。

叮铃,叮铃,不远处,巷口那棵大槐树挂满冰棱,随风摇摆,奏出冬日最美的妙音来。

巷外有座小桥,桥下有个小集市,此时过了午,铺子摊子都冷清,路人三三两两。

柒小柒手一撩,给节南扣上盖耳低沿帽,掩好这位的真容,免得引起群情激愤,连累到自己,又终究管不住一张嘴,“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对方没头没尾,节南却答得分明,“若不是你胖得惹人注目,谁能认得出我来?”

柒小柒撇嘴,一脸你笨的表情,“我可不是说帮你戴帽子的事。”

节南哦了一声,耸肩耷脑,上桥。

柒小柒跟紧,压低声音,“说什么知府大人出兵,新仇旧恨一起算,把大王岭的山贼都灭干净?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干大义凛然的好事。”

哼!哼!哼!

小柒又眯眼,“原来耗命一年,皆是为了那间地屋里的东西。”

第15引 枝节乱窜

节南半张脸闷入袍领子里,咳弯半身,深吸气才能说话,“今日方知那位知府大人指望不上,但我这点私仇,既然查出了眉目,不报岂非不孝?至于让李羊办的事么,顺道而已。”

如小柒所言,她耗命一年,不明不白告她的诉案静静全收,二十四孝般奉陪到底,要不多拿些好处,桑节南三个字倒过来写。

小柒半条眉毛耸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很快不以为然,和节南走过桥就想拐另一条路,买零嘴去。

“早去早回,三日后就走。”节南轻送一句。

小柒猛地转过身来,圆眼珠子溜溜惊讶,气骂道,“臭小山,我催你多少回,你当耳旁风,好不容易我决心在这破落县过个安心年,你刚刚却道什么?”

节南的眼笑弯了,“哪回不是拣师姐爱听的说?敢情那只小花吃到肚里就拉…”

小柒咬牙,“臭小山,模样就算成了鬼,可也别忘了咱从小学到大的,可以不要命,不可以不要脸。”

这个脸,指得是仪态气质风韵,所有往外张显,给人瞧的东西。

节南呵呵乱笑,直摇身,“是,是,即便讨饭,也绝对不能没了它,还指望着帮咱翻身。”

小柒又骂臭小山,揉揉鼻子,一摸口袋却发现空了,顿觉腹中也空了,用一根手指将节南戳戳开,匆匆忙忙买吃食去。

节南看看日头,刚过晌午,回家也无事可做,不如去作坊里瞧师傅制版。谁知她脚趾头才踮进伍师傅的作屋,就被他塞进一个布包。

“你来得正好,这是桃坞巷刘家夫人定制的观音版画,赶紧送去。”伍师傅说完,又喊秦江。

秦江带着学徒跑出来,捧着一大摞的木版模子往院中堆。

节南心念一动,就道,“虽说雪霁出日,还冷着呢,不着急晒版吧。”

“小山来得正好。”陈掌柜走到后头来,身后也跟着伙计抱着东西。

节南笑得没有心思的模样,“连我自己都觉着来巧了,本来这会儿应该还在衙门里打瞌睡呢。莫非这就是鬼使神差?”

秦江哈哈一乐,“不知怎地,刚才我的心还没着落,让小山滑嘴一句,立刻就能睡安稳觉了。既有鬼使神差,想来会得老天爷庇佑。”

“行了,都别贫了。”陈掌柜本来挂心,这时却也露出一丝笑脸,“今早收到东家的信,终于允我把铺子和作坊收了,虽然信中说可等到开春,但我知老舍头三日后要进府城献艺,就同老舍头商量好,凑一起赶他们这趟了。铺子里的货不多,小东西只要能保本,该卖就卖。价值重些的,实在卖不掉,就装箱运回去。版模子我不管,你们两位师傅看着办,上好的版子也可以带走,那些冗沉的普通版子便送东城杂货铺子吧。”

节南到底还是诧异了一下。陈掌柜说了大半年的关铺子,想不到还真要关。关铺子也罢了,居然也要凑勾栏舍院那一行?

“掌柜的何必如此仓促?待开了春,自能等到卖皮货马匹的北燎商队。他们人强马壮,动辄上百的队伍,比老舍头那群绣花架子胜过许多。”

她一步步计算,眼看事情也照着计算一步步走,临到出发,突然枝节横生。刘家那根枝节,她还不知是否已经修剪掉,陈掌柜又冒出来,直打她后脑勺。

个个要过大王岭?

这一切是否表明,她那点本事,随着师父的一败涂地,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不能再意气风发,无往不利?

陈掌柜心意已决,“往年确实如此,但如今北燎让大今逼退至西原,商队能否入我南颂尚且难料,还是早作打算为好。好在咱这盘买卖也做得七七八八了,统共就这几个人,除了原本跟着我来的,都愿意到府城去。除了小山你。”

节南顿觉所有的目光都看过来,有点别扭。

这么看她作甚?

她不过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这个小作坊小铺子里混日子的懒散伙计,为何对她会有期待?

她嘻嘻笑,开口竟是大半实话,“我说鬼使神差吧,今早师爷派我一件差事,让我去府城一趟。既然你们也要走,我干脆就等上三日,同你们一道。”

众人的表情明显皆大欢喜。

一向坦率的秦江还道,“要我说,到了府城就别回来了,便是服役,作一年的衙前也满了期。咱东家的瀚霖书局总缺制版学徒,更何况你还是伍师傅唯一的徒弟…”

伍枰插言打断,“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他人莫要指手画脚。”

秦江眼珠子一鼓,正要反驳。

伍枰却催节南,“别愣着了,赶紧把东西送到就回来,离开之前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做,没工夫让你偷懒。”

节南嘿应着出了作坊,嬉笑的神情骤淡。但她转念又想,那些山贼若真为财不为命,只要到时拿足钱财,陈掌柜伍师傅他们自会安然。

最麻烦的,还是刘家。

刘家过山不招贼,如果这个传闻为真,她就白忙活一场,或者至少,半场。

走进桃坞巷,节南望着高台阶高门槛的某府大门,摇头自笑。

真是糊涂,桃坞巷刘家,不是刘云谦他家,还能是哪家?

但她倒不至于躲这一家子,上前扣响门环,对着刘云谦提及过的那位门房老仆说明来意,送上包袱就道告辞。

老仆却不肯放节南走,唠哩着这东西重要,夫人交待,定要领人进去。

若非听说这老仆昏花眼,未必认得出她来,节南兴许会想是刘夫人故意候着自己。她仍可以坚持要走,且笃定老仆无力挡得住,可略微一想,便顺从跟入了。

刘府不奢,但老屋陈瓦中的,只在悠远而去的一年年里,越发显得沉雅。经过洗墨的池,晒纸的场,门窗敞开,随见排排整齐的书卷,令人望之舒畅。

她甚少踏进刘家门,每回都是父亲硬拽了来,所以好不苍白的童年记忆,全然想不起一丝往昔的好恶感,此刻但觉名不虚传。

第16引 婆家一游

老仆换成婆子,将节南引至后院女宅。那婆子虽知节南为何来,却不时打眼偷瞥她,瞧着瞧着,一双精俐眼就愕睁开来。

“常妈妈不必惊,我当真是送观音版画来的。”

常婆子这回连下巴都掉耷了,“桑…桑六姑娘好记性,还能道准老婆子的姓。”

节南眉眼不动,“常妈妈数十年如一日忠守内宅门,容貌又不曾老,自然记得清楚。”

常婆子听得喜逐颜开,语气陡然亲近不少,“哎呀,六姑娘真会说话,婆子老多了,倒是瞧着六姑娘比小时候更漂亮些,特别是一双眼睛啊——”

节南咳了咳,似无意,实有心,打断对方,“病了些时日,气色说不上好。”

常婆子欸欸顺应,“今年特别冷,六姑娘要保重身体。只是您来得不巧,大公子要留在成翔府过年,不然见上一面多好。”

节南想一笑而过,却不料这婆子还有后话。

“您可别告诉人是婆子多嘴的,其实刘家就要搬了,二公子先走,等天气再和暖些,老爷夫人也会走。听说啊,大公子读书好极了,明年必能高中,安平本家就想让他住过去。本家老爷是咱老爷的兄长,虽非一母同胞,看在大公子光耀门楣的份上,也要比从前亲近得多,几回来信催咱老爷回本家。正好,凤来这两年一直不大太平,还有大王岭患山匪,老爷和夫人才最终决定顺了本家的意思。”

节南却不诧异,反说,“如今朝廷南迁,定都安为帝都,安阳和安平又与新都相邻,名族望族多迁入,往南走确实大势所趋。”

常婆子觉得这姑娘是缺心眼还怎么,居然煞有其事论迁都和大势所趋的,不由苦笑,“哎哟,我的好姑娘欸,这一家子迁走了,你该找谁完婚去啊?”

节南仿佛才醒悟,轻蹙眉黛,淡然一声是啊。

似自问,又似问人。

常婆子叹道,“婆子看六姑娘不似外头传得那般恶,对我这等卑贱仆妇还能如此礼待,故而不忍瞧你孤苦。等会儿到了夫人那儿,无论扮可怜也好,苦求人也好,一定要拿紧当年的订亲之约,请夫人带你一块儿走。夫人心慈,老爷又重礼徳,即便这亲事定得不甘愿,那也是早约下的。”

节南病青的面容微微一笑,“谢常妈妈点醒,但道姻缘自有天定,六娘信命。”

常婆子只觉不解此话含意,可等她想问,主院的丫头已经打开门,将桑六娘迎了进去。她守了多年仍是个看门的,自没有讨巧主子的本事,怏怏叹口气,掉头走了。

丫头不识节南,只对她那身鸦黑渗苍丝的袍子略嫌弃,也以为是作坊里来送货的伙计,没那么些好奇,就让她在大屋门外候着,自己掀帘去报,帘子抬高的那一片刻,节南听到笑声。

“姨母可要为季儿做主…”

“才道俪娘浑说,转头却要我娘做主,季姐姐到底乐意还是不乐意,做俪娘的大嫂嘛?”

不同的声音,相同的娇气,在帘子落下后,仍隐约显扬。

刘府是人口比较简单的大户,刘老爷只娶一妻,刘夫人生养两儿一女,一家和睦。而幺女刘俪娘,年方十五,性情天真烂漫,深得父母和两位兄长的宠爱。这会儿,刘俪娘问那位季儿姑娘乐意不乐意当大嫂——

节南垂眸,嘴角微翘,真当她死人了不成?

不一会儿,小丫头和一个穿戴更体面些的大丫头走出来,小丫头去了,大丫头打量着节南。

“东西呢?”大丫头问。

节南奉上布包。

“咦,你是姑娘家?”大丫头的声音挑高,显然诧异。第一眼就瞧见乌七抹黑,方才注意长衣下露三寸裙边。

节南抬头,让对方看清自己,才应是。

“如此倒也不用避嫌,你且稍待。”大丫头打起帘,抬声往里通传,“禀夫人,陈掌柜遣来一位姑娘送货,可要奴婢请进来?”

“陈掌柜倒是通晓世故,快把那位姑娘请进来吧。”刘夫人声音含笑,似仍为适才的欢乐而乐。

大丫头稳稳走进门里,对节南挑眉抬颈,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礼,同时压声吩咐,“我家小姐和表小姐也在,你切记不可说粗言鄙语。至于夫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必多嘴饶舌,想多得几个赏钱。”

节南身姿不低头不屈,一言不发走进屋去,立时见到红木榻上坐着的三个女子。

刘夫人随年月愈发端庄,刘俪娘再不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另有一位年轻姑娘,齐眉海,流云髻,面如月盘,肤凝脂,一对笑眼儿,樱唇俏鼻。不说美得如何如何,也是秀外慧中的俏佳人。想必就是叫做季儿的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