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他笑着走进去,“好点儿了没。”

安生站在窗边,表情有些灰暗。夏清舞倚着床背,脸色也算不得好看。

“嗯。”夏清舞看了他一眼,一贯的惜字如金。

温浮生瞧着气氛不对,安生的眼里快能喷出火来了。便推了安生一下,示意他坐下来再说。

“大嫂,想吃什么东西吗,我让人买去。”他笑呵呵的。

“浮生。”夏清舞看他,眼中平静无波。

“哎?”他愣了一下。

“正好你在,有些话,我要讲明白,你帮我们做个见证。”

夏清舞说的平静,却生生让温浮生有了心惊肉跳的感受……他来的不是时候吧。

“夏清舞!”安生重新站起来,语调冷冷的,从未有过的冷,几乎是咬牙切齿般的吐出她的名字。闷夏清舞看着他,不吭声。

“哥。”温浮生拦住安生,把他摁回沙发上。

“我跟白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夏清舞说着,喘了一口气,“怀孕的事情,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以后再说吧,你先休息。”安生阴郁着脸,摆了摆手,“浮生,你也赶紧回去,我在这儿,你跟家里说声,别让他们担心。”

“哥……”温浮生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让浮生走,该走的是你,温安生!”夏清舞一字一顿的,她看着他们,轻声道,“以前的事,我没想瞒着,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

“怎么叫没想瞒,什么叫没必要!”安生压着火气,手握紧了,“你怀孕了,你瞒我,还跑去执行任务,结果孩子没了,你还要瞒我!”

“夏清舞,你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就一摆设!”安生双目充血,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因为刻意的压着情绪,颈子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他咽了一口吐沫,语气颓了下来,“清舞,孩子我有份的,你不能擅自决定他的去留……”

他低着头,声音干涩,手握的更紧:“我们别吵了,这些,以后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夏清舞别过脸去,侧脸的线条更显柔弱和倔强。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的尴尬。温浮生过去开门,待看清楚门口的两位,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张口喊:“妈妈,伯母,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柳少卿与潘素宁。

安生一怔,忙站起来,夏清舞也坐直了身子。安生见她要起来,忙过去拦住她,低声道:“你别动。”

“妈妈,婶娘。”夏清舞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涩的。

潘素宁上前握紧了她的手:“怎么样?好点儿了没有?”

她拍了儿子背脊一下:“你们几个,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做什么还要藏藏掖掖的?”

安生不语。

“清舞,你好好休息。素宁,你先跟他们聊着,我跟浮生说几句话。”柳少卿悄声说着,扭头看一眼儿子,道,“你跟我出来。”

两人走去隔壁家属休息室,温浮生顺手关好门。

柳少卿轻声问:“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温浮生摇摇头,说起来,也是长辈们眼里联姻的成功范例,内中滋味,旁人又哪里能说得清。

柳少卿叹了一口气,拍拍儿子的手,说:“你留意着些,要是……你这个做弟弟的也劝着点儿,别闹到你爷爷那儿,万一急出个好歹来,你也知道,他这身体是大不如从前了。”

这事本不该旁人插手,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可他们这样的家,哪里是跟寻常夫妻一般……就好比她跟道明……

两个孩子都那副性子,这种时候,做长辈的再视而不见……柳少卿的心里难免复杂起来。

她忍了忍,缓了下情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以后不管怎么样,如果遇到喜欢的姑娘,能走下去,就走一遭……”

温浮生抿着唇,他明白母亲话里行间的含义。

柳少卿望着儿子,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说,“你带给我的那条云肩,我很喜欢。”

“那是爸爸……”温浮生对上母亲的眼睛,知道她已经识破了,只好笑了笑,不再吭声。

“你兴许不晓得,你爸爸那个人,别的不说,就一点,从来不骗我。这点,比你这个做儿子的强太多了。”柳少卿难得的露出轻松的神态,伸手戳了下儿子的心口,“我今儿可听说了一件事。”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规划局里的事情了?”

温浮生揽住母亲的肩膀,说:“让我猜猜,良安不是多那一嘴的人……”

柳少卿淡笑着,摇头:“我刚好在那里视察工作。听见那秘书接电话,提到你的名字,又接线到良安那里。”

“一点小事。”温浮生替母亲捏了捏肩膀。

柳少卿拍他的手背,笑说:“一点小事,至于打电话到人家办公的地方?”

温浮生搔了搔头皮:“那不是一时想起来,就发鸡爪风了。您放心,我是不做那些个让人叫耻的事情。”

柳少卿自是对自己的儿子存着这份信任,点点头,又说:“还有,你爸爸跟我说,他准备退休。他这段儿神神叨叨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回头,你们爷儿俩也好好聊聊。”

温浮生点头。

“走吧,那边儿也该说的差不多了,我们看看去。我看你嫂子脸色不太好,回头我让你桂花奶奶做点她爱吃的。”

柳少卿说着,去敲病房的门。

看见他们进来,潘素宁笑了笑,仍握着夏清舞的手,说:“悄悄话讲完啦?”

“嗯,我跟浮生躲起来讲你坏话哩!”柳少卿也笑,见夏清舞眼里有泪光闪动,走过去在床的另一边坐下,拍拍她的脸,“这女人啊,总得走这一遭。安生要是做了什么,惹恼你了,慢慢与他清这笔账,何苦要勉强自己?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把身体养好,想要什么,还是心里有委屈,尽管与你婆婆和我讲,好不好?”

夏清舞低下头去,肩头耸动,低声说:“妈妈,婶娘,我想回家……”

潘素宁一愣,说:“听话,你现在身子还虚,等情况稳定了,我们就回家。”

“妈妈……”夏清舞抬起头,“对不起,我想回夏家……”

潘素宁晃了下身子,柳少卿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怎么,竟闹成这样?

回木石巷的时候,夜已深,寒气逼人,温浮生在院子里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进屋。满心的烦闷想要与人诉说,却又不知与谁去说,又从何说起。

到了次日,苏七七在大堂里碰见温浮生,只身一人,在等电梯。于是礼貌的打了声招呼。

“温总早。”

似曾相识的场景,也不过是前一阵儿的事情,却仿佛相识已久。她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

温浮生看着他,目光微微下垂。她那掩在镜片后面明亮亮的眼珠一转,脸颊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唇角边略略的显出若有似无的笑涡。

他心里不痛快,却只是轻描淡写的问:“那么早关机做什么?”

苏七七一时反应不过来,张了张口,“啊”了一声。

温浮生更是不写意,眼见专用电梯下来了,便一头钻进去,漠然的样子直让苏七七摸不着头脑。

一直到在电脑桌前坐下,苏七七才明白过来,难道,他昨晚上竟给她打电话了?

这样的认知一出来,她便开始有些心神不宁起来,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桌上的通话器响了,她接起来,那头传来温浮生硬邦邦的声音:“以后不许关机!”

他的感冒许是还有好,声音略微沙哑,反倒更显低沉。

苏七七闹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说:“感冒药吃了吗?”

说完便闷闷的,耳背一阵发热,一时间竟是恨不得嚼了自己的舌头,她怎么说起这个的。

温浮生实在有些意外,因这短短六个字,还有这生涩却又柔软的语气,他起先还躁着的情绪,竟慢慢缓下来,心口暖意融融。

他不自觉的微微抬起唇角,笑了一下。

苏七七清了清喉咙,伸手用手背拭着脸颊上的热度,握着听筒说:“昨晚打电话有事情吗?”

温浮生没回答,只是轻笑出来,语气和缓下来,说:“你下班等我。”

苏七七怔忡了一下,便看见温道明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并且走到了近前,一时莫名心虚,说了个“好”字,便掐了线,尴尬的站起身子。

温道明意外她的反应,笑出来,说:“丫头,不用这么紧张,随意点儿好。”

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温道明看上去心情不错,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头叫住她。他说:“丫头,我也该退休享享清福了。”他眨眨眼,“有个能干的儿子,就是省心。”

他的模样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儿,七分得意,三分感慨。

温浮生其实与他父亲很像,只是,温先生所有的锋芒都仿佛隐藏起来了,看上去人畜无害一样。偏生样子又生的好看,岁月留给他的痕迹是平和跟豁达。

说难听些,若是没有相处过,某些时候倒给人老不正经的感觉。

“帮我沏杯茶。”他又说。

苏七七应着,走去茶水间,温先生常喝的老君眉快见底了,她皱了皱眉。

沏完茶,把杯子在托盘里放好,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说“进来”。

她放下杯子,温道明说:“谢谢。”他啜了一口茶,道,“你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苏七七把托盘放到一边的几子上,这才坐下来,轻声道:“您请说。”

温道明笑了笑:“你一来公司,就被安排到我这儿来了,搁别的人,兴许是个美差事,可我知道你做的不踏实。”

苏七七沉默,她这样子,的确不踏实。

“我已经跟浮生说了,他会重新给你安排一个岗位。”他放下杯子,笑说,“我走了之后,这儿也不用人帮我挡电话了。”

苏七七迎着他温和的目光,轻声道:“谢谢您。”

温道明见她表情认真,不禁微笑说:“先别忙着谢我,我见曼生跟你相处的还不错,我那个妹妹据说也找过你……以一个做长辈的私心来说,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这样的孩子陪在曼生身边。她被我们大家惯坏了,说到底,就是孩子心性重了些,人不坏。”

苏七七沉默了一会子,说:“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

温道明笑着向沙发椅上一坐:“我不过是在替曼生说清呢,你想怎样便怎样,不要因为我这番话就有压力。”

苏七七也笑了,点头:“我明白的。”

【03】如履薄冰,挣脱命运的束缚12

下午下班后,温浮生的车子果然在大门口候着,苏七七抿了抿唇,总觉得这样子上他的车,有些太过招摇了。

她走近车子,车窗开着,他自己坐在驾驶位上。瞧见她来了,微笑着下车,绕过去替她打开另一边的车门。

直到车子开动了,苏七七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西山。累她看了他一眼,说:“老远的,现在去西山,晚上怕是都赶不回来?”

温浮生不回答,却是笑道:“等你这会子,我已经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苏七七看了一眼窗外,说:“我午餐吃的晚,还不饿。”

温浮生“嗯”了一声,点点头,说:“我感冒还没好,脑袋有点儿沉,再饿着……”

他说的可怜,苏七七轻轻笑了笑,说:“我实在吃不下东西,你找个地方吃饭,我在旁边等你。”她顿了顿,又问,“急着去西山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温浮生见她真的吃不下东西,只帮她点了份甜点,自己风卷残云样吃了点菜。重新回到车子里的时候,他才扬眉道:“去八大处,散散心。”

这又是想的哪一出,已经是下午五点多的光景,跑去八大处散心?

苏七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子,反倒变成默认这个决定了。

车子出得阜成门,向八大处大道而来,到了八大处脚下,远远有泊车小弟瞧清楚车牌,认出是温浮生的车子,忙迎上来。闷温浮生把车钥匙扔给他,抬了下下巴,示意苏七七跟他走。

苏七七跟在他身后,见他双手斜斜的插在兜里,走上大路,两人顺着石阶,上了一个小山坡,她瞧着这架势,竟是要徒步往山上去。

寒风很大,吹着山边的树木,簌簌有声。

两人走了好了一会儿,温浮生才开口说:“昨晚上心情有些差。”

苏七七点点头,看他一眼,这算是解释了他昨天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

“也不知怎的,就想起你来了。”温浮生回头,目光停在她厚重的刘海上,“我总说,安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总提醒自己,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不要在意。偏偏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时候,我就想起我奶奶来。”

苏七七脚下顿了一下,脑子里有一瞬时的空白,可她知道自己在听。

温浮生闭了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太冷,迅速的在面前凝成一团白雾。

他仍是笑了下:“我小时候笑话我奶奶,说她迷信。可我现在发觉,人一旦走到那个地步,便由不得自己不迷信。一边告诉自己,决计不能也这样荒唐,一边又忍不住,想要从你这里知道些什么。”

山边一块洁白的山石,温浮生停下来,斜着身子,坐在石上。

冷风拂面,苏七七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她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宣泄。她在心底忽然有些小小的雀跃,庆幸这样的时候,他可以想到她。

“你曾经说过,你信命?”他迎上她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透。

苏七七点头。

她自然相信命运,未来有千万种可能,就像这山,崎崎岖岖,每一步都有不同的风景。每走一步都看着前方,并且幻想下一刻的景致。

可在没有到达下一步之前,原有的风景也许会突然消失不见。

所谓命运,便是存在于未到之时。当那一刻来临时,其他的可能,其他的风景,便会通通消失不见。

温浮生深吸一口气:“安生夫妻,许是要离婚。”

他牵了唇角,说,“也许这样,反而是件好事。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硬是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搅和在一起,现在不过是——各归其位罢了。”

苏七七看着他硬是撕扯出来的笑意,心里一阵发紧。

“你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温浮生笑着。

风呼呼的吹着,四处无人,这副闲聊的姿态,果真像是过来散散心的。

苏七七摇头。

“小时候就知道四处玩儿,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目标,直到看见安生结婚,看见小时候那些发小,一个一个被迫钻进了指定的坟墓。”他舒出一口气,大而有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时候我就想,我的婚姻,我的未来的妻子,通通要我自己做主。我决计不会跟安生似地,闷不声儿的,就这么娶个媳妇儿回来,过的那叫一个客套。”

“我的妻子,我的婚姻问题,都是我的事,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苏七七默默的听他说。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的愿望竟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看着她。

苏七七摇摇头:“越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越是难以实现,才更显得珍贵。”

她的表情没有逃过温浮生的眼睛。

他平静的看着她。

“我们这些人,说出去大多是花花公子,浪荡形骸。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是这样,拼命玩,四处寻乐子。长辈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别太出格便是了。因为总有一天,我们要跟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谁,就这么生活到一块儿。”

温浮生摸出一根烟来,点燃,夹在指间。

他想起良安来。

刚回国那阵,良安认识了个女大学生。

他到现在记得那女子的样子,说不上多好看,说话轻轻柔柔,顶多还算清秀,偏生让良安上了心。

只是,那女子家中贫寒,良安与她之间便由此横亘了一个千古不变的障碍——门不当,户不对。

起先赖家夫妇只当自己儿子不过是游戏一场,便也由着他去了。谁知那女子后来怀孕了,良安喜出望外,以为双亲这下子定会同意他们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