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渐黑,小院里虽然挤满了人,但竟一点声息也听不到,黑燕子被黑帮主抱在怀里时候才感觉到害怕,看着那在夜色中都闪闪发亮的钢刀,自己那一刀,若是杀了十娘,也算一命抵一命,若是她还活着?

黑燕子在黑帮主怀里抬起头看向十娘在的方向,见十娘站的身姿依旧挺拔,右手按住左腹,那血已经止住,看不清她脸上的喜怒哀乐。黑燕子咬一咬牙,正打算说话时候十娘开口了,十娘的语气似乎永远那么平静:“我念你年纪幼小,又新逢母丧,况且我也答应过你的母亲,这一刀,就当是你报了母仇,若有下次,我不管你娘生前我答应过她什么,定杀无赦。”

语气平静,声音不大,但黑燕子无端端地觉得自己身上汗毛直竖,黑帮主轻轻拍着她,十娘扫一眼他们母女:“瑞儿,你在这里帮他们料理黑大嫂的丧事,我回去歇息了。”说着十娘转身离去。

刚走出院门几步,就听到黑燕子的哭声:“你骗我,你骗我。”十娘闭一闭眼,觉得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了,虽然伤的不重,又及时止血,只是这些日子几乎称的上是殚精竭虑,这样一击比平时受的重伤还要让十娘支撑不住。

勉强走过吊桥,转过路口,十娘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摔了下去,坐到路边的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勉力拔掉瓶塞,闻到一股浓浓的山参味。十娘把瓶口微微倾斜,里面滚出数粒黑色药丸。

这是郑一郎生前用上好山参配了血竭,再用其它名贵药物配在一起,提神止血的,行走海上,难免会受伤,用这个是最方便的。他虽然粗鲁,但对自己是真的好。十娘把手里的药丸塞到嘴里,一点点含化,感觉到身上又有了力气。

十娘站起身,把腹部那块手帕拿下来,上面已满是鲜血,可惜了,这是上好的缎子,也是瑞儿最喜欢的一块手帕。十娘还在摇头,一双手伸了过来,几乎是立刻十娘就喝到:“谁?”瑞儿的声音响起:“是我,我都回到家了,兴儿说没看到你,就猜你定还是在路上,果然如此。”

十娘重新缓缓坐下,把那块染满鲜血的手帕递给她:“还你,已经不出血了,只是可惜了。”瑞儿接过手帕顺手扔进草丛:“你啊,以前一哥在的时候还好些,现在一哥不在了,简直就跟一哥附身一样。”嘴里虽然在抱怨,但瑞儿还是小心扶起她:“走吧,要休息就回家歇息,这里容易着凉。”

直到十娘被扶进了房里,十娘才喘了口气,脱掉身上的血衣,那血已经干了,散发出一阵阵的腥味,也不知道那些血里面,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黑大嫂的?香绿已经在九月的时候出嫁,嫁的也是寨中的人,十娘本性也不喜欢很多人,况且又有瑞儿作伴,除了寨中会有轮班来打扫一下里外卫生的人,别人是一概没有。

看着瑞儿把血衣卷起,堆在那里,十娘摇头:“不用洗了,扔掉吧。”扔掉?瑞儿奇怪地看着十娘,想一想似乎又明白一些。喝着热茶,方才吃下的药丸也发挥了作用,伤口已经不疼了,困意又涌了上来,她打了个哈欠:“还好兴儿他们全都睡了,不然看见这样,会吓到的。”

瑞儿的眉一挑:“这么点点血就害怕的话,也不要在这里了,我六岁的时候,已经跟在我哥哥他们身后出海了。”

十娘用手柱着头:“是,结果船刚出码头不久,你就晕船晕的不行,还被你哥哥笑话。”提到瑞儿的旧事,瑞儿刚想回身不依,看到十娘竟已沉入梦乡。

瑞儿看着睡中的十娘,眉头舒展,双眼紧闭,睫毛长而翘,那张脸似乎永远都晒不黑,脸上的笑也常是浅笑。她该是自己曾在岸上看到过的那种后院主母,而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成为一寨的首领。

瑞儿不晓得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里,见她蜷在椅子上睡的很香,轻轻上前推她:“十娘,到床上去睡。”十娘微微睁眼,含糊不清的嗯了声,摇摆着走到床边倒了下去,瑞儿给她把被子盖好,十娘含糊不清地说:“瑞儿,你对我真好。”

说完就翻身睡去,瑞儿含笑:“其实,我是答应了阿保。”不过十娘根本就没听到,她不仅沉入梦乡,还打起了呼噜,都太累了,瑞儿把十娘的门关好走出房间,还有两个孩子等着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恶搞一下,让这文变百合算了,咳咳.

29

29、筹划 ...

十娘感到伤口又传来隐隐的疼痛,她微微按一下受伤之处,冷眼看着厅里吵嚷不休的人。昨夜黑燕子刺伤自己时候,当时夜色已晚,知道的人除了在场的就没几个了。

今日一早消息传开,寨中就炸开锅了,各人议论纷纷也是常事,刚坐到这厅里说了没几句话,陈老七就冷笑道:“老八,也不是我说你,昨日你们去了黑家帮,他们敢有什么话,你们一刀把黑燕子给杀了,威慑一下,还有谁敢放个屁,现在好了,他们一家团圆了,一嫂受伤了,黑家帮的人说不定还有些旁的想法。”

虽然话是对刘老八说的,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说的是瑞儿,昨日是瑞儿在黑家帮里,和黑燕子他们谈的,只要黑家帮的人不抵抗,听从郑家帮的号令,从此后大家有饭一起吃,有财一处发。瑞儿还作保,说让黑燕子全家团圆。

此时瑞儿听了这话,脸不由涨红起来:“七哥你这话说的,一嫂常说一句,杀人简单,但杀了人还要人心悦诚服就难了,黑家帮上下八九千人,四五百条船,七哥你当是出海时候遇到的商户?一条船大的也就一两百人?”

陈老七不似瑞儿一样着急,只是慢慢坐了下来:“我说瑞儿妹妹,话虽如此,黑燕子伤了一嫂是事实,这个节骨眼上,他黑家帮的人虽然说是听从我们,人心隔肚皮,你不杀了几个威慑住他们,还当我们郑家帮是好欺负的,瑞儿妹妹,你说是不是?”

陈老七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起来:“七哥说的是,我们就该从黑家帮里面挑几个人出来杀了,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心慈手软的。”已有人冲到十娘跟前:“一嫂,你下令吧,我这就去把黑燕子抓出来,杀了她给你出气。”

十娘还是一动不动,瑞儿更加着急,她张口想要说话,十娘已经抬头看着说话的那人:“杀人立威,的确是好办法。”难道十娘一夜之间就变了主意?瑞儿咬住下唇,十娘已经又加一句:“不过方才瑞儿说的,黑家帮上下八九千人,四五百条船,光靠杀人是不行的。”

十娘说完这话停了停,眼从厅里面众人的脸上扫过,吴老六的眉微微皱了皱,陈老七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刘老八坐在那里,似乎说的话和他无关,这寨中的头目还是少了很多。十娘站起身:“我想问问你们,我们收服黑家帮是为的什么?”

这话让众人都愣住,究竟为的什么?人人心中都有个答案,但是人人都不晓得这答案是不是正确的。过了很久角落里才传出一个声音:“为的是这龙澳岛上再没纷争,日后我们出海也多了很多便利。”十娘看向说话的人,认出他是小杜,点头道:“说的对,我们收服黑家帮是为的这个,绝不是为了杀人。”

这话让大多数人都低下头,陈老七还有些不服,他叫道:“一嫂你这话虽然没错,但是我们是做这刀口上舔血营生的,讲究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昨日黑燕子伤了你你不追究,难保黑家帮其他的人也有了别的想法,到时轻视你,那一嫂你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十娘走了下来,走到陈老七跟前,陈老七不好再坐着,站了起来,听着十娘说话:“你这话说的不错,黑家帮现在虽然暂时收服,但其中一定有不少的人处于观望,一时不察他们联络起来,也是个大问题,所以我决定了。”

厅中的人眼顿时亮了,收服黑家帮不就是为了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阿保的船去了二十多天,也不晓得情形如何,要过好年,非要有笔外来的财物不可。刘老八脸上的神色也变的庄重起来,昨日去黑家帮时候,能看到黑家帮聚集的财物不少,不说全部,只要分那么一些给寨中的人,这个年就会过好了。

十娘看着大家的神情,从瑞儿手里接过几卷纸:“这是黑家帮的人口,他们总共有五千一百六十个壮丁,两千七百四十个过五十的,妇孺八百余人。大船八十艘,小船三百三十艘,武器财物另外有册子。”说完十娘把手中的纸递给陈老七:“你从今日起,就去黑家帮那边,记得要拨最少一千名壮丁,五百个年过五十的过到这边寨中。”

陈老七没想到十娘会把这个重任交给自己,手都不自觉的发抖,瑞儿还在奇怪,十娘又对她说:“你就帮着你七哥去做这件事。”说完十娘又转向刘老八:“你呢,就负责挑选这边寨子的一千多人送到那边,记住,要全要壮年男子。”

刘老八明白点头,十娘又对他说:“我寻了几个人帮你吗。”所有的人都以为十娘找的人是小杜的时候。厅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几个人走了进来,瞧着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神情都有些陌生,很明显就是黑家帮那边的,有人的脸上开始露出不善之色,甚至有人的手不自觉地往刀把上摸。

这种敌意这几个人也察觉到了,除了一两个,别的人脸上都露出一些很古怪的神色,走到十娘跟前,他们这才停下依次给十娘抱拳行礼。

十娘指着他们依次介绍:“这位汪弟兄,以前在黑家帮时候,是黑帮主的得力助手,老七,你这次要去黑家帮,还要多请教他。”汪二走到陈老七跟前一拱手,陈老七想说话,但是总算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起身一回礼。

十娘站在上面看的清楚,依次又介绍了几个,也是当日黑家帮的头目,今日就留在郑家帮协助做事。到最后一个年轻人的时候,十娘微顿了顿:“他姓万,万阿蛟,从今日起,就帮着八兄弟挑选寨中的人。”到了万阿蛟,人也就介绍完了。

吴老六虽然知道昨日十娘说话时候就有些想用黑家帮的人,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而且这些人又是什么时候收服的,再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机使坏,看向十娘的眼不由带了质疑。

不光是他,别的人眼里也有这样神色,十娘觉得伤口越来越疼,果然比不得当年年轻时候了,也不用手去按住伤口,头一抬:“今日我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句,日后休提什么郑家,黑家,我们从今日起就是一个帮,郑家帮。”

说着十娘看着汪二,见他虽已坐在陈老七身边,可是神色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自然,别的黑家帮的人也大多如此,只有万阿蛟神色坦然自若,这个年轻人,果然不可小觑。十娘心里下了结论,脸上的笑意更深,对汪二示意道:“汪兄弟,昨日老八也说过,同在一岛,各自分开是不好的,今后都是郑家帮的人,从此之后大家都是弟兄,有什么不自在就和我们说。”

汪二忙站起来行一礼,他从黑帮主被擒开始,心情就转化了无数次,最初要强攻,到强攻不成智取,他也曾劝过黑大嫂,让她忍耐,可是黑大嫂不听,一意孤行之下终于被擒。等到刘老八到的时候,他知道大势已去,就算收集起人马一战,不过是白费功夫。

昨日这位郑一嫂,她和当年郑一郎还活着时候明显不一样,显得更刚毅,说话时时带笑,不高声吵嚷,倒比黑大嫂的高声叫嚷更让人心服。黑大嫂的死讯也是今早传来的,在丈夫和女儿面前自杀,这等决绝不过是为了逼眼前这位保住丈夫和女儿的命,看着眼前这笑的十分温柔的一嫂,汪二心里不由在想,黑大嫂的目的只怕不会轻易达到。

十娘看着厅内重新坐满的人,收服黑家帮,不过走了第一步,之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一郎,我定不负你所望,让郑家帮成为这附近最大的帮派。十娘轻轻捶了下扶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还是那样笑意盈盈:“今日是两帮合并的大日子,怎能没有好酒,让他们预备几桌酒席,大家喝个痛快。”

寨中备办酒席是常有的事,十娘这话音一落,不到半个时辰厅内就摆了几桌酒,十娘看着他们入座,自己手里还是拿着一个小玻璃瓶装的葡萄酒在那里小口抿。

划拳,拼酒,海匪们见了酒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等到几轮酒下来,已经互相搂着脖子,满脸通红地在那里拍着胸脯称兄道弟起来。

十娘松了口气,悄悄离开座位,外面阳光灿烂,十娘走到一个僻静地方看着远处大海,背后有脚步声,十娘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了瑞儿,果然她通红着脸坐到她旁边,一言不发看着海,突然说出一句:“明日给黑大嫂送葬,你去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迈出称霸的第一步

30

30、归人 ...

听出她说话的声音里有些赌气,十娘转头去看她,瑞儿的鼻子眼睛都是红的,这种红不像是喝酒之后的红色,倒像受了委屈似的。猛然间瑞儿眨眨眼,眼泪掉了下来。这倒奇怪了,初识瑞儿的时候,她不过才七岁,那时候就从来不哭,就算上次楚家的事,她也一滴泪没掉,十娘伸手把她揽入怀里:“怎么了?”

瑞儿伏在她怀里抽噎,十娘轻轻拍着她的背,想是扯到伤口处,十娘紧蹙了眉,瑞儿正好抬头看见她,直起身子说:“十娘,你方才七哥又说我了,说我成事不足,嫁出去还被休回来,去黑家帮也没绝了后患,还累得你受伤。我真的是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

原来是为的这个,十娘没有说话,瑞儿又趴回她膝上,十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瑞儿不流泪了,用手托住下巴:“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杀人是解决不了所有事情的,昨日我去黑家帮,若不是答应黑燕子,再和她结为姐妹,那么肯定会打起来,一场血战下来,不是把寨中兄弟们的命不当回事吗?”

十娘的手还是放在她的发上,瑞儿等不到她的回答,直起身子往上看:“十娘,难道我想的不对吗?”十娘把手放下:“你对,不过你七哥也没错,这件事情怎么处置都不会圆满的。”无论是杀不杀黑大嫂,都会有人不满意,这个节骨眼,最重要的是收服人心,让黑家帮那边的人归顺自己,而不是现在的面服心不服。

黑大嫂的自杀,虽然让黑帮主和黑燕子对自己的恨意更深,但对自己来说,也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人一陷在悲伤和恨意里面,就会乱了方寸,自然不会想起联络旧时部属。等这种悲伤和恨意渐渐消失的时候,黑家帮的人心早已收服了。十娘唇边的笑更舒展,而且,十娘把手收回左腹,按一下伤口,伤口只有隐隐疼意,有时候苦肉计也是有必要的。看着伏在自己膝上的瑞儿,十娘给她拨一拨乱发。

从这里透过树能看到海浪在海风之下不停翻卷,十娘看着那不停翻卷的大海,轻轻拍拍瑞儿的脸:“好了,你旁的都不要想,等去到黑家帮那里,好好挑些能干人手过来这边,咱们寨里,也该有些大动作了。”

瑞儿直起身点头,最好的收服人心的办法就是混居,等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分不出黑家帮和郑家帮的时候,这时候黑帮主再放出来,也翻不出风浪,那时给他个副帮主的名头,也显得自己宽容大度。

十娘长舒一口气,继续看着远方大海,把手里的小玻璃瓶晃一晃:“来,方才你定没有好好饮酒,这就算我犒劳你的。”瑞儿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伸手接过瓶子,阳光之下,瑞儿黝黑的手指和十娘似玉一样白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

瑞儿看着同一个玻璃瓶里两人明显不同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变成好奇:“十娘,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白?”十娘已经站起身,在理着自己方才坐下去时弄皱的衣服,听到瑞儿的问话,抬头一笑:“我娘是江南女子,年过四十的时候依旧肤白发乌。”

瑞儿已把玻璃瓶里的酒全都喝干,她喝不惯这种酒,又和方才在大厅里喝的酒混在一起,只觉得酒劲比平时大了三分,虽站了起来,却靠在一棵树上,半闭着眼睛道:“江南女子都是这么美吗?那江南的男儿呢?”

江南的男儿,都是文质彬彬,风采翩翩,就像爹爹一样。爹爹,大哥,想起他那声强盗婆,十娘抬头脸上的笑意又和平时一样:“江南的男子,不就是我们曾见过的那些跑船的商人,读书人大多孱弱。”

瑞儿已经点头了:“是的是的,上次抓的那个官叫杨什么来着,走起路来还没我一个女子稳当,为了个孩子竟然给你跪下,这种人,我最看不起。”说着瑞儿的头已经往下点,杨若安,这个自己差点嫁给他的男人,十娘收回思绪推一把瑞儿:“好了,你喝多了,回去歇着吧。”

黑大嫂的骨灰由黑燕子洒到海里,十娘到灵前拈了柱香,送葬时候,黑家帮这边并没几个人去,显得颇为冷清,除了几个老人,黑家帮这边唯一去的就是万阿蛟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黑帮主父女被关在小院里面,衣食无缺守卫森严,黑家帮那边的人已经陆续搬了过来,郑家帮这边也有人搬过去那边,多是年轻人,虽然偶尔会打架冲突,但很快又称兄道弟,互相喝酒。

离着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就算是强盗,过年也是大事,今年又添丁进口,寨里上下还是忙碌起来,预备过年。不过前有郑强当帮主的三个来月收获不丰,后有朱三郑强他们离开寨中带走大量财物,虽有黑家帮的财物进行补充,可是黑家帮那边人也不少。

虽然也尽力公平分派,可是和往年比起来也薄了些,寨中虽没多少怨言,十娘也明白,明年定不能如此了,否则自己就会被拱下帮主的位置。

阿保也迟迟未归,算下日程,他该在十二月初就从南洋转回来,眼看就要腊尽,还不见他的船回来,这让当初反对阿保前去的人也开始在那里议论阿保是不是私自逃了?

私自逃了这比阿保出事连人带船都没有了对十娘的打击更大,私自逃走,这就说明人心极散。她面上虽然镇定,但还是派人不断在阿保回程路上打探,跟随阿保前去的那些人里,也有亲眷的,还害怕万一真的是阿保私自带着人逃走,那就会追究到他们身上。

寨中真的是几人欢喜几人忧,所以当听到有人来报阿保的船终于回来的时候,正在和他们商量的十娘也不禁猛地握住椅子扶手,脸上露出喜悦之色,但很快又被平常的颜色盖住,用最平淡的声音说:“回来了就请进来。”

声音刚落,阿保已经大步从外走进来,阳光此时正好照了满厅,阿保就浴在这金色阳光里,他身上穿的最简单的黑色衣着,脚上的靴子满是灰尘也在这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就像是穿了金色铠甲一般。而他身上由内到外的喜悦之情和脸上的坚毅神情比那阳光还灿烂几分,让这个少年就像一个从外凯旋而归的将军一样。

十娘并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神色开始变的很温柔,并不是平时和人说话时候那种客套的温柔,而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温柔神情,这种神情看在阿保的眼里,让他更加依恋,一路的辛苦在此时全化为乌有,满心只有见到她的喜悦。

阿保已经走近行礼,十娘让他坐下,看着十娘说话时候脸上温柔的笑意,阿保虽然知道这笑容不是特地给自己的,但还是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一个多月没见,阿保才明白自己一离开那种急切想回来是因为什么。

几乎是十娘说什么,他都只回答好的是的,瑞儿已经笑了:“阿保,你出门一段时候,连话都不会说了?一嫂是问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旁的海匪,你回答是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被抢了不成?”

瑞儿的话让厅里其他人都笑起来,阿保的脸顿时烧红一片,只有十娘没有笑:“你这一路上也辛苦了,那些话明日再说,先回去歇着吧。”阿保知道这是在为自己解围,起身答好,但眼一看在十娘脸上就有些移不开眼睛。

她的肌肤依旧像雪一样,头发还是那样松松的用根玉簪挽成个髻,有几缕乱发覆在她额头上,笑起来很温和,但额上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这些日子,她又要谋划吞并黑家帮,又要操心收服黑家帮,说不定还要挂心着远航的自己,定是太劳累了,才会让她额上眼角冒出细纹来。

刘老八已经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阿保你回来就好,寨中的人都很挂念你,一嫂连日派人出船出去接你。”是吗?阿保冲口就要问出来,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在人前,忙恭敬地对刘老八道:“八哥,这次出去收获不小。”

吴老六眯眼一笑:“阿保,收获不小就好,也不枉了一嫂当初对你的支持。”阿保又是躬身一礼,十娘拢一拢鬓边的乱发:“好了,晓得你们有话要说,不过阿保这一路上都累了,先让他下去歇着吧,明日再说。”看着她拢头发时候玉白的手指还有为此露出的一段雪白脖颈,阿保冲口要出的我不累又打住了,恭敬行礼之后退下。

听到厅里自己走后传出的一阵大笑,阿保停下脚步,想进去问问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一嫂又说过让自己回去,还是先回去歇着,省得一嫂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阿保终于回来了。

31

31、冲突 ...

阿保的归来,带回来的不仅是满船的货物,更让十娘的信心增强了,以商养寨,看来并不是不可行的,只是当惯了强盗,习惯了做无本生意的众人,要在这中间做个转化看来也是很难,十娘并没有把自己的打算马上说出。

把阿保带回来的货物分配完毕,寨中每人连黑家帮那边的,都得到一份丰厚的过年东西。这是十娘成为帮主的第一个大节,也是黑家帮被合并的第一个大节,就算十娘挂记着郑一郎,不愿大操大办,寨中的人只怕都不允许。

在腊月二十八的那天,寨中杀猪宰羊,从海里打的各式鲜鱼,热热闹闹的大排宴席,宴席从寨尾排到厅前。外面是寨中的人,厅里是大小头目。十娘带着大家先祝告了天地,又祭了海神。

亲自斟满四杯美酒,一杯往天上洒去,以示敬天,一杯往地上浇去,祭祷大地,另一杯敬到海神面前,祈祷来年出海,少遇风浪,多遇富商。最后一杯酒十娘双手举起,对在等待的众人大声的道:“来年定是一个丰收年。”

说着把酒往盘上一洒,酒在盘上聚成图案,吴老六他们涌上前去,等到酒最后汇聚成图,这才松了口气,吴老六大声地道:“大吉,大吉。”

于是全场欢声雷动,举起早已斟满了酒的大碗,对上面站着的十娘齐声大喊:“大吉,大吉。”十娘也端起一碗酒,眉一扬,一口把酒喝干,把碗底向众人一亮。碗底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十娘站在那里,头向上扬,眼角眉梢因为喝了那么一大碗酒而带了红色,再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

看在阿保眼里,真的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样,他痴痴看着十娘。直到旁边传来催促他喝酒的声音,阿保这才下意识地把酒往嘴里放,放偏了,衣襟都湿了的时候才察觉到那酒只喝了一口,剩下的全喂了衣衫。

旁边人的笑声这才传到阿保耳里,阿保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还好可以用喝了酒脸红来解释。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给他又倒满一碗酒:“阿保,这次寨中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想出法子,照今年的样子,只怕连这顿酒都吃不上。”

前面有人正在啃着一个鱼头,听了这话连连点头:“是啊,阿保,我看寨中这么多的年轻人,就数你最拔尖。”阿保端起酒碗对说话的两位微微一让:“也没什么,不过运气好。”

说话时候看见有个年轻人走到十娘跟前,手里还端着碗酒,这个年轻人有些眼生,浓眉大眼,衣衫整洁,十娘和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阿保看着只觉得十娘脸上的笑容碍眼,喝了口酒,这酒怎么只冲头。

旁边的人已经议论开来了:“听说这黑家帮的小子,当初在黑家帮的时候就深的黑帮主宠爱,想把女儿都许配给他,现在到了这里,又得一嫂的信任,真是有眼色的很啊。”有人拍下桌子:“什么眼色,不过是仗着自己生的好些,嘴巴又甜,照我看啊,不过就是雀捡旺处飞的角色。”

厅虽宽大,但他们坐的这桌离着十娘并不算远,再加上说话的人故意要抬高声音,十娘那边是听的清清楚楚。话音刚落,说话那人的领子就被人揪住:“你说什么呢?我们不过是敬佩一嫂,愿意在她手下发财,什么雀儿捡旺处飞,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都是粗鲁汉子,这一个动手,立即就有人把桌子一踢:“嘴巴怎么不干净了?是骂了你娘还是操了你妹,不过说了那万家小子两句,你这样着急,难道是你契弟不成?”话才落,那人已一拳打到说话的人脸上,他的拳头还没收回来,被打那人一脚就飞了过来。

这人一见他还手,身子一矮,早抓住他的腿往下扯,不过对方也是打惯架的好手,就势一蹲,双手抓住他的裤带就想把他摔过肩。

见他们两个动起手,已有人把桌子腾到一边,好让他们打个痛快,这几个月寨中连连出事,都没有出海去,早憋着要打一架,此时酒劲又上了头,早有人在旁呐喊助威。

打架的两人听到助威声,身上力气更大,被抓住裤带的腰一使劲,那裤带就断掉,手肘往对方的空当处打去,对方抓到一条断的裤带。今日日子重大,除了这条裤子,里面还穿了条短的,就算这条裤带被扯断,也不止光了屁股。

裤子被人扯掉,倒少了束缚,那手就握成拳往他脸上打去。早有人站到桌子上大喊起来:“打,看谁打赢,我这里还有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一听到有赌赛,两人的手就下的更狠了。

阿保只是在听到他们说那男子生的好的时候,不由仔细看起来,这样一看,的确觉得他生的比自己好些,眉更浓,眼更大,鼻梁更挺,特别是在和十娘说话的时候,脸上那种笑的如沐春风的样子,是自己怎么都赶不上的。

心事重重的阿保只顾着在看万阿蛟,并没注意旁边他们打起来,直到十娘走了过来,声音不高不低的说:“赌赛?好啊,我倒想知道,这要打出人命了,你们是要预备怎么赔?”

打的正酣的两人听了这话,都停了下来,虽然长衣遮住,还穿了条短裤,但终究不雅,被扯了裤带的人忙从地上捡起裤子过来,也有人递了裤带给他,把裤子匆匆结好才对十娘道:“酒喝的有点多,难免会动手。”

十娘看他嘴角都流血,说话时候有些漏风,再看向和他对打的那人,记得好像是黑家帮过来的,见他不过脸青了一块,看起来伤势比自己这边的人还要轻些,转头对自己这边的人道:“大丈夫要说什么,就当了人说,背后说人也罢了,连打架都打不过他们,羞还是不羞?”

那人被十娘训了,摸摸头,周围的人发出哄笑,十娘训完这人又看着他们:“都说过,以后没有什么黑家帮,都是我们郑家帮的人,还什么黑啊郑的,你们听了不劝,还在这里看他们打架看笑话?”

说着手往方才说有二十年陈酒的那人面前一伸:“二十年的陈酒呢?拿来,就当是给他们两打和了。”阿保自从十娘走过来眼就又离不开了,十娘的声音,十娘的眼睛,都在阿保面前晃,至于别人说了什么,阿保一个字都听不到。

猛然阿保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这位就是章兄弟吧?”寨中之人都叫阿保的名字,从来没有人这样叫他,阿保看说话的人,就是方才和十娘在一起的男子。他脸上的笑容就像阿保是他多年未见的好朋友一样,而这样温文的口气,阿保在寨中多年,甚少听到,阿保点头:“敢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人群中已经有人解释:“这就是万兄弟,他也是一时英豪,阿保,你们两个,算是我们寨中双杰。”万阿蛟的笑容还是没有变:“不需这么客气,叫我阿蛟就好。”

阿保心里嘀咕一句,我还没称呼呢,但脸上还是客客气气的:“那叫我阿保就好。”他们说话的时候,二十年的陈酒已经拿来,酒坛上的封泥都还没开,十娘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一股扑鼻的香味传来。

十娘探头一看,那酒已经是堆在酒坛里面,浓稠的就跟酒糟一样。十娘把这堆酒倒在一个别人拿过的大盆里面,接着往里面倒今年新出的酒,足足倒了两坛酒,用长长的铁筷往里面搅的均匀,这酒看起来才和平时的酒一样。

十娘把筷子一扔:“好,这酒极好,你们俩先喝一碗,从此之后就不要再为小事打架。”那两人的脸臊的通红,各自上前接了酒碗,对对方一比,一口喝干。

十娘见他们喝完了,这才重新倒了一碗:“来,今儿既是过年,大家都要痛饮几碗,来年定是出海趟趟都满载而归。”她喝完了,大家也都跟着喝完,桌子又摆回原位,重新上了几盘子菜,方才泾渭分明的郑家帮和黑家帮之间的界限也不明显了,开始互相喝酒猜拳,大厅里顿时又热闹开来。

阿保虽然在和万阿蛟喝酒,但眼从来没有离开过十娘,见她喝完酒后并没回到座位,而是悄悄往外走,低头一想,十娘平时喝酒并不行的,今日这样的大事,又连灌几碗,不醉才怪。

担心她醉了吐了没人在旁,阿保趁万阿蛟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悄悄溜出大厅,就算是在外面,酒席也是排满,这一路上同样也摆的有酒席,十娘会去哪呢?阿保四处望去,这热闹极了的地方,没有了她,竟似是空地一般。

阿保的脚步往厅后一条小路走过去,这边有数株树木,靠在这里能看到大海,走不到几步,果然看到十娘的裙子,十娘听到脚步声,开口说话:“瑞儿,你瞧这天地这么美,海这么大,这寨里的人都这么热闹,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他。”

32

32、表白 ...

十娘话里有难以抑制的悲伤,而她的背影看起来也不像在外面的那样坚强,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浓浓的悲伤里面。此时她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寨中头目,而只是一个思念亡夫的妻子。

地上枯黄的叶子被风吹起,有几片落到十娘肩头,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冬日阳光本是和煦温暖,十娘的后背挺的笔直,在阳光里就似一座雕像。阿保的喉头哽了哽,他们失去的不过是一个头目,头目可以另寻。

而对十娘来说,失去的不仅是个男人,或者还是她的依靠,想起曾听人说过的十娘的事情,阿保心中开始泛起百般滋味,有酸有涩有苦,一时也理不清这些滋味从何而来。

唯独知道此时该转身离去,留十娘一个人在这里凭吊亡夫,心虽这样想,脚却不听话,眼没有一瞬离开过十娘脑后。林木疏密,两人对着同一大海,都似痴了一般。

风又吹起,吹的十娘的裙角向上飞扬,十娘这才从那种悲伤里醒过来,抬手擦一擦眼边的泪,回头笑道:“瑞儿,你今儿怎么这么斯文…”话才出口,对上的是阿保那双有些说不清含了什么的眸子,十娘不由怔住,那只抬起来拢拢鬓边乱发的手就顿在那里,忘了放下去。

太阳正在落山,西边的天空被染的一片血红,那红光映在十娘的脸上,像给她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自从郑一郎死去,十娘不用脂粉已经很久了,成为寨中帮主之后,这种闲适的神态阿保也再没看见了。

他忍不住上前踏了一步,十娘似被惊醒,手放了下来,又恢复成平日的样子:“寨里的酒席快完了,再去敬他们几杯吧。”说着十娘站起身,刚走出一步手就被阿保拉住。

十娘回头,奇怪地看着阿保,阿保眼里狂热的光十娘并不陌生,当初常在郑一郎眼里看到,而这个孩子?阿保看着十娘,似乎像发誓一样:“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一哥,可是总有一日,我会比一哥还好。”十娘笑的还是那样温柔:“我知道,你志向远大。”

不,不是这样,阿保觉得为什么一对上十娘自己说的话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呢?他的手并没从十娘胳膊上放开:“不,我的意思,是我对你会比一哥对你更好。”

终于说出心底的话,阿保觉得松了口气,这些话压在心头已经很久,从自己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候就一直想说,那时候总觉得这样说出来会冲撞了她。

十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接着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除了自己年纪还小时候,阿保就再没被十娘摸过脸了,这双手还是和自己记忆中一样细腻温暖,阿保下意识想伸手握住她的手。但十娘的手很快就滑了下去,接着后退一步,笑着说:“你的脸这么红,酒味这么重,喝多了酒就该去好好歇着,说什么胡话呢。”

说着十娘越过他准备往外走,阿保拉住她的手:“十娘,我没有说胡话,我,我喜欢你。”十娘没有回头,也没从他手里挣脱,阿保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风吹落了枝头上残存的树叶,一片片落在阿保的肩头,阿保觉得这是他记事以来最漫长的等待。

终于十娘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阿保熟悉的,越是这样熟悉的笑容,阿保越觉得内心不安。十娘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阿保,少年人慕色也是常理,只是你喜欢的,该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女子,儿女情长的事情,我早已不想了。”

说着十娘把手从阿保的手里轻轻抽出,阿保觉得不仅是自己的手心空了,连自己的心都是空的,被拒绝是阿保能想到的,但事情真的来到的时候,阿保才发现自己还是不够有勇气接受。

看着十娘的背影就快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阿保又问出一句:“十娘,难道说你从此后都孤独一人吗?”十娘的脚步停下,回身看着他,太阳正在吐出它最后的余辉,那束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就像九天仙女一样,十娘轻轻一笑,这笑犹如大地回春,冰雪融化。

她说出的话让阿保的心头更加怦怦跳:“一郎生前最爱说的,谁最强就听谁的,如果你能做到,那么我就听你的。”说完十娘快步离开这里。

阿保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心中的狂喜四处激荡,想要找个突破口,想大叫,想奔跑,想做一切平时不可能做的事情。阿保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不跳出来,酒劲直到此时才冲上了头,他的双腿一软,竟然整个人倒了下去。

风吹着树叶已经掉落的光秃秃的枝头,阿保躺在地上,竟然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做到最强,仰望着天空中开始浮现的点点星辰,那颗最亮的星星幻化成了十娘的笑容,只有做到最强,才能把那颗星星摘下来。

阿保伸出手,仿佛已经看到星星就在自己手上,他喃喃自语:“会的,我会的,我会做到最强。”正在灯下教兴儿写字的十娘突然笑了起来,怀里抱着海珏,嘴里唱着谁也听不懂儿歌的瑞儿听到她的笑声,睁开半闭的眼睛:“十娘,有什么喜事,你这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