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去。”小孩累了,使性子不肯走路,她将他看了一会儿,终是一声叹息蹲下身来。

  “来,我背你。”

  她救回了失踪了两天的小世子,贤王承诺许她一愿望,女子道:“我名清坠,入京是为寻夫而来。如今在京城还没有落脚处,贤王可愿让我在府中暂住一阵?”

  十分合理的请求,贤王直接允了她。

  清坠在贤王府住下之后小世子文景便常常来寻她,对她格外亲热。这小孩从未如此粘过人,王府中人都十分惊奇。而更令人讶异的是,三月之后,小世子在他父亲的书桌上提了一首诗,贤王看后惊而又喜,忙拽着文景问是谁教他的。

  小孩背着手学着儒雅文人的模样道:“是清坠教的,她还教了我许多东西,只是她说以后我会有别的夫子,到时候她就不会再教我了。父王,能不能就让清坠做我的夫子,她教得极好。”

  能提出这样的诗,自然是极好。贤王捋了捋胡子,点头答应。

  得到想要的回答,文景装出的大人模样立即破攻,他狠狠抱了贤王一把,一边笑一边叫着跑了出去:“清坠!清坠!你要做我的夫子了!”

  贤王摇头笑道:“这小子,讨了夫子又不是娘子,美得!”

  文景一路欢叫着跳到清坠住的桃苑之中,他一头扑在清坠怀中,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晶亮的望着她。清坠弯着唇浅笑:“那你今日便算是拜我为师了,入我的门,得取一个法号。”

  文景撅了撅嘴,不解道:“可那不是和尚才取的么?”

  清坠眨了眨眼,沉默一会儿道:“那咱们取的便是道号吧。”

  可那不是道士才取的么……文景看了清坠一眼,灿烂的咯咯笑起来:“清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坠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叫叶倾安好不好?”她的嗓音微微压低,隐约带着不安,就像阳光背后藏着的阴暗一般,蛰伏在她心底,无法拔除,“以后我做你的师父,便唤你倾安,可好?”

  文景什么也不懂,他只是笑得灿烂的大声答应:“好!”

  第二章

  春光正好,暖风徐来,扶落桃花头上的艳红,花瓣随风轻舞,飘落在棋枰上,一颗白子将它轻轻压住。女子仿浅笑道:“倾安,你输了。”

  她对面坐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他放下黑子,一声长叹:“清坠棋艺已近出神入化之境,谁能赢你。”

  清坠摇了摇头:“有一人,我从未赢过他一次。”

  “谁如此大的本事?”

  清坠默了默,唇角轻轻弯了弯:“我夫君。”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叶倾安垂下眼眸,淡淡道:“自幼便听说清坠是因为寻夫才入的京城,你寻了多少年?这么久了心中还在执着吗?”

  “寻了多久……我也忘了,很久之前他便不见了。至于执着……”清坠看了看院中纷落的桃花,轻声道:“无关执着,只是因为他值得。”

  清茶不小心抖出茶杯,叶倾安忙站起了身,清坠也是一惊,下意识的拿出绣帕要为他擦拭,叶倾安却有些反常的往后退了两步,他努力平静着神色,佯装镇定道:“无碍,茶水不烫,我先回房换身衣裳。”言罢,转身便走,脚步竟带了些许仓惶的意味。

  当晚,叶倾安头一次同意了方小侯爷的提议,去了传说中的风月之地。

  三杯黄酒下肚,整个世界都晃荡起来,方小侯爷好心的把他送进一个房间,里面的粉衣女子立即柔顺的跟了上来将他扶到床榻之上。他的世界不停的旋转,只有一个女子清清淡淡而又不失温柔的嗓音一直耳边回响“倾安,倾安。”这名字仿似有使人幸福的魔力一般,将女子稍显淡漠的眉眼都唤得一片温柔。

  他感觉自己的衣衫被人缓缓褪下,眼前人仿似与脑海中的人重合,她唤着他的名,抚摸着他的胸膛,少年气盛的他下腹狠狠灼热起来。

  清坠……

  他的,师父……

  猛然惊醒!叶倾安倏地挣开身下女子的双手,坐起身来。

  “公子?”柔若无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倾安紧紧闭上眼,不是清坠,谁都不行。灼烧得几乎令人刺痛的下腹让他将心中隐匿已久的念想看了个清楚。

  叶倾安暗自咬牙,就算明白她年长他许多,是他师父,就算明白她已嫁为他人妇,就算听到无数人在议论她的容貌为何半点不变,怀疑她会妖法邪术。但是,他仍旧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想。他拉好衣襟,径直推门离开。

  这一夜,他独自坐在青楼屋顶看了整夜的星星。

  第三章

  翌日回府,一家人皆坐在大堂之中,包括清坠,她自顾自的喝着茶,像没看见他一般。

  “孩子大了,却也还没到纳妾纳妃的年纪,便先寻个通房丫头吧。”贤王妃温和的开口,贤王淡淡应了声,随即严厉的盯住叶倾安道:“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得混迹风尘之地。”

  叶倾安望了清坠一眼,见她仍旧不露声色的饮茶,他垂下眼睑,手握成拳。他想要的人,他想要的人偏偏是如何求也求不得的。

  “孩儿……知道了。”

  王妃将她身边的大丫头赐做了叶倾安的通房丫鬟。他们同房的第一晚清坠在桃苑中喝得酩酊大醉。

  “一生安,一世安。”清坠趴在院中石桌上,壶中的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她失神笑着,“你喜欢就好,这一辈子,我守着你,看着你……就好。”

  “清坠?”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少年的嗓音带着点责备,“怎么喝这么多?”

  “多?好像是有点多,我已好久未曾喝过这么多酒了。倾安……”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勾住少年的脖子,这一生柔软的呼唤轻而易举的让叶倾安红了耳根。

  “我先带你回房。”

  “不回。”她难得像撒娇一样在他肩上蹭了蹭,“花前月下,琼浆美人,叶倾安,你亲亲我罢。”

  叶倾安大骇:“清……清坠,你喝醉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她道,“清醒的看着岁月流转,人世变幻,清醒的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半点也未曾遗忘。倾安,你可知,我寻了你多久?”

  叶倾安微微一怔,神色茫然。

  “寻找得几乎绝望。”清坠顿了顿,眼睛在他肩头一擦,竟有丝湿润渗入,“可绝望,也不能阻止我找你。原来思念这么可怕……又可悲。”

  叶倾安傻傻的愣住,默了许久才喑哑艰涩的问:“叶倾安是谁?”

  清坠埋头在他肩头浅笑:“夫君,我夫君。”

  春夜风凉,吹冷了他的发梢指尖。原来她每一次呼唤他的名,想的竟是另一个人。那般温柔,皆不是为他。

  清坠醒的时候看见叶倾安神色沉凝的坐在自己床榻边,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倾安,你大了,不该再如小时候这般随性。”

  “你在叫谁?”看着清坠怔愣的神色,叶倾安沙哑着嗓音道,“叶倾安,你唤这名字时,是在叫谁?”

  清坠坐起身来定定的望着他,不惊不怒,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平静道:“你,叶倾安,唤的是你。”

  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他倏地站起身来,暴怒的扯下床帏边挂着的珠帘,哗啦啦的混乱声响中混杂着他的怒喝:“胡说!”他像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恶狠狠的瞪着清坠,“你思念他,寻找他,既然如此在意他为何要止步于贤王府?我与他那般相似么,自小便那般相似?呵呵……清坠,多么讽刺,这么多年在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你看见的只是自己,自私的想念!”

  清坠脸色一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叶倾安又道:“清坠,师父,你今日便离开吧,离开贤王府。我不需您教了。”

  “倾安……”

  他厉声打断清坠的话:“我名唤文景,是贤王世子,此生从不识得叶倾安,也不再识得清坠。”

  鬼簪(中)

  第四章

  清坠离开贤王府三月后,贤王被人陷害,贤王府百余十人皆被判以斩头之刑,包括昔日贤王妃与贤王世子。

  跪在刑台上,叶倾安望着遥遥的天空,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没有爱没有恨,只余对死亡的恐惧,恐惧到麻木。

  监斩官一声令下,他所熟悉的人头便不停的滚落到地上,血淋淋的睁着恐惧的眼。他身旁一直温柔坚强的母妃在这一刻终于失声哭了出来,而下一瞬间,他便看见了母亲的头掉落在地。

  然后,轮到他了。

  刽子手的刀滴下还热乎的血液,从他的颈项顺着滑入衣襟里,温热的感觉让他的记忆一下便回到很多年前,那个黄昏,他险些丧命在虎口之下,是那个眉眼稍显清淡的女子将他救了下来。轻柔的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说,“莫要难过,别哭了。”

  她那时的面容如水温软,也如水滴石穿一般,在年年岁岁的回想中,刻在他骨子里,留下了蚀骨的毒,剜不掉,抛不开,至死也不能忘怀。

  或许人只有在最深的恐惧中,才会想到最依赖的人。叶倾安轻笑出声,却也在此刻落下泪来。

  清坠、清坠……原来我竟有这么喜欢你。

  “斩!”

  刽子手抡起寒光大刀。

  “谁敢!”忽然之间一块石子猛然击打在大刀之上,生生将八尺大汉手中的大刀震飞。女子的嗓音中带着慑人心魄的寒意,回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叶倾安倏地睁开眼,不敢置信的盯着刑场外缓步而来的女子。

  她走得不徐不疾,每一步沉稳却又带着骇人的气势,杀气十足。叶倾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清坠,却又奇异的觉得,清坠确实也该有这般气势。

  “何方妖女!竟企图劫法场!来呀,给我拿下!”监斩官怒不可遏的大喝换来了清坠几声嘲讽的冷笑。她笑声一顿,神色微凝,离她如此远的叶倾安也顿感极为沉重的压迫,几乎令人窒息。

  “有这本事的大可过来。”

  “妖……妖怪!”

  靠近清坠的官兵慌张的往后退,她所到之地,无人敢近她身一丈,她便在数千士兵的瞩目中,如若无人的走上刑台,站在叶倾安身边。刽子手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清坠蹲下身,摸了摸他乱成一团的头发,一如初见般,望着他,轻轻道:“不怕,我在。”

  温和,平静而充满力量。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才慢慢领悟,她这话中隐藏着的镇定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多么有力的支撑。

  少年恐惧到麻木的心像解开封印一般,褪去了冰冻,渐渐流露出人应有的感情,害怕、绝望、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化成再也压抑不住的泪水,倾泻而出,在刑台上,他失声痛哭。

  泪如雨下的模糊中,清坠又一次变成了叶倾安的依赖,唯一的依赖。

  任他将情绪肆意发泄了一会儿,清坠站起身来,割下他一束青丝,随风而扬,她对着监斩官高声道:“贤王世子文景已死!”

  她以发代头,自顾自的宣了判。监斩官气得捂着胸口直喘粗气。清坠不再理会他,俯身在叶倾安的耳边,一边割开套住他的绳索,一边道,“从今往后,你便只做我的徒弟,只做叶倾安,可好?”

  叶倾安渐渐控制住情绪,喑哑道:“我不是叶倾安。”

  “你是。”

  叶倾安默了许久,垂眸低声道:“清坠,你疯了。”已将那人思念成狂,不辨真假,不辨是非。

  她扶起叶倾安,淡淡道:“我一直很清醒。”

  第五章

  “朝堂江湖你是再不能待了,以后,便随我隐居山林吧。我护着你。”

  叶倾安猛的睁开眼,轩窗外月夜寂寥,蛐蛐唱得正欢。他捂着头坐起身来,抹了一手的冷汗。眨眼间离贤王府抄斩已过去了整整七年,可每次午夜梦回他仍会为那些场景而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