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两人刚出大门,眼前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人,正是斜对门的张茂才。

张茂才见了张秋萤,顾不上喘匀了气,就急急道:“秋萤,婶子在家吗?”

“出什么事了,茂才哥?”张秋萤连忙问了一句。

张茂才指指一门的方向道:“快去!你二姐挨打了!”

“什么?”张秋萤陡地出声。柳长青也脸色微变,想来两家这么近的关系,就算有矛盾,也不至于动手啊!

柳长青拉拉张秋萤,示意她别急,问了张茂才一句说:“是谁打的?”

张茂才却是看着张秋萤回了话,他大声地道:

“你爹!”

13.杜氏三娘

张秋萤撒丫子就往一门那边蹽,柳长青想假若是张瑞年出手教训女儿,张秋萤和自己又怎生拦得住,只得边追上去边赶紧对张茂才说了一句:“张婶在里屋,麻烦茂才哥去送个信儿!”

张秋萤进了一门院子,就听到客厅里张瑞年喝斥的声音传了出来:“死丫头,你还敢顶嘴!”

紧着往前走几步,又听到“啪”的一声响,接着传来二姐的声音:“大人说话我不该插嘴,我自己掌嘴成吧?但是老天爷既然让我长着耳朵,那也不能由着人乱嚼舌根子!大娘娘你关心合账账目,这也是应该应分,但是你不能瞎说啊!什么叫为了儿子卖闺女啊?”

柳长青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略停了停脚,在门外站住了。

张秋萤却不管不顾地推门进了堂屋。进门立刻拿眼去扫张宛如,只见她两边脸颊都红红的,涨着巴掌印子,登时叫水气蒙了眼睛。

主位上一左一右冷着脸坐着张丰年和李氏,张秋棠瑟缩在里屋门帘后面。张瑞年铁青着面色站在一旁。客厅里氛围凝重得就像是闷了一天将落未落的雨,随时都有电闪雷鸣的可能。

张秋萤仗着自己年幼,见此情形不管不顾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大伯,大娘娘,爹爹,二姐,你们这是怎么啦?”说着也不等他们回话,走到张宛如身边拉着她的衣襟仰脸问,“二姐,你脸这是怎么啦?难道你在自己家也挨了打吗?”

张瑞年刚要出口教训小闺女一边去,别在这儿瞎搅合,可一听她说的这话,想起了她前两日被郝家二小子抽的那一鞭子来,心想闺女还小,可能是对吵架打架这事儿落下了阴影,见了就害怕。拿眼一瞧,见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上都是惊恐无措的表情,也就不敢再吓唬她,只冷着声音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回家去!”

张秋萤抽抽搭搭地回道:“那个…饭…好了,我来叫晚饭。今天刚送完帮工的,咱们就来这儿探大娘娘的病,二姐说…二姐说大娘娘刚好,别在这边叨扰,叫我回家做的饭。”

李氏咳嗽了一声,可能是想着今儿个二门过来的确是好心探病,就略缓了缓面色,接着道:“宛如你这孩子也太牙尖嘴利,目无尊长!为了儿子卖姑娘那话哪是我说的啊?你听了一句半句就断章取义,冤枉了我还是小事,且亏得这是在自己家里,要是传了出去,还不叫外人笑话我为老不尊?拿了自己亲侄女来说笑取闹?你爹爹就在这里,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份儿?”

张宛如却不买账,照旧梗直了脖子回道:“大娘娘,就是因为是你的亲侄女,所以谁要是在你跟前嚼舌根,你才该拿针缝了她的嘴!我就想知道,这是谁上你跟前嚼的混话!我家闺女多,男丁少,这不是让人欺负是咋的?大姐随娘亲脾气好,小妹小弟人还小,就剩下我了,今儿个我就是不要脸面了,非得弄明白了去撕了那个长舌妇的嘴!敲掉她满口牙!拔出她的舌头来去喂狗!让铜锣湾的人都见识见识这个破落户!”

李氏气得从椅子上一怒站起,指着张宛如道:“你快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撒泼!我就是要说,也是跟你爹说!”

张瑞年却颓然歪在了椅子上,一副气得上不来气的模样,脸色更是铁青得发狠。

张秋萤见势头不好,当即下了死劲拖着她二姐就往外拉,嘴里道:“二姐,我们回家,我们先回家!”

但是她人小终究没力气,张宛如也使劲甩了个袖子就甩开了她,怒道:“回家?回什么家?!这都给人欺负到家门上来了!大伯你也说句话,这还是不是张家?有人跑到你面前来嚼说你亲侄女,你也不管吗?”

张丰年再也坐不住了,黑着脸站了起来,拿手杖将青砖地面敲得当当响,嘴里说着:“话是周家杜三娘说的!全滚!全给我滚出去!要拼命要耍泼都别让我看见!我还想多活两年!”

张瑞年顺过一口气来,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黑着脸往张宛如这边走。张秋萤从没见过爹爹这么发怒,吓得身子哆哆嗦嗦的,却还是赶紧挡在了宛如身前,两只胳膊往前伸直,嘴里求饶似地喊着:“爹爹,爹爹,我们这就走!我们这就走!”

话音刚落,堂屋门吱嘎一声又开了来。徐氏鬓角发丝微乱,眼睛犹带着红肿,紧抿着唇角出现在门口,身后站着柳长青。

她径直走进堂屋里来,一手拉了张宛如,一手拉了张秋萤,挺直了腰板道:“这个家里容得了外人欺负,容得了自己人猜疑,却容不了咱们说话。那咱们就不说了,跟着娘走!”

柳长青给张秋萤递了个眼色,张秋萤赶忙举步跟了徐氏走出门去。柳长青却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待在一旁等着张瑞年。

张瑞年思索了片刻,方回头道:“大哥大嫂请息怒,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合账上的事情,我会赶在麦收之前,叫上知情的庄稼老把式,一起过来盘盘账。要是大嫂觉得身子大安还能为这个家多操些心,那就把地分了单种,我都没有二话。”

张丰年和李氏面面相觑,似是没料到他说出这话来。张丰年赶忙开口道:“二弟,大哥不是那个意思。她们女人间说些有的没的,不要为这个伤了咱们兄弟间的和气。”

张瑞年勉强笑道:“无妨的。各家各户都弟兄多,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后拉家带口的,人多难免心不齐,有个合不来分开单过也是比比皆是。再说我房里都是丫头,这些年也带累大哥不少。”

说完不等张丰年接口又说道:“这些年说来也是做弟弟的疏忽了,只想着大哥不耐烦这些种田种地的俗事,两个侄子读书求学的事情就尽够你和大嫂费心的,于是一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情也就没来麻烦大哥,都自己做了主,这才有了今天的事情。今天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大哥大嫂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举步向外走去,到了门边又回头道:“对了,嫂子,请恕弟弟无礼。刚才我家老二虽是脾气倔性子急口气坏了些,但说的话也是不无道理。听说那周家的杜三娘乃是京师一家勾栏院出身,被周老爷赎了身迎了做填房,铜锣湾无人不知。这种人风月场上打过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惹是非。嫂子还是莫要结交得好,免得低了身份,再惹来什么流言蜚语。”

李氏气愤道:“人家来探病,我还往外撵不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瑞年连忙又回礼道:“嫂子莫气,我哪里是叫嫂子撵人,不过是提醒嫂子莫要与之深交,更莫要跟其探讨自家家事而已。”

说罢,唤了柳长青,一起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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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二门这里,徐氏已经收拾好了包袱,抱了小梨涡,三个闺女全带齐,托张茂才套了老牛车,连夜回娘家去了。

张宛如在车边还犹豫着不愿跟去,只说要去周家讨个说法。张宛知狠剜了她两眼道:“你还要讨几个嘴巴子来不成?只管上车来,跟了去姥姥家,自有人会去讨个说法!”

张秋萤也道:“二姐快上来,一会儿爹来了走不成了!大姐的脚都为了你崴了,你不跟来谁伺候?娘还要看小梨涡呢!我可不管!”

张宛如这才跳上车来。张茂才扬起鞭子,老牛车缓缓地向着村口行去。

却原来这张宛知因为心里着急,跑得急了些,倒崴到了脚,正好遇到了张茂才,先将她扶了到路边休息,又帮着去一门那边看了一眼,却正好看到张瑞年发怒,张宛知护着头脸跑出客厅来,当下赶紧回去送了信儿。

后来张秋萤和柳长青都跑得急了些,竟没看到她。张宛知也不想让他们为自己耽搁,也没出声叫他们。

老牛车晃晃荡荡地行走在山路上,小梨涡吃了奶后,随着车子的摇晃,渐渐地又闭上了眼睛打起盹来,倒也没闹。

徐氏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问道:“宛如,我走了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14.因果循环

老牛车里,张宛如正掏出从家里带上的跌打药酒给大姐揉脚踝,听到徐氏问,手也没停,就学起经过来。

“娘,我本来和秋棠去了后院捉蛐蛐儿,后来玩了半晌想起来没见到秋萤,我就去堂屋里寻她,看她是不是跑到你们那儿去了。”张宛如叹口气,感慨道,“也是该着儿,我刚要推门,就听到里面大娘娘说话语气有点不对。我就没开门,在门外听了两句。正好听到她说柳家的事情和秋萤的亲事。”

张秋萤本来坐在娘亲旁边一眼不眨地正研究熟睡的小梨涡,耳朵却自动自觉地听到了柳家这俩字,立刻插话说:“二姐,说我什么了?还说长青哥了不成?”

徐氏也看她一眼催促她说,张宛如此刻面上又浮起气愤之色来,手下的劲儿也不由得大了,张宛知虽然觉得疼,但知道使大劲儿揉开了好,也就忍着不出声。

张宛如浑然不觉,接着说道:“怎么没说?我想想啊,嗯对了,就是说柳公在皇宫里当过值,肯定捞了不少好东西,回来的时候不接受县太爷送的宅子,那是瞧不上眼。平日里他和柳长青就几亩薄田无甚进项,但村里大事小情上却一向大方不见紧巴,其实是个不显山不露水儿的土财主。”

张秋萤着急,又插话说:“说这些原也平常,不过是拉拉家常而已。二姐,你气什么?”

张宛如瞪她一眼似是嫌她多嘴打断自己话头,当下教训道:“你听着就是了!”然后接着说,“她说的话虽然平常些,但是语气却很酸溜溜。然后她说着说着话头一转,就问爹爹,是不是为了翻修宅院动了柳家过给秋萤的定礼,然后又说为了儿子卖闺女这可不光彩。”

不等众人插话,张宛如又连珠炮似地说道:“不知道她是不是烧坏了脑子,接着还说了些混话!说秋萤人小鬼大,自小就不爱与秋棠玩耍,偏爱与长青厮混,且跟柳公亲厚,自幼承欢膝下,夜里宿过去也是有的。果然柳公连大姐都没有瞧上,却相中了最小的她。”

张宛知也气得面色发白,颤声道:“好啊,连我也扯了上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与柳家处得好,又碍着她什么?秋萤那是不跟秋棠玩耍么?分明是秋棠不稀罕秋萤,十次里且有八次不与她玩。咱家里不请下人,凡事都是娘亲带着我们打理,也没甚时间与秋萤玩闹;其他人家又都惧着郝家,不敢跟咱们张姓的亲厚,独独柳公和长青不在意这些。秋萤这么小懂得什么男女大防!是拿他们当亲人待的,玩累了歇个晌觉什么的原也平常!什么叫‘宿过去也是有的’,怎么在她口里说来就这么…这么…硌耳朵?这话是她一个当人大娘娘的能说的么?真真是为老不尊,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徐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牙关都打颤起来,咬牙问道:“你爹又怎么说?就这么听着了?”说完不等宛如回话就气得掉下泪来,哽咽道,“若果真叫人嚼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无动于衷,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张宛如连忙说道:“爹爹没来得及说什么呢,我就闯进去了!当时爹爹脸色就不好来着,我估计也是心里气得慌!”

张秋萤听得明白,这事情虽然跟合账相关,最后却又因她而起冲突,当下小脸一垮,眼神略带慌张地向徐氏道:“娘亲,是我不好。不该总去缠着长青哥,要他带我玩儿。”

张宛知从水壶中倒了点冷水,拧了个帕子给老二冰在脸颊上,略顺了顺气问徐氏:“娘,我想问问你,为什么爹爹对大伯向来都恭敬的…恭敬的非常,跟别家兄弟不同?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徐氏闻言叹道:“都是上辈人造的孽啊!你看得不错,你爹爹不只对你大伯亲厚,还恭敬非常。那是因为没有你大伯的话,你爹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徐氏双手合了个十告了个罪说道:“原不可论长辈是非,今天你问了,我就略讲几句,你们心里也别太埋怨你爹爹,尤其是你,宛如,不可以记恨你爹。”

宛如点点头道:“我是有点生爹的气,但绝不至于记恨他。到底怎么回事?娘你快说吧!”

徐氏这才道:“我们张家之所以家道中落,除了上辈人不上进之外,还因为得罪了人,被人算计了。后来境况惨到了极致,撑不下去了,你大伯是长子,你三叔刚出生不多久,你爹爹已十来岁,差点被卖给人牙子换银子,去给人家当牛做马做下人!是你大伯无意中听到了这事儿,自此抱着你爹日夜不离手,睡觉搂着,上茅房都带着,这才留下了你爹。后来你爷爷很快就过世了,冤有头债有主,那算计我们的人倒也没有赶尽杀绝,也就不再折腾我们。最后要债的收走了祖传的大宅,还亏得你爷爷咽气的时候告诉你大伯,祖宅祠堂门口青石板下藏了些银子,那些钱你大伯挖了出来,发送了你爷爷,又换了现在咱们住的旧宅子,另置办了几亩薄田,这才保住了这个家,慢慢发展到今天的样子。”

张秋萤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大伯对爹爹有恩。”

张宛如却不以为意道:“他要真疼弟弟,就不该由着大娘娘胡闹!”

张宛知略略理解说道:“大娘娘还带大了三叔,熬过那段苦日子,也不容易。不过无论如何,她也不该那样乱嚼舌头!”

张宛知又低头想了想,抬头问道:“娘亲,大娘娘早年为人也不错,近来怎么有些糊涂了?”

徐氏恼道:“近墨者黑。没听你大伯说么,她现如今与那杜三娘来往着呢!”

张秋萤好奇道:“娘,这杜三娘是个什么人啊?”

徐氏瞪她一眼,喝斥道:“小孩子胡乱问些什么?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张宛知却约略知道些情况,以前去河边洗衣服什么的,媳妇婆子的凑在一起,人多嘴杂,她也听说过不少。

见秋萤低拉着脑袋挺委屈,就回她道:“这杜三娘是咱庄上周大户娶的填房,行为不端心肠不好,素来被人瞧不上。以后有关她的事情,你就不许插话,知道了吗?”

张秋萤忙点头应下,不敢再问。娘儿几个在车里摇晃了一阵子,小梨涡醒了,咿咿呀呀的精神起来,张秋萤过去逗弄了他一会儿,教他喊“三姐”。徐氏见小梨涡有人陪着玩挺兴奋的,就由着他们姐弟两个瞎闹。转而扬声跟赶车的茂才问道:“大侄子,这是到哪儿了?”

外面张茂才也扬声回道:“婶子娘家近,走的时候是晚饭时分,也不算晚。外面现在刚掌灯,已见了徐家洼的灯火了,再走个盏茶时分估摸着就到了。”

“大侄子,这次真是麻烦你了,家里侄媳妇还带着孩子呢,事儿怪多的。”徐氏以前对张茂才很有成见,关键是他人不上进,但近来看着他有了儿子后倒似有浪子回头的趋势。平日里见了张瑞年和自己都笑着打招呼,身子骨虽然瘦弱,眼睛里却有了神采。

外头张茂才回道:“婶子客套了。咱是本家,住的又近,这是缘分。有了事情,我自该帮忙,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婶子快别谢了。”

徐氏对张茂才有了改观,说话就也亲近了起来,好言劝道:“前日里见着了侄媳妇抱着孩子出来,娃娃瘦弱了些,还得好生照管。我听说大侄子下决定戒了大烟,这很好,那可是杀人不见血的玩意儿,可千万坚持莫犯瘾重吸啊!”

张茂才知道徐氏这么说是拿他当了自己人,当下也叹道:“以前是侄子不懂事。幸亏家底本来就薄,吸的时日也不算长,虽然痛苦些也算戒了瘾。本来是媳妇儿怀了孩子,想踅摸几个钱做个小买卖,孰料结识了损友,沾染了恶习,这才到了这步田地。”

两人又唠了些家常,徐家洼就到了。徐氏的娘家就在庄子东头第三家,青砖的瓦房,前后两进,也是传下来的祖宅。虽然眼下娘家人口多日子也不算富裕,但守着祖宅,也尽够住了。

徐氏在村口下了马车,正巧被她小外甥看到了,上前打了招呼就跑回家报信去了。然后徐氏的娘就带了她两个儿子并儿媳妇一起迎了出来,正好在大门口见了面。

夜色已深,她们娘几个又都低头敛目的,老太太也没瞧着宛如脸上的伤,也没看出来徐氏红肿的眼,但是拖家带口地忽然大晚上回了娘家,肯定是有了事情那是没跑的了。

老太太一出门就问上了:“宛知她娘,也没知会声,怎突地回来了?”

大儿媳妇极有眼色地上前扶着她道:“娘,先让大姐进屋吧,回家再细说。”

徐氏叫了声娘,又侧身让几个孩子过来给几个长辈都见了礼。

徐氏的兄弟也过去张茂才那里道了谢,徐氏连忙开口要留饭,张茂才知道人家有事哪里能留,当下委婉却坚决地推辞了,只说家里头的还等着。徐氏跟娘亲递了个眼色,还没用老太太开口,大儿媳妇就上前递了一串铜钱,诚恳万分地再三谢了茂才,要他务必收下。

茂才推辞不得,只得收了。这才赶着老牛车慢慢回转了铜锣湾。

张秋萤扑上去抱住了老太太,嘴里一叠声地喊着:“姥娘,姥娘…”

徐氏怀里的小梨涡也跟着哼哼唧唧起来。

老太太伸手逗了下外孙,又揽住了张秋萤,这才回过头带着一家子进了门,边走边颇有气势地说:“没吃饭呢吧?出了什么事儿,边吃边说!”

15.娘家问计

徐家洼徐宅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便饭。饭后徐老太太的大儿媳妇沏了茶水上来,二儿媳妇又端了一盘洗好的葡萄上来,另取了几个石榴果专给了宛知、宛如和秋萤姐妹三个。

徐老太太大儿子正是叫做徐文盛的,前些日子去给小梨涡送满月头尾贺礼的那个。他房中现有三个娃娃,一个姐姐领着两个弟弟,现在大的才十岁左右,小的比秋萤小些。二儿子叫徐武全,房中现有两个娃娃,都是儿子,现在大的也就和秋萤差不多,小的刚会走路说话。除了最大的姐姐,另四个没有分到石榴的弟弟,都拿眼巴巴地瞅着三个表姐。

张宛知知道大人有事要谈,就站起身来拿过宛如手里的石榴并自己的放在一起,对几个弟弟妹妹说:“我知道一种很奇怪很方便的吃石榴的方法,可以不用边剥边吃,一下子把石榴子都取出来,你们带我去厨房,等我取出来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几个小家伙果然欢天喜地地应下,前面蹦蹦跳跳地引路去了,十四姑一个眼色递过去,十岁的大姐连忙在后面跟了过去,并细心地扶了腿脚不太利落的宛知一把。

张秋萤老老实实地坐在姥娘身边,宛如也换了新的冷帕子敷脸,小梨涡吃饭的时候闹腾了半晌,想是累了,连奶也没吃又睡着了。老太太喝着茶听着徐氏和宛如讲了讲事情的始末,仿佛在思索什么一般,沉吟着没有开口。

就这么沉默了一小会儿,徐氏的二弟唤作徐武全的坐不住了,手咣当一声砸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他媳妇儿在下面悄悄拉他袖子他也不理,径自说道:“娘,你还琢磨什么啊?自我姐进门,她大嫂什么都不管当了这么多年的甩手掌柜,现如今倒诸多怀疑了?也不觉得亏心!我姐被她大嫂如此窝囊,我外甥女被她大嫂如此嚼说,这还想什么?我这就去牵马,和大哥一起过去,找他们说理去!”

徐老太太看不出喜怒地哼一声道:“你是想去说理还是想去打架?”

这老二的心思被母亲一语道破,他也不遮掩,直接回道:“哼!到时候端看她态度如何。”听这话他还的确是打算一言不合就改用拳头说话。

徐老太太也不理他,又问二儿媳妇:“老二家的,你觉得如何?”

二儿媳妇赶紧回道:“他就这么个暴脾气,娘和大姐也都知道。打架什么的,断要不得,大姐日后还是要回去的,娘家弟弟来打了夫家大嫂,让大姐有理也说不清了!白遭人笑话。”

徐老太太略点点头,又转头看向大儿媳妇:“十四姑,你怎么说?”

这十四姑正是老大媳妇的闺名,她是徐家的童养媳,跟了徐老太太这些年,说话办事都周到许多,现如今老太太将大半个家都给了她当,她也操持得头头是道。

十四姑听到老太太问,就扭头答道:“娘,照我看,这事情并不简单。关键人物却是那个唤作杜三娘的。”

“后一句尽人皆知,前一句怎么个不简单法?”徐老太太又接着问道。

十四姑暂时没回答,却向着徐氏问道:“大姐,关于柳家和秋萤的一些流言蜚语,你和姐夫可曾在外头听外人嚼说过?或者是亲近的人曾好心提醒过?”

徐氏摇头道:“并没有。此番第一次听到这话,却是从自家人嘴里出来的,岂不让人心寒?”

十四姑点点头,又问道:“那杜三娘嫁到铜锣湾有几年了?与大房那边交好又有多长时间了?”

徐氏回忆了一下,回道:“嫁到铜锣湾已有三年了,与大房交好却应该是最近才有的。”想了想又说,“可能就是我翻修宅子这一阵子。以前没这么忙活的时候,我就算不过去,也常派孩子们过去送些吃食什么的。并没见着也没听她提起过。”

十四姑再点头,看了看徐老太太,又向着徐氏问道:“大姐,你与姐夫可曾得罪了她?或者是得罪了周家?”

徐氏立刻回道:“没有啊,断断没有。我与她素日里并无往来,与周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十四姑道:“这便奇了!”又沉吟了半晌,向老太太回道:“娘,照媳妇看,一来铜锣湾并无他人胡乱嚼是说非,二来大房里又是因为交好杜三娘才渐渐生出嫌隙了,这很明显是杜三娘在针对大姐一家,撺掇了大房来寻事,所谓的翻修宅子合账有误什么的,应该也是她拱起来的火儿。”

十四姑顿了顿又说:“只是大姐说与她并无新仇旧怨,那么这杜三娘如此做的个中情由,媳妇愚钝,是猜不出来了。”

徐老太太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似乎也对她的答案满意了。然后环顾众人一眼,就想说自己的看法和决断,结果眼风却扫到自己身旁的张秋萤屁股下面长了钉子一般,不安地左右微动着,看脸上的神情还似有话要说,但又不敢插嘴干着急的样子。

徐老太太笑了笑,问道:“三丫头是不是想起什么事儿来要补充啊?”

听到姥娘问她,张秋萤立刻坐稳了,点头说:“并不是想起什么事儿,只是忽然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徐老太太用眼神鼓励她说,张秋萤便道:“这事儿既与我家无关,那是不是和柳爷爷或者是长青哥有什么关联?”

徐老太太惊奇地看了外孙女一眼,扭头道:“秋萤倒是个明白人儿,我也是这么看。这事儿张家怕是吃了锅烙了!”

“竟是这样?”徐氏奇道。一旁的十四姑却似恍然大悟般,也拿眼瞅了张秋萤几眼。

徐氏仔细回忆了一下,又道:“我与柳公就隔墙住着,自他搬来铜锣湾向来是与人交好,也没有跟周家结过怨啊!他们一个是孤老头子,一个是懵懂少年,更不可能与杜三娘有什么交集啊!”

张秋萤忽地想起一事儿来,张口又道:“啊!长青哥曾经被郝家的人打伤过!就是三月里挖荠菜的时候!”

十四姑立刻道:“大姐!我知道了!”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有点激动,面上微微泛红,放柔了嗓子道:“这却是一个连环锅烙。大姐,在铜锣湾,周大户与郝家的关系如何?”

徐氏立刻道:“来往甚密,极其交好。”

十四姑面上泛起光彩来,就如同一个遇到疑难杂症的大夫忽然寻到了良方一般,立刻说道:“我没猜错的话,这事儿是自郝家起,在张家落,周家和柳家是过客。”

徐氏想了想,心中似乎有了点眉目却不明晰,只继续问道:“十四姑快别卖关子,到底你是怎么觉得?快与大姐细细说了吧!”

十四姑点点头道:“大姐别急。这郝张两家素有旧怨,我略有耳闻。想来是因为郝家要对付张家,被柳家得知,想来应该是柳长青,必是想方设法护着了。然后郝家迁怒柳家,不能动柳公,就打了柳长青。后来我也听说,郝南仁二公子想与秋萤结亲不成,最后秋萤许了长青的事情,想来是郝家人更添了恨,从此将柳家与张家视作一途。郝周两家交好,这杜三娘当然就站在郝家那头儿,又或者郝家本就知道杜三娘的出身与性格,拿了当棋使,自己不出面由着她挑拨。”

一番话竹筒倒豆子般噼啪说完,十四姑接着道:“总之,这事情是由于郝张两家的旧怨而起,柳家也跟着吃了锅烙,后来郝家找了周家杜三娘帮手,又因着柳长青,张家跟着吃了锅烙。若说杜三娘是郝家的棋子,那么张家大房不过是杜三娘的棋子。咱们犯得着跟一个棋子动什么肝火?如今既然寻着了根子,知道了他们的目的,我们只要见招拆招,偏不叫他们如愿,也就胜了。”

说完,十四姑看着徐老太太,谦恭问道:“娘,媳妇儿僭越了,说得可对?”

徐老太太似乎高兴了起来,笑了几声方道:“依我看,这事该当如何如何…”

十四姑听得一脸佩服,徐氏听得连连点头,张秋萤因离得近,也听得清楚明白,虽有些地方不太懂,却也跟着兴奋起来。

16.迎妻接女

徐氏回娘家的第二日一大早,柳长青就驾了马车载了张瑞年过来。徐文盛出门去迎,张宛知和张秋萤也跟着出来。

张秋萤本来以为是爹爹自己过来的,哪知道一眼就瞧见大门外边马车旁,还站着她一身簇新衣袍的长青哥,登时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儿。

那边柳长青扶了张瑞年下马车,刚抬头要打量一下徐宅,就看见大门里青石甬路上跟着大舅舅一起走出来的姐妹俩。张宛知拿眼打量着父亲,张秋萤却一眼就瞄上了他,然后忽地从心底往外的泛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

这个笑容比三月的春风还来得醉人,比柳絮儿贴面还叫人痒痒,比吃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还叫人心满意足,一下子就撞进了柳长青的心里面去。他原本在张家大房那边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心下一直担心秋萤会不会被大人告诫了,日后与他守礼相待、渐渐生分,不复往日亲厚。今天这一眼看来,让他将一颗忐忑的心牢牢地放回了肚子里去。

徐文盛略客套了两句,就将张瑞年引进门去,张宛知紧跟在后头。张秋萤等着柳长青栓了马车,跟他一起拿了车里带来的礼物,这才快步将他也引了进去,边笑嘻嘻地问了一句废话:“长青哥,你来了?”

柳长青忍不住笑了笑,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终是没敢放肆,只拿眼牢牢地盯了她问:“昨儿个流了那么多眼泪,夜里有没有拿冷巾敷眼?”

没等张秋萤回答,头前走了几步的徐文盛忽地回过头来,问道:“方才不曾细看,竟是失了礼。这跟着姐夫来的,可是长青那孩子?”

柳长青连忙抢前几步行了礼应道正是。徐文盛听了就扬声向里屋喊了一声,十四姑应声出了门来,连忙地向外迎。

柳长青毕竟与秋萤定了亲,这是第一次到姥姥门前来,是个新客,倒是比接待张瑞年还在意几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