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后等来了八个人,在最后一次交易后取得了酬劳——他们的灵魂,却失望地发现,他们都不是下一任春妖的阴寒魂魄,不是那个人选。

如此寂寞等待了数十年后,他终于等来了第九个人……

“就让交易在我这里结束吧,”水蓝眼眸闪着波光,苦笑地摊了摊手:“大不了继续被额环锁住,永远困在百鬼潭……”

春妖望向寒生,眼中流转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他伸出手涩声道:

“现在,把最后一根蓝孔雀羽还给我吧,我们的交易终止了。”

寒生脸上落满了泪,她摇着头将羽毛紧紧护在胸前,泪眼倔强地望着春妖,春妖看懂了她目光里饱含的情意,心头一痛,正待开口,寒生哽咽着声音忽然道:

“我们一起……改变这个宿命……好不好?”

声音带着哭腔,缓缓的,怯怯的,带着哀求却又无比坚定。

春妖愣住了,像有什么一下击中了他的心头,酸涩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转过身,努力平复下心头翻滚的情绪,许久,沉声开口。

你可以留着这根羽毛,但它已经无效了,下一次交易,我不会再出现。

(六)东华皇子

天地清素,上下一白,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肩头,转瞬间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影坐在院子里,笼着月白的披风,望着虚空怔怔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把竹伞罩在了头顶,男子清朗的声音低低道:

“寒生,跟我回东华吧,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一生一世必不负你。”

月白身影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男子有些气馁,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举着伞静静地站在雪地里,风吹过他的面庞,俊朗坚毅。

这个男子叫祢辰,是东华的大皇子,两个月前被寒生在树林里救下,一番悉心照料下,他爱上了这个带着淡淡哀愁的美丽姑娘,决心带她回东华。

这句话从他醒来后便对她说了无数遍,她却一直摇头不应。

两天后,祢辰留下了张字条,离开了棺材铺,一路策马东行。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寒生就着烛火烧了字条,凉凉一笑。

自那天后,她真的再也没有见过春妖,无论她拿出羽毛许下怎样的愿望,对着虚空怎样地呼唤,那身蓝影都再也没出现了。

长夜漫漫,寒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双水蓝眼眸不断闪现在眼前…

寒生忽然坐起身,握着羽毛奔出房门,披着发赤着脚踏在了雪地上。

“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暗处,你出来见我啊……”

寒生单薄的身子奔跑在月下,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深藏在心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一下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地喃喃着:

“我想好了,我愿意成为下一任春妖,我愿意,你出来啊……”

冷月银雪下,那身白衣伏地痛哭,长长的黑发散了一地,显得分外孤寂。

暗夜里,一个蓝影高高地立在树上,无声地望着这一幕,水蓝眼眸雾气氤氲。

是从什么时候上了心,就再也放不下了?

寒生生了一场病,喝了药后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缓缓走近,微凉的掌心抚上了她的额头。

寒生迷糊地抓住了这只手,像小猫一样贪恋地轻喃道:“好舒服……”

黑暗中似乎有人温柔一笑,寒生抓着那只手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时,她却看见了祢辰,坐在床边守着她睡着了。

祢辰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昨夜的一切,如梦似幻,是他吗?

寒生怔怔地抚上了额头,叹了口气。

祢辰睡得浅,一下被惊醒,见寒生醒了过来,愣了愣后竟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寒生:

“你已经昏睡了四天四夜,我好怕……寒生,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已向父皇求来了红彤嫁衣,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我要用东华最盛大的礼节将你迎回宫中!”

(七)红彤嫁衣

北陆大国东华百年前出了一件圣物,穷尽当时大国师的毕生心血,制成了一件嫁衣,献给了国母那氏皇后。

那嫁衣红彤彤得如火烧云般,穿在身上宛如烟霞灿烂,故名红彤嫁衣。

此衣有辟邪之用,穿者可百毒不侵,百鬼莫进。

寒生轻轻地抚过嫁衣,触手幽凉,祢辰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的神情,心一点点沉下去,正要开口,寒生忽然抬起头,淡淡一笑:

“我答应你。”

祢辰一愣,欣喜若狂,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寒生。

一切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祢辰带来的人欣喜地下去准备,队伍不日便可启程。

深夜,一道黑影房悄无声息地潜入房中,凝视着床上的睡颜,轻声一叹:“如此也好。”

他的目光转过房间,不经意地瞥到了衣架上的一团烟红,待看清那是何物后,他瞬间神色大变,正要夺身过去细看时,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起身望向屋内。

黑影霎时消失不见。

床上的人凄凄一笑,眸光在房里转了一圈,心下了然却什么也不说,只轻轻下了床,取下了衣架上的红彤嫁衣,对着铜镜开始梳妆打扮。

隐在暗处的那道黑影眉眼一动,欲伸手阻止,却终是一顿,黯然停在了半空。

寒生挑上了最后一抹胭脂,回眸望了一眼屋内,凄然一笑,轻飘飘地出了门。

春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提着一盏灯,一身鲜红的嫁衣,飘渺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她唇边含着笑,眼神有些空洞,春妖看着她登上了城楼,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寒生站在城头上,冷风吹过她的发丝,城下一片白雪茫茫。

她没有感觉到,身上红彤嫁衣的衣角正在慢慢燃烧,幽蓝的阴火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暗处的春妖瞳孔蓦缩,这嫁衣果然是吞噬阴魂的!

他早闻世间有此宝物,可避百毒,能吞百鬼,竟不想今日得见,难道寒生棺材子的体魄,真是下一任春妖的阴魂……

还不及细想,那身火红的身影已经从城头一跃而下——

春妖大惊,飞身跟了下去,一把抱住了迅速下坠的寒生。

一根蓝孔雀羽飘在空中,笼着幽光瞬间消散。

春妖失声道:“你……”

寒生脸色苍白地笑着:“最后一笔交易达成了,你自由了。”

幽蓝的阴火遇风不灭,加上了春妖的阴魂后,红彤嫁衣更快地燃烧起来。

寒生这才感到一阵灼热,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瞬,人已经身在了百鬼潭里。

春妖焦急地抱着她,冰冷的潭水却并未浇湿他们身上燃起的阴火,红彤嫁衣更是脱不下来。

正焦头烂额之际,一件更惊异的事发生了。

五根蓝孔雀羽已全部用完,幽明额环泛着微光,感应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慢慢地从春妖额上脱了下来……

春妖颤声道:“不!”

寒生明白过来,酸楚又欣慰地一笑,看着幽明额环覆上了她的额头……

她终于,可以换他自由了。

额环覆上的那一刻,春妖与寒生猛地睁大双眼,如遭电击。

眼前一幅幅画面闪过,俊秀纯真的少年,潭中升起的水雾,幽蓝缭绕的女子面庞,前尘往事汹涌而来,被封印的回忆纷纷释放……

(八)轮回纠缠

“我是百鬼潭的主人,春妖。”

“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生来便没有影子的。”

“哦,原来如此,我却也是没有影子的。”

波光粼粼的潭边,墨发如瀑的女子浅笑盈盈,赠给了少年一尾蓝孔雀羽。

一样的对话,一样的场景,身份却是颠倒过来——

这一生的春妖与寒生,赫然竟是上一世的寒生与春妖!

尘封的记忆被悉数唤醒,相拥着的两人泪眼对望,脑中转过生生世世的纠缠……

从第一任春妖便开始的轮回循环,春妖、寒生、寒生、春妖……

这一世他害她,下一世她害他,因果不息,逃不掉的宿命。

而记忆,便累积着封印在幽明额环中,只有最后交换的那一刻才能回复清明,而自由的灵魂却又要轮回转世,进入下一世的纠缠了……

这种生生世世的折磨,是天帝对他们的惩罚。

确切地说,是对“他”的惩罚,所谓的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那个当年在天上看守忘川的仙人,春妖。

仙人坐在树下,自说自话,自斟自饮,和自己下棋,寂寞地度过了千年。

有一日,他实在耐不住寂寞了,便突发奇想,用自己的影子化出了一个女子。

女子长发如瀑,眼眸若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那一日是恰巧是寒露,他便为她取名寒生。

从此他不再寂寞,每日与寒生对弈抚琴,逍遥自在。

不知不觉中,他竟爱上了温柔似水的寒生,爱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相互陪伴,看长风掠过浮云,浑然不觉岁月悠然。

直到那一天,他们又在树下下棋,痴迷地望着对方,却没有发现有一只厉鬼挣脱了忘川,等到察觉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仙人酿成了一场大难!

天帝震怒,不仅将仙人罚下百鬼潭,还要他与他的影子生生世世痛苦纠缠,不得解脱。

“我们终究逃不过宿命啊……”潭水中,寒生伸出手抚上了春妖的脸颊,泪流满面。

春妖摇了摇头,眸中波光闪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含泪一笑,一字一句道:“我们一起,改变这个宿命,好不好?”

寒生满脸泪痕地点了点头,含着笑吻上了春妖。

清冷的月下,两个身影身影深情拥吻着,一起沉到了潭底。

红彤嫁衣依旧在燃烧着,幽蓝的阴火包裹着他们,火舌一点点将他们舔舐……

百鬼潭边,浮衣在月下摆动着蛇身,忽然觉得有什么落在了她身上,她抬头一看,发出了一声惊叹。

天上竟下起了飘飘洒洒的桃花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了无数的桃花瓣,如梦如幻,浮衣一时看痴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开出了一朵并蒂幽莲,在桃花雨中缠绕依偎。

浮衣望着水面,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泪,滑进了嘴里,温热苦涩。

她舔了舔嘴角,轻声呢喃:

“奇怪,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苦……”、

(九)风过嫣然

缘起缘灭,终于如风消散。

百鬼潭下了一场桃花雨后,春妖便消失了,这场生生世世的纠缠终是到了尽头,天帝望着水镜里的情景,一声叹息,也罢……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朵并蒂幽莲静静依偎着,风中似乎传来一阵笑声。

“寒生,该你走下一子了。”

那年他与她对饮忘川

云烟缭绕的棋盘

他轻轻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花瓣

人间便下了一场桃花雨

(完)

第2章 白扇

色衰爱弛,风华不再,世间女子对美貌的追求往往会成为一种执念,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而白扇要的,便是这份执念。

如果予你美貌皮囊,换你十年寿命,你,换不换?

(一)

赵家庄的小姐今日出嫁,喜乐鞭炮响了一路,好不热闹。

下轿时一阵风吹过,掀开了盖头的一角,围观的众人惊鸿一瞥下,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明眸善昧,肌肤赛雪,赵家小姐竟美若天仙!

早闻赵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一直待字闺中,无人得见真颜,今日一见,当真是绝世佳人。

一片啧啧称赞中,红盖头下赵小姐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嫣然一笑。

半个月前,她还在房里捧着嫁衣,对镜自怨自艾。

镜中的人脸大如饼,肤色暗沉,眯眼塌鼻,实在是丑陋不堪。

她越看越绝望,伤心之下伸出手就想把镜子砸掉,却一个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

“女为悦己者容,赵小姐愿意做笔买卖么?”

她惊骇回头,房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一身轻灵之气,长发如瀑,头上插着扇子,颈间一枚玉梳饰样的吊坠,眉眼清冷,绝美脱俗。

赵小姐立时看痴了,一只手不由抚上了自己的脸。

女子望向她,取下头上的扇子与颈间的玉梳,在手心一摊,一片荧光中,扇面与玉梳瞬间扩大了数倍,她声音清越,却又带着无尽蛊惑:

“我能予你美貌皮囊,只要你付十年寿命,你可愿意?”

(二)

白扇的买卖一向明码标价,价格在五年至二十年寿命间不等,童叟无欺。

流云梳,浮烟扇。

她轻轻梳过一个个女子的长发,那双双渴求的眼眸凝望着皎如明月的扇面,按照她的指示,在心中想着最为欢喜的事情。

浮烟扇上便会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场景。

有时是一片花海,有时是清风掠过浮云,有时则是春雨绵绵的小楼……

云烟缭绕间,流云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着,便成全了世间女子一个个瑰丽的梦。

有一位相国夫人,原已貌极,却仍怕拴不住相国的心,巴巴地用五年寿命换得锦上添花。

还有一位姑娘,颜陋不堪,整个北陆南疆只怕也找不出比她更难看的人了,她孤苦了一生,只愿寻一良人相伴相依,白头偕老。

感受到她强烈的渴望与执念,于是,白扇出现了。

这是她收取过的最大一笔酬金,整整二十年寿命。

交易之前她一声叹息,问女子当真不悔?

女子面庞坚毅,眸光闪动,宁死无悔。

于是她便成全了她,缭绕的云烟中,丑陋的容颜脱胎换骨,女子终于获得了一生渴求的美丽。

她觅得了如意郎君,实现了贤妻良母的夙愿,却在成亲三年后,死于一场大病。

弥留之际,她望向虚空中的白扇,苍白一笑,唇角喃喃了三个字。

我不悔。

不悔用寂寥一生,换得这三年欢愉。

她心满意足地去了,却叫白扇郁郁难抒。

这份成全,究竟是对还是错?

月下湖边,她轻轻取下颈间的流云梳,摊开在了手心,梳身立时扩大了数倍。

荧荧微光中,那玉色温润的梳身上,幻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虚空安静沉睡着。

那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眉眼清秀,周身笼着荧光,就如一个小精灵般。

白扇的眼底瞬间溢满了柔意。

“阿苏,阿苏。”

她轻唤了几声后,眼眶竟不觉湿润,良久,她默然叹道:

“你说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凉月寂寂,她的阿苏自然不会回答她,夜风中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错、错、错,当然是错了,害人性命,更是错得离谱!”

她一惊,瞬间收回流云梳,倏然转身——

月色下,一个身影从树上翻了下来,落在地上,懒洋洋地朝她一笑。

“妖精,做了坏事又心里不安,你倒是有趣。”

(三)

剑眉星目的少年,抱着剑挑眉望向她:

“师父说大部分山野精怪化作女子都是貌美如花的,怎么你这个扇子精却一脸的愁云惨雾,活像个黑寡妇,真叫小道士我收妖都提不起兴趣。”

少年双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