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难,我要你去替黎民苍生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佛心无垠,无体无形,原本只是观音净瓶里的一滴甘露。

他从杨柳上坠落,落在了莲花座上,被佛光照到,凝而不化,久而久之,成了有意识有情感的露魂。

他思慕着那道每日以对的背影,即使知道是圣洁而不容侵犯的佛,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千百年的岁月弹指而过,他在经文的诵念声中终于能化出人形,在观音闭眸小憩时,深情凝望着他心中无与伦比的佛。

他的佛许是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当众揭破他,也没有将他赶出南海,只心静如尘,当他是佛殿里的信徒童子,一视同仁。

就这样,不扰不惊地又过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观音算出了人间将有一场大劫难,在闭眸小憩时眉头仍紧蹙着,苦思对策。

他不禁化出人形,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想替他的佛抚一抚皱着的眉头,那双美眸却陡然睁开,轻轻抓住他的手,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他骇了一跳,却听她缓缓道:

“无垠,从今日起,我赐名你无垠,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难,我要你去替黎民苍生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就是从这一声问起,他鬼使神差,担过使命,开始了百鬼潭漫长的等待。

他要做的,便是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上古时女娲封有五怪,那五怪在最后的决战中合为一体,魔性倍增,并称五色妖魔,被女娲打入魍魉渊底,永世不得轮回超生。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王死去,魔意却不休。

观音算出,在洪荒浮尘,转瞬即过的沧海桑田里,五色妖魔的魔意蠢蠢欲动,即将复苏,重现人间,为人间带去一场血雨腥风。

这是注定的一场劫难,命轮转动,无可改变。

但观音却慈悲为怀,想出一个法子,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她化出自己的一丝分身,封入魍魉渊底,用来承载日后复苏的五色魔意,这丝分身将代替苍生历劫,被消灭在天地间,人间的劫难就能彻底结束。

而承担了消灭魔意使命的人,便是无垠。

他从魍魉渊底将司瞳带回去抚养,只是为了等待,等待日后五色魔意在他体内复苏,危害人间时,将魔意连同他一起彻底消灭。

世人常道千手观音,分身千千万,无所不在,司瞳只是她千万分身中的一丝,在这场浩劫中注定是要用来牺牲的,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器皿,一个困住魔意,等待历劫,而最终要被打碎的器皿。

无垠原以为自己不会对一个器皿动情,但当他带着司瞳在赤枫林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对自己百般依赖时,他才忽然觉得,他所要承担的使命,究竟有多残酷。

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他心中的佛,他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

他只能一次次将自己锁在枫林深处的竹屋里,痴痴仰望着画像上的那道背影,虔诚以问,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普度众生的佛啊,渡得了别人,却唯独渡不了他。

他常常看着缩在他怀里睡着的司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不再视他为佛的一丝分身,不再自欺欺人地骗着自己,他舍不下他只是因为他思慕着那高高在上的佛。

可仁慈的佛啊,为何要交给他这样一个难题,要他亲手毁掉他不知不觉,悄无声息便已深入骨髓的爱。

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他曾摊开手心,在赤枫林间喃喃自语,对身前提醒他不要忘记使命,清冷而立的春妖苦笑。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渺渺,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枫叶,枫叶,他们注定要分开。

他生来便是要被他毁灭的,他与他注定对立,注定……不得善终。

即使无垠拼命压制司瞳的魔性,想让那一天晚点到来,但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司瞳不知道,为何无垠会那样紧张那幅画像,是因为画像撕毁之日,便是这场浩劫的命轮转动之时。

竹屋门口的结界不是普通的封印,而是观音一手设下的,那涤荡世间的佛光,让一众妖魔鬼怪无法近身,只有作为观音一丝分身的司瞳才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扮作画像上的那个背影,从没想过心细如尘的师父为何会认不出,因为他不是以假乱真,而是他本来就是真的!

他是观音的万千分身之一,外貌形态一模一样,只要化作女装,就能瞒天过海,叫曾经在莲花座上日日以对观音的无垠都认不出来。

“你走吧,百鬼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那日画像撕毁,在漫天飘飞的纸屑中,没有人知道,无垠是用怎样悲痛而绝望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不是想赶他走,而是既定的命轮已然转动,五色妖魔即将复苏,司瞳必须走,必须成魔!

他在大雨中狠心赶走他,回到赤枫林便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脑海中算是司瞳那张泣不成声的脸。

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身不由心,他一手带大的徒儿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他咬紧唇,绷紧了脊背,泪水划过眼角,无声无息地侵入枕巾,转瞬消失不见。

那是无垠第一次心生憎恶,憎恨这个既定的命运,憎恨这个无情的天道,憎恨……他心中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佛。

(九)

“血肉相融,再也不用分开了,这于你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乌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

这场风波终是过去了。

众人随春妖回到了百鬼潭,却再也不见那袭素衣。

空荡荡的赤枫林,只有穿林而过的风,以及一片片纷飞的枫叶。

春妖站在枫林前,墨发如瀑,伸出手接住一片枫叶,悠悠一叹。

“血肉相融,再也不用分开了,这于你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那日天昏地暗间,无垠妄图想代替司瞳历劫受难,携魔意毁灭于天地之间,更改命途,逆天而行,却在最后一刻,观音及时赶来,制止了一场浩劫的发生。

就在五色妖魔即将挣脱佛光阵之时,她手持净瓶杨柳,与众人携力将其困在了阵中。

时间刻不容缓,无垠与司瞳紧紧相拥,观音动容叹息,百鬼潭众人更是咬牙含泪,却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在一波波笼罩的佛光中,血肉相融,携五色妖魔一同烟消云散。

在那最后一刻,春妖恍惚间看见,无垠与司瞳脸上似乎都现出一抹解脱的笑意……

他们融入了对方的血肉里,化作一滴甘露,滴答一声,收入了观音的净瓶里。

尘归尘,土归土。

就此不分离。

[完]

第16章 沅梦

【楔子】

落在金不弃手中,是沅梦出道以来最惨痛的教训。

世上美梦数不胜数,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路过溪边,见到一只大金鹏鸟在静坐休憩,贪心顿起地吞了他的美梦。

所谓太岁头上动土,大抵如此。

“大鹏兄,大鹏叔,大鹏爷爷……”

此刻沅梦被扼住喉咙,脸胀得通红,一字一句艰难而讨好地吐出,金不弃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只冷着眉眼,宛如地狱煞神般,缓缓开口:

“把夭夭与我的梦还回来。”

说着五指力度一点点加重,扼得沅梦更加喘不过气来,眸光大骇,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几乎是拼了命地挤出声音哭嚎道:

“小的有眼无珠……可吞了的梦如何还能,还能……”

“你没办法?”金不弃双眸骤厉,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吓得沅梦一个激灵,赶紧改口:“有,有办法,劳烦大人送小的回百灵潭,我家潭主会取梦之术……”

颤抖的声音中,金不弃果然渐渐露出笑容,却还不待沅梦暗喜,下一瞬,那只手又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金不弃的眸光倏然一厉,脸色比之方才还要阴冷十分:

“臭小子,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呢?我纵横天地千百年,从未听说过百灵潭之主春妖还会什么取梦之术,你以为我会任你欺哄,去那易进难出的百灵潭,放虎归山,自讨苦吃?”

谎言瞬间被戳破,沅梦叫苦不迭,额上冷汗肆流,只听得金不弃似乎没了耐心,森冷冷地发出最后警告:

“我金不弃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这小小噬梦精最好老实点,赶快将我的梦还回来,否则”

手下陡重,金不弃咬牙切齿道:“我就掐死你,开膛破肚也要取回我与夭夭的梦!”

沅梦打了个哆嗦,面对那道叫人不寒而栗的目光,生生把恰不逢时的饱嗝咽了下去。

天可怜见,吃了那么多梦,他还从没见过对一个梦如此执著的人!

这种“万里挑一”的机会居然给他碰到了,他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背,回到百灵潭得赶紧找夏瞎子算一卦!

“有,还有个法子……”一个激灵,沅梦惊醒过来,对上金不弃的眼眸,感觉到愈发不能呼吸,他咬咬牙,索性孤注一掷地喊了出来:“小的……小的还有个法子!”

整个世界的声音戛然而止。

力度骤消,沅梦从半空中跌落在地,如断线风筝重重摔下。

就此死里逃生。

金不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沅梦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膛,一边抬头劫后余生地望着金不弃,气喘吁吁道:

“造梦……我能为你……重新造梦!”

长眉一挑,金不弃一拂袖,俯身一把揪住沅梦的衣领:“好!你就把我和夭夭的梦重新造出来,缺了一丝一毫我都要你好看!”

沅梦被那强大的气势震得瑟瑟发抖,哆嗦着问道:“夭夭,夭夭是谁?”

金不弃一顿,呼吸急促起来,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一双墨眸已深不见底,掺杂着浓烈至极的复杂情感。

他喉头滚动下,声音略带嘶哑,每一字都落得有如千钧重。

“夭夭……是我的妻子,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二)

夭夭与金不弃相识在春风谷的漫天桃花下。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又或是在劫难逃的孽,那一年,金不弃身受重伤,误闯误入地进了春风谷,被当时谷中的圣女夭夭救下。

“当时桃花满天,她着一袭粉白相间的云纱裙,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从桃林的小道上缓缓行出,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看着我,我便也望着她,我那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我却没有从她眼中看见一丝害怕与嫌恶,只看见了无言的温柔与善意,她的眼睛像一汪秋水,映着额间那鲜艳的桃花印记,摇曳生姿,说不出的……”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怕吵醒当年那个梦,只在唇齿间轻轻萦绕着:“美丽。”

也许从那时起,有什么就改变了,孑然孤傲的大金鹏鸟不再是无亲无故,独来独往,独欢独苦,独生独死。

而那日后的悉心照顾,朝夕相处,更让他不知不觉深深沦陷,找到了生命中能够与之翱翔碧海蓝天的那个人。

“那个,大鹏兄,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一旁的沅梦抓着毛笔,捧着本子,笔尖在舌头上浑不在意地刮了几刮,朝着金不弃嘿嘿笑道:“能再,再说得详细点吗?”

被生生从回忆中拽回来的金不弃显然很不悦,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皱:“还要如何详细?”

沅梦挠挠脑袋,索性把毛笔别在了耳朵上,开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

“比如说,当时你夫人骑在白虎上,周遭场景具体是怎样的?除了桃花纷飞就没有别的特殊?她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娇羞呢?还是不胜娇羞呢?还十分地不胜娇羞呢?你当时又是何种心情?有没有小鹿乱跳,心猿意马呀?有没有……”

眉飞色舞的引导中,金不弃的脸色一分分黑了下去,直到重重一咳,对着沅梦毫不客气地怀疑道:“你想耍我?”

沅梦赶紧摆手:“不不不,大鹏兄可别误会了……不说详细点,小弟怎么好造梦呢?”

金不弃哼了哼:“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招!”

沅梦被他眸中的杀气吓得一哆嗦,摸了下脖子,连忙识时务地哈腰点头,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那大鹏兄再仔细想想,斯时斯景下,你与尊夫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这回金不弃回答得倒快,眼皮也不眨一下地道:“虎啸,只有她座下的白虎发出了一声虎啸。”

沅梦张大了嘴,金不弃目视着他,面不改色:“我当时伤势极重,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夭夭……她不会说。”

春风谷的圣女夭夭,是个天生的哑巴。

(三)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月上中天,便到了金不弃入梦的时分了。

“个中细节你都记清楚了吗?一会儿真的就能见到夭夭?那梦境真的能重现?”

金不弃难得地有些忐忑,沅梦一手抓笔,一手抓本子,做了个“大爷你放心”的手势。

他忙上忙下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终于,点燃了安魂香,拍拍手,舒了口气,嘴里一边嘟囔着:

“漫天桃花,美不胜收……这要是漫天落下的都是金钱雨,哗啦啦地落个不停,该有多美啊……”

烟雾缭绕里的金不弃听到这句话,本已定下的一颗心几乎腾地跳了起来,他嘴角抽搐着,挣扎着还想再嘱咐点什么,意识却是渐渐模糊起来……

安魂香里寻梦乡,就这样,百般不甘,百般不放心地睡了过去,跌入了沅梦为他一手编织的梦境中。

“喵”一声猫叫响彻天地,金不弃猛地睁开眼,已身在春风谷的漫天桃花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墨发飞扬,宽袖拂动。

一枝一瓣,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逼真,就像他曾无数次梦到的一样

除了前方那道窈窕背影下,坐着的不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而是一只……肥硕的大花猫外。

金不弃眼皮跳了跳,强自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耳畔似乎响起沅梦那嬉皮笑脸的声音。

“因为是重新造梦,不可能做到一点一滴都完全吻合,与原先的梦境略有偏差也是不足为奇的,这个一回生二回熟嘛,多造几次就熟练了,梦境也会愈加完善的,大鹏兄尽管放心好了……”

略有偏差……金不弃看着眼前五彩斑斓的大花猫,呼吸急促,紧了又紧拳头后,开始认命地安慰自己,只要地点没变,人还在,人没出错就好,管他白虎还是花猫,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不重要……

但当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猫叫响起,那道粉白相间的云纱背影缓缓转过身来,金不弃停住了呼吸,脸色明显一僵。

那个穿着夭夭衣裳,作着夭夭装扮,有着夭夭身体的脑袋上,赫然长着一张金不弃打死也不愿见到的沅梦那臭小子的脸!

只见“夭夭”骑在那只盛气凌人的大花猫上,眼眸含春,双颊绯红,对着金不弃频送秋波,水蛇样的身子在漫天桃花中扭来扭去,作出了各种不胜娇羞的姿态,看得金不弃连退三步,胃里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更叫他崩溃的一件事发生了

漫天纷飞的桃花在“夭夭”的“不胜娇羞”下,哗啦啦的全部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一场金钱雨就这样从天而降,瞬间盖满了大地,几乎要闪花人的眼。

大花猫上的“夭夭”倒吸了口冷气,也顾不上娇羞了,原形毕露地一拍大花猫,扯着沅梦的嗓子就叫:

“好多钱,好多钱,斑斑快看,好多钱,咱们有钱了……”

大花猫从鼻子里哼了哼,扭头表示出视金钱为粪土的不屑,却禁不住沅梦的三拉五拽,也不情不愿地伸出猫爪子,喵了一声,跟着他一起去接天上不断掉下的钱。

正当梦猫二人组接得欢快的时候,他们全然没有发现,一道身影在金钱雨中握紧双拳,俊美的脸庞不住颤动,已到了火山爆发的临界点……

(四)

在梦里恣意了一回,在现实里等待沅梦的却是吊在树上的一顿好抽。

他被金不弃抽得要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讨饶:

“大,大鹏兄饶命,小弟并非存心戏弄……只是初次造梦,诸多不熟,只能,只能造出些简单场景,一时变幻不出尊夫人的天容,出现些偏差也是能够,能够……”

金不弃一鞭子抽去,牙齿咬得嘎吱响:“那桃花变成了金钱雨又该如何解释?别跟我说不是因为你贪钱!”

沅梦吃痛出声,抽着气道:“不,当然不是……小弟承认,贪钱也有那么一点,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沅梦惨白着脸,额上冷汗肆流:“梦里那铺天盖地的桃花,瞅得,瞅得人心里发慌……小弟不知怎么,只觉得那桃花格外刺眼,凄艳得像血一样,刺得眼睛生疼,一时就,就幻化不出来了……”

金不弃一顿,手中长鞭坠地。扶着树脚步踉跄,痛苦喃喃:“桃花格外刺眼,凄艳得像血一样……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吗?夭夭,我的夭夭,你竟在梦中都不肯原谅我……”

是夜,无星无月,冷风呜咽。

金不弃放下了沅梦,在树下生了堆篝火,两人围坐着取暖。

沅梦身上那些鞭痕瞧着骇人,实际上并无大碍,金不弃一边替沅梦上药,一边没好气地道:“你这是运气好遇见了现在的我,要是早些年的我,即使我不吃你,‘我’也会吃了你!”

沅梦被一堆“我我我”搅得脑袋都昏了,无暇细究,只抽着冷气呼痛:“大鹏兄,你轻点!”

乌云盖过枝头,风吹林间。

沅梦上好药后,趁金不弃心情尚佳,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放他回百灵潭,金不弃一哼,对沅梦道,他这些年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一直在天南地北地找寻桃花盛开的地方,带只小小噬梦精在身旁也不碍事,总之他有的是耐心,等他何时将梦完整造出,他就何时放他回百灵潭。

沅梦向后一靠,一声长叹。呜呼哀哉!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一路同行。

金不弃已去往了北陆南疆许多以桃花闻名的地方,他下一处要去的是东穆国西边的一处桃花岛,据说岛上四季如春,美若仙境。

金不弃在说起这些时,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沅梦已隐约猜出些什么,对着金不弃一拍肩,豪情万丈:“桃花岛上,桃之夭夭,这一回,你定能寻到你的妻子的!”

金不弃脸色一动,嫌恶地甩开沅梦的手,背转过身,望向万里长空的唇角却微微一扬,弯了眉眼。

沅梦是个话痨,一路上喋喋不休,从百灵潭的大小妖魔说到潭主春妖,再从潭主春妖说回大小妖魔,但说来说去,沅梦说的最多的还是斑斑,对,就是梦中那只叫斑斑的大花猫。

金不弃想到梦里那只顶替白虎,牛气哄哄,仿佛把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大花猫,脸色不由黑了黑,沅梦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他说他和斑斑那是患难之交,以命换命的兄弟,没投靠百灵潭之前,他们曾在人间流浪过一段时间。

那时法力低微,穷困潦倒,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得罪了些地头蛇,四处逃窜,相依为命。

饿得最狠的一次是在一个破庙里,外头冰天雪地,沅梦枕着斑斑的皮毛取暖,稀里糊涂地抓起他的尾巴就咬,嘴里还说着胡话,把斑斑咬得甩也甩不掉,最后发狂地一爪子挠去,挠得沅梦脸上添花,险些破了相。

那时沅梦瑟瑟发抖地站在冷风里,看着街头刚出炉的包子流口水,在纷飞的白雪中泪眼汪汪地对斑斑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天上能下一场金钱雨,哗啦啦的,数也数不清,那他要买一马车包子,吃不够还要枕着当被子盖。

许是他的泪眼太过凄楚,把素来不屑做宵小之事的斑斑看得猫毛竖起,竟然“喵”的一声叫,从他怀里凌空扑出,以迅雷之势叼住几个包子就跑,在大雪里风一阵地就没影了。

傻在原地的沅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趁包子铺主人还没回过神来,伸出手撒腿就去追斑斑:“娘哟你忘了带上我了!”

两人被民风淳朴,血气方刚的小镇居民一路喊打喊杀地追了九条街,最终被揍得鼻青脸肿,瘫在一条小巷里要死不活,成了两堆烂泥。

外头冰天雪地,他们在昏暗阴冷里的小巷里背靠背,掏出还冒着热气,混杂着鲜血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

此后不管沅梦去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美食,吞过多少美梦,他都觉得,那个昏暗小巷里和斑斑靠在一起吃过的包子,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上面打着“相依为命,相守不弃”八个字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心底,成了经年不化的白雪,柔软而绵长,纯粹而厚重。

“相依为命,相守不弃么……”金不弃喃喃着,转眸望向虚空,忽然笑了。

那从唇齿间溢出来的声音低不可闻,轻到正说在兴头上的沅梦都不曾听见。

“……不离不弃,也曾有个人,待我如此。”

说到前段时间百灵潭的魔眼司瞳大闹人间的事,沅梦多有唏嘘,直感慨着天道无情,命轮难料。

金不弃听得默然半晌,许久,抬起头笑道:“你这噬梦精倒有趣,人人都畏惧憎恶那毁天灭地的魔,你反倒为他说话,同情起那大魔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