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夙白很坚决,拂开她的手,靠在山壁旁,曾经意气风发的水仙公子,依旧是含着颇为妖孽的笑,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阴云密布,暗沉苍穹之下,狂风怒号,显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大风暴,足以毁灭世间的蝼蚁苍生,而他的声音是愈来愈低。

“离我越远越好。”

朝露拼命摇头,捉住夙白的手,生怕下一刻他便离开,实则此时他早已没了力气,只余了些无奈在心头,听着面前这女子一句一字的说:“我不要和你分开。”

换做往日,他可以当这是撒娇,可以当这是示好,也可以当这是宽慰。现在的夙白,却知晓这里头包含的同情有多少,不觉苦笑:“执着,是因为不想别离;放下,是因为必须别离。你我缘尽于此,走吧……”

执着放下,那一颗心却从未变过。若放了往日,她是避之不及,现在他要推她离开。

左右,换了个态势。夙白心里舒坦了些。

朝露急了,憋红了脸跺脚说:“如今除非你有力气赶我走,否则我是死也不会走的。”

夙白长叹:“你这是何苦,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了?”

哎,眼瞧着自己真是赶不走这小东西,夙白只好摊手说:“我是走不动了,得有个人抱着。”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调笑。走。”

一股黑色旋风从远处及了近处。朝露情急之下,拼劲全力扯住夙白,腾跃上空。朝着反方向飞去。

“最近总被追,太倒霉了。可是谁能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朝露乘着逃跑的间隙,喘了口气说话。

夙白没说话,而是闭目养神。成了拖累之人始终不是他所想,只是他也在思索这其中的玄机。明明天界早应该知晓此事,却为何迟迟按兵不动,此中必有玄机。他细细琢磨着,心中总有一层薄雾弥漫。

这唯一通晓了此事的两人,一为莫沉,此刻已忘却前尘;二为心岸,正在路上即将与他们汇合。

而夙白睁开双眸之时,却忽然咦了声。

朝露问:“怎么了?”

他颔首示前:“你看。”

第七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

一脉青山,郁郁葱葱,黑风席卷蔓延,逼着他们行进的方向居然是——花前月下?

怎么会!

朝露张大了嘴,哑然半晌,回头看去,半片天空已是黑风血云交加,雷电齐鸣,恰似末世降临之征兆。诶哟你娘亲的太可怕了。

眼瞧着脚下便是养育了自己的青山,她心道我绝对不能惹麻烦到这里,更不能毁掉夙白当年的记忆,所以她深吸了口气,哪怕自己此刻再累,也是要往别的方向逃开。

夙白低头,忽然哀戚的笑了。

“来不及了……”

他是何等人,算前后再看地势,就已知晓,对方所设叫做:天雷地动阵。步步为营,以天然之力引人入瓮。而这种手法,般般是需要用一条生魂为祭,此生魂当是将死不死,将活却又活不得的人最为合适。他们,好狠的手段,好强的心机。想当年的花情真是坏了十颗心都赶不上这等妖人。

他甫一说完此话,朝露便一声惊呼,两人的身子在上空飓风强压之下,生生的坠到花前月下当中。

“砰”一声巨响,从内而外窜出万千藤蔓,豁然展开,将二人牢牢锁在了天雷地动阵眼当中。朝露想要斩断藤蔓向外冲去,却被夙白一把拦住。

他说:“别动,缓缓,这里很危险。”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当年的花前月下,繁花朵朵,墙头垂柳,院落葱翠,一派生机。而如今的花前月下,却是死气沉沉的荒郊枯草堆叠成山,放眼望去没个活物,甚至就在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被随意丢弃的尸骨,死地,恰如死地。

而困住朝露与夙白的大阵之外,正逐渐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朝露煞白了脸,紧紧抓着身畔的夙白。即便是此刻他法力全无,却给人如此大的安全感,如今的眼前一切,都让她有一种末日之感,而无能为力是她此刻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原属于自己的,一点一点剥离。

喘了口气,她直视着阴风阵阵的前方,云雾缭绕之中似乎显示出淡淡的人影,流风下掀起的衣袂,隐隐透着银白色的云纹。此人是谁?他意欲何为?他是那日设下局来困住师尊与自己的那个男人么?

她轻声说:“不知道这次又是要做什么?”

夙白掐了把她水嫩的脸蛋,苦笑说:“还能有什么?要你的命或者要我的命吧。”

“诶呀,死过一次的人,真有点不是很在乎了。”朝露故作轻松的却又颇为担忧的看着夙白,委实不舍。

“这么说,共赴黄泉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夙白苦笑,捉住朝露的手,稳稳当当的。

“啊哈,小情人在作别了?”那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在他们几乎以为要看见此人真面目的时候,任由枯柳挡住了身子,若隐若现在其后,阴阴的笑着。

“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来了,也困住了我们,索性也别这么藏着了吧。”夙白起身,提高了音量,反倒是朝露有些担心的看着他,她觉着此刻的夙白就像是豁出去了般,原先孱弱的感觉瞬间消弭,仿若回到他花前月下花情那无法无天的感觉,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对方呵了声,“藏成习惯了,要一下子光明点颇有些困难。”

话刚落音,他的脚微微一点,整个人已然是落在了鸿沟之前,傲然凝视着面前二人。

他……

此人……

怎么会这般熟悉?莫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细细思索着此人的来路,却看夙白忽然咦了一声。

难道竟连夙白也觉着此人眼熟,她好奇的凑过脸,却看夙白紧蹙双眉,而后轻声说:“此人身上……”

有股熟悉的味道。

朝露是觉着他面相熟悉;而夙白却是觉着他气质相熟。

他……

那人也不说话,如今几路人马,莫沉已不足惧;心岸自有他的师兄紫洛对付;面前二人则已经被锁在大阵之中。万事,都已经走向了尽头,而他,也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他不急。真是不急了。

这么多年的埋伏,总算收网了。

朝露眯上眼看,想从他的身上寻到些蛛丝马迹。

时光荏苒,那些过往所见之人纷至,英俊的少年、持扇的男子、风流的恶人、嗜血的妖怪……一个个重影皆在此人身上叠过。

终于她与夙白一起喊了出来:“长歌!”

“二二!”

朝露听夙白说出此话之时,一下子愣在原地。此人明明是那个……儿时夺了心岸师兄的通天眼,在花前月下也就是这里被酸梅大婶灭杀,却又奇迹般复活最终成了青云观的长老的那个长歌。时间太久了,这个人也太不重要了,以至于她想了半天也未想出此人是谁来。

然则当夙白这么说的是时候,她却呆住了。

夙白绝对不会说错,他对二二的感念已然到了执着的地步,如今此人虽然是长歌的皮,难不成,其实背负了二二的魂魄?

否则……二二他是去了哪里?

“哈哈哈哈!你们这两个苦命鸳鸯还真是聪明过头啊,居然这么快就猜出来了?”那人居然也不否认,只是站在原地忽然哀嚎起来,笑声凄惨,分外吓人。

朝露的唇嗫嚅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可能……不可能……长歌早已经死了……二二也早已经死了……如果他是二二,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与夙白,为什么?

“你说过……二二不是妖怪……”朝露颤抖了半晌,终于是轻轻的吐出一句话,而她发现,夙白已经是白煞了脸,再度被击溃到原先那种状态。

若说受到的打击,夙白此刻,应该是最痛苦的。二二,是他化妖成仙,一心一意要用命换回的侄儿,是他活着的精神源泉,却谁料,把他们陷入如今死局的,居然是他?

“对,我根本不是妖怪!我就是长歌!青云观的不死长老长歌!”长歌仰天长笑,笑声不止,朝露机敏的发现,他的眼角已然含着眼泪。

而她伸手紧紧抱住再复虚弱的夙白,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

夙白点了点头,若此刻自己倒下去,还谈什么保护露儿?他不是这样的男人,更不会在这时候便被对方击败。

“若你是二二,拿出证据来……”他喘了口气,道。

若你不是二二,又怎么会有那么浓重的二二的气息……所以他绝望的闭上眼睛,等着对方步步为营,步步紧逼。

天际阴霾,风声鹤唳。远处传来几声凄厉长鸣。

长歌将目光收回,冷笑了声说:“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我死了就死了,却为何要把我放在那玉皇石上续魂,你可知道总有那么个坏道士在四处收集妖灵妖魂,可怜我身魂分家,身子被炼成了那么恶心的傀儡,魂魄却被放进了此人的体内。”

“是那……青牛老道?”

“对。”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我慢慢想通了……原本我活着也就没什么追求了,你上天做了神仙,你逍遥自在,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谁,还抢走了她。”

眼神逐渐哀戚,看向这个白发白衣的男子,这曾经逼着自己做妖怪,却爱的深入骨髓的男子,或许也有句话叫□之深恨之切,当他醒来时候,在花前月下偷听到夙白已成天上骄子,还与朝露成双入对的时候,恐怕心就死了。

若非有一本从花前月下得来的书,他可能生命就此打住,再没了追求。

他……他要复活自己的爹爹……他要让妖神阖溪重现人间,他要用这把利剑,去斩破天际,要让那个完全忘记自己的男人,和那个逍遥无度的女子,吃了所有苦头!

紧紧握拳,他冷笑了声:“一个人变好……要有多难,一个人变坏,却又有多容易……回不了头啦……原以为爹爹活了,会让你们吃点苦头,谁知道你们就是局中人。若非她身上有我那点血维系,我怕是怎么也不会知道你们动向。偏偏那血脉丝丝相连,我想不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也不可能!”

怪不得他!

夙白的身子顿时僵住。

朝露抚着自己的脖子,少年时分二二一口咬下后的哀鸣犹在耳畔,抬眼看去,青年的眼中早已温情全无,一点一点剥去了夙白身上的防护。

阖溪,夙白内心最深处的伤疤。

朝露忽然想起在天方阁中经历的那一幕……

阖溪疯癫之余,杀尽妖界众生,还将剑,刺向了花情。

花情他不愿死,他还有妹妹要照顾,所以硬生生的逃开了这一剑,在胸口留下了一剑从上而下深可见骨的剑痕,却逼的阖溪妖性大发。

他对天长吼,“他们都从,为何你不从!你这个叛徒,叛徒!”

那个曾经是九重天的惨烈历史中的一角;那个曾经是夙白与二二之间赖以为系的命脉;居然在过了如此久之后,打开了这么大的缺口,将前尘往事尽数揭开,然后抛向已然虚弱至极的夙白。太狠。其心太狠。

忽然,长歌的手猛然举起,一道黑色漩涡袭向夙白,朝露还未反应过来,眼睁睁的看着那漩涡冲进大阵当中,在夙白的胸口集聚。

瞳眸陡然增大,夙白的脸愈加煞白,斗大的汗珠从额上滴落,旋即发出声痛苦的呻吟,一条黑龙从他的胸口赫然冲撞而出,盘旋咆哮着刮起一阵旋风,朝露从后紧紧的锁着夙白,甚至已然召唤出无影剑,意图斩断黑龙。

谁知这细微举动还是被夙白发现,他立刻压住她的手,喘息着说:“别……动……”

长歌的手一收一放,那道伤疤已然再度裂开,黑龙却迟迟不肯离开夙白的胸口。

夙白被冲撞的连续后退几步,而后整个身体腾空重重的摔在地上,血汗交织已然不知此刻什么为痛,他咬住牙关,一掌吉向自己的胸口,在朝露的尖叫声中倚住院落的墙壁缓缓滑下。

黑龙旋风一般飞出了大阵,倏地一声钻入了长歌的身上。

他淡淡一笑:“好了,残魂归位。”

朝露伸手掏了掏小包,从内飞出一个小瓷瓶,她抖索着唇,迅速将药粉撒在了夙白的身上,见血渐渐止住,才失神的滑坐在地。

困惑、无助、以及痛心,揉合成如今她的心情。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夙白轻声说:“他如今早已不是二二……已不是……自从他开始试图还回阖溪的魂,阖溪的妖魂已然开始复苏……因为他是阖溪的孩子,身上流的是妖神的血,一脉相承固然是还复其本源的唯一条件。”

“阖溪、二二、长歌。”

那个天真的说着自己不是妖怪的孩子,那个站在草地上对天大喊“等我我一定会成仙”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