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惟悉对周启深的藏怒宿怨,恨海难填,这一点始终没变。

他这条朋友圈一发,基本就是个全公开的心态。多难得,炙手可热的少东家好事将近,哪家的名媛闺秀和孟家联姻,那都是顶顶有排面的一件事。

孟惟悉这花送得很张扬,西装革履,精精神神地出现在赵西音家楼下。

周六,赵文春没课,大清早的从菜场买了菜,到楼下就和孟惟悉撞了个正面。孟惟悉笑得一如少年,“伯父。”

赵文春被他怀里的玫瑰给艳着了,“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扯出干巴巴的几个字:“是小孟啊,上楼坐吧。”

赵西音还穿着睡衣,一口牛奶给喷了出来。孟惟悉坦然大方,把花放在桌子上,告诉她:“小西,我想再追你一次。”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赵西音正觉得尴尬。赵老师拎着抹布挤过来,旁边那么宽的道不走,非得从两人中间穿过。擦完桌子了,便笑眯眯地对孟惟悉说:“花好看,小西不要,你送给我这个老头子吧,家里空了个花瓶,正好给插起来。”

赵老师永远这么贴心善意,懂得化解尴尬。他不敷衍,还真当着孟惟悉的面从柜子里拿出个空花瓶,然后仔仔细细将香槟玫瑰插放妥当,最后往孟惟悉面前伸了伸手,笑容温和:“很好看,小孟有心了。”

孟惟悉进退有度,适时告别,走时,对赵西音说:“你好好休息,我给你发微信。”

人走后,赵文春也没当即询问女儿,只在吃完早餐后,才心平气和聊天一般:“小西,你对小孟是什么想法?”

赵西音也不逃避,搬了根小板凳,乖乖巧巧地坐在赵老师跟前。父女俩对视五秒,一个游离皱眉,一个平静包容。赵西音在父亲的目光里渐渐平复心境,小声说:“爸爸你知道么,孟惟悉自杀过。”

赵文春皱了皱眉。

赵西音兀自出神,也没再吭声。

半晌,赵文春看透女儿的心思,问:“所以你有愧疚感了。”

赵西音苦笑一声,“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以前很开朗很阳光,他现在,变了很多。我没想过他会自杀,有时候看着他这样,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和他分手的时候,你是想清楚的吗?”

赵西音默了默,认真点头,“想清楚的。”

“那你这些年,有没有后悔过?”

“我没有。”

赵文春笑了笑,“那你就没做错。不负于心,不负于情,不负于人,不负于自己。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遵从内心,不害他人,就是光明磊落。”

赵西音抿了抿唇,心也慢慢静下来。

“啊,我不是特意针对小孟。”赵文春说:“不管是孟惟悉还是周启深,也许以后还有别的人,爸爸希望你幸福,可如果这份幸福要用将就与勉强来换,那就得不偿失了。恋爱很好,结婚很好,可单身、离异,也不低人一等。内心的自省与丰盛,才是最重要的。”

赵文春边说,边把赵西音肩头粘着的一根落发拂开,“你得分清一时善意与真实感受。别用你的恻隐之心来绑架自己。一步错,步步错,到头来,两败俱伤悔不当初,才是真真害己害人。小西,明白爸爸说的吗?”

赵西音笑起来白牙如贝,仰望着父亲,像在看一盏瀚海明灯。她轻声,“我明白。”

赵文春点点头,思索一番,挺认真地问:“小孟是不是比以前瘦了些?好像还长了点个子。”

赵西音无奈,“赵老师,您这侧重点也太奇怪了。您还记得他以前多高多重?”

“记得啊,一米八出头,不过没启深结实。”赵文春兀自感叹:“当过兵的到底不一样,身上扎扎实实的,北京的冬天这么冷,启深竟然没穿过秋裤,身体素质真是好。”

赵西音顿时哭笑不得,“您怎么知道他不穿秋裤!”

赵文春理所当然道:“他自个儿跟我说的,那时候,我对他比你大七八岁还是有点想法,他告诉我,他在北戴河一个冬天洗的都是冷水澡。让我放心,说他能长命百岁然后照顾你一辈子。”

赵西音愣住了,赵文春说完也愣住了,他立即改口,“对不起啊闺女,爸爸不是故意提他的。”

赵西音闷闷嗯了声,“瞧出来了,您是真喜欢他。”

赵文春听笑了,屈食指敲她脑门,“顽皮。”

手机在卧室响了,赵西音站起身,声音渐小,“他才是您亲儿子。”

到了桌边,一看屏幕上闪烁的数字,赵西音皱了皱眉。

——

周启深这两天去天津出了次短差,应酬局上喝了不少酒,回来在高速上睡了一路。手机搁西服口袋里调的静音,一遍遍地响也没个察觉。

后来电话打到了他秘书这儿,秘书只得斗着胆子把人叫醒,“周总,周总。”

周启深脾气不好,睡觉时尤其,他人昏得厉害,睁开眼被日光刺得差点把酒吐出来,没好脸色:“我听着了,别嚷了。”

秘书把电话递给他,迟疑了下,“是您父亲。”

周启深一张脸阴沉如暴雨将至,人仰着靠背,伸手掐了掐眉心,还是接起电话。那头喂了好几嗓,也不知周启深有没有听,周伯宁耐心比他还差,刀光剑影的不满与抱怨如约而至:

“你躲,你就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不接我电话是吗,我告诉你,你秘书的,你公司的,你媳妇儿的,我一个个打,我就不信找不着你!”周伯宁气势压人,嗓子常年嘶哑,稍一提声,就像碎裂的酒瓶,十分嘈耳。

周启深别的没听见,只抓住了重点。他冷硬打断:“你找小西了?”

“我找她天经地义!”

周启深牙齿都快磨碎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伯宁说:“我要来北京,我要来看腿!”

周启深简直操了。

他爸是个什么德性他一清二楚。想一出是一出,最是言听计从,最易受那些亲戚挑拨唆使。看什么腿,分明是来不让他好过的!周伯宁把赵西音搬了出来,这是周启深最大的软肋,他忍了又忍,难得一分客气,“我给你安排西安的医院,找人送你去。”

没得谈,周伯宁执拗,一定要来北京。

周启深手一抬,把手机摔了下来。然后重重往后靠,枕着后脑勺,松开衬衫领扣,大口大口喘气。车里开了空调,他额间却被气出了一层薄汗。

良久,周启深睁开眼,哑声对秘书说:“手机你再新买一个。”

他从西装口袋摸出自己的,缓了缓,给赵西音打了过去。

赵西音接的快,语速也快,“周叔腿不好,要来北京看病,你是不是在忙所以没接电话?没关系啊,你别跟他吵,我跟他解释了的。还有,他是明天中午的高铁,你记得去接他。”

很奇妙,周启深的心渐渐沉淀下来,他长吁一口气,神色颓然且有愧,沉声说:“对不起。”

“嗯?”

“他以为我们没离婚。”

于心有愧是真的,当时堂哥来北京那么一误会,周启深承诺她,会给老家那边交待,再不让乌龙发生。赵西音也沉默了许久,应道:“先让他来病,以后再说。”

周伯宁和周启深父子关系水火不容,但平心而论,周伯宁对赵西音还是没什么意见矛盾。周启深回西安少,但农历春节避免不得,在家的这两三天,赵西音就成了润滑剂。姑娘聪慧机灵,总有法子不让一老一少正面冲突,几次唇枪舌战蓄势待发,都被她给化解了。

周伯宁对周启深一百万个看不上眼,对赵西音倒没那么大的敌意。

周启深本就喝多了酒,和周伯宁这么一置气,偏头痛便开始发作,他连公司都没回,直接回的住处,磕了几颗止痛药,倒床上就睡。

半夜梦魇惊醒,灌了两大杯水又塞了一颗安眠药,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早。正刷牙,物业电话打到家里,说是一名女士找他,跟他确认是否认识。

摄像头调了个方向,是赵西音。

周启深一口泡沫差点咽下去,答复之后,慌慌忙忙地刮胡子,洗脸,时间太短,衣服来不及换,敲门声已响起。

周启深有裸睡的习惯,单身后更没什么顾虑,这家就他一个人,没那么多讲究。他随便套了条内裤和家居裤,开了门。赵西音正眼没瞧他,手上拎着几大袋东西,去了一趟沃尔玛,重的她手都快断了。

“哎,你这么慢。”赵西音等得起了小脾气,周启深一把将超市袋都拎了过来。

“周叔中午到,第一天来,他又是来看腿的,你就别折腾他上外面吃饭了,自己做吧。我随便买了点食材,你需要的就用上。”赵西音是个心细的,做事情有始有终,条理清楚。

周启深愣了下,显然不太情愿,淡声说:“我不做。”

赵西音也不跟他废话,“不做你就丢了,但今天买东西的钱你报销给我。”

周启深撇了撇嘴角,忽问:“我做呢?”

“那就不用报销了。”赵西音说:“你在厨房待着,就能少和你爸说几句话,你要不嫌上外头吃饭时大眼瞪小眼的尴尬,那也随你便。”

周启深回过味,立在门边,眼角眉梢就跟春风化了冰一般,浑身回了暖。他走过去,低声说:“对不起,让你陪我演这出戏。”

赵西音低头整理买的东西,表情八风不动,“仅此一次。”

周启深看着她的侧脸,肤白如凝,两缕头发垂在耳畔,发尾是自然而然的小卷。女孩儿身上有好闻的淡香,不似香水,大概是她早上擦的润肤乳。周启深一时鬼迷心窍,佯装无意地偏了偏头,离她更近更紧。

他说:“其实我没忘事儿。”

赵西音警惕地往旁边挪开一步。

“我不想告诉亲戚我们离了婚。”周启深眼神勾着人,既有几分心猿意马,也有几分真心不假。他压着声音说:“……很丢脸。”

赵西音手抖了下,晃过神,脸色更加不易近人。她把塑料袋弄得稀里哗啦响,像是要压过周启深的声音似的。周启深倒好,脸皮厚,也不走,杵在那扮柱子,打量她的神色变化。

赵西音把袋子往他身上一扔,“你家是人住的吗!要什么没什么,这些,还有这些!放冰箱,这堆进厨房!是你爸,不是我爸,你自己能不能上点心?”

周启深双手高举头顶,投降。

“你被子能不能叠一叠,起床不叠被子这坏习惯改不了是不是?沙发上的毯子多久没洗了,用了收起来有这么难么?还有钱。”赵西音站在电视机柜旁,拿起上头的一叠纸钞晃了晃,“为什么你总喜欢把钱放外面,抽屉里不是都能放么?还是你钱太多了?”

周启深倒真还认真想了下,点了点头,“是挺多的。”

赵西音杏眼怒目,一时竟也无法反驳。

就这么片刻的安静,能感受到微尘缓缓坠落,空气流速渐弱,透进来的阳光宁静安然,周启深和赵西音互相看着彼此,目光之中仿佛藏着时光机。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们美好过往的每一刻。

周启深站直了,迈步了,朝她走来。赵西音直楞楞地盯着他,恍若失神。直到那股熟悉的男士淡香偷袭肺腑,她才大梦初醒一般,往边上走开了。

周启深望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她还是抗拒他的。

赵西音一来,这处房子多了几分烟火气。中午,周启深待在家里,只安排了司机去北京西接周伯宁。赵西音明白,他骨子里不愿意的事,谁也无法勉强。

司机尽职地给他汇报,接到了人,半小时后送到。

周启深在厨房,没什么表情地做饭。赵西音看了很久,走进去提醒,“你忘了煮饭。”

周伯宁到时,是赵西音下楼接的人,把人领上来后,或者说是这父子俩见上面后,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周伯宁常年酗酒,眼睛血红血红的,老了,眼角的褶子尤其多。但周伯宁身材高大,乍一看还是很能震人。

其实他与赵文春年龄相当,但生活习惯的差异,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赵文春温良恭俭,气质儒雅。周伯宁更显阴郁一些。

周伯宁不换鞋,踩得红木地板泥渍斑斑,周启深在厨房,冷言相看,视线低至他的脚,眉间的不悦越来越多。赵西音不动声色地拦在两人之间,笑得乖乖巧巧,“吃点儿水果吧,今天这梨好新鲜,是周哥儿特意赶早买的。”

周伯宁始终未说话,赵西音刚想着,这茬就这么过去时。他忽然快步走过去,横眉瞪眼,指着周启深骂:“你刚才什么眼神看我!我是你老子!脏了你的地儿还是怎么的!”

赵西音下意识的伸手拦人,但力气敌不过,周伯宁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推了一把赵西音。赵西音脚步踉跄几下,稳住了。

周启深眼神冷下来,极力克制着,“你爱怎样就怎样,你把这房子拆了都行,但你别给我搁这儿发疯,能不能看清人,能不能别推她。”

“我没事,真没事儿。”赵西音把周启深往厨房里推,急急低声:“你进去,别说话了。”

周启深听她的话,阴着脸,息事宁人。

周伯宁却分外敏感,“你拿什么眼神看我?啊?我打你电话你不接,要来北京治病你不让,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你别想甩开我,嫌老子丢人,丢人也是你周启深的老子!”

周启深置若罔闻,低着头,肩胛骨与脖颈线条稍有起伏,一刀一刀的,切着手中的姜块。

“我听人说了,你是不是四处找你那妈?呵,这个贱货有什么好找的?嫌贫爱富,受不得穷苦。我看她死了最好。她要真惦记你这个儿子,当初怎么不带你一起走啊?”周伯宁言语歹毒,“就是个下贱胚子,臭婊|子。”

赵西音听得心都凉了,她知道,周启深一直没放弃找生母,这算是他多年的执愿。没有什么比抹杀一个人的努力更心寒的了。

赵西音听不下去,下意识地为周启深说话:“妈妈再不堪,那也是他的妈妈。就像您,您总觉得周哥儿不管你,但说句公道话,他这些年,对您有过亏待吗?”

周伯宁怒得一手抡过去,“爷们儿说话,有你什么事!”

力气大,是真大,赵西音没站稳,磕着门沿往后倒。周启深眼明手快,往前一站,用胸膛将人抵住。等她站稳了,也不说话,慢慢把人拨到一边。

周启深的一切情绪都被稀释,他转过身,回过头,又拿起了案板上的刀。

等赵西音意识到的时候,晚了。

周启深握着刀柄,目光凶戾,竟是照着周伯宁砍去的!

眼神冰冰冷冷,起的是明明白白的杀心。

手起刀落之前,赵西音一声尖叫,“周哥!!”然后不顾一切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死死把人往后拖,她声嘶力竭地劝喊:“他是你爸爸,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周伯宁吓软了腿,“兔崽子,你个兔崽子,你要杀我,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生。”

赵西音大吼:“走啊!你走啊!”

周伯宁宛若呆滞,边退边骂,直到响起关门声。

赵西音抱着周启深始终没撒手,十指紧扣,脸贴着男人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周启深的肌肉一分一分松懈,骁勇褪去,只剩脆弱。他顺着往下滑,跟失了全部力气一般,最后蹲在地上,世界之大,身后女人柔软的怀抱成为最后的栖息之所。

赵西音温言软语,一遍遍地低吟重复:“乖,周启深你乖。”

周启深的侧脸贴在她胸口,听到女孩儿的心跳沉稳有力。他在心跳声里缓缓闭上眼,慢慢深呼吸,渐渐与她心跳统一。

周启深眼底干得没有一丝水纹,他觉得自己被掏空了,灵魂如肉泥,早已丧失重塑的能力。他嗓子干哑,一开口全是心碎的声音,他喊:“小西。”

赵西音低下头,柔软的唇若有若无地碰触到他的头发:“我在。”

周启深稳了几分钟,情绪恢复了些。他一身疲惫,拿着手机走进卧室。听声音,应该是在交待事情。赵西音坐在客厅,没去打扰。

红木桌下方的抽屉拉开一手宽的缝,赵西音目光滑过,半秒后,又滑了回去。她犹豫了下,还是弯下腰,稍稍把抽屉拉开些。

里面躺着一个小纸袋,分装药物用的,纸袋上印着一小行字——

心理咨询室。

林依,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第25章 甲之炼狱,乙之天堂(2)

赵西音脑子里天人交战, 数度控制不住,想要伸手拿起看个究竟。最后狠狠掐了把自己,才断了这念想。

周启深在卧室, 电话是打给秘书的。周伯宁对这小区不熟, 估计下了楼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周启深交待了几句, 倒没忘记善后。

他出来, 往沙发上重重一坐,仰着头,靠着座背,姿势不够笔挺, 跟软泥似的陷进去。周启深盯着天花板,眼睫一眨不眨,俊朗之余,竟多了几分草木萧疏的落寞。

静坐片刻,周启深侧过头, “我看看。”

赵西音下意识地把手往后收, 但不敌男人的力气, 他坐近,握住了她的小手臂。周伯宁推了她一把,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个指印。

赵西音挣了下,说:“我没事。”

周启深不说话, 只用自己的指腹轻轻贴在上面,似有似无地抚触, 隐忍不发,温情脉脉。他低了低头,语气多了自责与自卑,“好像我总在跟你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再多的的‘对不起’,还是一遍遍地伤害了你。”

赵西音把手收回来,被他触过的地方像撕开的暖手贴,一点点发热,发烫。她没说话,不敢说话。

周启深太符合“苦命”这个定义,他的童年是在无尽的烟酒打骂里度过,他的少年时期亦没有发光发热,十年寒窗取功名的出路也被他父亲生生断送。他的青年,是鞍马去孤城的别无选择。他今日意气风发,风生水起,那是早就在没人的地方,把生活给的烧铁自己嚼碎了,硬生生地吞下去。那些铁屑碎末沉淀在心底,是他骨子深处最敏感的自卑。

赵西音太明白了,这种自卑是一生创痛,三言两语根本是隔靴搔痒。

周启深喉结滚了滚,然后用了甩了甩头。他微弯腰,从桌上一堆药盒里随便找出两种,名字都不看,反正都是止痛的。

瓶盖旋开刚要倒。赵西音忽地出声:“周启深。”

倒药的动作停住。

“赵老师总说你不穿秋裤,你为什么骗他呢?”

周启深皱了皱眉,“我没有骗他。”

“你明明穿秋裤的,浅灰色,还加绒。”

注意力转移,止痛药不知不觉给放了回去。

周启深看着她,唇紧抿,认认真真道:“我没有这样的裤子。”

赵西音眼睛微微弯着,就这么看着。

“不信你现在去衣柜找,找出一条我马上把它吃了。”周启深特严肃,好像穿秋裤这件事对他是极大侮辱似的,“我从不骗爸,他要不信,今年冬天我能当面脱给他看。”

那可太可怕了。赵西音没憋住,笑出了声,然后神色狡黠,明眸善睐地望着他,轻声说:“好吧,你不穿秋裤。”

周启深愣了愣,才明白,赵西音是故意骗他的。

赵西音伸手把桌上的止痛药都拿了过来,“你把它们当糖吃么,治标不治本,吃再多也好不了。我爸的一个朋友,是中医大学的教授,如果你需要,我帮你问号码。”

周启深嗓子哽得难受,半个音节都发不出了。

赵西音倒很放松,环抱手臂,往沙发上仰了仰,“其实你应该多跟我爸学学,他别的方面都挺好,就是人特谨慎,一点点的不舒服都如临大敌,脚趾头疼了,都要上医院拍片儿怕骨折。你得信医生,别总自己拿主意。”

周启深刚想开口解释几句。赵西音睨他一眼,直接复制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要说你忙。”

周启深嘴角扯了扯,像受训的学生。

赵西音见他乖了,也差不多了,只把那些治头疼的药塞到了最底下。她说:“你睡一会吧,周叔下去了,我去帮你找找他。”

“不用,我让人去了,给他找个酒店,随便怎么折腾吧。”周启深是真累了,抬手盖着眼睛,下颚线条紧绷,“欠着吧,我跟他之间还不清的。”

“你找人的事,有进展么?”

“托战友,找关系,全国各地基本上都跑遍了,前阵子来了三个大致符合要求的,我见了。”周启深长吁一口气,眼底无望,“一问细节,就都对不上。”

周启深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受不了周伯宁每次酗酒后的暴力对待,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其实记忆已经很模糊,但周启深始终记得,母亲是位美人,家在陕北某村庄,因为饥荒一路流浪南下,后遇见周伯宁,大概也是一饭之恩的报答,两人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之前具体不尽其详,但依这老头今时今日的德性,周母当年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周启深从抽屉里拿出几页资料,不隐不瞒地递给赵西音。

赵西音翻了翻,三位妇人的照片,出生年月大致相同。周启深母亲走时,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岁多的孩童被抱在怀里,与母亲脸贴脸,望着镜头笑。

周母气质温婉贤淑,眉眼尤其勾人,周启深的英俊面容大抵就是承自母亲。再对比他找到的那三位妇人,面相轮廓依稀是按着这张照片来找的。

周母走得焚舟破釜,走得恩断义绝,没给留下哪怕半点念想与线索。周启深大海捞针,水中捞月,懂事起,就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赵西音把资料放回桌面,压下心头五味杂陈,说:“慢慢来,你自己也当心身体。”

周启深看着她,点了点头,“小西,谢谢你。”

赵西音笑了笑,“担不起,我也没帮你什么忙。”

他俩镜破钗分,只有往日旧情。赵西音不管真客气还是假客套,周启深分辨的出,她今时今日的态度,顶多只是恻隐之心怦动。他一直知道,赵西音心存善意,做不出死生不复相见的绝情|事。

他也知道,自己心底的渴望在疯狂滋生,也曾控制不住地利用她的善意,一遍遍地产生交集。比如顾和平拿他开玩笑给赵西音打电话时,他从未拒绝。比如自己头疼并未严重到吃药的程度时,他也要脆而不坚。

只要她在身边,只要能看着她,心里就踏实了。

周启深清楚,自己只剩这么一点可怜虚薄的筹码了。

后来赵文春给赵西音打来电话,她就借此回了家。周启深没送她,只是安排了车在楼下候着。不多时,秘书过来,逐一汇报:“周总,您父亲下榻在国贸酒店,晚饭暂时备的是北京菜。我联系了徐大夫,明早九点钟看诊,公司派了位司机全程接送。”

周启深负手而立于落地窗边,神情幽深,不发一语。

秘书犹豫半秒,“周总,您父亲提了个要求。”

周启深侧过头,“什么?”

“他问,能不能不安排看诊,他的腿其实没事,他说假装他去看了病,让我把看病的钱都给他,并且不告诉您。”秘书一五一十道:“我试探他要多少,他说两万。”

周启深操了一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实木凳子,“他大爷的!都他妈不想过好日子了!”

家里的实木家具扎扎实实,周启深这一下劲大,估计腿也不好受。秘书好心劝慰:“老人家的想法可能不一样,周总,钱是小事。”

“要是能用钱换一年相安无事,老子给他一千万!”周启深连操三声,摔门走了。

他把车开出,出三环,出四环,一路往西边开。一小时有余的车程,路虎开进庄园里头。周启深下车往竹阁走,林医生正在给助理交待工作,见到人着实惊讶,“咦?你怎么来了?”

“没预约,我不占你时间。”周启深松开polo衫的领扣,往休息室的沙发一头栽下去,“钱我照付,让我睡两个小时。”

小助理们面面相觑,林医生吩咐说:“去把窗帘拉上,再放架子上顺数的第二碟钢琴曲。”

周启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刀光剑影,人间炼狱,他深陷噩魇,几度挣扎却醒不过来,最后跌入一个温柔怀抱,他以为没事了,不料怀抱猛地松开,他下坠的速度更快了。

周启深睁眼弹坐而起,背上大汗淋漓。他抵着头,指甲都快掐进眉骨。他清醒一阵后,这特么睡了比不睡还难受。手机被林医生调了静音,秘书的三条信息——

“周总,您父亲连夜回了西安。”

“按吩咐,已给他两万。”

“查了,您父亲之前在老家似乎是出了点事。”

林依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板,笑着问周启深,“不管睡得好不好,出来喝点热牛奶。”

周启深接过,一口气吞下。

林依递他纸巾,“适当放慢节奏去生活,世界不需要你这么赶时间。”

周启深揉了揉眉心,“你们文化人讲话精致,一时半会悟不出个意思。”

林依笑,“那就多喝两杯牛奶。”

周启深又不是奶牛,他对这些本没太多兴趣,以前是被赵西音逼着喝,他总说,我一爷们儿,总喝奶像什么话。

赵西音便气定神闲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往上勾,嘴角的笑也意味深长。

周启深被他勾走了魂,一下子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