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吊着谁,哄着谁,骗着谁,那不至于。

赵西音忽然就不想问了。

一个浪子的心,是看不透的。七情六欲,你困不住这个人。

顾和平自顾自地叹气,说得似是而非半真半假,“我和周哥儿同年,他都快当爸了,我还孤家寡人呢。羡慕,真羡慕。诶,小西,你反应大不大啊?”

赵西音点点头,嘴里的话梅糖都压不住,说:“我现在就挺想吐的。”

顾和平:“?”

她反应过来,又连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顾和平可忒伤心了,“别说了妹妹,越说越想哭。”

到医院,周启深醒着,医生刚给他做了检查,停了两种药,身上的监测仪也能撤了。没有这些五颜六色的管子,病床变得清爽,周启深总算不太像个病人。

顾和平连病房都没进,站在门口吆喝了一嗓子,“那啥,媳妇儿给你安全送到,走了啊,我晚上还有饭局。”

赵西音也站在那儿半天没动,直到周启深朝她伸出手,低声说:“老婆。”

赵西音捂着鼻子走到他床边,一脸娇憨模样,“嫌弃你。”

话虽这么说,但手还是交到了他掌心。

周启深稍一用力,握住将人往身上带,他吻了吻她的头发,“辛苦了。”

赵西音靠在他怀里,侧脸枕着他的锁骨,磕着有点疼。但她不吭声,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好像只有这种真实的触碰,才能确定,他是真的没事了。

赵西音不再提那些肺腑之言,不再表达失而复得的激烈情绪,他活着,他还在,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食指蜷曲着,指尖刮着他掌心,有搭没搭地说:“诶,周启深,你这个孩子很不好伺候啊。这些天反应好大,闻见味儿就想吐,昨天我爸做了红烧肉,我吐了三次。太折磨人啦。”

周启深“嗯”了声,“我以后揍他。”

“我还特别犯困,刚刚坐和平哥的车来医院,我都能睡着。”

“好,我帮你骂死顾和平。”

赵西音仰起头,不满道:“和平哥人很好的,你莫名其妙骂他做什么?”

周启深点头,“行,不骂他,明儿我给他发红包。”

赵西音乐了,“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呐?”

“是。”

“那我要跟你离婚。”

周启深把她箍紧了些,“这个不答应。”

赵西音撑起身子,眼里是盈盈秋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几秒之后,眼里涌起微微潮意,小声问:“不会再有下次了吧?”

周启深与她额头相抵,沉声说:“不会,我保证。”

当天下午,他的活检报告出来了,安然无恙。

赵西音这才敢把周启深做手术的事告诉赵文春。年近六十的赵老师当场就哭了,边哭边骂,说这孩子太任性,太死扛。

赵西音坏着呢,还把赵老师骂他的话录了语音发过去。周启深说:“从小到大,没人叫过我孩子。让爸多骂几句,中听,舒坦,高兴!”

赵西音真无奈了,什么癖好,真够变态的。

第七天,周启深做完最后几项检查,终于被批准出院。

他不准顾和平和老程搞什么庆祝仪式,因为赵西音的反应越来越大,孕吐特别严重,严重到刷个牙都能干呕不止。

周启深借着养身体之名,干脆把工作都带到了家里。还问了好几个妇产科专家,孕吐没办法,只能熬过头三个月。周启深就买了本日历,过一天,撕一页,天天倒计时:

距离小周周满三月还有27天。

赵西音笑死了,“哪有那么娇气,我都没你这么紧张。吐就吐呗。吐着的时候,我反倒安心。”

说漏了嘴,赵西音立刻反应过来,笑意就这么收敛回去,眼神逃避地不去看周启深。

这一刹,周启深心如刀割。

他知道,赵西音这是心有余悸,是害怕。她记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来得无人知晓,走得悄无声息,给了她一场最痛的告别。她怕重蹈覆辙,所以宁愿经历这些难受的反应,至少证明孩子是真实地待在她身体里。

周启深没有犹豫,立刻给了她一个拥抱,他哑声说:“西儿,别怕,我们的孩子会好好的。”

赵西音闭上眼,十指掐进他的肩,沉默许久,应声:“好,我不怕。”

这天晚上,周启深在书房处理工作,赵西音打盹醒来,迷迷糊糊的走到门口,恰巧听见周启深在打电话――

“我能不着急么?小西吐成什么样儿了,看着都恨不得替她吐。”

“她都这样了,我哪敢让她坐。”

“真的?用吸的也行?她会不会不舒服?”

门缝敞开,赵西音完全清醒了,心里惊恐万分。

她怀着孕呢!还成天想让她做!

做不成还想用吸的??

周启深不是人!!

赵西音也不是没见识过这男人下流无耻的模样,小心脏咣咣跳,想都没想就推门进去。

周启深目光落到她身上,“改天说,挂了。”语气温柔道:“醒了?”

赵西音眼睛都红了,“周哥儿,你能不能去洗冷水澡。”

周启深:“嗯?”

“我现在不能做。”她声音渐小,委屈得都快哭了,“我也不喜欢你吸……不舒服,每次都要命,我受不了,求你别自我感觉良好呜呜呜。”

空气陷入死寂。

周启深反应过来,一言难尽地解释:“我在跟老程打电话,是这样的,我过两天要开车出去一趟,他让我带着你,我告诉他,你现在这状态,我不敢让你久坐。他让我给你带个氧气包,不舒服的时候就吸吸氧。”

赵西音:“…………”

周启深:“不然你以为吸哪儿呢?”

最亲密的爱人,最豪华的尴尬。

当然,周启深在意的不是误会,而是她上一句说什么来着?

他走过去,微微弯腰,眼睛平视于她,誓死要答案:“所以。以前。吸的时候,你真的不喜欢?”

赵西音:“…………”

周启深默了默,倒也没受打击,而是非常认真,仔细地进行了一番细节回忆。然后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谎言:

“可你每一次,脚趾头都在发抖。”

“还咬我的喉结,哭着说好爱我。”

“说爱我还不够,一个劲儿地叫宝贝老公。”

周启深得出结论,冷静地给她盖戳:“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赵西音:“…………”

她选择原地死亡。

第94章 百年好合,良缘永结(3)

在男女之情上, 赵西音总是吃亏的一方。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啊, 浪浪荡荡,跟你较真时又正正经经。就好比此刻, 他挑着眉梢, 故意问:“要不今晚帮你温故知新?看看到底喜不喜欢。”

赵西音捂住嘴, 扭过头,哇的一声又吐了。

神奇的是,这晚一过,次日, 赵西音忽然发现, 自己的早孕反应没那么明显了。她一度怀疑是不是有不好的情况发生,心惊胆战地去找季医生。

算算时间,孕12周, 季医生宽慰她, “也该做个超声了。”

然后,赵西音第一次听到小火车的声音。

季芙蓉笑着说:“这是宝宝的心跳。”

赵西音躺着的, 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季医生很贴心,还特意录了段音频事后发给了赵西音。赵西音转给了周启深。

结果这一天,周老板挨个儿cue了顾和平和老程,“听见了没!我儿子的心跳!是我儿子!”

顾和平酸透了, 故意损他, “什么年代了, 您还一口一个儿子重男轻女呐。”

有道理。于是周启深又重新发了一遍语音:“听见了没!我闺女的心跳!是我闺女!”

顾和平彻底跪服,心有戚戚焉地问老程:“结了婚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老程发了个怒火燃烧的表情:“老子哪知道!”

“对哦, 昭昭睡了你三四五年了,你竟还没转正。”顾和平气人一气一个准,“不中用的东西。”

老程头顶冒了烟,脸都被熏黑了。

赵西音早孕期一过,不适反应都消失了。她身轻如燕,也没什么孕妇的明显特征,吃得规矩,作息良好。和苏颖的艺术中心签了合同,如今虽不能登上舞台,但一些幕后编舞工作也得参与。

艺术中心离国贸太远,周启深不放心她每天上下班,干脆在艺术中心附近买了套精装修的loft。他不让赵西音辛苦,自己每天忙完了就从公司往这边赶。这套小公寓俨然比梵悦的豪宅更像一个家。

离艺术中心近,就免不得被人瞧见两人出双入对,赵西音也没刻意说,苏颖那边只道是正常的任务分配。大家都还以为周启深只是她男朋友。

这个男朋友好有钱,京牌三个8的路虎是座驾。

这个男朋友对赵西音真好,那天还被人瞧见,他在车里捧着赵西音的脸温柔地亲。

人人都道是热恋期吧,团里的小姑娘们大着胆子找赵西音聊天儿,赵西音大大方方说:“不是男朋友啦,是我丈夫。”

众人惊骇,“你结婚了?结婚多久了?”

赵西音笑着说:“四五年。”

诚不欺人,从第一次到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这个人。

五月初夏,白昼渐长,因为远离市区,这里的夜晚经常还能看见星星。赵西音怀孕快四个月了,身材乍一看依旧纤细窈窕,但脱了外套,只着一件薄薄打底衫时,隐约能见腹部的曲线正在微妙改变。

近几日,赵西音细心发现,周启深待家里看文件时,神情怔然的次数越来越多。

相处这么多年,她当然懂他所想。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周启深就坐在飘窗上,目光远投,安静得甚至有些压抑。赵西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见着人,周启深下意识地把手边的东西塞到抱枕下,随即眼神回温,“怎么了?”

赵西音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

这样的高度,周启深的侧脸正好枕在她微隆的小腹间。

窗外风月如尘如土,不敌这一刻的依偎归属。

周启深慢慢闭上了眼,感受到赵西音脉搏的微跳,规律,有力,如安眠灵曲,让他骤然醒悟,从此以后在这人世间,他周启深不再孤立无援。

赵西音微微低头,轻声说:“你去找她吧,不管结果怎么样,别让自己留遗憾。”

那份亲子鉴定的报告书,夜深人静时,周启深已看过很多很多遍。赵西音一直没过问,犹豫了一番,还是说出了口,“你怎么会联想到斐姨的?”

“嗯?”周启深从她腹部抬起头,握住她的手让她也坐在飘窗上,“我那次从西宁机场坐上她,甚至到你俩认出对方,我都没有怀疑。直到第二天去她家吃饭,我看到了她小儿子的照片。我十六七岁时,就是那个模样。”

赵西音细细拧眉,如今回想,还真是几分微妙天意。

“找了这么多年,可能是我过于敏感。”周启深自嘲一笑,“以前看见年龄相仿的,都下意识的多看两眼。”

赵西音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握了握他的手说:“周哥儿,现在圆梦了,是好事。”

周启深坦诚道:“西儿,我有点紧张。”

赵西音问:“是怕斐姨不认你么?”

“不是。”周启深默了默,说:“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结果,反而心空了。”

赵西音反握住他的手,“你不求她任何,也不用她负责,她还活着,并且生活得很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周启深抱紧她,下巴轻轻抵在她侧颈。

赵西音想了想,又问:“周哥儿,你会带妈妈回西安吗?”

“不会。”周启深答得十分坚决,“她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再让她回去,这事儿我干不出来。”

赵西音噗嗤一声笑了。

两人静静相拥,看窗外夜色静如深海。

赵西音忽而低声,“周哥儿,你去青海找妈妈吧。”

无论结局,解了自己的心结才最重要。

周启深没犹豫,当即订了次日飞西宁的机票。

他没有事先联系任何人,直接找去了阮斐的住处。

临近傍晚,阮斐出车归家,破旧面包车吱吱作响,一踩急刹,车身都跟着晃动。阮斐常年日晒,皮肤黝黑潮红,出车方便,就一身简单运动装,脚上穿着平底布鞋,非常朴素的装扮。

她见到周启深站在门口,顿时愣了愣。

周启深弯了弯嘴角,只淡笑,不说话。

阮斐走过来,很准确说出他的名字,“你是西西的爱人,周先生。”

周启深点了下头。

“等很久了?”阮斐很平静,意外神情一瞬即逝,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然,一切看得开,想得远。不似一般农村妇人的大咧与直接。

“吃饭了吗?”她又问。

“没。”周启深很规矩地站在门口,没她松口,也不进屋。

阮斐开门的动作停下来,钥匙收回衣兜,“走吧,去吃饭。”

周启深开的车是一辆适合跑山路的霸道,阮斐却径直上了自己的面包车,“你跟我后面,还是一起?”

周启深没迟疑,拉开副驾门坐了上去。

阮斐载他去了条巷子里,窄窄的路刚够两个车身,她开车技术是真不赖,好几次会车时,连周启深都微微皱眉。她都能精准淡然地把车开过去。

车停在一家面馆门口,店面看着有些年头,桌椅陈旧,沾着油腻。阮斐轻车熟路,往板凳上一坐,直接叫了两碗羊肉面。

“别的不用看了,这里就羊肉的好吃。”

周启深的目光从菜单上收回来,看她一眼,问:“裴姨您哪儿人?”

阮斐说:“你就当我是这里人。”

“我上次在您家,看到照片上一个男孩儿。”

“那是我儿子,读高二。”阮斐说话很直接,眼神不躲不藏,“叫阮北临,这是他自己改的名字。以前我给他取的是阮豪富,他嫌没文化。”

周启深勾起嘴角,笑了笑,“这名儿改得好。在哪上学?”

“市区,二十多公里,寄宿。”

“成绩呢?”

“挺好。”

周启深点点头,随后气氛又陷入了沉静。

面条端过来,阮斐递他一双筷子,“吃吧,趁热。”

她食量很大,吃相也豪迈,没有丁点女人的柔和气场。周启深听赵西音说过,她一个人靠开车拉客往返景区为营生,赚点微薄薪水供儿子上学,是个苦命女人。

汤面冒着热气,争先恐后地往上扑腾。

周启深的眼睛被熏得干疼,这羊肉味儿很膻,味觉却仿佛失了功能,味如嚼蜡,食不遑味。

阮斐倒是大快朵颐,很快连汤都喝完。她看他半碗没动,似是意料之中,说:“吃不惯吧,大城市来的,也是,在这地方,为难你了。”

周启深食欲不振,也不勉强刻意,搁下筷子,说:“我老家西安。”

对方神色平静,不见半点波澜。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我没上过大学,十八岁去当了兵,退伍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周启深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我不恨她,也不怪她,她该走,留在那样的家里,是没有活路的。”

阮斐眼睫眨了眨,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慢慢挪开眼,看向空气中的某一点。

“我没别的诉求,也没有任何目的。找她,就是想了结心愿。如果她还在,还愿意,我便照顾她,给她养老送终。如果她去世了,以后年年清明,我也能给她上柱香。”周启深声音有些哑,“真的,就这些。”

他看向阮斐,是试探,是询问。是两个聪明人之间小心翼翼的探寻心意。

周启深是近乡情怯,是多年执念终于尘埃落定。他极力劝慰自己,别在乎对方怎么想的,他也时刻记住赵西音的话,学会释然。他忍着,克制着,眼神情绪浓烈,始终还是隐藏不住。

阮斐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半晌,只一声:“嗯。”又问:“西西还好吗?”

“一切都好,她怀孕了。”周启深笑意温柔了些,“三个多月。”

阮斐的表情也轻松了些,“啊,真的啊?她不是跳舞么,那,那。”

“暂时不跳了,生完后再回舞团。”

就着赵西音,两人间的交流终于自然了许多。

周启深有意无意地提起小时候的事,又问阮北临的情况,阮斐倒也没有不自然,问什么,答什么,但一条刻度线在她那儿摆着,很明显地告诉你,再多余的热情,也没有了。

周启深虽出身贫寒,但多年商场打拼,气质已然出类拔萃,一身华服加持,与这破旧的小面馆格格不入。说到无话可说时,他终于沉默下去。一生之中,难得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刻。

“吃好了吗?”阮斐要起身。

“我来买单。”周启深抢先一步。

他站起时,比女人高了一个多头,阮斐的力气却奇大,不太客气地拽住他的手往后扯开,“站着去。”

周启深站在她身后,又听她问:“吃饱了没有?”

“饱了。”

“我听西西说过,你工作忙,还有头疼的毛病。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

阮斐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夹杂着几分当地口音,但在周启深听来,却莫名戳中他内心一洼柔软,那是久未开启过的缺憾之地,常年封闭,不见阳光。她这几句话,犹如四季里的第一场春雨,细细碎碎地浇淋而下,润物细无声。

周启深只身走去店外等,仰头看了看夜空,生生忍过眼里的这波干涩。

“行了,走吧。”阮斐经过他身边。

周启深忽说:“晚上光线不好,我来开车。”

她侧过头,颇有几分质疑,“这车你能开?”

摇摇欲坠的手动挡面包车,至少得有十个年头往上了。

周启深脱了风衣外套,随手丢去后座,架势熟练地坐上驾驶位,发车,离合器,进档,有条不紊。他说:“我十八岁进部队,开了三个月军用货车,驾照不用考,直接发的。那时候上高山进野林,长途一开就是十多个小时,练出来了。”

阮斐看他这范儿,心里就有了数。

周启深估计也有点飘飘然,还单手打方向盘,结果离合器松快了,车子直接熄了火。

阮斐笑了,“没关系,这车是不太好开。”

后来车子往回开,路上,周启深问:“你一个月靠跑车能挣多少?”

“三千多,旅游旺季五千来块。”

“小北的爸爸呢?”

“肝癌,过世十年了。”

周启深怔了怔,“抱歉。”

到了后,阮斐先下车,从后备箱里翻出一个黑袋子,把它递给周启深,“这个是我在靠谱的人那里弄的碧雪草,外面买不到,你拿回去给西西,炖汤熬粥都可以。”

周启深接过。

“你明天就回去吧,别让姑娘挂念。”起风了,一阵阵的往人身上吹,西北的夜仍有未消的寒意。就像阮斐此刻的态度,周启深已然知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