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这么喊着,一声高过一声,折腾了整整一夜,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迎来了一个新生命,在黎嘉骏看来,非常幸运的,是个带把儿的。

这玩意看来还真是有遗传的,大夫人这辈子两胎,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男孩儿,轮到大哥这儿,膝下大概也是以男孩儿为主的命,黎嘉骏以前就看出来,大夫人一开始态度对她还好,并不是因为她作为女孩儿不威胁大哥继承家业,而是因为她其实也希望黎家有个女孩儿,让黎老爹能儿女双全。

其实对于生男生女,大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希求,一开始大概是因为黎家看起来人丁还算兴旺,可一转眼,兴旺的人丁里就有两个负责传宗接代的上了前线,那大嫂着肚子里的孩子是什么性别就忽然重要起来了。所以黎嘉骏冲进产房看小侄子的时候,分明看到大嫂悄悄松了口气。

家中添了新丁,黎嘉骏第一时间写了信去给黎老爹报喜,顺便让他给起个名字,这头大家就开始琢磨起小名儿,她怕自己一时作死又瞎搞,干脆躲得远远的,等捧着书回去时,刚上任为奶奶的大夫人已经俊哥俊哥的喊上了。

黎嘉骏听了几次感觉很不习惯,总感觉是在喊自己……

这倒让她想起,自己虽然穿来时已经满了15,但大概是事情太多,总之谁都没想起给她起个表字,她现在既然在这么一个大能遍地的地方,是不是能找个厉害的前辈给她起个表字?

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迫切,虽说哪儿都有大神,但是且不说以后去了上海还刷不刷得到,光现在看到了陈寅恪还有胡适就够知足了!

陈寅恪她也只远远听过一课,这么想请胡先生起表字这主意似乎更靠谱点,想想吧!胡大大给起的表字!全中国多少人有这待遇,家长肯定不带反对的啊!

季羡林?得了吧,这货现在自己还是个小学渣沫沫儿!

转眼,七月末,北大的考试先来了。

此时北大还叫国立北京大学,其他科目黎嘉骏就不提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国文题,其实其他的卷子她大多都能凑满,唯独国文经常处于两极分化的情况,有时候一整大题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候则刷刷刷觉得到了小学考场。

这次的国文题黎嘉骏看得又哭又笑,第一道题居然是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译成白话文还自加标点!

能信!?北大招生语文考试第一题把试译成古文加标点!

比当年东北大学的考试还简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当然她的标准与众不同……

黎嘉骏刷刷刷一顿狂写,只觉得酣畅淋漓,到下一题的时候顿时刹车了。

凭书名写作者。

《文史通义》、《后汉书》、《论衡》、《说文解字》、《日知录》、《说苑》、《红楼梦》、《方言》、《文选》、《三国志》总共十本书。

要是以前的黎嘉骏,乍一眼看下去,十本书里面能写出哪一本,大家心里都懂……而且因为《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的可怕陷阱在,可能《红楼梦》的解答她都要斟酌斟酌。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在二哥的补习下彻底分清《三国志》是陈寿所著,《三国演义》是罗贯中所写,说不定为了拼个一分,她会咬牙把罗贯中给写了……虽然明知不对。

而经过近两年的熏陶和恶补还有前身记忆的顺带,她除了《方言》实在想不起是谁写的,其他或多或少都有听说或翻过,这么精英的题目居然让她答出来了!

黎嘉骏泪流满面,心里给二哥烧着高香,接着往下答题,接着是简答题,问什么是四书五经,什么叫做四部,什么是三通,唐宋八大家是谁……

仰天长啸!不经历过不知道自己知道那么多!

四书五经好答,四部么不就是经史子集,三通?好说好说,《通典》、《通志》、《文献通考》!唐宋八大家?哈哈哈哈哈!感谢三苏直接搞定三个位置,然后韩愈,柳宗元王丞相欧阳修……最后一个谁来着?记得当初背的时候为了加深记忆特地和二哥讨论了汞中毒的问题……曾巩!

黎嘉骏答得风中凌乱如魔似幻,忽然觉着自己才高八斗怎么破!

再往下看,试举五部秦以前的书。

太多了,选择障碍肿莫破!光兵法就能凑齐了有木有!她差点嘎嘎嘎笑出来。

再分辨了一下“之”字的用法后,开始了作文题。

艺术与人生,科学与人生两题选做。

作文这玩意儿,虽说到了现代高考已经有浓郁的八股风格,可是在这个真八股文到底什么格式被学生广泛知道的年代,怎么跳出框架写出新意吸引阅卷老师的眼球却很重要,可真这么写了,就全看天意了,阅卷先生喜欢就赢了,不喜欢……就跪了。

黎嘉骏各种平常心,她不懂艺术的土鳖一个,就挑出科学当成科幻文天马行空的糊了作文纸一脸,然后潇洒离场。

北大的国文题给了她莫大的信心,虽然其他科目都跟坨翔一样,可是每个从国文考场出来的学生都神清气爽,她琢磨了一下,干脆趁现在去找胡适大大求个表字,于是没和范师兄几个针对其他科目聚众骂街,而是一溜烟的跑去了教员宿舍。

果然这次因为考试,老师都停了课,胡先生便窝在自己房里写写弄弄,听说她想求个表字,倒不是很意外的样子,显然是有不少人提过这方面诉求,他低头思考起来:“看你大名,你家人必然是希望你巾帼不让须眉的,那给你起个能互补的表字吧,你看,昱亭可好。”

“昱亭……”黎嘉骏砸摸着,总觉得哪儿不对,一种不翔的感觉油然而生!

“亭亭玉立的亭,但并非亭亭玉立的玉,你的性格如骄阳似火,煜煜生辉,去个火边,能温和点,似乎更妥帖,就日立昱吧,你看如何?”

好想不要脸的拒绝是怎么搞,黎嘉骏觉得这个字寓意好,涵义棒,听着也好听,又不娘气,起得相当好,可她嘴里谢谢了,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叫着不要不要。

能不要吗?!她自己来求字,人家认真给起了,肯定不能拒绝啊!必须谢谢啊!

她顶着满背的冷汗,欢天喜地千恩万谢的顶着新的表字出了院子,边走边想,边想边不爽。

“昱亭……玉婷……毓……婷……卧槽槽槽!”

毓婷!

黎嘉骏当场就要流泪了。

怎么这么惨啊这孩子,情人节被打死就算了,还被起了个避孕药的表字,这辈子还能不能好了!

紧接着好几天,她的精神力都没回复,等到八月一号清华考试的时候,她几乎是面无人色的奔赴考场。

继续是几个走过场的考试,理科类的幅度极为不人道,横跨小学到大学,从口算到高数应有尽有,自然科学则物化生俱全,答完后终于熬到国文考试,刚翻完卷子,她的眼球就在其中一道题上再也无法挪开了。

上联:孙行者。

求下联。

老师我给你跪了,下联感觉不对猪八戒都对不起人民和党……

黎嘉骏倒是想分析下,可她一开脑洞,脑袋里就各种CP刷不停,什么紫霞仙子红孩儿牛魔王铁扇公主,甚至脑子里还冒出了那句经典台词,什么私会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叫人家牛夫人啥啥。

到底谁出题的!现在哪家大学不是奔着新文化去,为毛还出对对联这种神奇的题目啊!?考完绝对会被贴大字报啊!

黎嘉骏一脸蛋疼的写上了:至尊宝。

然后她深刻觉得自己真是来浪费时间的……

孙行者还是温柔的一炮,接下来什么神奇的都来了,什么少小离家老大回,人比黄花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甚至还有清华大学水木清华这种!

先生您在做广告吗?!

这种看了上句就想到下句的上联怎么对啊!好想掀桌怎么办!深刻觉得本次考试后两千考生不暴动一下都对不起这个时代剽悍的文(人)风(气)啊!

她当然没去默写诗词,很老实巴交的认真分析了一下上联的词性句式,然后垂死挣扎了一下,最后默默的磨完了作文题《梦游清华园记》,真的和梦游一样走出了考场。

没有暴动……

走出考场的学子形成了一波丧尸浪潮,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其中之眉来眼去,暗潮汹涌,暂且不表。

此时嫂子早就做了月子出来,抱着金贵的俊哥在院子里散步等晚饭,黎嘉骏被炎热的天气打败了,擦了个身换了身家居衣服去帮金禾准备晚饭,等到饭点的时候,蔡廷禄从清华图书馆看书回来了,大家沉默的吃完饭,等大夫人走了,立马筷子一放斥责她:“你怎么不等我,不是说好考完到图书馆找我吗?”

黎嘉骏毫无愧疚感:“啊,我怕到图书馆找你同归于尽……就忘了。”

“其实就是忘了吧!”蔡廷禄特别不开心,自顾自气了一会儿后又小豚鼠一样抬头问,“听说考题非常……有趣,是怎么样的?”

黎嘉骏收拾着碗筷,叠起来交给金禾:“孙行者,你对对看。”

“对子?!”蔡廷禄瞪大眼,“真是对对子?我还不信来着!”

“哦,对孙行者?”大嫂似乎挺感兴趣,“上联是孙行者?”

“是啊。”帮金禾收拾了桌子,黎嘉骏随便洗了个手,没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大嫂你还是上过私塾的,提点提点?”

大嫂抱着俊哥哄了两句,闻言歪头一想,就笑了:“这不是很简单么,孙行者,一个是姓,一个是动词,还有一个是虚词,前面两个字好说,最后只要是之乎者也之一就可,要我的话,就对……恩……哈哈,出题的先生可真是调皮,有一个答案你们还认识呢,说不定就是正确答案哦。”

“什么意思?”黎嘉骏倒是听懂了大嫂的解析,深感自己是把问题复杂化了,不明白的是出题先生哪儿调皮了,狡猾还差不多。

“你前阵子不是经常挂嘴边的吗,胡先生,字适之。”大嫂提醒道。

提到胡适黎嘉骏就想到自己新得的表字,想到表字她就腿软,默默的咽了口血后强行转移注意力,琢磨起来,“孙行者……胡适之……”跪了,“出题的先生太调皮了!”

“他们肯定是好友,或是神交已久啊。”大嫂笑。

“也有可能是不怀好意啊。”蔡廷禄道,“胡先生最是提倡新文化,可这个出题的先生偏要把他的名字往旧文化的题里扯,嘉骏,今天你这考试,说不定还会引风波呢。”

黎嘉骏哦了一声,莫名的觉得有点激动,新旧文化之争在各种纸质载体上那是已经吵得不要不要的了,大多数学生包括她也就处于围观大能对喷并且被动接受的状态,有些时候大神们明明开战很久了,却要等有人点醒或者火药味冒出来了才能看明白,虽然看多了以后对于这类笔头战斗的敏感性大幅增加,可亲身经历还是头一次!

“我明天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清华的公告栏?”黎嘉骏激动,“说不定会有人贴大字报骂人哦!”

“哪有那么快,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蔡廷禄鄙夷道,“明天一起去!”

“……节操捡捡!”

“话说,既然胡先生给你起表字,我以后是不是该喊你昱亭了?”蔡廷禄突然认真问。

“……”黎嘉骏一脸悲愤,平生第一回有了演绎种田文的想法,至少她要赚够钱蛰伏大中国工商业,把那个生产毓婷的黑心企业连根拔起,片甲不留!

第49章 离别

黎嘉骏当初猜到了事情会闹大,全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几乎考完没多久,这场考试的风波就像沙漠里的一把火一样,熊熊火焰燃烧了闲得抠脚的文人们。

适时在北平,其实本地发行量最大的文人报刊应是《世界日报》,平时就混在一堆海子叔买来的报纸里,在来自外地的黎嘉骏和蔡廷禄看来并不起眼,可是这一回经人点播,仔细一看,竟然在上面看到了有关考题对对子的全程骂战直播!

战火燃起在八月七日,《世界日报》第十二版的读者论坛上,那是个奇葩辈出的地方,性质类似于天涯论坛,结合了八卦还有国观的气质,黎嘉骏一般也就是翻那儿,这次就翻到有个署名为丁零的人发表了一篇名为“关于对对子”的投书,其实这人的主题还没怎么滴,就是说对对子考验考生的文学素养,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评判标准不好界定,为了平息考生的不满,请出题人公布正确答案。

态度非常温和,立意非常中庸,难怪黎嘉骏刚看到时还没什么感觉,谁知后面就开始爆了,丁零的投书就好像是盖了一层楼,结果第二天就有人抢沙发了,一个署名振凯的人跳出来刊载了一篇名为“由清华大学考试技术所引起的我的几句话”的投书。

这回这货就一点都不友好了,他直接就问如果按照清华这般的出题意图,那以后的青年人只会对对子怎么办,你辣么有种怎么不干脆让人写八股文啊!这样说了以后他还不解气,从作文题“梦游清华园记”联想到了清华以及学生的资产阶级化,说那么小资的作文题,也只有那群小资产阶级的先生才能想想,让穷学生怎么脑补?

这感觉就有点偏激了,都说了梦游了,没去过清华还不能想象清华什么样?再说了,当初嫂子就分析了,这对对子真懂了出题人的意图其实很简单,只要对词性运用比较了解就行,并没有什么顽固不化的感觉。

战火就这么燃起来了,振凯所代表的攻方率先发连招,接连放出两篇投书,一个是署名为杰的人写的“对对子”还有一个是署名为春焰的人写的“我也谈谈清华的考试”,两人的文章差不多和振凯一个意思,甚至更有攻击性,从对对子的时代意义讲到清华作为一个最高学府在文化界的自我定位,甚至说在这前途一片漆黑的多难的中国,梦游清华这样小资的作文题对贫无立锥的无产大众有什么意义。

此时,守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攻方并没有一味步步紧逼,过了两天,有个署名湘石的人在下面盖楼“我也谈谈对对子”,他表示对对子很难,这些个上联连文学界的老夫子都有可能“茫然不知所对”。

……黎嘉骏看到这儿抬头看看旁边奶孩子的嫂子,默然低头……见湘石又说,出题人出高中从没学过的对对子,是不是想显示自己才高八斗,等到阅卷的时候看到众多考生居然连对对子都不会,可以姿态很高的感叹现在的学生大不如前?

这个用心就有点险恶了,绕那么大一个弯夸自己这种事情真要做出来也是醉了,他们也把出题人想得太闲了吧。

另一个署名北黎的人反应则有些暧昧,他认为“在维持中华民族的生存上国学是必须要学的,国学既是必学,对儿自然更是必须对的。为传播国学普遍起见,要雅俗共赏才好。”顺便质疑了一下中学为什么没有学对子。

这算是这段时间以来最温和的帖子了,但是看完整个文,又觉得嘲讽味十足。

现在战况基本上是一面倒的情况,大家正想着什么时候清华会反击,结果隔了一天,人家清华直接砸蘑菇蛋!

陈寅恪大大亲自撸袖子上阵了!

他接受了《世界日报》记者的采访,以答辩的形式刊出了名为“清华中国文学系教授陈寅恪谈出‘对对子’试题理由”,其内容温柔而强硬的深入阐述了整个国文考试的内涵,全文并没有正面应对前面的抨击,通读下来甚至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陈先生此时就坐在教室里,教室里全是拿着报纸抠字眼的读者,他还是那一身简简单单的装束和一个平和温柔的表情,语气平淡而流畅的给你上了一堂国文课。

而随后,陈先生还极为风趣的列举了阅卷过程中看到的搞笑答案,好点的对韩退之、胡适之、祖冲之,普通的对王献之、陈立夫、郁达夫,接着就是唐三藏、猪八戒和沙和尚了,还有不少考生不知开了什么脑洞填了赵飞燕、黄飞虎和郭沫若,最可笑也是一批认真的考生,他们倒是分析了词性字义,从字面上严肃的回答了翁坐乎、子去也甚至我来也……让看得人都忍不住啼笑皆非。

温柔的一拳。

拳风虎虎随之而来。

清华的学生们终于听到发令声,开始力挺自家教授了。

两个清华学子都针对那篇振凯的“清华大学考试技术所引起的我的几句话”投书,这两篇文的题目让黎嘉骏特别蛋疼,比如署名周葆珍的人投书名为“由‘由清华大学考试技术所引起的我的几句话’的几句话”。

光看完这标题她就要跪了,这分明就是现在论坛盖楼时网友回复某楼的评论嘛,这个读者论坛真的变成BBS了有木有!他们的态度自然都是表示支持对对子和作文题的,比较搞笑的是另外有个社会人士叫伯辛的人还来凑一脚,把前面两个立意阴险的杰和春焰的投书都骂了一通,他直接说杰是错误的,接着就说春焰这个逗比就是来凑热闹的……

一直到十六号,还有人投书来战,《世界日报》却觉得差不多了,在读者论坛上加了一段针对这个事件的案语,意思是正反意见该说的都说到了,本次讨论宣告结束。这就是锁帖了,要是百度贴吧,那就是人称开无敌。

本以为报社开了无敌该结束了,大家都意犹未尽的时候,这个没节操的报纸竟然说因为声明讨论结束之前,很多来稿已经付了稿酬,所以锁帖后又一口气刊载了四篇投书,才算勉强休战。这时候看得人未免已经有点审美疲劳了,可是回想之前一天一篇投书的笔锋之战,还是让人感觉心潮澎湃。

谁也没想到这事会在报纸上轰轰烈烈闹了半个多月,甚至引出了陈寅恪本人,这一攻一守间战术分明,很是精彩,唯一让人遗憾的是,虽说有人提出了陈寅恪有针对胡适之嫌,但胡适闭口不谈此事,甚至隐约表示别往他膝盖射箭,而陈寅恪即使是被人打上门去,也拒不出示正确答案,这一次的战火最中心竟然没有烧到“孙猴子胡适之”这个点上去。

有人遗憾,但也有人庆幸吧。

黎嘉骏以为这回是真的完结了,去上海的事自然也提上了日程。

这是早在大嫂还怀着孕的时候就决定好的,由于是全家都要走,细数下来唯一要抛下的,就是房客蔡廷禄了。

相处了四个月,还怪舍不得的。

他只要住到清华开学,就能入学住进学生宿舍,所以等到九月份,这个北平的小黎宅就全空了,以后战乱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逐步收拾行李的时候,大嫂曾经问过黎嘉骏,对蔡廷禄是怎么想的,黎嘉骏表示答不上来。

“揽胜这个孩子,我看在眼里,是真的很好的,你瞧他最近都心情不佳,那分明是舍不得你,眼看这分数也快公布了,若是你考上了,两人一起在这读大学,不是很好么?”大嫂一脸认真,“嘉骏,我当你亲妹妹,要你留下自然是舍不得,可若是错过这么个好孩子,以后还不知道遇不遇得到更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黎嘉骏坐在那儿很茫然,蔡廷禄好不好她是最清楚的,要错过了,确实可惜,但真要下手,又觉得无从做起……太熟,太小,像个小弟弟。

她和蔡廷禄同龄,可心理上她却已经是一个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女青年,在她看来就连大嫂都是需要被她照顾和保护的小姑娘,更何况蔡廷禄这么个软萌的小正太。

卖萌装嫩只是本分罢了。

思绪万千后,黎嘉骏果断下结论:“下不了手!”

大嫂叹气:“好吧,你们确实还小,那你……不去和他道个别?再过两日就要走了。”

本来没什么的,被大嫂这么一说,黎嘉骏反而有些尴尬了,她颇为踌躇地出去找蔡廷禄,却正好撞到他气喘吁吁的跑来:“嘉骏!快快!让海子叔开车,北大的人去踢馆啦!”

黎嘉骏嗖的就来劲儿了:“什么什么!?踢馆?!”

“恩!北大几个留校的学生闲着没事,想起陈先生暗讽胡先生,就约了清华的师兄姐论战了!他们刚开始我就过来找你了!”蔡廷禄又激动又着急,“快快快,再不去就听不到热闹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来喊你。”说罢隐隐挺起小胸脯,一副看吧我有热闹都找你凑快夸我的样子。

黎嘉骏被萌的化成一滩水,一面大喊海子叔准备车一面夸奖:“你真棒!”竖起大拇指。

“哼哼!”蔡廷禄得意了一会儿,和黎嘉骏一道钻进车里,海子叔脚踩油门一顿飞车,等到两人到了清华园里陈先生惯常上课的教室时,里面已经气氛热烈,刚踏进去,就听到轰一声,其实里面也就三十来个人,声势却浩大,此时有几个学生正一脸愤怒,有个学生脸红脖子粗的高声道:“若我北大是地狱之下群鬼主持的白话学堂,那你们清华就是我们民族进步的最大毒瘤!”

我去,都上升到人身攻击了!这是要开打的节奏啊!黎嘉骏和蔡廷禄同时虎躯一震。

那个北大的学子还没说完,怒喝:“我们就知道陈鹤寿(陈寅恪)就是林纾的走狗,抵制新文化,一味愚信旧道德!”

“何谓旧道德,尊师重道为旧道德,尊老爱幼为旧道德,忠义礼信为旧道德,那我就是旧道德!”发言的是一个穿着衬衫西装背带裤的男生,长得略俊,虽然也有些说得上脸,但还是努力保持着从容的气度,一看就像校园小王子。

他旁边有个穿着时髦的女学生也器宇轩昂的站出来:“那我们都是旧道德!”

黎嘉骏在一边摸下巴,不对啊,这么看起来,北大的学生是被带进沟里了,不过连她都听得出来,北大学生自然没问题,旁边一人冷笑一声:“那何谓旧文化,迂腐不堪,食古不化,视德先生与赛先生为奇淫技巧,埋头苦啃八股文赋,瞧瞧汝等考卷,连个实用性的题都没!与国有何用?!”

刷分渣黎嘉骏回忆了一下,表示北大的题好像也没什么实用性的……哦对了,光作文题就划时代了!说实话,她确实比较喜欢北大的作文题,科学艺术人生什么的,比较好写……

看清华辩手的表情,是很想喷一句干你屁事的。否则他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在场的人就连清华和北大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坚定的旧文化新文化党,他们来这也就是图个乐子,所以在场所有人都为怎么更大杀伤的反击回去思考起来。

黎嘉骏抱胸站在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这种在极类似于大学课堂和讲座的气氛中,她很容易就陷入围观党的世界,台上师生的演讲和辩手的对喷和她毫无干系,她只要混完这堂课就好了,这已经是一种本能,饶是她努力开动脑子想,在看到周围人都在想的时候就会觉得哎呀那么多人在想了我又不是最聪明的也不会去发言伤这脑筋做什么。

所以她就放空了。

终于有人精妙反击,一堆人频频点头,紧接着另一方不甘示弱,主题渐渐天马行空,其实众学子早就歪楼了,而且奔着那条歪路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又完全成了新旧文化之争,可是亦不完全,因为虽然北大打着胡适的名义来踢清华陈教授的馆,但是事实上大家都是大学生,又新又潮,没谁懂旧文化代表什么,但也全没达到了解新文化的程度,他们本身也还在等待教授们战出个结果,虽然自己跃跃欲试,但也知道自己现在才几斤几两,其实大家根本上是一个阵营的。

到后来在场无论是围观群众还是学生都你一言我一语的站起来发表起观点来,不知不觉间,黎嘉骏前后左右包括蔡廷禄都站起来说了两句,他们有些找回了重点谈论对于对对子的事,有些则针对陈先生和胡先生到底是不是相爱相杀辨析了一下,还有一些则干脆撇开重点对目前的国难和民情感慨了一番,这些则已经有些劝架和劝醒的意图了,差不多意思是你们别混八卦了去国观洗洗三观吧这种。

就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范师兄都带着他的小伙伴们在边角里冒出来说了两句,这一场踢馆之争简直成了茶话会,范师兄的立意很明确,他甚至提出了长城抗战的说法,让大家不要关注这些,而是多往北方看看,那儿强敌环饲,黑影幢幢。

他说完,还不忘来一句:“我们这儿就有一位从关外来的同学,她因为战争失去了在东北大学进学的机会,这几个月来我观她兢兢向学,在北大、清华乃至燕大旁听进学,一丝不敢懈怠,饶是亲历国难也不曾悲观绝望,你们这般为了只言片语喧闹不休,可曾想过这些经历生离死别的同龄人会如何想,嘉骏,你说!”

黎嘉骏骤然被点名,跟触电般一震,差一点就不给力的揉揉眼睛,她在众人的炯炯有神的注视下站起来,茫然四顾,忽然觉得身上有点热。

那些眼神太热力四射了,虽然只是三十来个人,但他们眼神中的好奇敬佩同情等正能量向情绪铺天盖地,她咽了口口水,张张嘴,只觉得眼睛一热,又连忙闭上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嘉骏,别怕,想说什么说什么。”范师兄鼓励道,“让这群人看看井上是个什么样?”

被比为井底之蛙,却也没人有意见,全场一片静默,还是看着她。

“我,咳。”她调试了一下嗓音,“我是沈阳人,九一八的时候,城外打成一片……哎……其实我经历的事儿,比起那些已经去世的,真的不算事儿。”她抱歉的望向范师兄,“不好意思啊范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现在大家努力学习好了,不要想东想西,耐心的等用到的那一天,就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范师兄点点头,笑了一下,无奈的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