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不会有进攻,鬼子也不是铁打的,必不会贸然再进,具体怎么办,还要看老宋怎么说。”赵登禹吩咐道。

“我部还是沿着东北面一线守,那儿最是薄弱,不留人不放心。”一个军官回答。

“好。”赵登禹头转向另一人,“清点人数,能打的还有多少。”

那人答:“还在清点,人不少,枪……要没了。”

赵登禹点头,挥挥手,两个军官就离开了,还剩下几个,但这逼仄的房间里少了两个大汉,还是空了不少,黎嘉骏在缝隙里看到,赵将军身上有几处绷带裹着,腿上的尤其厚,还渗了暗暗的血色,显然伤得很重,他脸上有很多细小的划伤,粗壮的手臂搁在一边,手旁刚好搁着他那柄巨大的大刀。

……好像随时都能抓住刀跳起来抡一圈。

警卫员请示了赵登禹后,没有阻拦丁先生和黎嘉骏在一边旁听,但也没空搭理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表情都很沉重。

战况的不乐观是显而易见的,除了人数和地势,他们没有任何其他一仗,根据现在的估算,死十来个中国兵才能干掉一个日本兵。

再多的人,也经不住这样耗。

夜渐渐深了,愁绪却还在蔓延,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了,警卫员接起来喂了一声,忽然立正道:“萧总参好!我这就请赵长官接电话!”

说罢,他把电话拉过来,话筒交给赵登禹,赵登禹应了一声,周围一片寂静,这话筒隔音并不好,可以听到那儿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问道:“老赵啊,听说你腿上挂花了,要不要紧?”

赵登禹粗声答:“区区小伤,无足挂齿。”

对面道:“那好,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死于前线,为国尽忠!”

赵登禹毫不犹豫:“好!”

他答着,眼神扫着面前,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站直了身子,包括黎嘉骏。

她只觉得一阵热流从脊柱冲上脑海,不由得她不挺直。

又对答了两句,赵登禹挂了电话,下令让大家都散了。

“布防依旧,不可懈怠,诸君休息吧。”

看他疲劳的躺着,丁先生也不好上前再问,便带着黎嘉骏随着大虎出了房子,往他们的临时住处去。

一路沉默,只有星光和虫鸣为伴,这一天太过刺激,黎嘉骏只觉得这冰冷的空气在冷却着自己的满脑子混乱和热血,她忍不住深呼吸起来。

却听到丁先生一声长叹:“萧先生不容易啊。”

“可是萧振瀛萧先生?”黎嘉骏刚才就有了猜测,现在更确定了,“先生,怎么了?”

“正是他,二十九军要不是他,真走不到这一步,若是军长宋主席,还不一定能如此凝结兄弟。”丁先生很感慨,“刚才他那般问,不止是关心,而更是想知道,如此势态,赵将军可愿再战。”

“而赵将军说了行。”

“那么,萧先生必然竭尽全力,为赵将军计。”

黎嘉骏懵懂的点点头,只觉得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情绪,又澎湃起来。

赵将军知己知彼,丁先生也料事如神。

第二天,日军果然没有进攻,双方默契的休战一天,丁先生带着黎嘉骏去看了一圈伤员,心情沉重的去找赵登禹,却见他此时被警卫员扶着,全身发抖的正在尝试站起来,一会会儿功夫,就满头大汗。

看还是没有机会,丁先生让黎嘉骏自由活动,转头去写新闻稿了。

黎嘉骏四面转悠了一会儿,等到了下午,忽然看到远处一阵骚动,一群人顺着她昨天来的道路上了山,其中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颇为眼熟。

萧振瀛!

他怎么来了?!

照理说他应该还在晋东的二十九军大本营那,昨晚打了电话,现在就到了,那岂不是挂了电话就连夜来了?

她连忙屁颠屁颠的跟过去,就见萧振瀛进了赵登禹的屋,带着一群军官谈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出来,紧接着,军营就吹了集结号,所有还有一战之力的人都被聚到了校场,听萧振瀛布置接下来的战斗任务。

黎嘉骏刚听两句,就倒吸一口凉气。

太疯狂了!

他们居然要夜袭!

而除了她,包括萧振瀛、赵登禹、其他军官还有所有在听的士兵,竟然都没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这难道就是丁先生所谓的,萧先生竭尽全力为赵将军计吗?!这叫计吗!?这叫作吧!

是她太土鳖吗?!不对啊!双方什么差距都心里清楚啊!指挥官们看起来不像疯了啊,她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可随后萧振瀛说的话全都证明了他们要夜袭的决心。

“生擒的,赏一百大洋一个!砍死一个的,有据者,脑袋什么的皆可,赏五十大洋!兄弟们!大刀磨起来,别到时候砍顺了手,豁了口子!买刀花钱不说,还少赚好几百大洋呢!”

“哈哈哈!”下面竟然还笑!

“这次,你们赵长官还是总指挥,跟着他,有鬼子砍!有大洋拿!兄弟们干不干!”

“干!”

“要去的,能去的,找自个儿长官报名!报了名的记得磨刀,吃了饭咱就出发!”

萧振瀛说完,拍拍一旁的赵登禹,昂首挺胸的走下了台,站在看着。

黎嘉骏眼看着下面那些士兵像赶集似的涌向自己的长官,几乎没有站着不动的,他们争先恐后,就像是这次行动有名额限制似的,几乎没一会儿人,人数就确定了。

一千来个。

全是身强力壮大刀耍的溜的,被选中的兴高采烈的到各处工兵那儿磨刀,还有一些当场耍了起来,虎虎生风。

“化守为攻,这可不能错过。”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眼神熠熠发光。

“我们能跟去吗?”黎嘉骏也闪闪发光。

丁先生摇头:“我们这身子骨怕是不行。”

“我行啊!”黎嘉骏想也不想,“我人小,我就躲,我还有枪,我会耍刀,我不怕杀人,我杀过鬼子的!”

丁先生略惊讶的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别闹。”

……我没闹!黎嘉骏就差傲娇的回一句,可她知道自己怎么说,他们都不会信,干脆憋住不说话,转身往自己睡的地方跑去。

将军给安排的地方就是一个破屋,大虎随便把炕拾掇拾掇就算能睡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还有个女的,好在黎嘉骏和丁先生都没想歪,中间摆了张桌子就睡一个炕了,第一晚太累,她啥都没看清躺下就睡,早上醒来才发现睡的地方多脏,但也介意不了了。

此时她锁上门,拉上窗户的布帘,换下一身肮脏的便装,穿上了老爹和大哥搞来的和德制军装同材料的衣服,戴了顶帽子,把自己的枪和子弹都备好用背带绑在身上,刀子什么的都带着,便坐着不出去了,就等晚饭。

直到昨晚一切后在炕上发呆,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可此时双手已经发热,她完全不愿意想象坐等夜袭战绩的感受,那必然是比死还烧心挠肺的。

“我只是跟着……”她对着自己低喃,“不能拖后腿,别腿软,不能怕,不能怕,别叫,不能叫,别太靠近,我就看,我就看看……偶尔补个刀,会不会死,不怕,不会死,死了说不定就回去了,恩,不怕,死就死……”

可这么想着,又觉得不能光死。

她不敢写遗书,首先自己也没财产好托的,而且总觉得写了会不吉利。灵机一动,她掏出了自己记行程的牛皮纸。

在火车上的时候,闲极无聊的她已经把自己来到这里的一路给记录过了,最后一站正好是喜峰口,现在,她在旁边备注了一句:”大刀向机枪发动夜袭,不围观抱憾终生,但求作而不死,若死请把该图交予吾之家人,感激不尽。“零零散散的添了几句,涂涂改改后,天黑了,大虎送来了晚饭,说丁先生正在城楼采访萧先生,两人曾是旧识,正共进晚餐。

黎嘉骏紧张兮兮的吃完了晚饭,又到边上偷偷摸摸的方便了一下,只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了,见长城豁口那儿夜袭的大刀队影影绰绰的正在聚集,她悄摸着跟了过去,出了关。

这是她两辈子以来干过的最刺激的事,只觉得又激动又紧张,脚步都打飘,虽然没有灯光,但是星光照亮了大地,周围白茫茫一片,她沉默的跟着那个大部队走野路,爬野坡,走了好远,本以为会累得跟不上,却不想大概是精神力量作祟,她竟然越跟越轻松,到后来甚至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整个人热腾腾的。

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日军所在地——白台子。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摸掉哨兵的,只知道大部队几乎没怎么停顿的一直往前,很快就都进了军营,黎嘉骏很怂的等了一会儿才过去,就看到围栏口两边都躺了两具无头的尸体。

而前面不远处的营房里,一阵咔擦咔擦的声音。

这时候日军正在睡觉,显然,里面已经开始抢尸抢头抢大洋了……

怕被误杀,黎嘉骏缩在一边不敢进去,忽然她看到边上有个人提着大刀正在放风,她悄悄的嘿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是个不认识的人,他谨慎的走过来,黎嘉骏轻声道:”“大哥,我是大公报的记者!医院里帮过忙的!”

那人简直醉了,跑过来提着刀仔细一看,表情很像是想宰了她:“你跟来干嘛!”

“报道战况啊!”理直气壮。

嗨!“他”一跺脚,“跟着!别乱跑!”

“别担心我,我有枪,我不要拖后腿,我遗书都写好了。”

“别吵!”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忽然传来,是从营房另一头传来的!

那人连忙跑进营帐,黎嘉骏也跟进去,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她一眼看去,差点被吓哭了,好家伙,满帐的大汉提着刀,好几个手里还提着头,此时有一个正在另一头的门帘边举刀砍下,噗呲一声,又一个日本兵的头颅到手了。

“那鬼子突然闯进来的!大概是出去放水!营长,咋整!”

没等那个营长有反应,远处已经传来了哨声。

“完了!他们醒了!快点出去!打过去!”营长大吼。

这一下,周围所有营房的人都窜了出来,乌压压的一片向白台子高地压过去,路程很短,但只有一条小道,日军此时已经架起了机枪,正哒哒哒往路上扫,子弹喷射的火光几乎是向所有人招手喊“往这儿来”!转眼所有人都怒吼着冲了过去。

黎嘉骏躲在很远处的一个石头后面,有几个流弹扫过石头背面,碎石四溅,像是要射进耳朵里,心肝脾胃都在颤,她等扫射的空隙偷偷露头,眼看着冲上去的人跟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倒下。

“冲过去!压过去!”有人在大吼,“他们没炮!他们没时间搬炮!兄弟们冲过去!绕!绕!”

真有人绕了。

火光突然一滞,斜侧面扑过去一个人,竟然抓着机枪枪管,不管不顾的就往外拽,只听到一声大喝,那堆起来的土墙竟然一起被扯出去的枪管带倒,哗啦啦倒了一片。

这一下吓破了一群日本鬼子的狗胆!

他们屋里哇啦一阵大叫,很快就戛然而止,被扑进去的西北大汉轻松料理,其他几处阵地被依样画葫芦,勇士们好像get了拔萝卜技能,从侧面突进愣是扯出了机枪,硬是用蛮力“拉倒”了日军的阵地!

白台子像个没穿衣服的美女,光溜溜了。

大刀汉子们“欲”火焚身,怒吼着扑了进去,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涌上白台子,见鬼杀鬼见狗宰狗,只看到鬼子人头飞舞惨叫连绵,就连跪地求饶的都没被放过,刚跪下就没了头颅!

黎嘉骏激动万分的冲进去,看到这样的景象,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兴奋的也嗷嗷的喊了两声,正想跟进去溜溜,却看到旁边倒了几个汉子,他们靠坐着,既没死,却也没站起来。

伤员?

今晚可没担架兵!

她相机没带,皮包里连绷带都有,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见状连忙走过去,就见那几个汉子摊着双手稀溜溜的吹着风。

此时已经没有隐蔽的必要了,她打起手电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双双皮焦肉烂的手!

这些显然就是怒拔枪口的力士!

那振奋的一拔为全军打开了通道,可代价却也惨重到可怕,烙铁一样的机枪口几乎瞬间烧熟了他们的手,好几个掌中的肉烂开来,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可是在战友们冲进去的时候,他们一声都没吭!

黎嘉骏沉默无言,给他们包起了伤口。

在他们的感谢声中,她只觉得无比苦涩。

一边包扎着,一边望向黑暗中满地朝着白台子倒着的尸体,她在旁边的欢呼声中,听到了嚎啕大哭。

第71章 日退国联

斜披着黎明凯旋的时候,黎嘉骏在城楼上看到了丁先生消瘦的身影。

他就跟个爹似的在那儿插着手翘首望着,大棉袍都没法让他比身边的大虎壮实一点。

等她走进了,丁先生瞧见她,目光一亮,手伸出来,还从袖管里顺出一根——被卷起的书……

糟!要挨打!

她当场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在石阶边捂着屁股朝着他傻笑,声音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嘿嘿,先生……”

丁先生冷着脸:“手伸出来。”

她没办法,只能伸出手,丁先生二话没说,拿着书卷当戒尺,啪啪啪的冲着手心一顿打,真是半点儿没心软。

黎嘉骏可真是两辈子第一次这样挨打,一开始有点疼,后来就麻了,火辣辣的,她一只眼眯着,半侧着身子,人随着每一次挨打一抖一抖的,就是忘了出声。

这时丁先生旁边一个人笑道:“傻子,叫啊!”

不怎么疼啊,为什么叫,黎嘉骏看过去,恰恰和萧振瀛大叔那笑盈盈的脸对上,脑子里好像被人解了穴一样开窍了,当即撕心裂肺的叫起来:“哎呀呀!疼!啊!哦!额!咦!唔!吁!哎!诶!喂!”一边喊,一边头还左右摆,活像是在被人抽脸。

丁先生愣是气乐了,指着黎嘉骏笑骂:“皮比书还厚!”

“先生你不要生气嘛!”黎嘉骏腆着脸凑上去,伸出另一只手,“要不您接着打?”反正汉语拼音表还没背完。

“白费力气!”丁先生指着黎嘉骏朝萧振瀛道,“人不可貌相,丫头人小,主意大!这样都敢跟去,还有什么不敢的?”

萧振瀛笑着摇头,问黎嘉骏:“可看到什么了?”

一听这个她就激动了:“有有有!可惜晚上拍不到,先生,我说与你,你快写吧!再不倒出来我要憋死了!”

丁先生无奈的收起书,朝黎嘉骏招招手,往后方走去了。

黎嘉骏看天蒙蒙亮了,举起相机朝着归来的战士拍了一张,他们身上都背着麻袋,麻袋里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那全是人头,此时这些人准备去“兑换”了。

这一仗打得说不定比他们赚的军饷还多。

萧振瀛要去主持换钱,赵登禹刚刚带头砍人归来,气都没喘上一口又要组织军官布防,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黎嘉骏这边一腔热血的给丁先生说了一晚上的见闻后,丁先生都燃了,哗啦啦一顿健笔如飞,才寥寥几句话都如亲见一般。

其实之前黎嘉骏没见过丁先生的文章,此时看他这般凝练的笔触大为佩服,奈何实在是力不从心,几个呵欠以后就倒在床上。

这一睡一醒,已经傍晚,丁先生正低头看着几封信和简报,旁边是三个馒头两碗粥,还有一碟花生和酱菜。

“醒了?吃吧。”丁先生头都不抬。

黎嘉骏挪出去嗅了嗅,没闻到硝烟味,看来今天也没打,她在外头的水缸接了水漱口洗脸后,挠着鸡窝头迷瞪着眼进了屋,坐下就吃,几口功夫终于缓过气,开始贼眉鼠眼的打量丁先生手下的东西:“先生,那是啥,我能看么?”

“报社寄的,近来与此战相关的快报文章全在此处,想看便看吧。”

“哦。”黎嘉骏嚼着花生随手巴拉出一张剪报,那是从一份报纸上剪下来的,她看看,下意识的读起来:【兹议定我大日本帝国在国际联盟受到不公平对待,以支那为首的反日势力企图歪曲我大日本帝国维护大东亚共荣的友好行动,无视我大日本帝国为维护大东亚以及满洲国共荣的牺牲,无理质疑我大满洲国存在的合法性,甚至毫无荣誉感的抛弃了他们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昂以与国际联盟为伍为耻,声明退出国联。】“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我还要问你呢!”丁先生道,“你读的什么?你会日语?”

“昂,会点儿。”黎嘉骏没当回事儿,“我在奉天读的日本学校。”

“那不错呢。”丁先生夸奖。

早上挨得打余威还在,以至于听了夸奖她瞬间嘚瑟起来:“那可不,我还会英文……还有德文呢!”

丁先生不说话,眯眼看了她一会儿,黎嘉骏正心虚,他道:“那你在这儿可是屈才了,等回去了,我推荐你到外事部去。”

“啊,不要,我要在这!”黎嘉骏下意识的拒绝,甚至没反应过来外事部是哪。

丁先生还是不说话,但他默默的卷起了书……

“去去去我去我去先生说哪我打哪!”黎嘉骏自己都觉得自己怂的没边儿了,可让个文人卷书动手其性质差不多和关公举起大刀一样,那是真要开干的节奏。

“恩,乖。”摸摸狗头,“那译文我看着了,你看原文吧,这些都是日文和英文的简报,不过差不多都是讲退出国联的事。”

“退出国联怎么了?”

“其实日本早就退出国联了,这信息有些滞后。”丁先生道,“我有一位在日本的同僚给我写了经过,很是精彩,你要看看吗?”

“好!”黎嘉骏接过就看,好长一篇,洋洋洒洒的,足见写的人激动之情,里面是一场漫长的外交大战,时间要追溯到去年的淞沪会战。